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当时为争夺温琴佐·贡扎加二世公爵的封地而爆发的激烈战事;但是,每一次都只是匆匆地涉及,因此只能一笔带过。如今,为了理解我们的故事,就需要对这一事件有着更加清楚的了解。凡是谙熟历史的人自然应当知道这件事;但我们不乏自知之明,设想这部作品的读者只是一些没有文化的人,因此,在这儿略略叙述一下这一战事,让那些希望了解此事的读者获得哪怕是粗浅的了解,并非是无益的。
我们曾经说过,贡扎加一世公爵去世以后,他的幼子卡洛·贡扎加公爵,此前已经移居法兰西,执掌着讷韦尔和雷代耳两处公爵封地,如今返回意大利,先是接管了曼托瓦,随即又掌握了蒙费拉托,由于匆忙,我们当时没有多费笔墨予以细说。西班牙王室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把执掌曼托瓦和蒙费拉托的新君主拉下马,为了实现这一图谋,自然需要找到一个理由,因为无缘无故发动的战争将被称为非正义战争。于是,马德里王室宣布,它支持另一位贡扎加家族成员,瓜斯塔拉君主费兰特·贡扎加入主曼托瓦,支持萨伏依大公卡洛·埃马努埃莱一世和洛林的公爵遗孀玛格丽塔·贡扎加入主蒙费拉托。
堂贡扎罗总督出身将帅门第,起先曾参加法兰德斯之战,现在他分外渴望在意大利指挥一场战争,他的情绪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加激昂,巴不得立即宣战。
他按自己的方式解释西班牙王室的意图,并在王室的命令下达以前,便先斩后奏,同萨瓦公爵缔结一项关于攻占和瓜分蒙费拉托的条约,轻而易举地让奥利瓦雷斯伯爵签字,并让他相信,蒙费拉托的首府卡萨莱按照条约的规定,应划归西班牙王室,它虽然防卫极其坚固,但攻占它易如反掌。不过,他又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声明,一旦攻占这个地方,在皇帝的旨意下达以前,他仅仅履行代管的职责。皇帝部分地由于别人的请求,部分地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拒绝为刚掌管了曼托瓦和蒙费拉托的新君主举行封地仪式,并且命令,凡有争议的领地统统由他暂时管辖,待他听取争议的双方的申诉以后,再把相关的领地划给理应拥有的一方。那位讷韦尔的新君主自然不愿意服从这一决定。
这位新君主的朋友中也不乏很有影响的人物,例如黎塞留红衣主教,威尼斯共和国的权贵们,教皇乌尔比诺八世。但前者正忙于同英国交战,围困拉罗谢尔,而且,由于王太后玛丽·德·美第奇为了某些缘故同讷韦尔家族不和,所以他也只能口头上作些许诺。威尼斯人丝毫没有介入的兴趣,只要法国军队没有光临意大利,进行干预,他们就不会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在秘密地尽力帮助这位讷韦尔的公爵的同时,又依据事态的发展,不时地向西班牙王室和米兰总督提出温和的或威胁性的抗议、倡议和规劝。而教皇则跟朋友们打招呼,关照讷韦尔的公爵,又在对手们面前为他说情,还提出各种妥协的方案,但是出兵的事儿绝对不予考虑。
这样,堂贡扎罗和他的同盟者信心十足地展开他们预谋的行动。萨伏依大公进占蒙费拉托;堂贡扎罗雄心勃勃地开始围困卡萨莱,然而,他在这儿获得的是不尽如人意的感觉:战场上盛开的并非都是玫瑰花。西班牙王室没有依照他的要求给予足够的支援,有时甚至连最必需的物资供应都难以保证。他的同盟者的援助又过于积极,或者说,在得到自己的一份战利品后,他的盟友又把原应归属西班牙国王的战果一点一点地据为己有。堂贡扎罗的恼恨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但是,他又担心,如果他稍稍发作,那位卡洛。埃马努埃莱如此骁勇善战,同时又如此老奸巨猾,工于心计,会突然倒戈,投奔法国方面;因此,他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隐忍不言。围困卡萨莱进行得很不顺利,旷日持久,久攻不下,而且有时还不得不后撤,这既是由于被围困者显示出来的昂扬斗志,坚毅无畏的精神,又是因为缺少人马,而且,据有的史学家称,他在指挥上也委实出了不少纰漏。
但愿这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们甚至倾向于希望,实际的情形正是这样,如果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死亡和伤残的人员将大为减少,在同样的情况下,卡萨莱民房的毁坏也将大为减少,那我们将感到由衷的欣慰。
就在局势异常严峻的时刻,堂贡扎罗得到了关于米兰骚乱的消息,于是立即亲自赶赴米兰。在呈送给他的报告中,谈到伦佐挑动众人作乱,乘机逃逸的轰动事件,谈到他被捕的真实的和揣测的原因;报告中还提及,此人现藏匿于贝加莫地区。这一情况引起了堂贡扎罗的注意。他还从别的渠道获悉,威尼斯因米兰骚动而显得幸灾乐祸,趾高气扬。威尼斯人起初以为,这将迫使堂贡扎罗解除对卡萨莱的围困,他们还推测,在这一事件之后,随即又传来了他们翘首期盼而令堂贡扎罗惶恐不安的消息:法国首相黎塞留攻占了拉罗谢尔,这使他更加震惊,忧心忡忡。这些权贵们竟如此看待他的事业,他作为一个男子汉,作为一个政治家,不由得恼怒万分。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要用种种事实来教训他们,让他们明白,他其实丝毫没有丧失原先的自信,因为仅仅慷慨激昂地说一声“我不怕”,就跟什么也没有说一样。最高明的策略是,装扮出一副表示厌恶、埋怨和抗议的样子;因此,当威尼斯的代表前来问候他,自然为着察言观色,揣摩他的心思的时候(这就是既往时代微妙的政治),堂贡扎罗俨然以彻底扭转了局势的当事人的口吻,只是就骚乱轻描淡写说了几句,随即就伦佐的去向声色俱厉地提出抗议。伦佐去向如何,读者谅必也已知道。
后来,堂贡扎罗也没有再去为这样一件小事操心,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又过了好些时日,当他返回卡萨莱战场时,正好威尼斯送来了关于这件事的公文。他满脑子想着许多其他事,仰起头来,摇摇脑袋,活像一条寻觅桑叶的小蚕;有片刻工夫,他愣在那儿,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关于那件事的印象,可是除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一无所获;他回想起了这一事件,但那个犯罪嫌疑人在他的脑子里却只存留着朦胧的、捉摸不定的形象。他随后又忙着处理别的公务,这件事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不过,伦佐根据他凭直觉捕捉到的很少的信息,自然明白,他绝对不能心存丝毫的麻痹大意,因此,在那段时间里,他唯一的心思,或者说得准确点儿,他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深居简出,龟缩着过日子。不妨想象,他是怀着多么痛楚的心情渴望着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露琪亚和安妮丝,也盼望着得到她们的消息;但是他面临着两大困难。头一个难处在于,他得物色一位信得过的人代他执笔。因为这位可怜的人不会书写,从广义上说也不会阅读。如果有人像吹毛求疵的博士那样问起他是不是识字,他给予肯定的回答,那并不是他吹牛、夸实际的情形是他认得印刷体文字,虽然读起来很费时间,而手写的东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样,他就得不让一名第三者了解他的隐私,了解他心中如此珍重的秘密;而在那个时候,物色一位能够捉刀代笔、又完全信得过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何况他在如今落脚的村子里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另一个难处是需要找到一名信使,此人正好要去那个地方,愿意替他捎信,而且一定能够替他带到。所有这些麻烦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自然就愈加困难了。
再三寻找之后,伦佐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为他代写书信。但是他不知道露琪亚和安妮丝是否还在蒙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便把写给她们的信附在给克里司多福罗神甫的信里。写信人还承担着投递信件的使命,他把信交给某个前往佩斯卡雷尼科修道院附近的旅客,那人又把信交给离修道院最近的、开设在大路边的一家客店的主人,再三叮嘱务必代为转交。因为信封上写明了送交修道院,所以这封信的确送到了目的地;但后来没有了下文,却一直弄不清楚是什么缘故。
伦佐眼看迟迟没有回音,便又请人写了第二封信,像前一次一样,把它附在另一封给他的莱科的朋友或者亲戚的信里。他还找到了另外一位送信人。这一封信终于送到了安妮丝的手里。她急忙赶到马贾尼科,请阿莱西奥表弟给她念念和解释这封信。他们一起商量如何回信,由阿莱西奥笔录下来;安妮丝又想出法子把信送到了安东尼奥·里沃塔的家里;不过,这一切的进展当然不像我们叙述的那样迅速。伦佐接到了回信后,又请人写了一封信。于是,双方就开始了既不算频繁、又谈不上有规律而时时间断的书信往来。
为着对他们之间的通信有个大致的认识,需要稍稍了解一下,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头,甚至时至今日,是怎样进行的;因为我觉得,在这一方面只有微小的变化,或者说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个不会书写的乡民,想要写信的时候,便去找一个掌握这门本事的人,通常是在境况跟自己相当的人当中物色,因为去找境况优于自己的,便觉得羞于启齿,或者放心不下。乡民先把此前通信的内容,让捉刀代笔人有个大致连贯的、清楚的了解,并且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他要写的内容。执笔者半是理解,半是误解,便提出一些建议,希望作些改动,然后说道:你只管相信我好了。他拿起笔来,尽力用文雅的语言表达出另外一个人的诸种想法,并且纠正它们,完善它们,有的地方或者添油加醋,或者轻描淡写,甚至一笔勾销,总之全凭他的感觉,怎样写更好。对付这样的事情是没有什么法子的,脑瓜子里多点知识的人,不乐意充当仅仅为他人代劳的工具,他一旦介入别人的事情,就想让事情多少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去进行。由此,上文提到的这位执笔者并不能每次都随心所欲地去写,但有时候又写得牛头不对马嘴。这种情形在我们这些专事写作的人身上也会发生。
当用这样的办法写出来的信到达收信人手里的时候,不识字的收信人便把信拿给另外一位有学问的人看,请他念给自己听,进行解释。于是就发生了怎样理解的问题,因为当事人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认为信中的这句话或者那句话是指这样的意思,而读信的人有着代写书信的经验,认定它们有着另外一种意思。末了,不识字的人只好顺从知识多点的人的意见,并且委托他代写回信。这封回信也按照相似的方式写好,然后又会遇到怎样解释的问题。除此之外,如果书信的内容是极其慎重的;如果涉及需要保守秘密,不让第三者窥见的事情,而信件又偏偏落入别人的手里;如果因此故意说些让人看不明白的话;那么,通信虽说仍然继续着,但双方的互相理解,绝对不比两名形而上学者围绕“隐德来希”进行四个小时唇枪舌剑的情形更好一些。我们无意把这种情形同现今的现实相比,要不我们就要受到友善的责备。
我们的两位通信者遇到麻烦,正同我们叙述的情形一模一样。以伦佐名义写的第一封信,讲了许许多多的事情,首先,非常简略,同时非常凌乱地叙述自己的脱险经历,又报告了他现在的处境。无论是安妮丝,还是她的译员,都实在没有法子从信中获得完整而清楚的信息:含蓄的提示,他的改名换姓,处境安全,但迫不得已的深居简出;这些事情原本对于他们的智力来说就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何况信中还使用了一些暗语。接着,信中又焦灼不安而又充满激情地询问露琪亚的情况,含混而又痛苦地隐隐提及传到伦佐耳朵里的一些流言。末了又表达了遥远的、朦胧的希望,未来的计划,许诺并请求心上人守约,希望不要丧失耐心,也不要丧失勇气,等待形势的好转。
不久,安妮丝找到一个可靠的办法,给伦佐捎去了回信和露琪亚交给他的五十枚金币。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币,伦佐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体验不到一丝欣喜的感觉,反而因惊奇和疑虑而激动不安,急忙跑去找那个代笔人,给他分析一下这封书信,帮助他解开这一如此奇特的谜。
安妮丝请人代写的书信,先是抱怨伦佐的信中谈的一些事情含混不清,然后几乎以同样的含混不清叙述“我们熟知的那个人”(信中正是这么称呼的)遭逢的可怕的磨难,并就此说明送给他五十枚金币的原因;最后以婉转的语气谈到那个人立下的誓愿,颇为坦率和直截了当地劝他抛弃那片痴情,从此平心静气,再也不要想念那个人。
伦佐差一点儿要跟念信的人争吵起来,那些他听明白的事情和那些他怎么也听不明白的事情,气得他脸红脖子粗,浑身直打哆嗦,怒火中烧。他让那人把这封可怕的书信重念了三四遍,他时而觉得更加明白了点儿,时而那些他原以为明白的地方又变成一片混沌。在这狂风乍起的激情支配下,他请那人立即拿起笔来,替他写一封回信。他先是对露琪亚的遭遇,用他能够想到的最有分量的字眼,表示深深的同情和震惊,然后,继续口述道:
“请您接着写下去,就说我绝不愿意抛弃我的一片痴情,永远不会抛弃;那样的劝告是绝对不可以对我这样的人说的。这些钱我不会去碰的,我会把它们单独放在一边,存留起来,作为那姑娘的嫁妆。那姑娘早就应当是我的人了;我对那个誓愿一无所知,不感兴趣。我从来只听说过,圣母向来帮助受苦受难的人,赐恩惠于他们,至于她要跟受苦人作对,让他们违背自己的承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立下的誓愿全然站不住脚;用这些钱我们可以在这儿安居乐业;虽说我眼下遇到点困难,但这风暴终究会很快过去的。”他还说了一些别的类似的话。
安妮丝接到这封信,又请人写了回信,他们就用方才说过的方式,继续通信往来。
很难说清楚,安妮丝采用什么法子,让露琪亚知道,那个人还活着,脱离了险境,而且也把立誓的事情告诉了他。露琪亚顿时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如今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伦佐忘记她,或者说得准确点儿,希望伦佐能够忘记她。从她这方面来说,她每天也上百次地做着类似的决定,忘记伦佐;她采用了各种法子以求履行自己的决定。
她埋头劳作,努力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每当伦佐的形象显现在她的心中的时候,她便在脑子里默念或者吟诵祈祷文。不过,那个形象好像是怀着狡猾的心思似的,他不再公然显现出来,而是偷偷地躲藏在其他形象后面悄然而至;这样,等她察觉到的时候,他早已留在她心上多时了。露琪亚时时挂念着母亲,她怎么能不为此愁肠百结呢?思念中的伦佐常常伴随着母亲的形象悄悄地出现,正像以往平常日子里他无数次同母亲一起走来一样。这样,无论露琪亚想起什么人,什么地方,在她对旧事的种种回忆之中,总是免不了会出现伦佐。而有的时候,如果可的姑娘对自己的未来作一番幻想,伦佐同样会显现在她的心思之中;不过,他会说道:“在未来的生活中,反正是没有我的。”既然断绝对伦佐的眷念是万难办到的,那么,她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做到尽量少想点儿,不是那么样牵肠挂肚。如果只是她一个人这么思念,也许她能更好地克制自己。那位普拉赛苔一个劲儿地要把伦佐从露琪亚的心中彻底驱除出去,她找到的唯一的好办法,就是时时在姑娘的耳边嘀咕伦佐的名字。
“怎么样?”那女人对露琪亚说道,“不再想他了吧?”
“我谁都不想。”露琪亚回答。
普拉赛苔并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说需要用行动证明,不能单是嘴上说说了事。她大谈如今女孩子们的品行,说:“她们一旦爱上了一个浪子(唉,她们总是喜欢这样的人),就再也没有法子摆脱。有时候原想跟一个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缔结美满的姻缘,却因为遇到意外的事件而失败,她们马上就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相反,如果那是一个无赖,那么,女孩子就会留下永远治不好的心病。”于是,普拉赛苔开始数落那个可怜的不在场的年轻人,说这是一名歹徒,到米兰来是为着杀人抢劫;她还硬要露琪亚承认,此人在自己的家乡肯定也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行径。
露琪亚怀着羞愧、悲痛,以及她的一颗温柔的芳心和她的凄凉的命运所能激发的愤懑,用颤抖的声音,来说明和指证,那可怜的年轻人在家乡从来是受到众口一词的称道;她说她真愿家乡随便来一个什么人,也好证实她的说法。至于说到米兰的骚乱,她不很了解底细,但是从他的孩提时代起,就对他的行为举止了如指掌,所以敢于为他辩护。露琪亚为他辩护,或者决意为他辩护,完全是出于纯真的责任感,出于对真理的挚爱,她向自己解释,她这样表露情感,乃是为了一位近邻辩护。
但是,普拉赛苔却从露琪亚所做的这些辩护里找到了新的证据,要露琪亚承认,她的心依旧牵连着那个人。在那样的时刻,说真的,我也说不清楚,实际的情形究竟是怎样。这位上年纪的太太给那可怜的年轻人描绘的丑恶的面目,起到了相反的作用,使许久以来就形成和积淀在姑娘心中的印象苏醒了,获得了比任何时候都愈发鲜明、生动的形象;被强行抑制的种种回忆,蓦地汹涌奔腾起来;老妇人的厌恶和鄙视,重新唤起了她往日对他的种种尊敬;盲目而粗暴的憎恶,引发了她愈发强烈的怜悯之情。伴随着这种种情感,谁晓得是否会有另一种情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她的心中。不难想象,如果要把这种情感从她的心里强行驱逐出去,那将产生怎样的后果。不管怎么样,就露琪亚来说,她的谈话从来不会过久的,因为她的言语很快就化作了泪水。
如果说普拉赛苔是出于对露琪亚某种根深蒂固的仇恨,才这样对待她的,那么,露琪亚的泪水兴许能打动和迫使她中止这样的行为;然而,她是出于一番好心才如此喋喋不休,所以她依然我行我素,并不就此止步,正像呻吟与哀号能让敌人放下屠刀,但无法让外科医生丢下手术刀一样。而她在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天职以后,每一次都由嘲讽、责备转为鼓励、劝慰,还不时地夸奖几句,这样使酸苦中揉进些许甘甜,想方设法地触动心灵,以获得更好的效果。这样的争论几乎总是有着同样的开始、过程和结尾;当然,这位好教训人的太太没有引起露琪亚的憎恨,而且,她还非常体贴地对待露琪亚,由此也可见她的一片好心。不过,这样的争论却使露琪亚的心头不由泛起缕缕缭乱的思绪和情感,她需要花费许久的时日和巨大的努力,才能重新获得从前那样的平静。
露琪亚幸运的是,普拉赛苔要操心的远非她一个人,这样的争论因此也就不可能经常发生。其他所有的人的思想,都得一一接受她的修正和指导;除了利用各种各样现成的场合,这位善心的女人还主动寻找机会,去对那些跟她毫无关系的人进行义务开导。她还有五个女儿;她们都已长大成人,离开了家庭,但她们比在家里的时候更让她放心不下。三个女儿当了修女,另外两个已经出嫁。普拉赛苔就理所当然地自认为她要管理三座修道院和两个家庭。这的确是一项繁重、复杂而且非常吃力的工作。那两个女婿,自有父母兄弟的照应;而那三名修道院女院长也有别的显贵要人和众多修女的支撑;他们都不乐意接受她的教导。这是一场战争,不,简直是五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不动声色、不失体面,但非常激烈、从不停歇的战争。在这五处地方,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觉,防止她殷勤的介入,婉拒她的干涉,回避她的要求,并且竭尽最大努力,在每一件事情上都隐瞒着她,让她两眼一抹黑。我们且不说她在做那些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上所遇到的阻力和困难,因为谁都知道,她给别人行善常常不得不采用强迫的办法。她的热心肠能够自由自在地发挥的唯一场所,是她自己的家。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事事处处都秉承她的旨意,只有堂菲朗特是例外,普拉赛苔完全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跟他打交道的。
堂菲朗特是个做学问的人,他既不喜欢发号施令,也不甘愿百依百顺。在所有的家务事上,任何时候他都乐意让妻子当家做主;而要他当言听计从的奴仆,没门儿。有的时候,普拉赛苔请他代写书信,他会欣然执笔效劳,因为他可以借此稍稍施展自己的才能,而一旦妻子要他写的事情无法让他信服,那他又会断然拒绝代笔,说道:
“你辛苦一下吧!既然你觉得什么都一清二楚,那你就自己写吧。”
有一阵子,普拉赛苔尝试着不让他再无所事事,而是多少做点什么,但她的努力全然徒劳无益;她便常常嘟嘟嚷嚷地数落他,说他是个懒虫,钻牛角尖的怪人,臭文人;在最后一个称呼里,除了气恼,还包含了些许自满的心理。
堂菲朗特整天泡在书房里,他的藏书相当可观,约莫有三百卷,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各个不同学科的最有影响的著作,他或多或少地涉猎和熟悉这些学科。在天文学领域,他的学识被理所当然地公认为远远超过天文爱好者的水准,因为他不只掌握一般的知识,通用的术语,如行星的视位、会合和影响,而且善于如同在讲台上发表演说一样侃侃而谈黄道十二宫,行星运行的最大经纬度,行星的光亮度和距地平圈的高度,行星的飞行和旋转,以及有关天文学的种种深奥的、确切的原则。或许已有二十年的光景,他不时在那些冗长的争论中,支持卡尔达诺的黄道十二宫说,批评另一名狂热地追随阿布代尔·哈齐兹的学者;他这样做,按他自己的说法,完全是性格固执的缘故。堂菲朗特曾说,他很乐意承认古人的成就,但是他无法容忍毫无道理地轻视现代人的成见,虽然现代人的优势是有目共睹的。他对天文学史的了解,也远远超过常人。他在需要的时候能够如数家珍地列举已经得到证明的科学预见,以广博的学识,细致地评说其他没有得到应验的预言,并且证明这并不是科学的过错,而是那些没有善于很好地应用科学的人的失误。
他对古典哲学也是好学不倦,从阅读第欧根尼·拉尔修著作中不断地充实自己。不过,尽管这些哲学体系都是那么完美,但难以兼收并蓄;如果想成为哲学家,就必须选择一位哲人,这样堂菲朗特就选择了亚里士多德,在他看来,亚里士多德既不是古人,又不是现代人,而是不受时间限制的哲学家。他还搜集了一些当代的亚里士多德最优秀、最聪颖的追随者的作品。至于亚里士多德反对派的著作,他从来没有兴趣去阅读,以免徒然浪费时间,也从来不去购买,以免徒然浪费金钱。但是,作为例外,他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卡尔达诺享有声誉的二十二卷的《事物之精妙》和一些反对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保留了一席之地;卡尔达诺因为在占星学上的功绩才获得这样的待遇。他表示对于一位能够写出像《关于季节和天体运动计算的校正》和《十二名人生辰》这样著作的人,即使犯了错误,也不妨读读他的东西;卡尔达诺的毛病在于,他太过聪明,如果他始终走着正确的路子,那么,即使在哲学上,谁也无法估计他会取得怎样的成就。依照学者们的看法,堂菲朗特是位坚定的亚里士多德派,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学识尚欠火候。他不止一次谦逊地说,本体,宇宙万物,世界的灵魂,万千事物的本质,这些东西全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清晰明朗。
对待自然科学,他更多的是抱着消遣的态度,而无意致力于研究;亚里士多德有关自然科学的论著,还有普利尼奥的作品,他都一一读过,但从没有去钻研。尽管如此,凭借他的广泛涉猎,凭借他阅读各种哲学论文,浏览波尔塔的《自然的魔力》、卡尔达诺的三卷动物史、植物史和岩石史,大阿尔伯图斯关于花草、植物、动物的论文以及其他不很重要的著作时顺便搜集的信息,堂菲朗特得以在社交场合适时地露一手,侃侃而谈许多草药神奇的疗效和有趣的特性,准确地描叙美人鱼和凤凰的形态和习性,解释蝾螈为何置身烈火而不被焚烧,小小的鲸鱼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和能耐,在公海上阻挡任何大海轮的前进,露珠怎样在贝壳里变成珍珠,变色龙怎样以空气为食料而生存,冰雪怎样历经数百年时光而形成结晶,以及大自然千奇百怪的奥秘。
我们的佚名作者曾提到,堂菲朗特对那些魔法和巫术的奥秘,有着异常浓厚的兴趣,因为当时它们广泛地流传和应用,而且,就这些魔法和巫术而言,事实是至关重要的,也是最容易检验的。显而易见,他涉猎这些奥秘的旨趣,仅仅是为着充实自己的知识,深刻地认识这些旁门左道的狡诈技艺,以便懂得如何防备它们。得益于马蒂诺·德里奥的指引,他能够很在行地谈论那些迷魂汤、催眠药和激怒药,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多佚名作者还谈到,这三种主要的邪术至今依然大行其道,并且引发了极其痛苦的后果。
堂菲朗特在历史学尤其是通史方面的知识,同样是广博、精深的。塔卡尼奥塔、陀尔奇、布加蒂、康帕纳、瓜佐和其他孚有声望的史学家,都受到他深深的尊重。
堂菲朗特时常说道,如果没有政治,历史将是什么东西呢?历史将犹如一名向导,走啊,走啊,可没有任何人追随他,结果他徒劳无益地走了许多路;而如果没有历史,政治就犹如一个没有向导而盲目的行人。所以,在他的书柜上,也为政治家们保留了一席之地;在许多鲜为人知的二流作者中,博迪诺、卡瓦康蒂、桑索维诺、帕卢塔、博卡利尼,显得引人注目。不过,在这一门类的图书中,有两部著作被堂菲朗特推崇备至;它们都被称为杰作,但始终无法断定哪一部作品堪称冠群之作。一部是著名的佛罗伦萨秘书的《君主论》;堂菲朗特评论道,它的作者无疑是个狡诈的人,但他有着深刻的思想。另一部是同样著名的乔瓦尼·博特罗的《国家利益》;堂菲朗特认为,此人是位正人君子,但言词过于尖锐。不过,在我们叙述的故事发生以前不久,有一部著作赫然问世,堂菲朗特认为它超越了方才提到的两部作品,从而结束了谁是翘楚之作的争议。世上所有的计谋,都吸纳和浓缩于这部作品,对于人们认识这些计谋大有裨益;人世间所有的美德,也尽体现于其中,有助于人们在生活中去实践。这是一册薄薄的小书,但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辉。总而言之,堂瓦雷里亚诺。卡斯蒂利奥内的《执政者》,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的成果,毫不夸张地说,最伟大的文学家们对它竞相称颂,最杰出的政治家们纷纷要把他招至麾下;教皇乌尔比诺八世把最动人的溢美之词赏赐给他;博盖塞红衣主教和那波利总督堂彼特罗·迪托莱多都邀请他执笔写书,前者请他为教皇保罗五世立传,后者约他叙写天主教国王亨利四世在意大利的战功,但都未能如愿;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三,接受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建议,任命他为御前史官;萨伏依大公卡洛·埃马努埃莱也授予他同样的头衔;而笃信基督教的国王亨利四世的公主、克里斯蒂娜公爵夫人为了表彰他,不管他已获得的其他光荣称号,向他颁发了一纸荣誉证书,在大大褒奖一番之后;指出“他赢得了当代意大利首席作家无可争辩的声誉”。
如果说,在上文列举的各门科学领域,堂菲朗特可自诩为颇有学识的人,那么,对于另外一门学问,他可以当之无愧地享有造诣精深的声誉,这就是关于骑士荣誉的学问。他不仅以真正的行家的口吻发表高论,而且常常被邀请去解决事关荣誉的纷争,而且总是能够提出一些很有分量的主意。在他的书库里,甚至可以说在他的头脑里,储存着有关这门学问的最优秀的著作家们的作品,如帕里德、法乌斯塔、乌莱亚、穆齐奥、罗梅伊、阿尔贝加托以及著有两篇《福尔诺对话录》的塔索,后者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和《被征服的耶路撒冷》,可谓描写骑士荣誉的杰作,堂菲朗特在某些场合能够背诵这两部长诗的所有诗句。不过,在他看来,比所有这些作家都高出一筹的,当数米兰人弗朗齐斯科·比拉戈,他不止一次在讨论荣誉问题时都把比拉戈的论点作为经典予以引用,而比拉戈也总是怀着特殊的敬意谈论堂菲朗特。这位出类拔萃的作家的《骑士谈话录》面世的时候,堂菲朗特毫不犹豫地预言,这部作品势将推倒奥莱瓦诺的权威地位,将同他其余的高贵的姐妹篇一样,成为留传给后人的最具权威性的经典。这一预言是否得到证实,我们的佚名作者写道,每一个人都看得分明。
佚名作者由此开始对有趣的骑士文学进行描叙,但我们开始怀疑,读者是否果真乐意追随他去作一次这样的巡礼,我们甚至担心会落得个亦步亦趋的盲从者的名声,同佚名作者一起落得个被人讨嫌的地步,因为我们一直温顺地跟随他,偏离了主要的故事;佚名作者如此热衷于滔滔不绝的议论,或许是想要炫耀自己的学识,向众人显示,他丝毫不落后于他的时代。不过,那些见诸文字的东西我们还是保留下来,不再理会其余的东西,以免浪费我们的劳作,这样也好言归正传,何况我们要经历颇长的一段路,在那儿见不到任何一位我们的主人公,还要走更漫长的路程,才能遇上他们,而读者对他们的命运遭际自然有着更浓厚的兴趣。
直到第二年一六二九年秋天,所有的主人公,或者出于自愿,或者受环境限制,几乎都处于我们同他们分手时一样的境况,谁都没有遭遇什么意外的事儿,谁也没有去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秋天来临了,安妮丝和露琪亚打算相聚一番,不料一桩重大的事件使她们无法实现这一计划,这自然仅仅是这一事件产生的无数微不足道的后果之一。随后又引发了种种别的重大的反响,但我们的主人公们的命运,丝毫没有因此发生明显的变化。终于,愈加猛烈、愈加强大、愈加广泛的事件爆发了,把主人公们,把这些处在社会阶梯的最底层的人物卷进去了,犹如龙吟虎啸的狂暴的旋风,鼓荡不息,把树木劈倒,连根拔起,掀掉屋瓦,刮倒钟楼,推翻大墙;所有的废料、渣木,隐藏在草丛间的枯枝,被微风吹到墙旮旯儿的败叶,都飞了起来,任由放荡的狂风卷到空中,打着圈儿。
现在,为了让我们即将叙述的个人的遭遇,使人看得分明,我们有必要把那些社会事件,先大致地从远处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