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可怜的惊慌失措的人群当中,可以看到我们熟悉的几个人。
那一天,各种各样的消息突然纷纷传来,说什么大军已经南下,逼近此地,那些士兵一路上无恶不作,如果当时谁没有见到堂安保迪奥的那副样子,那他肯定不懂得狼狈和恐惧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军压境了,他们足有三万人、四万人、五万人!他们全是魔鬼、恶棍、仇视基督的逆贼;大兵们把科泰诺沃洗劫一空,纵火焚烧了普里马卢纳,把英特罗比奥、帕斯图罗、巴尔西奥蹂躏得不成样子;眼下已经到了巴拉比奥;明天他们就会来到这里,这些都是人们互相传递的消息。人们慌慌张张地奔走,或者停留下来,激动不安地商量,在逃跑和留下来之间犹豫不决;女人们聚集到一起,心急如焚地直挠头。
堂安保迪奥下决心逃难比谁都早,比谁都坚定;可是,他又亲眼目睹,在可供他隐藏的每一处地方,都有着难以超越的障碍和十分可怕的危险。“我们该怎么办?”他激动地喊道,“该逃到哪里去是好?”上山去,。且不说一路行走的艰难,山上也不见得安全;听说德国军队里的那些士兵爬山像猫一样灵活,只要发现哪里有可供劫掠的东西的线索和希望,立刻就会直扑那里。至于说科莫湖,湖面过于广阔,又刮着大风;除此之外,大多数船夫担心被拉夫去运送那些士兵和辎重,早已驾着自己的船只,躲到对岸去了。留下的不多的船只,又都超载了村民,在行驶的途中,因为过分的重量和狂猛的大风,每一时刻都会遭遇不测的危险。他一心想远远地离开军队将要经过的大路,可是简直没有法子找到一辆轻便马车,或者一匹马,或者别的什么运输工具。若要步行,凭堂安保迪奥的脚力,走不了很远,他担心在半路上就被士兵们截住。贝加莫边境离这儿也不那么远,他的一双腿也能让他一口气走到那里;可是已经传出消息,贝加莫已紧急派出一支轻骑兵,以守卫边境,防止德国军队的进犯;这些士兵赛似活魔鬼,跟德国兵相比,既不更凶恶,也不更善良,照样会干尽坏事。可怜的神甫瞪大眼睛,几乎要发疯了似的在房间里打转。他跟在佩尔佩杜娅后面,要和她商量出一个办法来。佩尔佩杜娅正忙着收拾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把它们藏到阁楼或者储藏室。她心急火燎,手里和怀里捧满了东西,在屋子里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回答他道:
“我正忙着呢,把这些东西藏到安全的地方,马上就完事了,然后我们就像其他人一样行事。”
堂安保迪奥想让佩尔佩杜娅暂时停下来,和她讨论一下逃难的各种方案;可是,她正慌慌张张地忙得不可开交,她内心里也着实张皇恐惧,主人的表现又惹得她心头火起,在这种情形下,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缺少商量的耐心。
“别人家都能想出法子来,我们也会想出法子的。请原谅我直说,您就只会碍我的事儿。您可想到,别人家不是也都有一条性命要保吗?那些士兵上这儿来,莫非是跟您打仗吗?眼下这个时候,您也可以帮帮我的忙,而您只会哭丧着脸,站在那儿,哼哼唧唧,碍手碍脚。”
佩尔佩杜娅用这样或类似的回答摆脱了堂安保迪奥的纠缠,其实她心里早已打定主意,等她将就着忙完这些事,就会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山上去。堂安保迪奥被撇在了一边,独个儿走到窗口,探出脑袋去张望,倾听;他看见有人走过,便用半是哭泣、半是责备的声音嚷道:
“你给我们可怜的神甫行行好,给他找一匹马,或者一头骡,哪怕一头驴来吧。可不能谁都不来帮助我啊!哎,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至少也等等我,让我能够跟你们一起走。等到有了十五个或二十个人,好带着我跟你们一块儿走,不要把我扔下。你们难道忍心让我落入那帮狗东西的手里吗?你们难道不知道,他们大多是路德教徒,杀死一位神甫,他们都把它当成一个善举?你们难道愿意让我留下来殉难吗?啊,这都是什么样的人啊!这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可他是向谁诉说这一番话呢?他向经过这儿的村民呼吁,他们肩背着他们那一点可怜的家当,佝偻着身子,心里只掂念着留在家里的东西,他们驱赶着几头牛犊,招呼着紧跟在后面的孩子,这些孩子也尽可能多地背着家里的东西,女人们脖子上驮着走不动路的小孩子。有些人既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也不搭理他的话,径自加快步子走了过去。有的人回答道:
“嘿,神甫先生!您也自己尽点力吧。您真是个有福的人,不必为家庭操心,您想法子自救,尽力而为吧。”
“唉,我真不幸!”堂安保迪奥嚷道,“唉,这都是什么样的人啊!他们的心肠真狠!一点儿仁慈之心都没有,每一个人只想着自己,而谁也不愿意为我着想。”说罢,他又去找佩尔佩杜娅了。
“噢,我正要找您!”佩尔佩杜娅说道,“那些钱呢?”
“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您把钱交给我,把它们和餐具一起埋在菜园子里。”
“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快把钱给我,您手头留一点备用的钱,其余的都给我。”
堂安保迪奥听从她的吩咐,走到钱柜跟前,取出他为数不多的钱财,交给佩尔佩杜娅。她说道:
“我去菜园子,把它们埋在无花果树下。”
说罢,佩尔佩杜娅就去了菜园子。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些食品,还有一只空的藤筐,急急忙忙地把自己的和主人的衣服放进去,问道:
“您把《日课经》也带上。”
“可是我们要去哪儿呢?”
“别人都去哪儿呢?我们先到大街上去,在那儿我们打听一下,然后看看该怎么办。”
正在这个时候,安妮丝走了进来,背了一只藤筐,那神情好像是要提出一个重要的建议。
安妮丝也决定不留下来等待那伙罪恶的客人,她家里就她独自一个,身边还有无名氏送给她的一些钱财,起初她也挺犹豫的,拿不定主意逃到哪儿去。她留下来的那些钱,在发生饥荒的那些日子里真帮了她的大忙,可如今也正是她苦恼和迟疑的主要原因,因为她听说,在那些沦陷的地方,大凡有些钱财的人,都落入更加可怕的处境,他们既遭到入侵者施加的暴力,又要提防当地人的觊觎。的确,这笔从天上掉下来的财富,除了堂安保迪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且,她还不时地上堂安保迪奥那儿去,用金币向他兑换些零钱,每一次她都留下一些,请神甫施舍给比她更穷苦的人。不过,对于那些还不习惯于手里掌握很多钱的人,一笔隐秘的钱财,足以令他时时刻刻疑神疑鬼,猜疑别人在打他的主意。如今,当她把那些没法带走的东西想方设法隐藏起来,把那些钱缝在胸衣里的时候,她回想起无名氏派人送来钱财的时候,曾经慨然表示,愿意为她效劳;她又回想起来,她曾经听别人叙述过无名氏的寨堡,它位于一个绝对安全之处,如果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除了飞鸟,谁也休想走进那块地方。于是,她决计到那儿去,请求让她在那万全之处暂时栖身。她想怎样才能让无名氏认识自己呢,她忽然想到了堂安保迪奥;神甫经历了同红衣主教的那次谈话以后,一直对她表现出格外的殷勤,但在别人眼里又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声誉,何况露琪亚和伦佐已经远远离开此地,那么,向他提出某种要求,来考验他的仁慈之心的可能性眼下也就不复存在。她暗暗揣测,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形势下,可怜的神甫一定比她更加狼狈、更加慌张,她的这个想法他一定会乐意接受。因此,她特地来向神甫献策。
安妮丝瞧见堂安保迪奥和佩尔佩杜娅在一起,便向他们两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您觉得怎么样,佩尔佩杜娅?”堂安保迪奥问道。
“我看,这分明是上帝的启示,绝对不可以耽误时间,我们马上动身上路。”
“那么,以后……”
“以后,以后……您放心,我们到了那儿,一定会觉得满意的。谁都知道,现在那位先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是一门心思要给别人行善,他自然会非常乐意接待我们。那座寨堡就靠着边境,又在半山腰里,大兵们肯定是到不了那儿的。以后,以后……我们再想法子找点吃的东西。因为我们是在山上,上帝的这些恩赐享用完毕以后,”她一面这么说,一面把食品放进藤筐里,摆在衣服的上面,“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改悔了,不过,他可是当真改悔了吗?”
“他做的那些事情您是亲眼见到的,而且已经家喻户晓,那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
“我们可不是去自投罗网吧?”
“什么罗网?像您这样做什么事儿都前怕狼后怕虎,请原谅我这么说,那永远都办不成什么事。安妮丝,您真行!您真是出了个好主意。”佩尔佩杜娅把藤筐放在桌子上,双肩套上带子,背起了藤筐。
“能不能找到一个男人,跟我们同行,也好保护他的神甫?”堂安保迪奥问道,“若是我们路上遇见了什么歹徒,唉,糟糕的是,现在外面流窜的歹徒挺多,你们能帮我什么忙?”
“您又想出个新名堂,白白耽误时间!”佩尔佩杜娅嚷道,“上哪儿去找一个男人?眼下各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打起精神来!去拿《日课经》和帽子。我们该走了。”
堂安保迪奥走了,过了片刻工夫,他头上戴了一顶帽子,右臂下夹了那本《日课经》,拄着拐杖,匆匆回来了。他们三个人穿过一扇通往广场的小门。佩尔佩杜娅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她并不是相信这门和锁的安全可靠,而是不想忽略这样的例行手续。堂安保迪奥走过广场的时候,瞧了教堂一眼,低声自语道:
“现在该众人来守护这教堂了,因为教堂原是为他们服务的,假如他们对教堂有一片心,那就应当关怀;若是他们连这一点心意也没有,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他们走过田野,谁都不吭一声,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但不时地环顾四周,尤其是堂安保迪奥,留神察看可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或者异乎寻常的事情。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此刻,人们或者待在家里,看守家园,把值钱的东西打成包儿,隐藏起来,或者正走在上山的路上。
堂安保迪奥不断地唉声叹气,又激愤地咒骂了几声以后,就不停地喃喃抱怨起来。他生讷韦尔公爵的气,本可以在法国安享荣华富贵,当他的公爵,却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抢夺曼托瓦公爵的宝座;他也生日耳曼皇帝的气,原本应该为众人着想,让水自然而然地往低处流,不必去为区区小事操心,因为皇帝终究还是皇帝,管他是谁来当曼托瓦的公爵。他特别生米兰总督的气,原来应当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国土免遭各种灾祸,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把祸水引来,这全是因为太热衷于战争的缘故。
“应当让这些老爷上这儿来看一看,”堂安保迪奥说道,“来尝尝打仗是怎样的滋味。他们应当好好作出交代!而眼下却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在饱受苦难。”
“您就别管那些人吧,他们这些人压根儿就不会来帮助我们,”佩尔佩杜娅说道,“您这些老一套的牢骚话,请原谅我直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只是那件事更让我不安……”
“怎么啦?”
佩尔佩杜娅一路上都在仔细回顾她匆忙中隐藏的东西,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因为她忘记了隐藏某件东西,另一处的一样东西埋得过于拙劣,留下了痕迹,很可能因此把歹徒们招引到那儿……
“您办的好事!”堂安保迪奥大声说道,如今他的性命有了安全感,这正足以使他为自己的财产烦恼起来,“您办的好事!您就这么做的吗?您的脑袋到哪儿去了?”
“这是什么话!”佩尔佩杜规嚷道,她止住脚步,以背上的藤筐所允许的架势,摆开双腿站定,双手叉在腰间,“这是什么话!您现在来责备我,当时您不来帮我的忙,不给我鼓励,反而只知道缠着我,把我弄得昏头昏脑!或许您的事情我考虑得比自己的还要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帮我一把;我既要当玛尔塔,又要当马达莱娜。如果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反正我所做的事情,已超过了我应当做的。”
安妮丝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也絮叨地谈起她的不幸。她倒没有多谈自己的困苦和损失,而只是为失去了重新见到她的露琪亚的希望而悲伤,因为,如果读者记得的话,她们正是约定秋天会面的。没法指望普拉赛苔夫人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她这儿来小住,即便她来到这儿,也会像其他村民一样马上离开的。
见到眼前这些熟悉的地方,安妮丝的伤感愈加鲜活,她的烦恼愈加揪心。他们离开小路,走上了大道,不久以前,她和露琪亚在裁缝家里小住以后,正是沿着这条大道把女儿接回自己家里的。此刻,裁缝居住的村子,已经清晰可见。
“我们最好去拜访一下那几个大好人。”安妮丝说道。
“正好可以去歇息,这背上的藤筐已经让我吃不消了,而且顺便吃点东西。”佩尔佩杜娅说道。
“咱们说定了,不能耽误很多时间,因为我们此次出门不是为了消遣游玩。”堂安保迪奥下了断语。
裁缝一家很高兴见到这几位来客,表示了热情的欢迎,主人们回忆起了自己做的好事。为此,佚名作者说道:尽你们的努力去给别人行善吧,你们将会常常看见让你们欣悦的面容。
安妮丝搂着裁缝太太,禁不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这样她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她一面抽噎,一面回答裁缝夫妇关于露琪亚情况的询问。
“她眼下的处境比我们好,”堂安保迪奥说道,“她在米兰,脱离了危险,也远离那些魔鬼们。”
“神甫先生和你们是逃难吧?”裁缝问道。
“是这样,”堂安保迪奥和佩尔佩杜娅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真怜惜你们。”
“我们去……寨堡。”堂安保迪奥说道。
“你们想得很周全,在那儿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安全。”
“你们留在这儿,不觉得害怕吗?”堂安保迪奥问道。
“神甫先生,要说安营扎寨,您知道,他们是不会上这儿来的,上帝保佑,我们这儿离他们行军的大路太远了。即使他们偶尔要光顾,上帝也会保佑我们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时间;现在先得去打听一下,他们停留过的那些倒霉的村子,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
这几位客人决定留下来,稍事休息。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
“诸位,”裁缝说道,“请你们务必赏光,将就着跟我们共进午餐,我竭诚欢迎。”
佩尔佩杜娅说,他们自己带了些充饥的食品。在彼此一再谦让之后,大家同意把吃的东西凑在一起,共同用餐。
孩子们好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兴高采烈地围住了安妮丝。但裁缝马上吩咐他的一个女儿(不知读者是否记得,就是那个给寡妇玛利亚送吃的东西去的女孩),从堆在墙角的栗子中,取出四枚早熟的,把壳剥掉,用火烤熟。
“你去一趟菜园子,”裁缝又对一个男孩说道,“把桃树摇晃摇晃,让它掉下四只桃子,拿到这儿来,别自个儿吃了。”他又对另一个男孩说,“你爬到无花果树上去,摘四个熟的无花果子。你们做这些事情都是很熟练的了。”
裁缝自己去打开酒桶的塞孔,装了一瓶葡萄酒。他的妻子用台布铺好餐桌。佩尔佩杜娅从藤筐里取出食品。餐桌安排停当;一块餐巾,一只白瓷盘子,还有佩尔佩杜娅拿出来的一副餐具,摆在请堂安保迪奥就座的主宾席上。众人一起入席,这一顿饭吃得虽然不能说特别开心,但至少在座的人当中谁也不曾料到那一天会得到这样的快乐。
“神甫先生,局势如此的混乱,您有何高见?”裁缝说道,“我觉得在阅读摩尔人入侵法兰西的历史。”
“我能说些什么呢?这厄运也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不过,你们倒是选择了一个可靠的避难场所,”裁缝接着说道,“谁不是迫不得已才去那儿的呢?好在那儿你们会有人作伴儿,听说许多人已经去那儿避难,而且至今还有人去。”
“但愿我们会受到很好的接待,”堂安保迪奥说道,“我认识那位正直的先生;曾经有过一次很荣幸的机会,我跟他待在一起,他是如此的温文尔雅!”
“他也请红衣主教大人带话给我,”安妮丝插话说,“如果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他就是了。”
“真是完美无比的脱胎换骨!”堂安保迪奥继续说道,“他坚定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是这样吗?他是坚定不移的。”
裁缝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无名氏圣洁的生活,谈他怎样从一方的祸害变成了大众的楷模和仁人君子。
“他留在身边的那些人呢?……还有那些伺候他的人呢?……”堂安保迪奥又问道。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这方面的传闻,但是他始终没有完全放下心来。
“大多数人被遣送下山了,”裁缝回答道,“那些留下来的人,也完全洗心革面了,真是不可思议!总而言之,那座寨堡成了世外桃源。您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裁缝又跟安妮丝谈起红衣主教那次登门看望的事情。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感叹道,“了不起的大人物!很遗憾,他那次匆匆忙忙来到这儿,我没有法子向他多少表示我的敬意。如果我还能有一次机会跟他更随意地谈谈,那我将太幸运了!”
用毕午餐,裁缝请他们观看红衣主教的画像。他把这幅画像贴在门上,表示对这位大人物的敬意,也是为了向瞧见这幅画的人说,这画不像本人,因为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很从容地亲眼见到了近在咫尺的主教大人。
“这是他们想把他画成这个样子吗?”安妮丝说道,“这身衣服倒挺像他的;可是……”
“这幅画不像,对吧?”裁缝继续说道,“我一直是这么说的,我们还会受骗吗,嗯?不过,没什么,这画底下有他的名字,作一个纪念吧。”
堂安保迪奥急于要赶路,裁缝便去张罗着找一辆四轮大车,送他们到山脚下。他去了不久,回来说,大车马上就到。他转过身来,对堂安保迪奥说道:
“神甫先生,倘若您想带几本书到山上去看看,消磨时间,我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我甘愿为您效劳,因为我也多少有点儿在阅读中寻找乐趣的癖好。不过全是用俗语写的,也许不太适合您读,但是……”
“多谢,多谢,”堂安保迪奥回答,“如今这个年头,我们的脑袋顶多只能勉强地去想《日课经》里的内容了。”
当他们互相表示谢意,彼此交换良好的祝愿,邀请和允诺回去时再来逗留的时候,大车停在了靠近大路的门口。他们把藤筐放进车里,然后也在车子里坐下,怀着平静下来的心情,颇为舒适地开始了后一半的旅程。
裁缝向堂安保迪奥谈到无名氏的情况,确实是讲了真话。从我们和他暂别那一天起,他就始终不渝地为着实现他当时给自己立下的目标而努力,诸如补赎因他的缘故造成的伤害,寻求和平,扶危济困,时时刻刻依据不同的情况行善积德。
当年,他的勇气体现于欺凌别人和维护自己,如今,他的勇气表现于不再欺凌别人,不再维护自己。他每次都是独自外出,不携带任何武器,时刻准备着接受他往日的种种强暴行径所带来的恶果;他确信,此前他向许多人欠下了许多孽债,倘若他再要用武力来维护自己,那不啻是又犯下新的罪孽;他确信,别人对他的任何伤害,都是对于上帝的亵渎,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公正的报应。而且,他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没有权利去报复那伤害他的人。
但一旦悔过自新,比起当初他依赖别人的暴力和自己的暴力来保护自己,他的安全丝毫不曾受到影响。他旧时的贪酷凶残给人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今日的温顺谦恭则给人带来深深的印象,前者自然会激起许多人复仇的愿望,后者又会使这种复仇变得容易起来。然而,实际的情形却是相反,这两者却帮助他赢得了众人的赞赏,帮助他保持着众人对他的赞赏,而这正成了他保护自己的主要手段。他就是那样一种人,谁都没有能力来侮辱他,但他侮辱了自己。往日他对别人的傲慢和别人对他的恐惧,曾引发了众人对他切齿痛心的仇恨,而今面对他甘愿自新的谦卑,这些怨恨也就渐次冰释了。那些遭受过他凌辱的人,轻而易举地、而且不冒任何风险地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满足,这是一种哪怕从最成功的报复中也无法获得的满足,一种目睹一个人痛切地改悔自己的罪过,并且对自己怀有与他们同样的愤慨的满足。许多人对他的怨恨,因为时间久深的积蓄,因为痛感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无法比他更强大,都无力对他的某些重大的罪过实行报复,从而变得愈益强烈,刻骨铭心;随后,他们看见他单身一人,不携带任何武器,而且显露出不作任何抵抗的神情,于是不由得萌生出一种热烈的情感,向他表示敬意。在这种自觉的自我贬损的行为中,他的举止和仪态也不知不觉地显得更加高尚、更加优雅,而且可以看得出来,蕴含了比从前更加坦诚的蔑视危险的气度。
那些针对他的仇恨情绪,即使是非常激烈的和粗暴的,面对公众向这位改邪归正、乐于行善的人的赞誉,也不能不受到束缚和制约。人们对他的赞誉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他常常陷入困境,要去躲避别人对他的称颂;他只好尽力克制,不让自己内心的自责过分地在面容和举止上流露出来,不让自己过分地谦卑,以免被人过分地褒奖。他在教堂时总是选择一个最后一排的位置,没有一个人敢去占据这个座位,因为那将被视为窃取一个荣誉位置的行径。另外,如果有人去侮辱他,或者极不尊敬地对待他,那不只会被认为是粗暴无礼和心地卑劣,更会被当作一种亵渎的行为;而那些能够借助别人的这种感情来约束自己的人,也或多或少地接受了这一感情。
这些原因和别的一些原因使得无名氏免遭官方的惩处,同时也就保证了他的安全,虽然他对自己的安全并不在意。他的地位和家族,对于他始终意味着某种保护伞,如今又愈发具有意义,因为在他的显赫的、狼藉的声名之外,又增加了他悔改自新的荣誉和对他堪称楷模的行为的颂扬。官府和权贵为此跟百姓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如果去冒犯一个深受公众推崇的人物,那将是不可思议的。此外,政府深深陷于对活跃的、滋长不已的动乱所作的斗争之中,而且是永恒的、又常常是失败的斗争;政府现在摆脱了那最难以制服、最让人头疼的动乱,当然会满心欢喜;何况,那个人的悔过自新引发的救赎行为,更是政府不曾遇见过的,求之不得的。惩罚一位圣人,显然不是一个有效的手段,足以勾销无力处置罪犯的耻辱;如果开了这种惩罚的先例,它所能产生的唯一的效果,就是阻止像他这样一类的人成为不再危害社会的人。或许,菲德里戈红衣主教在无名氏的改悔中所起的作用,他的大名跟改悔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事实,无疑赋予了无名氏一面神圣的盾牌。当时教权与世俗政权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它们常常互相争斗得不可开交,但却没有吃掉对方的雄心,相反,双方总是交替使用敌对与赞扬、抗争与尊重的两手,它们有时甚至联手去做一件事情,但从来不曾缔结和平,因此,在这样的情势和观念的影响下,就在一定程度上形成这样的局面:教会的宽容,虽然不能使世俗政权豁免无名氏的罪过,但也导致人们逐渐忘却这件事,何况前者的努力所产生的效果,正是双方一致期盼的。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被打倒在地,众人就会不分地位的贵贱,争先恐后地跑上前去,践踏他一番;而如果他是心甘情愿地俯伏在地上,那众人反倒会宽恕他、尊敬他。
确实,也有许多人对无名氏此次轰动一时的悔改并不觉得高兴;不少人原是他雇用来干犯罪勾当的,有些人是他在犯罪的营生上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就这样突然失去了习惯于信赖的重要靠山,或许他们正忙乎着一项早已策划的阴谋,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即可付诸行动,如今却竟然化作了泡影。在那些正和他在一起的追随者当中,我们也可看到他亲自宣布的弃旧图新的决定引发了各种不同的反应:惊奇、痛苦、沮丧、愤怒;什么情绪都有点儿,唯独没有鄙视和仇恨。那些被派遣到各处的强人和地位颇高的同伙,在听到这一惊人的消息后,也滋生出同样的情绪。不过,从里帕蒙蒂援引的材料不难发现,仇恨都集中到了菲德里戈红衣主教身上。许多人把他看作干预他们的事情,坏了他们的好事的罪魁祸首。无名氏希冀拯救自己的灵魂,谁也没有理由对此发出抱怨声。
渐渐地,留在寨堡的大部分强徒,无法适应新的纪律,也看不到改变这种局面的希望,就纷纷各奔前程去了。有人去投靠新的主子,或许这新主子就是他抛弃的主人的老朋友;有人去加入西班牙人或者曼托瓦人的所谓第三军团,或者往别的交战国家去从军;也有人沦落街头,独自去干剪径的勾当;还有人愿意自由自在地去敲诈勒索。那些他下令派遣到各地的人也作了类似的选择。而那些能够适应或者甘愿接受新的生活方式的人,大部分来自本地,他们或者回家种地,或者重新操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学会、后来荒疏了的手艺;那些外乡人当了仆役,留在了寨堡里。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都跟他们的主人一样,都重新获得上帝的恩泽,都跟他一样过着宁静的生活,既不欺凌他人,也不受他人欺凌,他们抛弃了武器,但获得了尊重。
当日耳曼军队挥师南下的时候,一些被侵占或者受威胁的地方的难民,纷纷逃到寨堡,请求给予他们庇护。无名氏深感欣慰,因为在很长的时间里,人们都把它当作一个庞大的魔窟,不敢走近一步,现在那些弱者已把寨堡视为避难的福地,慕名而来。他不只以满腔的热诚,更以感激的心情,接待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他还传下话去,他的宅第向所有想来避难的人敞开大门。他马上下了决心,不只是他的宅第,而且整个山谷都应当处于戒备的态势,如果日耳曼军队或者威尼斯轻骑兵胆敢上这儿来作威作福。他把仍然留在身边的人数虽少但骁勇无比的仆役们(正像托尔蒂的诗作那样,少而精)召集起来,向他们发表了一番演说,说这是上帝赐予他们和他的大好机会,去致力于救援那些他们曾经如此压迫和侮辱过的亲人们。他以非常随和的、坚信别人将会顺从的语气下达命令,大致宣布他要他们去做的事情,特别是指示他们应当怎样检点自己的行为,务必使那些上山来寻求庇护的人,全把他们当作朋友和保护者。
然后,他又下令从顶楼把储藏在那儿很长时间的火枪、刀剑和长矛搬下来,把它们一一分配给逃难来的人。他还传话给山谷里的农民和租户,若有谁个愿意,欢迎他们随身带武器到寨堡里来;谁个没有武器,他就把武器发放给他们。他还挑选了几个外来人当头头,让另外的一些人听他的指挥。他在山谷的入口和各处要害,在通向寨堡的山坡上和寨堡的门口,都安排了岗哨,规定了换岗的时间和方式,这就好像在军营里,或者好像在他干着罪恶的营生的年月里习惯做的那样。
在顶楼的一个角落里,安置着只有他使用过的各种武器,他的远近闻名的卡宾枪、毛瑟枪、佩剑、宝剑、手枪、大刀、匕首散放在地上,或者倚靠在墙上。仆人中没有一个人敢去触动它们;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去请示主人,该把什么样的武器给他拿去。“一件也不要。”他这么回答,或许是因为发了誓愿,或许是出于一种愿望;作为这样一支特殊的守卫部队的首领,他也始终没有佩带过武器。
同时,他又动员其他效劳或者听命于他的男人和妇女,在寨堡里为尽可能多的人安排安身之处,在已经改作宿舍的房间和过厅里支起床铺,预备被子和褥子。他还下令采购足够的食品,供应那些由上帝派遣到他这儿来的客人,而这些客人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而他自己却在寨堡内外、山上山下和山谷四处奔波,没有片刻的安宁。他忙碌于设立、加强和巡视岗哨,探访守卫者,也让守卫者看见他,用自己的言语、眼神和表率,把一切都处理得有条不紊。他在家里,在大街上,随时接见那些刚刚来的客人。所有的人,无论是曾经见到过他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的人,都欣喜若狂地望着他,在这瞬间,他们忘掉了那些驱使他们上山来的痛苦和恐惧。当他离开了众人继续走自己的路时,他们仍然转过身来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