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封信德·罗斯蒙德夫人致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
(仅为口授)
我亲爱的人儿,我刚收到您十一日的信 [13] ,信里包含温和的责备。您得承认,您很想进一步责备我,要不是您想起了您是我的女儿,您真会狠狠地责怪我的。然而,这样您就很不公道了!我很想亲自给您回信,也希望能自己动笔,所以就一天天地拖延下来。您看,就连今天,我仍不得不借助我的侍女的手。我那讨厌的风湿病又犯了;这一次它侵入了我的右臂,我完全成了一个独臂人。既然您这样一个气色鲜艳的年轻女子交上一个如此衰老的朋友,情况就只能这样!您只好忍受她的行动不便的影响。
等我的疼痛略微减轻一点,我就打算跟您长谈。目前您只要知道,您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只要可能,它们就会加深我对您的深厚的友谊;而且我会始终积极地参与您生活中的一切。
我的侄子身体也有些不舒服,但并没有什么危险,也用不着为他担心;那是一种轻微的不适。依我看,这种不适只影响了他的情绪,并没有损害他的健康。我们几乎见不到他。
他的隐退和您的离去并没有使我们的小圈子变得欢快一点。特别是小沃朗热对您的离去感到万分遗憾;她整天张大了嘴直打哈欠。尤其是近几天来,蒙她看得起我们,每天下午都睡得很沉。
再见了,我亲爱的人儿。我永远是您的十分亲近的朋友,您的母亲,甚至您的姐姐,如果我这样一把年纪还当得上您的姐姐。总之,最亲密的感情把您和我连接在一起。
德·罗斯蒙德夫人口授
阿黛拉伊德笔录
一七xx年十月十四日于xx城堡
第一百一十三封信
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德·瓦尔蒙子爵
子爵,我觉得应当告诉您,巴黎有人开始谈论您了;有人注意到您不在巴黎,而且猜到了原因。昨天我参加了一场人数众多的晚宴;席上,有人肯定地说您被一种浪漫的不幸的爱情困在了乡间。当时,所有嫉妒您成功的男人和所有被您冷落的女人脸上都马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您就不会让这种有害的传闻变得确凿无误,您应当马上回来,亲自到场使这种传闻破灭。
请想一想,如果一旦您让人失去了您是无法抵御的想法,不久您就会感到人家确实可以比较容易地对您进行抵抗;您的情敌也会失去对您的敬意,而敢于跟您争斗了。因为他们当中有哪一个不自认为比贤德的女子更有力量?特别请想一想,在名誉被您公开损害过的众多女子中,凡是没有被您占有过的那些人都会设法使公众不要受骗,其余的则会尽力愚弄大家。总之,您应当预料到您的才干也许会遭到低估,正如迄今为止,您的才干始终被过高估计那样。
回来吧,子爵,不要为了孩子气的一时的爱好就牺牲您的声誉。我们想对小沃朗热做的事儿,您全都做到了;至于您的院长夫人,显然并不是离她十里路就能满足您对她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您以为她会去找您吗?说不定她早把您给忘了,就算她想到您,也只是因为曾经羞辱了您而感到得意。至少在这儿,您可以重新显得十分风光,而您也正需要这样的机会。即便您执意要继续那可笑的风流韵事,我也看不出您回来会有什么害处……我看正好相反。
其实,如果您的院长夫人爱慕您,正如您对我说过好多次,却极少加以证明的那样,那么目前她唯一的安慰,仅有的乐趣,就应该是谈论您,想要知道您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甚至想要知道跟您有关的最微末的琐事。这些琐事立刻变得富有价值,因为人家感到失落。这是从富人饭桌上掉下来的面包屑,富人不屑一顾,而穷人却贪婪地捡起来充饥果腹。目前,可怜的夫人就在捡这些面包屑;她捡得越多,对余下的一切就越不急于品味。
再说,既然如今您知道哪个人是她的知心朋友,您可以相信,那个知心朋友给她的每一封信里至少会有一小段训诫,以及所有可以用来证实她的见识和增强她的德行 [14] 的内容。为什么您要让一个人得到抵抗的手段,而让另一个人得到危害您的方法呢?
这并不是说我完全同意您表示的有关她更换知心朋友对您不利的意见。首先,德·沃朗热夫人恨您,而仇恨总比友谊更能叫人变得敏锐和乖觉。您的姑母年高德劭,不会有片刻想要对她亲爱的侄儿加以诋毁,因为德行也有它的弱点。其次,您的担忧建立在绝对错误的观点上。
女人年纪越大,就变得越加严厉和乖僻的看法是不正确的。从四十岁到五十岁,女人看到自己的容颜憔悴而陷于绝望,感到不得不放弃自己仍然怀有的抱负和乐趣而相当气恼,因此她们几乎都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性情也变得乖戾暴躁。她们需要这样一段漫长的时间来彻底完成这项重大的牺牲;但等这段时间一结束,她们就分为两类。
绝大多数的女人,那些只凭年轻美貌生活的女人,都变得痴痴呆呆,麻木不仁,她们只有在打牌和参加宗教活动时才脱离这种状态。这种女人总惹人生厌,往往喜欢抱怨,有时还爱找麻烦,但难得心思歹毒。我们也说不上来这种女人究竟是严厉还是不严厉。她们没有思想,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老是人云亦云,对别人说的话既不理解,也无区分优劣的能力,她们实际上完全一无所长。
另一类女人则少得多,但着实可贵;她们具有个性,从不忽略培养自己的理性;在她们失去了肉体的乐趣后,她们懂得为自己建立另一种生活;她们决定拿以前用来美化容颜的饰物来美化心灵。这种女人通常具有十分健全的判断力,性格稳重,为人开朗、随和。她们用给人好感的善意,以及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可爱的风趣来替代迷人的魅力。她们就是这样得以在某种程度上跟年轻人接近,并为年轻人所喜爱。那时候,她们根本不像您所说的那样严厉乖僻。她们的宽容大度的习惯,她们对人类弱点的长期的思考,特别是她们对自己青春年华的回忆(她们只凭着这种回忆仍然对人生有所依恋),也许使她们有些太近于随和了。
最后我能对您说的就是,我始终争取跟老年的妇女结交,因为我早就认识到她们的赞许对我很有用处。我遇到过她们当中的不少人,她们所以吸引我,一方面固然因为我可以得益,另一方面也是我对她们怀有好感。我就说到这儿吧;因为如今您那么容易激动,那么充满高尚的情操,我真担心您会突然爱上您的年迈的姑母,把自己跟她一起埋在您已呆了那么久的坟墓里。我还是把话回到正题上来吧。
尽管您看上去似乎对您的小学生着了迷,但我却不相信她在您的计划中会有多少作用。您就近找到了她,占有了她。这做得好极了!但这算不上是一种爱恋。说实在的,这甚至也不是十足的享受。因为您只是完全占有了她的肉体而已!我不谈论她的内心,我猜想到您对她的内心并不在意。不过就连她的头脑,您也没有占有。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意识到这一点,我可在她最近给我的那封信 [15] 里找到了这方面的证据;我把那封信附上,让您自己判断。您看,在她谈到您的时候,总是称作德·瓦尔蒙先生;她所有的想法,就连受到您的启发所产生的想法,总是归结到当瑟尼身上;她并不把他称作先生,始终就称作当瑟尼。从这一点上,她就把当瑟尼跟所有别的男人区分开来;即便在她委身于您的时候,她也只是在跟他亲昵。如果您觉得这样一个被您征服的女子是迷人的,如果她给予您的快乐竟然使您难以割舍,那您倒真是一个要求不高、容易对付的人了!您保留着她,我并不反对;这也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是我觉得这并不值得费上一刻钟的时间,而且也应当对她有些约束,比如说,在使她进一步忘掉当瑟尼之前,就不允许她接近当瑟尼。
在停止谈论您的事儿,回头来谈我自己以前,我还想对您说一点:您告诉我打算采用的那种装病的方法是众所周知的,并没什么新意。说实在的,子爵,您真没有创造力!至于我,有时候我也故伎重演,正如您会看到的那样。但我总尽力依靠细节来加以补救,特别是事情的成功证明我做得对。我还想再作一番尝试,谋求一桩新的风流艳遇。我承认,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但至少可以让我得到消遣,眼下我无聊得要命。
自从普雷旺的那件事以后,我不知道为什么贝勒罗什变得叫我难以忍受。他那样加倍对我献殷勤,表示亲热和崇敬,我实在受不了。他偶尔也对我发怒,最初只叫我觉得好玩;然而总得想法平息他的怒气,因为让他这样下去会影响我的名誉;可是根本没有办法让他明白事理。为了不费什么力气地制服他,我只得对他表示更多的爱情,而他却当真起来。从那以后,他就欣喜若狂,无休无止,使我十分厌烦。我特别注意到他对我表现出的那种带有侮辱意味的信心十足的样子,安然无忧地认为我是永远属于他的。我确实感到受了侮辱。如果他以为自己那么了不起,可以让我始终依顺他,那他真是太小瞧我了!他新近不是还对我说,除了他,大概我再也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吗?哦!那会儿我尽力小心克制,才没有马上指出他的错误,对他说出实情。的确,这真是一个想要得到自己独有的权利的可笑的大爷!我承认他体格匀停,相貌俊美,但是总的说来,毕竟只是个爱情的工具而已。总之,时间已经到了,我们该分手了。
半个月来,我已经作了不少尝试,我依次采用冷淡、任性、发火、争吵等方法,但那个死心眼儿的人不肯轻易放手,于是只好采取更加剧烈的手段。因此,我要把他带到乡间。我们后天动身。只有几个没有什么洞察力的不相干的人跟我们一起前去。我们在那儿就像单独呆在一起似的,几乎享有完全的自由。在那儿,我会对他表示无限的恩爱和百般的亲热,直到超出他能承受的地步。我们会整天在一起绸缪缱绻,难分难解。这样管保他会比我更希望早点结束这次旅行;如今他把这次旅行看作莫大的幸福。在他回来的时候,如果他厌烦我的程度没有超过我厌烦他的程度,那您就可以说,我在这方面知道的情况及不上您。
我这样隐居乡间,借口是要认真处理我那关系重大的诉讼案。这场官司终于要在冬天开始的时候进行审理了。我很高兴,因为一个人的所有财产始终这样悬而不决,真叫人感到不舒服。我倒并不担心案件审理的结果;首先是我有理,我的所有律师都向我肯定这一点。就算我不在理,要是我不能胜诉,那我也太蠢笨了;我的对手只是几个年幼的未成年人跟他们老迈的监护人!然而如此重大的案子,什么都不应忽略,因此我带了两个律师一同前去。您不觉得这次旅行会很快活吗?可是如果我能因此而胜诉,同时又甩掉贝勒罗什,那我就不会为了耗费的时间而惋惜。
目前,子爵,请猜猜看谁是我的下一个情人。我不相信您猜得出来。算了吧!我知道您随怎么样也猜不到的。告诉您,是当瑟尼。您吃惊了,对吧?因为我总还不至于沦落到教育孩子的地步!可是他确实值得另眼相看。他身上只具有青年人的轩昂气度,却没有他们的浅薄。他在社交圈子里十分矜持慎重,这就可以消除人家对他的所有猜疑;而在他私下跟你亲昵的时候,你就只会觉得他越发可爱。这并不是说我已经和他有过什么关系,我依然只是他的知心朋友。不过在友谊的薄纱下,我好像看出他对我怀有十分强烈的爱恋之心,我觉得我也很喜爱他。他富有才气,又体贴入微,这样一个人竟然为了沃朗热那个愚蠢的小妮子而牺牲和糟蹋自己的才智和敏锐的心思,真是太可惜了!他以为爱上了她,我希望他弄错了。她压根儿配不上他!我倒不是嫉妒她,他和她的爱情简直就像一场谋杀,我要把当瑟尼救出来。因此我请求您,子爵,注意不要让他再接近他的塞西尔(他仍然有这样称呼她的坏习惯)。初恋总比我们料想的影响要大;如果她现在再见到他,特别是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就没有什么把握了。等我回来以后,一切归我负责,管保不出差错。
我原来很想带着年轻人一起去,但我一向行事谨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再说,我也怕他发觉贝勒罗什跟我之间的关系;如果他看出了一点儿蛛丝马迹,我会大失所望。至少我想在他的心目中显得纯洁无瑕;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真正配得上他。
一七xx年十月十五日于巴黎
第一百一十四封信
德·都尔维尔院长夫人致德·罗斯蒙德夫人
我亲爱的朋友,我无法抗拒内心的强烈不安,也不清楚您能不能给我回信,还是忍不住要向您打听。您说德·瓦尔蒙先生的身体状况没有危险,却并不能使我像您所表现出的那样安心。忧郁和厌恶社交往往是某种严重疾病的前兆。身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一样会使人渴望独处;人们往往责怪一个人脾气不好,其实倒应当同情他的病痛。
我觉得他至少应当去看一下。您自己也身子有病,怎么身边就没有一个医生?今天上午我去看过我的医生,不瞒您说,我委婉地问过他了。他的意见是生来就很活跃的人,突然变得相当懈怠,这种情况绝不可以忽视。他还对我说,如果不对疾病及时治疗,就再也治不好了。为什么要让您这么心爱的人去冒这种危险呢?
更叫我心里不安的是,我已经四天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天哪!您没有在他的身体状况上骗我吧?为什么他突然不给我写信了?如果只是因为我每次执意地把信退回去给他,也许他早该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我是不相信预感的,但是几天来,我愁闷到了心里害怕的地步。啊!也许一场最大的灾祸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说出来我真感到羞愧,您也不会相信,不再收到那些信我心里有多难受!可是收到了,我仍然会拒绝看的。但至少可以肯定他还惦念着我!我看到了从他那儿来的东西。我并不把那些信拆开,只是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掉眼泪。我的眼泪甜津津的,一下就淌了下来;只有泪水才能部分地消除我回来以后常有的那种沉重心情。我恳求您,我的宽容大度的朋友,一旦您能亲自写信,就马上给我写吧。目前,请您派人每天把您和他的消息告诉我。
我发觉几乎还没有说上一句有关您的话,但您了解我的感情,知道我对您充满依恋,深切地感激您所表现出的富于同情心的友谊。我心烦意乱,痛苦不堪,饱受煎熬地担心他生病,因为我也许就是他得病的原因。请您对此加以原谅。天哪!我老是受到这个令人绝望的念头困扰,心也给撕裂了。我以前没有经受过这样的不幸,如今我觉得我生来就是为了体验各种不幸。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爱我吧,怜悯我吧!今天我会收到您的信吗?
一七xx年十月十六日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