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露琪亚的村子里,以及莱科镇和附近的地区,人们都不谈别的事情,而只众口一词地谈论露琪亚、无名氏、红衣主教,和另外一个人物,这个人虽然平日里很乐意让别人谈起自己,但眼下却宁愿要人们不再提及他;此人就是堂罗德里戈。
这倒不是说,从前众人绝对闭口不谈他的所作所为,而只是人们对他的议论都是零零星星的,而且只敢背底里悄悄地交谈。唯有当两个知心朋友聚在一起,才有胆量推心置腹地把他的事情当作话题评说一番;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不会把自己的情绪统统宣泄出来,因为在通常的情况下,人们不可能任意表达自己的愤怒而不遭受丝毫的危险,所以他们的发泄都有所保留,或者把他们的情感隐藏起来,这样他们也就果真觉得自己愤怒的情绪减弱了许多。如今,谁还会对这一如此轰动的事件无动于衷和保持沉默呢?在这起事件中,可以看出天意的作用,而那两个重要人物又如此完美地表现了自己。一位把对正义的满腔热爱,同他的崇高权威融为一体;另一位却似乎把强权化作了谦恭,由专横走向和平,放下屠刀。同他们相比,堂罗德里戈简直就相形失色了。现在人人都明白,让纯洁无辜者蒙受磨难,玷污他们的名声,以如此骄蹇不法的蛮横,如此贪酷凶残的暴力,如此卑鄙无耻的诡计,来迫害他们,都意味着什么了。人们借着这个机会,把那位贵族的其他种种丑行也统统抖了出来。他们全凭着自己的感觉说话,每个人都因为得到别人的赞同而受到鼓舞。到处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到处都激荡着愤怒的情绪;但人们又不失小心谨慎,因为堂罗德里戈周围还有一批豢养的强人。
堂罗德里戈的狐群狗党也多少成为公众发泄怒气的对象。他们咒骂镇长先生,他对堂罗德里戈所做的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总是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但人们对他的诅咒也不敢过于大胆,因为他手下虽然没有强人,却不乏密探。至于那个绰号“吹毛求疵博士”,只会耍弄嘴皮,玩弄诡计的律师,以及其他几个跟他差不多的阿谀奉承之徒,人们便无所顾忌,只管随意痛骂;以致他们所到之处,尽被众人用手指指点点,怒目相视,因而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宁愿龟缩在家里,不愿上街露脸。
而堂罗德里戈乍一听到这如此出乎意料,跟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期盼的佳音竟截然相反的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整整两天的时间,他和手下的一班强人,躲在自己的宅第里,咬牙切齿,干生闷气。第三天,他就去了米兰。倘若只有那些老百姓交头接耳的议论,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等地步,或许他倒愿意特地留下来,去对付这个局面,甚至寻个机会,拿几个最大胆的家伙开刀,也给其他的人一个教训;但他接到准确的报告,说红衣主教即将巡视这个地区,于是他当机立断,逃之夭夭了。他在枢密院供职的伯父除了从阿蒂利奥得到的报告以外,对于这一事件可以说一无所知,他自然希望堂罗德里戈借红衣主教到来的机会显示出高贵的形象,并且得到红衣主教非常体面的接待,但现在谁都明白事情已经落到了怎样的地步。枢密院的伯爵当然要获得相关情况的详细汇报,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正好光耀这样一个高门望族享有怎样的荣誉。为了逃避如今令人厌恶的麻烦,堂罗德里戈在天色破晓以前,就早早起了床,乘坐一辆马车,带着格里佐和另外几个强人,前呼后拥,像一个亡命者,像喀提林从罗马逃亡一样(如果允许我们对书中人物同某些名流作一番比较),匆匆走了;临行前,他留下话来,让其他的仆从随即追随他去。他还怒气冲冲地发誓,他很快就要换了另外一副面目回来,定要复仇雪耻。
此刻,红衣主教已来到莱科地区,每天巡视一区教堂。到了他要光临露琪亚村子里的教堂的那一天,大部分村民都涌到大路上去迎候。在村子的入口,正好安妮丝和露琪亚的居所就在旁边,村民们搭起了一座喜庆的拱门,竖里和横里都用柱子支撑着,用干草和地衣包裹,外面再以冬青树的绿叶和天竹的红果子装饰;教堂前面的墙壁结着彩,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飘扬着毯子、床单和小孩的包布,犹如鲜艳多彩的垂饰;这些都是用不同的方式制造了隆重的欢迎的气氛。将近下午三点半钟的时候——这是红衣主教预定进入村子的时刻,那些留在家里的老人、妇女和许多孩子,也排成队列,或者三五成群,由堂安保迪奥在前面引导,纷纷到大路上去迎接红衣主教。堂安保迪奥置身于这等喜庆的环境里,那人群乱哄哄的喧腾和摩肩擦背的拥挤,令他头昏脑涨;而他又担心那两个女子在红衣主教面前饶舌,迫使他必须解释那起证婚风波,这一切都使得他心中抑郁,闷闷不乐。
众人终于瞧见红衣主教出现了,或许说得更准确点儿,众人只是瞧见团团围住红衣主教轿子和他的随从的人群;因为举目望去,只能看到在众人脑袋上方晃动的一个标志,那是骑着骡子的神甫所举着的十字架。那些跟堂安保迪奥一起行走的村民,也急匆匆、乱哄哄地走到那些已经站在大道上迎候的人群里。堂安保迪奥忙不迭地说道:
“慢点儿,排好队;你们要干什么?”他气呼呼地转过身去,继续嘟嘟嚷嚷地说道,“乱透了,真是乱透了。”
他走进了空空荡荡的教堂,在那儿等待红衣主教的到来。
红衣主教一面往前走,一面挥手向村民祝福,并且接受众人大声向他表达的赞颂,红衣主教的随从人员忙着维持秩序,让村民稍稍后退。因为红衣主教来到了露琪亚的村子,所以众人都急切地要向他表示一种格外隆重的欢迎。但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因为红衣主教不管到哪里,当地的居民都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来欢迎他。当他开始履行红衣主教的使命,头一次庄严地进入大教堂的时候,民众的拥挤和激情达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致他的随从们担心他会有生命危险;他的几名贴身侍卫竟不由得拔出佩剑来,威慑民众,阻挡他们的逼近。百姓们这种狂热的、失去体统的行为,诚然是为了向一位来到教堂的红衣主教表示敬仰之情,但为了缓和他们的情绪,却几乎要闹到流血的地步。不过,这样的保卫或许还不足以维护红衣主教的安全,如果不是负责礼仪的两名身强力壮、勇敢大胆的年轻神甫克莱里奇和皮科齐,把他高高举起,从大教堂门口一直护送到主祭坛前面。从此以后,他在众多的教务出访中,每一次进入教堂,都成为一件最艰难的事情,有的时候,他甚至要冒很大的危险,这一点儿都不是说笑话。
他好歹进入了教堂,走上了主祭坛,在做了一番祈祷之后,按照他习惯的做法,向众信徒发表简短的演说,谈到他对众人的爱心,希望他们获得救助的意愿,以及他们应当怎样参加明天的宗教仪式。随后,他来到堂区神甫的居所,在谈论一些别的事情以后,他便询问起伦佐的情况。堂安保迪奥回答说,这是一个颇为活跃的年轻人,多少有点儿固执、暴躁。红衣主教又进一步详细、确切地询问,堂安保迪奥不得不说,伦佐是一个正派规矩的人,连他也不明白,怎么会在米兰做出人们传说的那些为非作歹的事情。
“至于说那姑娘,”红衣主教接着问道,“您觉得她现在能够安全地回来居住吗?”
“她可以暂时回来,如果她愿意的话,”堂安保迪奥回答,“我是说暂时;不过,”他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恐怕需要您大人长期留守此地,或者至少靠近我们。”
“上帝永远靠近我们,”红衣主教说道,“另外,我会考虑如何保证她的安全。”
红衣主教随即吩咐,第二天清晨派几名护卫和一顶轿子,去把两位女子接来。
堂安保迪奥觉得心情轻松愉快,因为红衣主教只跟他谈到了两个年轻人,却没有向他询问为什么拒绝为他们证婚。“这么说来,他什么也不知道,”堂安保迪奥自言自语,“安妮丝没有饶舌,这真是奇迹!是的,他们以后还要跟主教大人见面的,但我会去开导安妮丝,一定要开导她。”
可怜的堂安保迪奥不知道,菲德里戈主教没有触及这件事,正是为着等待另一个机会,有更充分的时间来跟他详细交谈;而且,在认定他应当承担的责任之前,也想听听他的想法。
不过,好心肠的主教大人为露琪亚的安全所用的一番心思,其实是多虑了。自从红衣主教告别露琪亚以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且容我们细细道来。
那两名女子,在裁缝家里住了几天以后,就尽力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开始生活。露琪亚马上提出干活的请求,就像在修道院里那样,独自坐在一间小屋子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儿,远远地避开众人的耳目。安妮丝有时到外面走走,有时又陪伴着女儿。她们之间的谈话既充满辛酸的伤感,又饱含亲情的温暖。但是,她们都做好了离别的打算;羔羊是万万不能回到狼窝附近栖息的。可什么时候将要离别,这离别又将有怎样的结局呢?未来是那么黑暗、紊乱,对于露琪亚尤其是这样。安妮丝犹自在编织着关于未来的美梦:伦佐倘若没有遭逢什么灾祸,他定会很快给她们捎信来,如果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能够安顿下来,而且又恪守自己的诺言(这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那为什么不能去那儿跟他团聚呢?她把这样的希望对女儿讲了一遍又一遍,但是谁又能说得清楚,露琪亚究竟是听到这样的谈话倍觉痛苦,还是回答这样的问题更感悲伤。她始终默默地保守着那重大的秘密,当然她因为向如此仁爱的母亲隐瞒自己的心事,虽说这已经不是头一次,而感到不安和内疚。羞愧,还有我们上面谈及的种种忧虑,牢牢地控制着她,迫使她日复一日地拖岩下去,不敢吐露真情。她心里的打算跟母亲的计划完全不一样,或者说得准确点儿,她其实没有任何打算。她把自己的一切全托付给了天命。她每每想方设法要改变或者中断母亲的谈话,要么,她就含含糊糊地说,她对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再也不抱任何的希望,再也没有任何的企盼,只求跟她的母亲厮守在一起;不止一次,她的涔涔热泪适时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悲伤的感觉?”安妮丝说道,“因为你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所以你不相信事情会向好的方面变化。不过,你要听从上帝的安排。而如果……还是等待一线光明吧,哪怕是一线光明;到那时候,你还会说,你再也没有任何的企盼吗?”
露琪亚热吻着母亲,而且哭泣起来。
此时,在安妮丝、露琪亚跟她们的主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亲密的友谊。当施恩者和受恩者都是纯朴善良的人,怎么能不萌生这样的情谊呢?安妮丝尤其爱跟女主人没完没了地闲聊。那位裁缝常常叙述故事,讲一些伦理道德方面的话题,来逗乐她们;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美妙的事情可以讲给大家听,像波沃·唐东纳、荒漠中的神甫。
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在一座乡间别墅里,住着一对门第高贵的夫妇,男的名叫堂菲朗特,他的妻子叫普拉赛苔。关于他们的家世,像往常那样,佚名作者的手稿没有提及。普拉赛苔是一位上岁数的贵妇人,生性爱好行善积德。行善自然是人所能够从事的活动中最高尚的一种;不过,正像任何别的事情一样,行善也常常会令人遗憾地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为善行善,必须好生认识什么是善事;正像任何别的事情一样,我们只能凭着我们的感情,借助我们的判断和主见,去认识什么是善事;而我们的感情、判断和主见常常具有随意性。普拉赛苔对于主见的态度,很像是人们对待朋友的态度,认为知心朋友不必求多,所以她的主见很少,但她却特别执著于它们。不幸的是,她的不多的主见中,却有许多是扭曲了的,而且她丝毫不减少对它们的热情。因此,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形,要么她把其实并不是善的事情,误以为是善;要么她想方设法去行善的时候,却获得了坏的结果;要么她认定可以做的事情,却怎么也行不通,因为在她混乱的思想里,似乎谁做了超过他应当做的事情,便有权随心所欲地行事。这样,她常常看不清一件事情的真相,或者她看见的是压根儿不存在的事情。这种种错误以及其他类似的失误,是任何人,甚至那些才能出众的人,也难以避免的;不过,普拉赛苔却常常犯这样的过失,而且有时甚至是所有这些过失同时在她身上发生。
普拉赛苔听到露琪亚令人心酸的遭遇,听到当时种种有关这位姑娘的传闻,萌发了定要亲自见见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打发一辆马车和一名上年纪的仆从前去接母女俩。露琪亚耸耸肩膀,显示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请求向她传递这个消息的裁缝,想个法子替她婉言谢绝。在此以前,大凡那些寻常百姓想来面见这位有奇迹般遭遇的女子,裁缝总是很乐意为露琪亚效劳,推辞他们的访问;而这一回,谢绝即意味着某种抗拒。他想尽法子,说了许多好话,讲了许多理由,说明切不可如此行事,因为这是一户望门贵族,绝不可对高贵的人家说个不字;而且,这一次很可能是鸿运降临到她们的头上;普拉赛苔太太非但是位贵妇人,而且是位虔诚的信徒。安妮丝又在一旁附和裁缝的说法,不停地说:“是这样,正是这样。”总而言之,露琪亚最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主意。
当她们来到贵妇人跟前的时候,普拉赛苔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说了许多恭贺的话语,又问这问那,给予勉励;她的言谈举止中流露出了某种与生俱来的高贵的态度,但她又是如此谦逊,如此关切,如此热心,这就淡化了她的尊贵,安妮丝几乎立即打消了起初在贵妇人面前萌生的半是压抑半是敬重的感觉,露琪亚稍后也是这样;她们甚至在普拉赛苔太太身上看到了某种吸引力。当普拉赛苔太太听说红衣主教一心要为露琪亚寻找一个栖身之地,她突然生发了促成甚至抢先接受这一善事的愿望,表示乐意把露琪亚接到她家里,露琪亚在这里不必特地做什么事情,尽可随意帮助别的女人做一些活儿。她末了还说,她会设法去跟红衣主教商量。
这样的善举,除了具有明显的、直接的效果以外,普拉赛苔太太还看重并追求它的另外一种她认为更加重要的效果,那就是帮助这位最需要的人匡正思想,走上正道。因为当她第一次听到别人谈到露琪亚的时候,她立即确信,这名女子竟然许配给一个无赖,一个恶棍,一个聚众闹事的逆贼,那她定然有着某种过失,有着某种隐蔽的舛错。俗话说,你告诉我跟什么人交往,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人。她见到露琪亚之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倒不是说,露琪亚在她的眼里不是一个好女子,但她确实觉得露琪亚有许多缺点需要纠正。她的小小的脑袋总是低垂着,下巴紧紧地贴着喉咙,不愿意或者只是出于无奈而干巴巴地回答别人的问话。这可以说是她的端庄的体现,但其实更证明了她的过分的执拗;由此不难看出,那颗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她的种种思想。而那脸上因羞怯而时时漾出的红晕,那强行抑制的声声叹息……那两只大眼睛,也都不讨普拉赛苔太太的喜欢。普拉赛苔确实相信,露琪亚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因为她跟一个无赖亲密交往,是上帝的警告,要她完全同那个无赖断绝关系。事情既然是这样,她便下定决心,去协助上帝实现如此崇高的目的。她常常对别人也对自己说,她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顺从天意;可她每每做出异常荒唐的事情,把自个儿脑瓜子里的念头当作上帝的旨意。不过,关于我们提及的她的另一层心思,她是用心隐瞒着,绝不暴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是她为人的一条原则,就是对别人行善的时候,在多数情况下不让当事人了解真情。
母亲和女儿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既然不得不忍受痛苦的离别,她们也就觉得普拉赛苔夫人的建议是可以接受的了,至少说那座乡间别墅距离她们的村子很近。因此,在最坏的情况下,等到夫人下一次来别墅休憩,她们母女就是邻居,并且可以相聚在一起。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赞同的表情,便一起转过身子,向普拉赛苔夫人表示谢意,接受她的邀请。那贵妇人又说了一番亲切动人的话语,重申了她的许诺,还说她马上就会写一封信通报红衣主教。
两位女子离开以后,普拉赛苔就让堂菲朗特起草那封信函。堂菲朗特是位博学的文人,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以后还要特别谈到,每逢要写什么非常重要的信件,他就成了普拉赛苔的秘书。在起草致红衣主教的信函时,堂菲朗特充分施展了他的全部才华,他把拟好的草稿交给夫人誊抄,一再叮嘱她避免书写错误;这是他掌握的渊博学识中的一门学问,也是他在家庭里能够发号施令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普拉赛苔夫人认真誊抄好了信件,然后派人把它送到裁缝家里。过了两三天,红衣主教差人带上一顶轿子,去迎接那母女俩返回家乡。
安妮丝和露琪亚在堂区神甫的门口下了轿,眼下红衣主教正在这里。主教大人已吩咐下来,母女俩一到就引她们进来。堂区神甫最先见到她们,他执行主教的吩咐,但又把她们留住片刻的工夫,为着匆匆地多少向她们指点一下晋见红衣主教大人应当注意的礼仪,对主教大人的称呼。每一次,他都照例要这么关照一番,但并不让主教大人知道。可怜的神甫常常看到那些来访者都不很懂礼节,这使他痛苦不已;他对其他神甫抱怨说:“这全是因为这位大圣人过于慈善,待人接物过于随和。”他还诉说,他曾不止一次听到那些来人竟这样回答红衣主教大人:“是的,先生。”“不,先生。”
此刻红衣主教正跟堂安保迪奥谈论着教区的事务,因此堂安保迪奥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抽出身来,去给两位女子作一番指示。只是在他告辞离去,她们走上前来,彼此擦肩而过的瞬间,向她们递了一个眼色,表示他对她们的表现深为满意,希望她们继续对那件事情保持沉默。
她们向红衣主教施礼,红衣主教向她们表示欢迎之后,安妮丝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信,把它递给主教大人,说道:
“这是普拉赛苔夫人的信,她说跟您主教大人相识已久;你们这些高贵的人物之间,自然都是互相认识的,您读了这封信,就明白普拉赛苔夫人的意思了。”
“很好,”菲德里戈说道,他读罢这封信,明白了堂菲朗特妙笔生花的文字的含义。他很熟悉这一家人的底细,因此完全相信,他们是出于一片好心才向露琪亚发出邀请的,露琪亚住在那儿,可以摆脱她的迫害者施展阴谋和暴力的危险,获得人身的安全。至于说主教大人对普拉赛苔的心思有着怎样的看法,那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或许,普拉赛苔夫人并不是他为着实现自己的计划所要选择的人物;不过,正像我们在别处已经说过或者提示过,他向来不会去干涉别人的行动;不会指示别人该如何把事情做好,这是他的秉性。
“你们要平心静气地接受这样的离别和将要遇到的变化无定的生活。”红衣主教接着说道,“务必要坚信,这一切很快将会过去,上帝定会引导事情按照他确定的样子了结;但你们千万要诚心诚意地相信,上帝的旨意,将会带给你们最美满的结果。”
红衣主教特别向露琪亚说了一番深情的临别赠言,又给予她们两位一些安慰的话语,并为他们祝福以后,就让她们走了。
她们刚走出门来,立即被一群亲朋好友团团围住,简直可以说全村的人都在欢迎她们,把她们当作凯旋而归的英雄簇拥着,送到她们的家里。所有的女人都争着向她们道喜,表示同情,问这问那。她们听说露琪亚第二天又将离开家乡,无不表露出极大的遗憾。男人们竞相表示要为她们效劳,每一个人都乐意那一夜守卫在屋子外面。对于这种场面,我们的佚名作者甚至特地造出了一句谚语:“你想要很多人来助你一臂之力吗?那就尽力不要别人帮忙。”
如此热情的欢迎弄得露琪亚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安妮丝倒显得颇为坦然。不过,这实际上对露琪亚也有好处,面对这样喧闹的场合,她不时陷入深深的回忆与思虑,村民们的热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可当她一踏进自己的家门,走进那几间小屋子,目睹那一件件熟悉的东西,就又重新勾起了她的回忆与思虑。
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宣告宗教仪式即将开始。所有的人都朝教堂走去。于是,我们这两位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又受到一次。旋式的礼遇。
宗教仪式结束以后,堂安保迪奥匆匆地奔回家去,看看佩尔佩杜娅可把饭菜准备停当,随即接到红衣主教的召唤。他急忙赶到红衣主教那儿。红衣主教让他上前,靠近自己的身边。
“神甫先生,”红衣主教开口说道,从讲这几个字的语气就可以明白,这只是一次很长而且很严肃的谈话的开始,“神甫先生,您为什么没有为那个可的露琪亚和她的未婚夫证婚?”
“看来她们今天上午把那件事统统抖出来了。”堂安保迪奥暗自思量,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尊贵的主教大人,您想必已经听到在那件事情上出现的种种紊乱的情形,那件事是如此的复杂,以至直到今天谁也没法弄个明白。如今,露琪亚历经磨难,奇迹般地回到了这儿;但伦佐遇到了别的麻烦,谁也不知道他流落到了什么地方;主教大人您也可以由此作出判断。”
“我现在问您,”红衣主教接着说道,“在这一切麻烦的事情发生以前,在那个预定的日子里,虽然他们向您提出了请求,但您拒绝为他们证婚,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确实……可如果尊贵的主教大人知道……我接到了多么可怕的恫吓,不准我张扬……”堂安保迪奥不再说下去,他站在那儿,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很客气的暗示,此事不宜再问下去。
“听着!”红衣主教说道,他的声音和表情显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峻,“现在是您的红衣主教,为了履行自己的使命,为了听取您的申辩,想要从您这儿知道,您为什么拒绝去做在您的正常职责范围之内必须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堂安保迪奥说道,他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并不是想说……但是我觉得,这些事情是如此的复杂,又都已过去,也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法子,所以再来谈论也徒劳无益了……不过,不过,我想说……我知道,尊贵的主教大人不会把您的可的堂区神甫推进苦海。不过,您清楚地知道,主教大人不可能无处不在;而我却要一直是在这儿……不过,如果您吩咐我……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讲出来。”
“您说吧,我只希望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您是无可指责的。”
于是堂安保迪奥开始叙述那段令人痛苦不堪的历史,但避而不谈那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只说是位声名显赫的贵族,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还是尽可能地小心行事。
“您可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堂安保迪奥叙述完毕以后,红衣主教问道。
“或许我还没有解释清楚,”堂安保迪奥回答,“他们不准我主持婚礼,如果我不照办,就要置我于死地。”
“您以为这样的理由就足以让您放弃您应尽的责任?”
“我一直想尽力去履行我的责任,虽然我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可是当事情涉及一个人的性命……”
“当您决定献身教会的时候,”菲德里戈用愈加严厉的语气说道,“当您决心履行这样的使命的时候,难道教会曾经教导您要顾虑自己的身家性命?难道教会对您说过,您的圣职所承担的责任将不会遇到任何障碍,不会遭逢任何危险?莫非教会曾经指示您,只要遭遇危险,就可以立即停止履行圣职?难道教会对您的教诲不正是相反么?不是事先就提醒您,教会派遣您去履行圣职,恰如把羔羊送进狼群?您当真不知道,世上那些横行霸道的人所痛恨的,正是您受命去做的事情?基督赐予我们思想,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们因为追随基督才让别人称呼我们并且自称牧人,而基督来到尘世,执行他的使命,他难道也把保全自己的生命作为他的条件了吗?基督确立涂油礼、按手礼和神甫受灵恩礼,莫非只是为着保全生命,苟延生命,我重复一遍,为着在这世上多活几天吗?对于世俗世界来说,这样的美德,这样的教诲,也就足够了。我能说些什么呢?唉,真让人汗颜!正是这世俗世界中的人拒绝了这样的美德和教诲。但世界也制定了自己的规矩,明确善与恶;它也有自己的信条,自尊与憎恨的信条,它也不允许有人以珍重自己的生命为理由来违背尘世的戒律。它不允许,但所有的人都得服从。而我们!我们是承受救赎的儿子,又是传播救赎的使者!倘使您所有的同事都像您这样讲话,那教会将会沦落成什么样子?倘若教会带着这样的信条进入世俗世界,那它还能有什么样的地位?”
堂安保迪奥站在那儿,低垂着脑袋。他的心在红衣主教这一番宏论的冲击下,恰如一只雏鸡被一只大鹰生生活捉,大鹰用爪子攫住它,升到空中,把它带到一个它从来不曾去过的境界,让它呼吸到从来不曾呼吸过的空气。他感到,眼下他必须有所交代,便很勉强地但又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尊贵的主教大人,或许是我错了。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无关紧要,那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可是,当一个人被迫同那些飞扬跋扈,蛮不讲理的豪门权贵打交道时,即使再显耀能干,也是无能为力的。我说的那位权贵,既没有法子取胜他,也不能跟他平起平坐地交往。”
“您难道不知道,为正义而受难就是我们的胜利?倘使您不知晓这个道理,那您是怎样布道的?您怎么去教谕别人?您向穷苦人宣传怎样的福音?谁曾要求您用暴力战胜暴力?确实,终有一天,没有人会询问您是否让强权者遵规守矩,因为并没有赋予您这样的使命与手段;不过,总有一天人们一定要您回答,当您履行赋予您的使命,而遭到强暴的阻拦时,您是否充分地使用了您的职权?”
“这些圣者简直是怪人,”堂安保迪奥暗暗思忖,“说穿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他关心那两个年轻人的恋爱,胜过一个可怜的神甫的性命。”堂安保迪奥巴不得就此结束谈话,但是他看见红衣主教讲话中不时停顿一下,显然是等待他的回答,或者说,等待他的悔过,或者申辩,或者别的什么。
“我愿再重复一遍,”堂安保迪奥回答,“或许就是我错了……一个人是没法子给自己增添勇气的。”
“这么说来,我倒要问您一声,您为什么要投身这种同世俗的情感相冲突的事业?我不妨告诉您,您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样的事业,可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了履行您的职责,勇气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您向上帝请求,上帝定然是会赐给您勇气的。您以为,那万千殉道者莫非都是从娘胎里带来勇气的吗?他们的天性难道都是视生命如鸿毛吗?您可知道,这万千圣徒中,有许多刚开始品尝到生命的美妙的青年,许多叹息生命迟暮的老人,许多少女、未婚妻、母亲?他们都显得英勇无畏,因为勇气于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他们的信念是强烈的。您对自己的弱点,对自己的责任早已了如指掌,您可曾考虑过如何对付可能遇到的和实际上已经遇到的困难?唉!倘使在这么多年的牧人生涯中,您确实爱您的羊群(怎么可能不爱呢),倘使您确实把一颗爱心,把您的关怀,把您的快乐,都奉献给了他们,那么,到了需要的时候,您就决然不会因为缺少勇气而怯懦起来,要知道,爱是无所畏惧的。这样,倘使您爱他们,爱那些相信您会在精神上给予关怀的人,爱那些您称为儿女的人,那么,当您看到他们当中的两个人同您一起受到威胁时,唉,不错!肉体的脆弱固然使您为自己的生命而担心,可是同样,您也应当因仁爱而为他们担心。您要为您的第一次的恐惧而羞愧,因为这正是您的人格渺小的结果;您本可为自己祈求力量,来战胜恐惧,驱除恐惧,因为它是一种诱惑。不过,那为别人,为您的儿女们而引发的神圣而高贵的恐惧,你应加以关注,它会使您不得安宁,会激励您,会迫使您去思考,去做能够做到的事情,为的是消除威胁他们的危险……恐惧,爱心,给您带来了什么?您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您又是怎样考虑的?”
红衣主教把话打住,他的姿态显然是表示,他在等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