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特夫人自信满满地将她的使命预演了一遍。她的两个外甥女都是个性独立的姑娘,她能够帮得上她们的机会并不多。埃米莉[10]的女儿一向就不似其他女孩子。蒂比出生的时候,她们就失去了母亲,当时海伦五岁,玛格丽特也不过才十三岁。那是“亡妻姊妹法案”[11]获得通过的前夕,因此芒特夫人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去威克姆街料理家务。但是她姐夫性情古怪,还是个德国人,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玛格丽特,而玛格丽特因为年轻鲁莽,一口回绝了她,说他们自己能够料理得更好。五年之后,施莱格尔先生也去世了,芒特夫人重提旧事。此时的玛格丽特不再鲁莽,她心存感激,非常客气,但是其回答本质上却别无二致。“我绝不会第三次掺和这事儿了。”芒特夫人这样想着。可是,她当然还是掺和了。她吃惊地获悉,刚到法定年龄的玛格丽特正在把钱从过去那些稳妥的投资项目中撤出来,转而投向海外项目,这总是要赔本的。沉默就是犯罪。她自己的资产都投在了国内铁路上,于是苦口婆心地劝外甥女也学她的样儿。“那我们就一起做吧,亲爱的。”出于礼貌,玛格丽特向诺丁汉铁路和德比铁路投入了几百英镑。后来海外投资风生水起,而诺丁汉和德比项目每况愈下,国内铁路特有的一贯做派倒是依然如故。尽管如此,芒特夫人始终沾沾自喜,隔三岔五就会说:“不管怎样,这都是我张罗的,要是赔本儿了,可怜的玛格丽特总还有一点老底可用。”今年海伦也到了法定年龄,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她的身上;她也把钱从联合公债中转了出来,不过她几乎不用催,就把其中的一部分贡献到诺丁汉和德比铁路项目上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但是在社交问题上,她们的姨妈可就无能为力了。姑娘们迟早是要把自己“泼出去”的,如果说她们迟迟没有动静,那只是为了将来“泼”得更狠一点。她们在威克姆见识了太多的人——几个胡子拉碴的音乐家,还有一个女演员,一些来自德国的表亲(大家都知道外国人是什么形象),以及在欧洲大陆的酒店里结识的那些熟人(大家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形象)。有意思的是,在斯沃尼奇一带,芒特夫人比谁都更看重文化;但是文化是危险的,灾难迟早会因此而降临。灾难降临的时候,她就在现场,这是多么英明,又是多么幸运啊!
火车朝北一路疾驰,穿过数不清的隧道。虽然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芒特夫人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车窗抬起和放下。她穿过南韦林隧道,见到了短暂的光亮,随即又进入北韦林隧道,这里因为曾有悲剧发生而名声在外[12]。她跨越了一座巨大的高架桥,那些桥拱横跨在宁静的草地和泰温河那梦幻般的水流之上。她绕过了那些政治家的庄园。北方大道时不时地与她并行,比任何铁路都更显无垠,在沉睡了一百年之后醒来,发现生活中到处都是汽车的油气味儿,所谓文化,也可以从那些“包治百病”的药丸广告[13]中一瞥其端倪。历史也罢,悲剧也罢,过去也罢,将来也罢,芒特夫人概不关心;她的使命就是专注于这次旅程的终点,去解救可怜的海伦于水火。[14]
去往霍华德庄园的车站在希尔顿村,像这样的大型村庄不时地可见于北方大道沿线,其规模得益于繁忙的公共汽车或更早期的公共马车服务。由于紧邻伦敦,这个村庄并没有乡下那种常见的破败景象,长长的主干道朝两边分出许多支路,通向居民的房子。一排盖了瓦和石板的房子从漫不经心的芒特夫人眼前闪过,绵延了一英里,其中一段被六座丹麦人的古坟隔断了,那是士兵的坟墓,肩并肩沿着主路一字排开。过了这些坟墓,住户开始变得稠密起来,火车在一片小镇似的杂乱区域停了下来。
这个车站就像沿途的风景,也像海伦的信,让人难以捉摸。它会通向何处,是英格兰还是郊区?车站比较新,有岛式站台和一个地下通道,具备生意人追求的那种外在的舒适感。但是其中也能窥见百姓生活、邻里往来的痕迹,就连芒特夫人都能看得出来。
“我在找一处房子,”她凑近那个卖票的男孩说道,“叫霍华德小屋。你知道在哪儿吗?”
“威尔科克斯先生!”男孩喊道。
他们前面的一个小伙子转过了身。
“她想找霍华德庄园。”
事已至此,芒特夫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她局促不安,甚至都无法直视眼前这个陌生人。不过她想起来那家是有弟兄两个的,于是回过神来对他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小威尔科克斯先生还是大威尔科克斯先生?”
“小威尔科克斯。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哦,这个——”她勉力地控制着自己,“太巧了。你是小的吗?我——”她从售票员身边走开,低声说道:“我是施莱格尔小姐的姨妈。我该自我介绍一下,是吧?我是芒特夫人。”
她注意到,他只是抬了下帽子,相当冷淡地说道:“哦,幸会;施莱格尔小姐跟我们住一起。你想见她吗?”
“可能——”
“我给你叫辆车吧。不,等会儿。”他略一沉思,“我们的车就在这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太感谢——”
“不客气,只是他们去办公室取一件包裹了,你得等会儿。这边走。”
“我外甥女没跟你一起来啊?”
“没有。我跟我父亲一起来的。他坐你那趟车去北方了。吃午饭的时候你就能见到施莱格尔小姐了。要不,你上我家来吃午饭吧?”
“我很乐意去啊。”芒特夫人说道。不过在进一步了解海伦的恋人之前,她是没心情考虑吃饭问题的。他看上去挺绅士的,不过他的气场让她有些慌乱,让她失去了观察力。她偷偷地打量着他。他嘴角深陷,额头四四方方的,不过从女性的角度看,这都不是问题。他肤色较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似乎习惯了指使别人。
“你要坐前排还是后排?前排风可能大点。”
“可以的话我坐前排吧,那样我们可以聊聊天。”
“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会儿——真不知道他们在怎么折腾那个包裹。”他大步走进了售票处,换了一副嗓门喊道:“嗨,嗨,你们怎么回事,要我等一整天吗?寄给霍华德庄园威尔科克斯的包裹,赶紧的!”出来后,他的语气缓和了点,“这个车站乱七八糟的;要我说,他们统统都该滚蛋。我扶你上车吧?”
“你太好了。”芒特夫人说道,一边坐进了红色皮革做成的座位里,它就像一个奢华的山洞,毯子和披肩严严实实地将她包裹了起来。她愈发客气起来,不过这个小伙子也真是不错。而且,她有点怕他:他太镇静自若了。“真是太好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又补充道:“跟我期望的一样。”
“你这么说太客气了。”他回应道,面色看上去有点意外,这面色不易察觉,芒特夫人一贯是注意不到的。“我刚好开车送我父亲,过来赶北上的火车。”
“你知道吗,我们今天早上才从海伦那里听说的。”
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往油箱里倒入汽油,发动了引擎,又进行了一番跟咱们这个故事无关的操作。庞大的车身抖动了起来,想着解释原委的芒特夫人也在红垫子里惬意地随之上下颠簸。“我妈妈见到你会很开心的,”他含混地低声说道,“嗨,嗨!包裹呢,霍华德庄园的包裹呢。拿出来呀,嗨!”
一个满脸胡子的搬运工走了出来,一手拿着包裹,一手拿着登记簿。车子的轰鸣越来越响,夹杂其中的是愤怒的叫嚷声:“签字,用得着签吗?怎么——折腾这么久还要我签字吗?你连铅笔都不带?给我记着,下次我要告到站长那里去。我不像你,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拿去吧。”——拿去的是小费。
“真不好意思,芒特夫人。”
“没事儿的,威尔科克斯先生。”
“我要从村子里穿过去,你不介意吧?这样要绕点远路,但是我要帮人办点事。”
“我喜欢从村子里穿过去啊,正有事急着跟你说呢。”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愧疚起来,因为她违背了玛格丽特的嘱托。当然,违背嘱托是字面上的,玛格丽特只是告诫她不要跟外人谈论这件事。既然机缘巧合让他们碰上了,跟这个年轻的事主聊聊这事,自然算不上“不文明或不对头”吧。
生性寡言的他没有答话。他从她那侧上了车,戴上手套和风镜,便驾车出发了,丢下那个满脸胡子的搬运工在后面艳羡地张望——生活真是捉摸不透。
在车站的路上,风朝他们迎面而来,把灰尘都吹进了芒特夫人的眼里。可是等车子一拐上北方大道,她便开口喋喋不休起来。“你都能想得到,”她说,“那个消息吓了我们一大跳。”
“什么消息?”
“威尔科克斯先生,”她直白地说道,“玛格丽特什么都跟我说了——全都说了。我也看过海伦的信了。”
他两眼专注于路况,因此看不到她的脸;他正用最快的速度行驶在中心街道上。但是他把头朝她的方向偏了一下,说道:“抱歉,我没听清楚。”
“我是说海伦,当然是海伦。海伦是个很特别的人——你对她情深义重,肯定同意我这么说——确实,施莱格尔家的所有人都很特别。我没有要干涉的意思,但这事确实吓了我一跳。”
他们来到一家布店对面,把车停了下来。他没有回答,从座位上转过身,注视着他们驶过村子时腾起的灰尘。灰尘在回落,但是没有全部落在刚刚行过的路上。有些灰尘顺着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有些把路边的蔷薇和醋栗染成了白色,还有一部分跑进了村民的肺里。“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聪明起来,把这路铺上柏油。”他感慨地说道。这时,有个人拿着一卷油布从布店里跑出来交给了他,然后他们又上路了。
“玛格丽特自己来不了,她要照顾可怜的蒂比,所以我就代表她过来,好好说说这事儿。”
“恕我迟钝,”这个年轻人又把车停到一家店面边上,说道,“我还是没听明白。”
“海伦啊,威尔科克斯先生——我外甥女和你的事。”
他把风镜推了上去,瞪着她看,一脸的茫然。她的内心涌起一阵恐惧,开始怀疑他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怀疑自己出师不利,犯下了大错。
“施莱格尔小姐和我?”他问道,随后又双唇紧闭。
“我相信应该没有误会,”芒特夫人颤抖地说,“她的信就是那么写的呀。”
“怎么写的?”
“说你和她——”她顿了顿,随后垂下了眼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尴尬地说,“这个误会真够大的!”
“那么你是一点儿都没——”她嗫嚅着,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没有,我都跟另一位女士订婚了。”片刻的沉默,随后他缓了一口气,突然惊叫了起来,“哦,天哪!看来又是保罗干的蠢事。”
“但你就是保罗啊。”
“我不是。”
“那你在车站的时候怎么说是你?”
“我没那么说过。”
“拜托,你说过的。”
“拜托,我没有。我的名字叫查尔斯。”
“小某某”相对于父亲来说是儿子,相对于老大来说是老二。哪种情况都需要好好解释一下,他们后来确实解释清楚了,但是当前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你是说保罗——”
但是她不喜欢他的腔调。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跟搬运工说话,而且,显然他在车站的时候就欺骗了她,于是她也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说保罗和你外甥女——”
芒特夫人——出于本能——决心要为那对情侣说话。她可不能被一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欺负了。“是的,他们确实很喜欢对方,”她说道,“我敢肯定,他们很快就会告诉你了。我们是今天早上听说的。”
查尔斯攥紧了拳头叫道:“白痴,白痴,这个小傻瓜!”
芒特夫人试着从那些毯子里挣脱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威尔科克斯先生,那我还是走路去吧。”
“我劝你别那么做。我马上就把你送到家了。我跟你说,这事不可能的,一定要阻止。”
芒特夫人很少发火,如果发火了,肯定是为了保护她所爱的那些人。此时此刻,她憋不住了。“我完全同意,先生。这事确实不可能,我肯定要出面阻止的。我外甥女可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我不会坐视她往火坑里跳,爱上那些不顾惜她的人。”
查尔斯咬了咬牙关。
“既然她星期三才认识你弟弟,跟你父母也只是在一家旅馆萍水相逢——”
“你能不能轻点声?那个店员会听到的。”
芒特夫人的内心充满了“阶层意识”[15]——我们姑且编造这么个短语吧。她坐在那儿发抖的时候,一个下等人把一个金属漏斗、一个平底锅和一个园艺喷水壶摆到了那捆油布的旁边。
“放后面了吗?”
“是的,先生。”下等人消失在腾起的灰尘里。
“我可告诉你:保罗一分钱都没有;没用的。”
“不用你说,威尔科克斯先生,你就放心吧。我倒是要提醒你,我外甥女傻得很,我要好好说说她,然后把她带回伦敦去。”
“他要在尼日利亚干一番事业,过去几年都没想过结婚,真的想结婚了,也要找一个受得了那边气候的女人,而且还要——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当然是因为他没脸说啊。他知道自己是个傻子,所以他——真是蠢透了。”
她开始怒不可遏。
“而施莱格尔小姐却迫不及待地公布了这个消息。”
“威尔科克斯先生,如果我是个男人,冲你最后这句话,我就要扇你几个耳光。你连给我外甥女擦鞋都不配,也不配跟她同处一屋,你竟敢——你已经够放肆的了——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吵。”
“我只知道是她把这事传出去的,保罗并没有,我父亲出门在外,而我——”
“我只知道——”
“让我把话说完,行吗?”
“不行。”
查尔斯紧咬牙关,任由汽车在小路上左冲右突。
她惊叫了起来。
于是他们玩起了比家世的游戏,每当爱情要把两个家族的成员捏合到一起时,我们就会玩一场这样的游戏。但是他们玩这游戏的劲头异乎寻常,用无尽的话语申明施家高于威家一等,抑或威家胜过施家一筹。他们把涵养抛在了一边。男的年轻气盛,女的激动万分;粗俗的一面都从内心激发了出来。他们的争吵跟平常人的吵架并无二致——当时势若水火,事后难以置信。不过这场争吵比一般的争吵更没有意义。几分钟后,他们就恢复了理智。汽车停在了霍华德庄园前,面色煞白的海伦跑了出来,迎接她的姨妈。
“朱莉姨妈,我刚刚接到玛格丽特的电报;我——我本想不让你过来的。事情不是——都结束了。”
芒特夫人接受不了这个高潮,她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啊,朱莉姨妈。别让他们知道我这么傻。没什么事的。为了我,您也要振作起来啊。”
“保罗。”查尔斯·威尔科克斯喊道,一边把手套脱下来。
“别让他们知道。他们绝不能知道。”
“哦,我亲爱的海伦——”
“保罗!保罗!”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保罗,这事是真的吗?”
“我没有——我不会——”
“是,还是不是,做个男子汉;简单的问题,爽快地回答。施莱格尔小姐有没有——”
“查尔斯,亲爱的,”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查尔斯,亲爱的,人不会问出简单的问题,就不存在什么简单的问题。”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来者是威尔科克斯夫人。
正如海伦在信中描述的那样,她拖着长裙不声不响地穿过草坪,款款而来,手里还捏着一把草。她跟两个年轻人以及他们的汽车似乎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她只属于这房子,属于笼罩其上的那棵树。大家都知道,她崇尚过往,而这过往将特有的智慧加持到她的身上——我们把这智慧不太贴切地叫做贵族气质。她的出身也许并不高贵,但是显然,她对于先祖们非常敬重,还会让他们施以援手。当她看到查尔斯怒气冲天,保罗战战兢兢,芒特夫人泪流满面,她便听到先祖在说:“把那些最可能伤害彼此的人分开,其他的先等等再说。”于是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有像一个圆滑的女主人在社交场合表现出的那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说道:“施莱格尔小姐,把你姨妈领到楼上你的房间或者我的房间吧,你觉得哪里好就去哪里。保罗,去找埃薇,告诉她准备六个人的午饭,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下楼吃饭。”他们都领命而去,她转向大儿子,见他还站在那辆抖个不停、发出呛人气味的车上,便朝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她的那些花儿。
“妈妈,”他喊道,“您知道吗?保罗又在犯傻了。”
“没事的,亲爱的。他们解除婚约了。”
“婚约!——”
“他们不再相爱了,如果你非要我这么说的话。”威尔科克斯夫人说道,一边俯身去闻一朵蔷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