“你说什么?已经过了整整两星期,你都没有给我一点儿信号?”
这是十二月某一天的黄昏凯特在兰开斯特大门对他说的,她说的是他回来的时间。听到这句话,他就发现她的本能一点也没有变,这可能已经成了她个人的规矩,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抱怨,她不相信有什么事情能干扰他们俩的相互信任。此时重温这个美好的感觉,跟另一件同样清晰但截然不同的事情一样,在他的内心深处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看到她,他就意识到他们的分离意味着什么,他们就像各自经历过生死历险的人。他想,在她的眼里,他是不是跟她在他的眼里一样与从前不同,这是因为他很兴奋地发现她比从前更漂亮了,这是他看了她第一眼就发现的。这个发现就像花朵在他的心里盛开,就像火光和霓虹灯穿透伦敦城的浓雾,闪烁着对他表示欢迎;他感觉,她的变化之一是她成熟了许多,这是他们的亲密关系结出来的果实,但是,刚交往几个月的情人绝不可能收获这样的果实。如果说她变了,这是他们俩共同的认定,而她此时可能还在变化,还很自豪地向他展示着她的变化,这是他们的智慧和成就的证明,是已经结束的和正在进行的故事的证明。他早就回来了,而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一直都很清楚,这就是他必须面对的第一道难题。这道难题让他备受煎熬,但是他最终鼓起勇气,给劳德夫人写了一张便条,然后,他本人就来到了这里。给劳德夫人写便条是比较恰当的,我们知道,他不给凯特写便条,是不用费那么多周折的。离开威尼斯已经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了,他的动作真慢;但是,在伦敦,他还是要遵守她的规矩。正因为如此,因为他坚信她的稳重,他才来请求她的谅解,跟她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勉强或者犹豫不决。他的来意是要跟她说明一切,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如果说最显著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迟迟没有重启跟她的联系,那么,这个问题只是众多让他紧张的问题之一。他要把一切都想清楚,把他应该告诉她的一切都再想清楚。这个过程很费时间,他觉得,他要是早一点来,他就不可能把一切都带过来。如今,他真的带来了,全都带来了,既然他心里放着那么多事,要拿一个出来作为给凯特的第一个解释并不会太难,他事实上发现确实不难。
“两个星期,没错,到星期五正好是两个星期。不过,你明白,我一直恪守我们的规矩。”他这个说法没有一点破绽,反正她不能说她不明白。她还很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规矩,她也必定要求他同样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规矩。他甚至不用补充说明细节,她应该能记得,他们的规矩并不强调高速过渡。“你不知道吗?我不能一下子就冲过来,像气球从地上反弹起来一样,我想我应该等一等,为了你也为了我,尽量避免莽撞的举动。我觉得这是合适的。我知道你会理解。”接着,她似乎马上就理解得十分深刻,她一直看着他,他有这个意识,似乎她希望他知道,他之所以能掌握这个尺度,功劳全都是她的。在她的眼里,他很可能已经成了应付突发情况的专家,在威尼斯,他也觉得她像专家,能够运筹帷幄。他微笑着,通过重温规矩,这个问题终于解决了,尽管她应对的微笑有些严肃,跟五分钟之前他刚进来时一样。那时候,她的表情有一点严肃,但还不算是阴沉,更像是内心澎湃却要极力控制的样子;不过,那并未影响她对他的欢迎。稍微有影响的,是那个在房里逗留了几分钟的脚夫,那脚夫将他带进来,然后就要准备茶具,但随后被她打发走了。
劳德夫人收到丹什的便条后,就指定了一个时间,让他在星期天下午五点钟来跟她们一起喝茶。然后,凯特就给他发了一张没有署名的电报:“星期天提前一刻钟到,对我们有益。”于是,他就多留了一点提前量,在四点四十分到达。当时,凯特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她马上就告诉他,如果她没猜错,他们有一段不长但很珍贵的时间,在此期间,莫德姨妈要陪一位已经退休的老用人,那位老用人来看望她,一小时之内又要回到郊区去。因此,把脚夫打发走之后,他们要好好利用这一点儿时间,于是,有一瞬间,虽然他们的规矩反对冲动,提倡克制,他们还是感受到彼此的温情。这都不影响凯特的清醒和自控力,或者说无损她的端庄。如果说他是谨慎的人,那么,她就是有完美教养的人。他接着提到,斯特林厄姆太太应该会给劳德夫人写信,跟她说他已经离开了,也就是说她们早就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么,他怎么还会想欺骗她们呢?这样一来,他的问题也就更不存在了。
“是的,我们知道了。”
“你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跟斯特林厄姆太太?当然。我是说莫德姨妈。”
“那么,你们有没有收到最新消息?”
她显得有些迷惑。“一两天前吧,我想。你没收到吗?”
“没有,我没有她们的音讯。”至此,他终于知道了他要跟她说多少事情。“我没有收过她们的信。但我一直觉得,劳德夫人肯定有收到过。”然后,他又补充说,“那么,你当然也知道。”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她表示她知道,但她只是在沉默之中露出一点没有控制住的惊讶。他想知道什么就只能自己问。“蒂尔小姐还活着吗?”
凯特茫然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亲爱的,我没有任何消息来源。”然后,他很期待地盯着她。“她死了?”然后,看到她看着他并慢慢摇了摇头,他就用很奇怪的语气说:“还没有?”
凯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他,她的嘴唇上挂着好几个问题,但最终掉下来的是:“是不是很恐怖?”
“你是说她眼睁睁等死的样子?”他得好好想一想,“是的,既然你问我,我就说,我会觉得很恐怖,如果走之前我看到的话。但我想,”他接着说,“无论如何,我都跟你说不清楚我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不管是当时的感觉,还是现在的感觉。我可能让你觉得,”他解释说,“我似乎希望一切都已经结束。”
她极其安静地听着,不过,他发现,虽然他准备把一切都告诉她,她自己却可能非常矛盾,她既想听又不想听,既怀着强烈而自然的好奇心,同时又有所顾忌,想对人家的不幸表示尊重。他觉得她从未这么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但是,她越是研究他,她就越不可能选定所谓恰当的态度。所以,她最终可能只会形成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绝对不会是强烈的欲望。这个发现在他心里迅速成长,他甚至很快就能够预测,如果他太过分的话,她可能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吓唬我?”这种话听起来就像要割掉他们在威尼斯的一切往事,不管是出于遗憾,还是因为羞耻。不是她承认从中受益的是她,不是她要让悔恨或恐惧出卖她;他的感觉是,她不想要细节,她肯定不接受那么多细节,如果他能慷慨对她表示理解,她会希望他保持克制。然而,他自己感觉非常肯定的是,他会在适当的范围内保持克制。他的内心深处甚至涌起一股潮流,反对这个所谓克制的要求。三个月之前,她对他可谓随心所欲。现在她倒是说那是为他好。“我能相信,”她经过深入思考之后说,“你看到了肯定会觉得很恐怖。”
不过,他没有接这个话茬;他希望首先搞清楚一些事情。“据你现在所知,没有别的可能性?我是指她的生死。”他可以尽管问,不过她是不会多说的。“她就要死了吗?”
“她就要死了。”
他觉得很奇怪,关于米莉的事,兰开斯特大门竟能给予他这么确切的答案,但是,与米莉有关的事,不都是很奇怪的吗?最奇怪的莫过于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前和现在的所作所为。他所做的,都是他必须做的。“卢克·斯特雷特爵士,”他问,“回到她身边了吗?”
“我相信他就在那里。”
“这就是说,”丹什说,“都结束了。”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静静地接受,不过,随后她却说了一句好像不相干的话:“你可能不知道,莫德姨妈已经去找过他了,除非你也去见过他了。”
“哦!”丹什惊叫一声。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什么。
“她去打听确切消息。”凯特自己随后做了补充。
“她认为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消息不确切?”
“也许只有我觉得不确切。三天前她再去找他,在他家里她听说他已经走了。我想他是几天前走的。”
“他还没回来吗?”
凯特摇了摇头。“她昨天让人去打听了。”
“这么说的话,”丹什想了想说,“只要她还活着,他就不会离开她。他会留到最后。他真伟大。”
“我想她也很伟大。”凯特说。
他们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不懂!”
“是吗?她毕竟是我的朋友。”
她的抗议很漂亮,但这是他最想不到的回答,让他重新认识了她的多变。“我明白。你懂。你很了解她。”
“我当然很了解她。”
接着,他们又陷入沉默,不过,丹什不久就打破了它。“你认为斯特林厄姆太太的消息不确切,那么,你认为马克勋爵的消息怎么样?”
她貌似没有想法。“马克勋爵?”
“你没见过他?”
“他去找她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
“那么,你知道他去找过她?”
“当然。斯特林厄姆太太说的。”
“那么,”丹什接着说,“其余的你都知道吗?”
凯特表示不解。“其余的什么?”
“哦,其余的一切。正因为他去找她,她才倒下去,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是要了她的命。”
“哦!”凯特表情严肃,脸色很苍白,他发现,不管她是否真不了解,那都不是装出来的。“斯特林厄姆太太没说过。”
不过,她并没有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接着跟她解释说:“他肯定让她知道了什么,所以她就放弃了。她一放弃,就没有人能救了。这就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原因。”
“哦!”凯特再次缓缓叹了一口气,但又显得很茫然。这更让他紧追不舍。
“大家都知道,她是靠意志力撑着的,跟你原来跟我说的差不多。”
“我记得。没错。”
“好吧,她的意志崩溃了,是被那个流氓狠心击垮的。他跟她说你和我有私情。”
凯特的双眼喷出一股怒火。“但他不知道啊!”
“他是否知道不重要。关键是他离开之后,她就知道了。况且,”丹什接着说,“他的确知道。”他接着问:“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她好像有些发蒙。“那是她病情恶化的原因?”
他发现她深受触动,这更增添了她的忧郁美。于是,他转述了斯特林厄姆太太跟他说过的那句话:“她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
“可怜的米莉!”凯特说。
她不是很激动,但也显得楚楚动人;于是,他就紧接着说:“她知道得太早了,我想,大家都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很小心,让她相信我们之间没什么,至少在你这边,没有什么让她值得警惕的。”
她又想了想。“她相信我们,不是因为你,那是我打消了她的疑虑。”
“好吧,很漂亮,”丹什说,“功劳都是你的!”
“你认为,”凯特问,“我会拒绝认领吗?”
她的眼神和语气,让他马上就后悔,他怎么会跟她说这样的话?事实上,这个尴尬是她的任性造成的,而她的任性显然是他对她的忠诚给惯起来的。不过,相对而言,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就认为,我们要有共识,要共同承担责任。不管我们给人家留下什么印象,都是我们共同的主意,功劳就不用分那么清楚了吧。”
“那不是你的主意。”凯特说。
他只是微微一笑;他自己也感觉他的微笑有些勉强,有些奇怪。“到此为止吧。”
既然要到此为止,她就想起另一件事,那是他刚才提到的事。“那么,不能去跟她说那是假的吗?马克勋爵跟她说的那些。”
丹什感到不解。“谁去说?”
“你啊。”
“我去跟她说他在说谎?”
“去跟她说他弄错了。”
丹什睁大了眼睛;他愣住了。这件事凯特说得很轻巧,当然,他在威尼斯也面对过这个选择,但他最终拒绝了。他们俩对这件事的观点竟然截然相反,这是极其不正常的。“你让我去说违心话?”他问,“亲爱的,我猜想,我们还是有关系的吧。”
“我们当然还有关系。但为了救她……!”
他领教了她说话的风格。当然,他必须记得,她喜欢把事情简单化,他也回想起来,她的能量确实比他大很多,很多事情到了她的手里就会变得很容易,以前,他常常为此对她崇拜至极。“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我也要明确告诉你,我不会当面跟她否认什么,这种事情我想都不要想。人家也跟我提过这个事情,也是说这样可能救她一命,但我拒绝了。而且,”他接着说,“这根本就没有用处。”
“你是说,她不会相信你的更正?”她很快就说。他觉得这不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但因为这句话涉及很多事情,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与此同时,她接着说:“你有尝试过吗?”
“我连机会都没有。”
凯特的神态还是那么漂亮,若即若离。“她不肯见你?”
“自从你的朋友找过她之后,她就不肯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不能给她写信?”
这让他也犹豫了一下,但结果有所不同。“她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了。”
这又让她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显得十分沉重,甚至都说不出一点表示同情的话。然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点兴趣。“她甚至拒绝让你跟她说话?”
“亲爱的,”丹什回答说,“她病得很重,让人望而却步。”
“她从前就一直这样。”
“也没有妨碍过什么?”丹什承认说,“好吧,没有。我没有说她不伟大。”
“她的确是与众不同。”凯特·克罗依说。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也是,亲爱的。可是,时至今日,情况就是这样子。”
他原以为她会让他觉得更深沉,可能会问他两三个具体的问题。他一直以为她会问他跟米莉一起走了多远,也可以说他们走得多近。他问过自己,对于她的这些问题,他是否做好回答的准备,他也回答自己说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可以回答一切问题。他甚至设想她会问她的两三个预言是否已经实现,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应付,尤其是有一个极其大胆的预测说米莉会主动提出来跟他结婚,她会问他这个预测是否已变成了现实,他相信他会做出爽快的回答。事实上,他觉得非常幸运,他的所有心理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关于那边发生的事情,凯特的问题都很笼统,既不具体,更不尖锐。“所以,马克勋爵去过之后,你们就没再见过面?”
其实,这是他一直想说的事情。“我们就见过一次,如果那就算见面的话。我一直留在那里,我没有放弃。”
“这样,”凯特说,“是很恰当的。”
“没错。”他感觉自己棒极了。“我不想让人家说我举止不当。她让人捎话给我叫我去,我就去了,然后,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威尼斯。”
他的同伴等了一下才说:“那不就是机会吗?”
“去跟她说马克勋爵是在胡说八道吗?不,在她跟前,我也不要这么说。况且,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她已经不行了。”
“好吧,”凯特的表情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她都不行了,为什么不能说呢?”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当然,我知道,你见到她后就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我见到她后就知道了。我也确实见到了她!如果我说跟你没关系,”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我就要说到做到。”
“你是说,为了让她相信,你会想办法证明?”
“我是说,为了让你相信,我会想办法证明。”
凯特显得很茫然。“让我相信?”
“我不会临时先否认,等以后再收回来。”
她好像明白了,这让她的脸像着了火一样。“你是说,你会跟我真的断绝关系,让你的表态成为现实?”她彻底明白了,“为了问心无愧,你会踹掉我?”
“一点也没错。”莫顿·丹什说,“所以,你可以发现,我不做表态是完全正确的,我做梦也不会做那样的表态。如果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话。”
凯特又想了想,但她说出来的话跟他的意思并没有关联。“你已经爱上了她。”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她已经不行了。你何必在意呢?”
他的这个问题直接涉及到他们的关系,其实,自从他刚走进房间,他们就觉得有必要当面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等到她死后你再看看吧!”凯特补充说,“斯特林厄姆太太到时肯定会发电报给我们。”过了一会儿,她又换了一种不同的语气问:“那么,米莉为什么让人叫你去?”
“我去之前也在琢磨。我必须跟你说,我毫不怀疑那是一个好机会,你刚才说得对。我猜她也许也认为我会否认。我知道我去见她就要面对她的考验,我想她肯定希望我亲口跟她说实话。但是,我跟她一起待了二十分钟,她都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
“她不是想听什么所谓的实话,”凯特狠狠地摇着头说,“她只想得到你。只要你跟她说,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会接受,即使她知道那都是假的,她也会很高兴。你完全可以出于同情对她撒谎,她也可能发现你在撒谎,但是,既然这一切都是为她好,她还会很感激你,为你祝福,她会更喜欢你。这是你的有利条件,亲爱的,她深深爱着你。”
“好吧,我的‘有利条件’!”丹什冷冷地喃喃自语说。
“你说,她让人叫你去,对你有什么指望呢?”然后,趁着他还在犹豫,她就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不就是再看你一眼吗?”
“她对我没什么指望,什么也没有,她就是不希望我再留在那里。她要再看我一眼,就是要让我知道她的这个愿望。自从那个人去过之后,她起初一直觉得我应该离开了。但她发现我还没有走,过了好几天之后才发现,”丹什说,“这让她很有感触。”
“当然,她肯定很有感触。”
他觉得她这句话也很随意,尽管她表情挺严肃。“如果我留在那里是为了她,她就希望我不要勉强,她要让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她想用告别的方式向我表达这个愿望。”
“她表达了吗?”
“是的,面对面表达。她亲口告诉我,这是她的愿望。”
“当然也是你的愿望。”
“不,凯特,”他说,“这不是我的愿望,我没有这样的愿望。”他们的相互体谅已经快用完了。
“你是去满足她的愿望?”
“去满足她的愿望。当然也满足你的愿望。”
“好吧,你也想到我,我当然很高兴。”
“‘高兴’?”他茫然地反问。
“我是说你做得很正确。特别是你留在那里那么久。但是,难道就到此为止吗?”凯特接着说,“你不能再等了?”
“没错,我不能辜负人家好意。”
“好意自然不能辜负,既然她有这样的要求。你肯定想,”凯特补充说,“你不能等到看着她死去。”
“我就是这么想的,亲爱的。”丹什说。
“表达这个愿望需要二十分钟吗?”
他想了想。“我没有准确记时间。我就是去看望她,没什么特别。”
“跟别人一样?”
“跟往常一样。”
“哦!”凯特发出这个声音,显然起到了阻止他继续说话的效果,利用这个机会,她接着要说话,于是,她提出了一个他刚才一直准备着应答的那种问题。“既然她状况那么不好,她是在卧室里接待你的吗?”
“不是,”莫顿·丹什说,“跟往常一样,就在那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她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坐在沙发上习惯的位置。”此时,他的脸上映射着当时那个场面,她则好像都看到了。“你记得你跟我说过她怎么样吗?”
“我说过的太多了。”
“你说过她不要闻到药的气味,她不要尝到药的味道。没错,她都没有。”
“这不正好吗?”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例如他在想,除了凯特之外,还有谁会用那么恰当的语气来提这样的问题。不过,她一直耐心地等着。“我觉得目前我不能做这样的判断。我们等着瞧吧,也许。我们俩都要等着。”
“等着瞧,当然。”她似乎在复述他的承诺。可是,她随即又很突兀地说:“她会好起来的。”
“好吧,”丹什说,“等着瞧吧。”
但是,她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她有显露她的情感吗?我是说,”凯特解释说,“对于自己被人家误导,她有什么反应?”
她不是逼得很紧,这是肯定的,但他刚才已经说过,他要等着瞧。“除了她的美和力量,什么也没有显露。”
“那么,”他的同伴问,“她的力量有什么用处呢?”
他好像在环顾左右,想找一个叫得上名的用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亲爱的,她要以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死。”
“这是自然。但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证据表明她要跟俗人划清界限?”
“我的证据是,她那么多天都拒绝见我。”
“那是因为她有病在身。”
“你刚才说,特别在从前,那都不是障碍。单是有病在身,她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她还是会见你?”
“她还是会见我。”
“哦,好吧,”凯特说,“如果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斯特林厄姆太太也跟我说过。”
“那么,斯特林厄姆太太知道什么?”
“一切。”
她盯着他看了比刚才更久。“一切?”
“一切。”
“你有跟她说?”
“她自己看见的。我什么也没跟她说。她自己看得见。”
凯特想了想。“那也是因为她喜欢你。她本身也是天才。你看到,女人对一个男人感兴趣会有多大的力量,她什么都做得到。因此,你不用害怕。”
“我不害怕。”丹什说。
然后,凯特站起来,看了一眼大钟,时针正指向五点。接着,她将注意力转移到茶几上,茶几上放着莫德姨妈巨大的银水壶,一直在火炉上烧着,而她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现在正吱吱地叫得很响。“哦,好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舀起茶叶放进茶壶,她的朋友发现,她一下子就舀起来很多。他看着她,当她将蒸汽腾腾的开水倒进茶壶的时候,他也向茶几走过去。“你要来一点?”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是不是等一下?”
“等莫德姨妈?”她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克制亲密的信号,符合他们的老规矩。“你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没有问题了。”
“瞒过她了?”
“搞定她了。你让她非常满意。”
丹什很机械地接过她递给他的茶水。他若有所思,而他正在想的,一会儿就都说出来了。“好吧,我就是一个混蛋!”
“混蛋?”
“我竟然要让那么多人满意。”
“哦,”凯特微笑着说,“最终是要让我满意。”接着,她的话又拐回去。“我不大能理解……你不加一点糖吗?”
“要的,谢谢。”
“我不大能理解,”她帮他加了糖之后说,“她怎么会回心转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她拒绝了那么多天,到底是什么让她对你回心转意?”
她问这个问题时,手里拿着茶杯,但他的回答来得非常迅速,尽管他感觉隔着茶几探讨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也有些讽刺意义。“是卢克·斯特雷特爵士让她回心转意的。他的出现,改变了她的想法。”
“他让她再次热爱生命。”
“总之是让我能再去见到她。”
“他帮你们做调解了?”
“我想没有。我其实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凯特显得很不解。“他没告诉你?”
“我没问他。我后来有再见过他,但我们基本没提起她。”
凯特睁大了眼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见。我感觉得到。我跟他的见面和以前一样……”
“哦,他也对你很满意,对吧?”
“他能理解。”丹什说。
“他能理解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我没有丝毫恶意。”
“所以,他也让她理解,对吧?我知道。”因为他没有反应,她就接着说,“他是怎么让她相信的?”
丹什放下杯子,转身走开。“你得去问卢克爵士。”
他站着,看着火炉;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最关键的是,”凯特过了一会儿接着说,“她感到满意。”她看着在另一边的他,接着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感到满意,就可以在花样年华死去?”
“她终于和你达成谅解。”
“好吧,达成‘谅解’!”丹什盯着火炉喃喃自语。
“她感受到了爱。”
他抬起头看着她。“那就是谅解吗?”
“因为她得到了爱,”她接着说,“也就是说,她的感情终于得到了回报。她不再期望什么。她心满意足了。”
她说得很清晰,也很庄重,不容反驳,所以,他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只能继续看着她,虽然他同时感觉到,他的沉默被她当成了赞许,这是超出他的设想的。然后,她好像很当真,她离开了茶几,走到火炉旁边。“如果我说我现在就可以下结论,你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想说,我们没有失败。”
“哦!”他还是喃喃自语。
她继续走近他,跟在威尼斯她去找他的时候一样,他们靠在了一起,当时的记忆迅速回归,让他们当前的感受更强烈、更丰富。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她说什么,他基本都不能加以否认,而她所要说的话,就是这种意识的结果。“我们成功了。”她的目光深入到了他的大脑。“她不会平白无故爱你的。”这让他有些畏缩,她却步步紧逼。“你也不会平白无故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