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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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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签订合同

两天后,胡桂瑙觉得艾施也该考虑好了,于是又来到艾施的办公室里。

他到办公室后却发现,艾施办公桌旁的柳条安乐椅中坐着一个水桶腰大屁股、看不出年龄性别、看不出丝毫魅力的人。

这位是艾施夫人,胡桂瑙这时知道,成功在望!

他只需要对她以利相诱:“哦,夫人肯定是见我们谈判得如此艰难,所以前来帮我们了。”

艾施夫人微微往后一靠:“生意上的事我一点都不懂,都归我丈夫管。”

“没错,尊夫他当然是个令人敬佩的生意人!正如我听说的那样,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很多人费尽了心思对付他,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艾施夫人微微一笑,胡桂瑙觉得心中一阵振奋:“他的主意妙极了,利用有利行情,摆脱报纸束缚,反正报纸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苦恼,反正生意每况愈下。”

艾施夫人礼貌地说道:“没错,我丈夫肯定被报社的事弄得焦头烂额。”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弃的。”艾施说道。

“哎,怎么搞的,艾施先生,就算您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健康,可尊夫人也有权表态,……另外,”胡桂瑙想了想,“……要是实在不想辞职,那您也可以要求继续留任合作。给收购报社的集团公司弄到如此优秀的人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赞同的。”

“这事好商量。”艾施说道,“不过,要是少于18000马克,我可不干。这是我刚才跟我妻子说好了的。”

“不管怎么说,艾施先生您总算不像之前那么狮子大开口了,这非常明智。只不过,要是您还想留在报社任职的话,那您肯定还要做些让步。”

艾施先生问,还要让多少。

胡桂瑙觉得,自己得赶紧把这事给敲定:“艾施夫人,艾施先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起草一份试用合同,顺便讨论一下各项条款。”

“可以!”艾施说道,然后拿出一张纸,“您来口授。”

胡桂瑙坐了下来:“那好,就开始吧。标题:合同备忘录。”

经过一上午的来回拉锯,讨价还价,他们起草了以下合同:

第一条

威廉·胡桂瑙先生,作为联合股东集团的掌权人和受托管理人,以公众股东的身份加入《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无限责任公司,且公司资产划分如下:

10%仍归奥古斯特·艾施先生持有;

60%归由胡桂瑙先生代表的“工业集团”持有;

30%归同样由胡桂瑙先生代表的本地股东集团持有。

艾施先生原先准备出售一半股份的要求被胡桂瑙拒绝了:“这样做,对您没有好处,亲爱的艾施,您占的股份越多,您的现金收益就越少……您看,我是在为您的利益着想。”

第二条

公司资产包括发行权和其他权利,以及所有办公设施和印刷设备。临时股份凭证按新的资产占比发售。

艾施先生认为,自由女神像和巴登维勒风景图是私人财产,应从公司资产中剔除。

“可以。”胡桂瑙不介意地说道。

第三条

净利润应按各方持股比例进行分配,转入备用基金的利润除外。亏损也应按同样比例由各方分担。

这条关于亏损的规定是应艾施先生的要求而加入合同的,因为胡桂瑙先生根本没有考虑亏损。备用基金也是艾施想出来的。

第四条

作为新股东集团的掌权人和受托管理人,胡桂瑙先生将20000(大写:贰萬)马克资金注入公司。这笔资金的三分之一应立即到账;根据付款方要求,可每隔半年或最多一年,各支付总额三分之一的余款。如延期付款,则每半年应给公司支付4%的利息。股份凭证按付款比例发放。

因为股份凭证应在付款后立即发放,且高达4%的利息足以起到威慑作用,所以胡桂瑙并不怎么害怕本地参股者行使分期付款的权利。

就算他们这样做了,他也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也不担心自己该如何为这个凭空捏造的工业集团筹措到分期支付的资金,——第一笔反正要半年后,即1919年新年时才到期,反正时间足够,这么长的时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战况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混乱局面,也许随后就是和平,也许他光靠报纸本身就能赚到所需资金,甚至很有必要虚构亏损,隐匿并偷偷弄走这些收益,也许艾施那时候已经不在人世,——总有办法战胜困难的。

第五条

威廉·胡桂瑙先生应付款项总计20000马克,应记入两个账户,即13400 [1] 马克记入“胡桂瑙工业集团”账户,6600马克记入“本地集团”帐户。

现在,谈判中最困难的时刻到了。

因为艾施坚持自己应得到18000马克,而胡桂瑙认为,该价格中必须先扣除10%,用于支付艾施的剩余股份,然后再扣除2000马克,用作增资后艾施应支付的合伙资金,总计4000马克,因此艾施——即使他能接受艾施的估算——也只能得到14000马克。

“即便是14000马克,我仍然觉得太多太多了,经纪人必须实事求是,不偏不倚,我绝对无法让我的集团接受这个价格,哪怕我再想帮助艾施先生和可亲的艾施夫人;不,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必须给委托人提供可靠的建议,而且我也不想闹出笑话来;在这件事上,我肯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而是会保持客观公正,而作为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估人,我会建议,将售价的90%作价10000马克,多一芬尼都不行。”

不,艾施叫了起来,他想要18000马克。

“怎么就有人听不明白呢?”胡桂瑙转过身来对着艾施夫人,“我刚才可是当着他的面算的,按照他自己的估价,他只能拿到14000马克。”

艾施夫人叹了口气。

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即艾施应得到12000马克和一份聘用合同:

第六条

作为前任独资所有者,奥古斯特·艾施先生将获得:

a)清偿费用12000马克,其中三分之一,亦即4000马克,应立即到账,其余三分之二应分两次,即于1919年1月1日和7月1日,等额付清;付款方为本公司,收款方为艾施先生;如有拖欠,将对这两笔分期支付的资金收取每年4%利息;

b)一份聘用合同,即聘用艾施为报社编辑兼总会计师,月薪125马克,聘用期两年。

或许艾施仍然不会让步,哪怕胡桂瑙灵机一动,把两人的争议焦点转移到分期付款利息这个次要话题上,刻意装出谈判艰难的情形,然后就势将利息定为4%,或许艾施还是不会让步,要不是他禁不住有望获得复杂会计工作的诱惑,迷了心窍似的全然忘了这两笔未清款项——他当然不会知道,可能要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两笔款子才会到账——换句话说,这两笔未清款项大概到不了账了,甚至12000马克和20000马克之间的差额,都会在胡桂瑙的欺骗手段下流入他自己的腰包。

不过,胡桂瑙同样没有想得如此龌龊,他也没有意识到,在本地股东集团付款完毕后,《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在事实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强压下一切真诚的念头,竭力争取虚构委托人的利益,用疲惫的口气说道:“嚯,好吧,那就12000马克吧,如您所愿,4%就4%吧,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这个亏我认了……不过,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第七条

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a)胡桂瑙先生担任发行人。公司一应商务财务事宜均由他全权负责。除此之外,他还有权自行决定接受或拒绝报纸文章。公司每月向他支付不低于175马克的月薪,即年薪2100马克。

b)艾施先生,在其聘用合同有效期间,有负责公司一应会计相关事宜的权利和义务,并担任副主编。为了确保工业集团的利益,艾施必须同意缩减自己的编辑权力;与会计职务相关的各项权利只是一种补偿。

第八条

报社到目前为止在艾施先生家中所用的办公场所,应自本合同生效之日起,交由本公司使用三年。在此期间内,艾施先生还应向发行人提供早餐及上述房屋前翼中两间家具配备齐全的房间。由于这两项服务,艾施先生每月将获得公司提供的25马克补贴。

第九条

如本无限责任公司以后变更为有限责任公司或股份公司,应相应考虑上述条款。

在有预谋地将公司变更为需要公开财务会计报告的公司后,这个空中楼阁自然就会轰然而倒。

但是胡桂瑙一点儿都不担心;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一桩完全合法的生意而已。当然,这桩生意还会给他带来免费的住宿和早餐,这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却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艾施却还在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份合同还没到十个条款。

他们想了一会儿,然后一致同意:

第十条

由本合同引起的任何争议,应在法庭公开解决。

这样,胡桂瑙就在极短的时间内——那天是5月14日——宣布:交易顺利完成。

本地乡绅毫不犹豫地足额支付了6600马克的资金;其中,4000马克按合同规定交给艾施先生,作为一个谨慎、讲信用的生意人,胡桂瑙把1600马克用作报社运营费用的保证金,剩下的1000马克则用作自由支配资金,供自己开销。

在将临时股份凭证发放给认购者之后,他们没过几天就正式宣布:本报喜迎新一届报社领导,自6月1日起采用新版面发行。

胡桂瑙成功说服少校写一篇社论,以此宣布新时代 [2] 的到来。同样,作为社庆特刊,这一期报纸刊登了宣扬爱国主义的文章、探讨国家经济的文章,但大部分都是分析爱国主义经济的文章,这些矫揉造作的文章都是认购参股的本地乡绅所写。

为了欢庆新纪元的到来,胡桂瑙搬到了艾施家中,正式住入为他准备的两个房间中。

* * *

[1] 小说中数字都是估算,例如20000马克的三分之一是6600马克,18000马克的十分之一是2000马克,14000马克的90%是12000马克,剩下的2000马克加上作价后的10000马克,正好等于12000马克,否则金额会对不上的。——译注

[2] 在德语中,报纸是zeitung,时代是zeit,报社的易主象征着时代的转折。——译注

第31节 价值崩溃(4)

毫无疑问,时代风格不仅会影响当时的艺术家;毫无疑问,风格也会渗透到同时代人的所有行为之中;毫无疑问,风格不仅体现在艺术作品中,而且也体现在构成时代文化且艺术作品仅占极小部分的所有价值中。

只不过,在面对“这种风格在普通人身上,例如在威廉·胡桂瑙这种经纪人身上,能体现出多少”这种具体问题时,人们还是束手无策。

这个做酒囊或纺织品生意的男人,与至少出现在梅塞尔百货商店大楼或彼得·贝伦斯汽机房中的风格意志有无共同之处?他本人肯定更喜欢上有城垛冠顶,内有许多小摆设的别墅,而就算没有这种喜好,他仍然是公众的一员,尽管公众与艺术家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然而,进一步仔细观察像胡桂瑙这样的人时,就会发现,这跟他和艺术家之间的鸿沟完全没有关系。

也许可以认为,在有特殊风格意志的时代中,艺术家和同时代人之间相互缺乏理解的现象并不像今天这么明显,所以即使是那个时代的胡桂瑙们,在看到塞巴尔德教堂中的一幅丢勒新画作时,也都会涌起喜悦和钦佩之心。

因为有许多证据表明,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和同时代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画家对剪布匠 [1] 和马刺匠的理解,至少和后两者欣赏画家画作时感受到的喜悦一样深刻。

当然,这是无法证实的。

也许有些变革性的东西并不怎么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也许格吕内瓦尔德的情况就是如此。

但这种变化并不特别明显。

中世纪艺术家和同时代人之间是否相互理解,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无论是理解还是缺乏理解,一样表达了传说中的“时代精神”,就像艺术作品本身或同时代人的其他行为一样。

但这样的话,那么胡桂瑙这类经纪人的建筑艺术审美观和其他审美观的取向也就无所谓了,胡桂瑙是否从机器中获得了某种审美享受,也同样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的其他行为、他的其他思想,是否受到那些能在生活的另一个地方催生出一种无装饰式风格,产生相对论或新康德主义思想的相同规律的影响,——换句话说,一个时代的思想是否也承载着这种风格,也受到那种以可理解的形式体现在艺术作品中的风格的影响;也就是说,作为思想的艺术作品,在这个时代发现且在这个时代有效的真理,是否完全一样承载着这个时代的风格,是否等同于这个时代的一切其他价值。

只能如此!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看,真理不仅是一切其他价值中的一种价值,而且人的行为也在真理的指导之下,可说是事事处处彰显真理:无论做什么,他在任何时候都觉得是合理的,他用自认为是真理的原因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一系列的逻辑证明,他的行为总是正确的——至少在行为发生的那一刻。

如果他的行为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那么他的思维也不例外:从实践和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在这种情况下,用不着决定是行为先于思维,还是思维先于行为,是生命至上先于理性 [2] 至上,还是理性至上先于生命至上,是我在 [3] 先于我思 [4] ,还是我思先于我在,——只有理性的思维逻辑仍然可以理解,而构成任何风格的非理性的行为逻辑,只能体现在创作完毕的作品中,只能体现体现在成果中。

但与此同时,在逻辑思维的本质,与行为所产生的价值和无价值之间,这种极其密切的联系也同样成为一种思维模式,即这种思维模式支配着胡桂瑙这种人,并迫使他这样而不是那样行事,给他规定了做生意时需要考虑的各个方面,让他这样而不是那样拟定合同,——胡桂瑙这种人的所有内在逻辑都被归入时代的整体逻辑之中,并与渗透到时代创造精神及时代可见风格中的逻辑产生本质联系。

即使这种理性思维,即使这种理性逻辑,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只是一条绕在多维生活上的一维细线,但这就是飘荡在逻辑空间抽象中的思维,也是多维事件及其整体风格的缩写,差不多等同于立体空间中的装饰是可见风格效果的缩写,是所有这种风格的作品的缩写。

胡桂瑙是一个务实的人。

他务实地分配自己一天的时间,务实地做着自己的生意,务实地拟定和签订合同。

一切都以一种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逻辑为行为依据;这种逻辑要求处处无装饰这一结论,看起来不太大胆,甚至看起来又好又正确,就像一切必需之物都又好又正确一样。

然而,这种无装饰与虚无相关,与死亡相关,背后隐藏着吞噬时代的死亡巨兽。

* * *

[1] 把羊毛织物起绒后长度不等的羊毛纤维修剪下来的手艺人。——译注

[2] ratio。本文中的名词“理性”一词翻译自“die rationalitt”、“die vernunft”、“das vernünftige”、“die ratio”、“das rationale”,除了“die rationalitt”之外,分别用上标“*”、“**”、“#”、粗体表示,以示区别。——译注

[3] das sum。

[4] das cogito。

第32节 反抗者和罪犯

反抗者并不是罪犯,两者不可混淆,虽然人们经常给反抗者贴上罪犯的标签,虽然罪犯有时也会冒充反抗者,美化自己的罪行。

反抗者独来独往:他虽然反对和反抗某个集体,同时也是这个集体的最忠实的儿子,对反抗者来说,这个被抗争的世界就是大量有效关系的集合,只是这些关系的脉络被一些卑劣的恶毒行径弄得混乱不堪,而他的任务就是把它们理顺理清,并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分门别类。

路德就是这样反抗教皇的,而艾施也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反抗者。

与此相对的是,把胡桂瑙辱为罪犯的理由却很不充分。

这不仅是在侮辱他,而且也是在严重冤枉他。

从军方的角度来看,逃兵当然是罪犯,信念坚定的战士肯定会憎恨逃兵,几乎就像农民憎恨偷鸡贼一样,他们也会像农民一样,认为只有死刑才是对这种罪行的公正惩罚。

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个原则性的客观区别:罪行的本质在于它可以重复;又因为可以重复,所以它不过就是一种普通职业而已。

犯罪行为只是以极为松散的形式祸害社会,即使它与中产阶级的斗争是美国式的;小偷和骗子应该不知道去宣扬什么主义,在夜间穿着橡胶底鞋子施展自己行窃手艺的窃贼也是手艺人,和其他手艺人完全一样,和所有手艺人一样保守,哪怕是嘴咬钢刀、飞檐走壁的杀手,他们的职业并不祸害整个社会,而他们的行为只是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的私事。

没什么在挑战、破坏现状。

改进或降低刑法处罚力度的建议从来就不是由罪犯提出的,虽然他们与此最为相关。如果把建议权交给罪犯,那么人们仍会把小偷和伪造货币者吊死在绞架上,人们甚至连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都分不清,尽管罪犯在作案时对小细节非常敏感,并希望司法程序适应他们改良后的细微差别和诉求。

但是,正是因为他们需要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绞刑,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车裂和火钳之刑,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鞭刑和监禁;正是因为这些无益的愿望,其实就是未受教育者的磕巴之语——他们无法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迟钝地、连比带划地渴望心中向往却几乎不能理解的只属于自己一小部分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愿望:他们所在的国家,应该在一个河清海晏、秩序井然的世界边缘,应该融入那种让人倾心不已的美好秩序之中,——如果罪犯只能通过公正严明的严刑峻法认识到这种包融与结合,那么从中就能看出,他们天生喜欢群居社交,喜欢思慕念想,只是心中充满了渴望——渴望避免边境冲突,渴望在和平安宁中从事自己的职业,渴望变得越来越没有怨言、越来越悄无声息,甚至越来越敏感,使自己的服务适应整个制度和现状。

反抗者和罪犯,他们两者都会给当前社会带来自己的秩序和规矩,他们自己的价值观。但是当反抗者想要征服现状时,罪犯也想参与其中。

逃兵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或者是两者相加。

胡桂瑙可能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他现在的任务是,把他自己的小世界和小现实建立到大世界和大现实边缘,并使小的适应大的。即使他同意逃兵应该被枪决,但暂时这也无关紧要,而且这个想法并不荒谬,并不比他的梦话更荒谬:在他的梦里,《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就像大型机器的一个零件,就像传动杆咬合处的一个黄铜活节头,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一个接壤点——他不喜欢现在这个国家的法律,而是尊重和喜欢那个国家的法律,所以他想从这个接壤点偷偷溜过去并住在那个国家。

在所有这些动机的影响下,胡桂瑙觉得必须把《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抢夺过来,而这也正好可以解释,这笔交易为何会如此成功了。

第33节 特刊社论

1918年 6月 1日《库尔特里尔先驱报》社论

德国人民的命运转折点

镇警备司令官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少校的几点思考

于是,魔鬼离他而去,

看哪,天使过来侍奉。

《马太福音》4:11 [1]

虽然本报社领导的变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随后我们即将迎来第四个盛大的周年纪念日,但我认为,通常情况下,我们在此也有必要把这件小事看作一件大事的镜子。

因为我们,还有我们的报社,都面临重大转折,我们也希望走上一条引领我们走向真理、走向光明的新道路,我们也坚信,只要我们劲往一处使,我们就能…………………………………………………………………………………………………………………………………………………………

要被我们赶出这个世界的魔鬼何在?我们想要召唤过来帮助我们的天使何在?我,一个老兵,应该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即使这些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脱离时代精神…………………………………………………………………………………………………………………………………………………………

冲破敌军的包围,而且也要祛除污染祖国的思想糟粕,并与祖国一起,将污染全世界的精神糟粕荡涤殆尽,使人间…………………………………………………………………………………………………………………………………………………………

毫不奇怪,这些民族会受到百次纷争、千次分裂的惩罚。因为有错必惩,手错断手,足错断足。

我听到有人反对,说我们不该如此轻易地接受惩罚,忍受鞭笞,把另一面脸也向施罚者凑过去…………………………………………………………………………………………………………………………………………………………

正如路德为了反对腐朽的罗马教廷所作的斗争是正义的斗争。我们的兵法大师克劳塞维茨教导过我们,正义精神正是战争武器之一,而…………………………………………………………………………………………………………………………………………………………

在我们的战斗中应该是:“其敌闻风丧胆,逃之夭夭;所有作恶之徒,惊惶失措;救民水火,幸有其助 [2] ”(《马加比一书》iii:6),但我们绝不能注重于追捕逃敌,而是要注重于拯救,拯救自己的人民,拯救他国的人民。我们的目光会是短浅的。的确,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如果这种牺牲是草率的,上帝的…………………………………………………………………………………………………………………………………………………………

拥有我们必须争取的外在自由的唯一条件是,他同时获得内在崇高的和真正神圣的自由。尽管在战场上,我们可能战无不胜,但这种自由,我们无法在战场获得,而是只能在我们心中得到找到。因为,这种内在的自由,与世界正要失去的信仰是平等的。所以,这场战争并不只是…………………………………………………………………………………………………………………………………………………………

根据《圣经》?“绝对不是劝人虔诚的好作品教出虔诚善良的好人,而是虔诚善良的好人做出劝人虔诚的好作品。”路德在《论基督徒的自由》中写道,并且他还进一步阐述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那么很显然,只有源于基督所赐纯粹恩典的信仰…………………………………………………………………………………………………………………………………………………………

约翰说过(《约翰福音》iii.30)“他必壮大,我必弱小 [3] ”,战争也是如此,战争规模一定会变大,因为信仰之心会变小,在信仰之心不重生和壮大之前,这场战争不会结束。为了邪恶而邪恶…………………………………………………………………………………………………………………………………………………………

在我们看来,似乎首先必须让黑人军队占领全世界,这样才能从《约翰启示录》的火焰中产生新的友爱和教区,这样才能重新建立基督之国,获得新的辉煌………………………………………………

…………………………………………………………………………………………………………

黑人军队带着非骑士式武器,向我们挺进,但他们只是先遣部队。他们的身后是响应征召令组建的黑色地主军,是《约翰启示录》中的恐怖。因为只要白种人无法克服情感惰性,从中…………………………………………………………………………………………………………………………………………………………

为了荣耀,这是迷失的一代,他们的四周将充满黑暗,无人前来相帮,而他们…………………………………………………………………………………………………………………………………………………………

无神论者和投机者的有害言行,不但在繁华的敌国大都会中肆虐,而且也没有放过我们的祖国。就像一张挣不脱、看不见的巨网,笼罩在我们的城市上空…………………………………………………………………………………………………………………………………………………………

正如在1870年,为了统一四分五裂的各个德意志邦国,我们必须打一场伟大的战争一样,这场战争的规模更大,也更可怕,而它为人称道的原因,不仅在于它团结了所有邦国的友情,而且同样也…………………………………………………………………………………………………………………………………………………………

信仰和自由的恩典也将再次属于我们。然后,我们才可以说“基督徒是万物之仆,众人皆可使唤”,以及“基督徒是万物之主,无人可以使唤”,这两种说法都对,我们应该从中认识真正的自由。

我不知道,我能否让人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些道理,但我相信,它们仍然是残缺不全的。

不过,克劳塞维茨将军的观点在这里也仍然适用:“充满危险而又让人心碎的悲惨场面,很容易使感情战胜理智,而所有现象都隐藏在朦胧不清之中,让人很难做出深刻而清晰的见解,因此改变见解的行为,在这个时候就更加可以理解和可以原谅了。行动的依据只是对真相的猜测和感觉而已。”

冯·帕瑟诺少校就这样对战争的问题和德国的未来做了深入阐述,写这篇文章费了他好大的工夫。

他从小就接受职业军人的教育,整个青年时代都穿着军装,在四年前再次披上战袍,这时却突然发现,战争已经不再是军装的问题,不再是蓝裤子和红裤子的问题,不再是战友相互敌对、像骑士一样挥剑砍杀的问题,战争既不是戎马一生的辉煌顶点,也不是戎马一生的圆满结束,而是不动声色却越来越明显地动摇了这种生活的基础,削弱了生活的道德束缚;透过网眼,有罪之人咧嘴而笑。

在库尔姆军官学校培养的精神力量不足以克制心中的邪念,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连手段更多的教会也无法彻底解决原罪自相矛盾的问题。

但是,尘世救星奥古斯汀 [4] 的心中所想,在他之前的斯多噶派的梦寐以求,吸收人间百态的神权政体的思想,这是一种崇高思想,它的光芒连充满危险而又让人心碎的悲惨场面也挡不住,它——与其说是理智,倒不如说是情感,与其说是深刻清晰的见解,倒不如说是朦胧不清的现象——也在这个老军官的灵魂中生根发芽,并因此而划出一条虽然模糊不清,有时候歪歪扭扭,但至少有头有尾,可以连得起来的线条——从芝诺和塞内卡,甚至从毕达哥拉斯到冯·帕瑟诺少校的思想。

* * *

[1] 本小说中的《圣经》片段章节均按德语版翻译,与英语版《圣经》的中文翻译不一样。——译注

[2] 有的德语版《马加比一书》中的内容与小说中的内容在用词上略有不同(见das erste buch der makkaber,kapitel 3.6:aus furcht vor ihm verloren die sünder den mut/alleübeltter vergingen vor angst/seiner hand gelang die befreiung)。——译注

[3] 德语版本有两种:a)er muss wachsen,ich aber muss kleiner werden.b)er muwachsen,ich aber muabnehmen.——译注

[4] 修道士,被罗马教皇派遣到英国东南部盎格鲁人的统治区去传教,他的布道使得成千上万的盎格鲁人改信了基督教,爱尔伯特国王甚至封奥古斯汀为坎特伯雷的大主教(见“德汉全席大词典”)。——译注

第34节 价值崩溃(5)

逻辑杂谈

不可否认,库尔姆普鲁士皇家军官学校的思维风格不同于罗马天主教神学院的思维风格,然而,“思维风格”这个概念极易让人想起哲学和历史学概念的模糊不清——这两个学科在方法论上的困难之处都可以用“直觉”一词道出。

因为思维和逻各斯 [1] 的先验唯一性,不允许在风格上有任何细微差别,所以它除了在心中自我先验理解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直觉;它把其他一切都归入与哲学研究无关,而与心理学和医学研究有关的经验背离、病态背离领域。

面对自我的绝对逻辑,面对上帝的绝对逻辑,源于经验和尘世的人脑思维相形见绌。

或者也可以质疑:绝对的形式逻辑依然存在,连人脑也无法改变它,——改变的只是思维内容,改变的是对世界本质的见解,因此这最多就是个认识论问题,绝对算不上是逻辑问题。

逻辑和数学一样,是没有风格的。

逻辑 [2] 形式真的和内容完全无关吗?

因为奇怪的是,有时候逻辑 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最明显的是在人们关注所谓的形式证据链 [3] 时,因为这些证据链的每个环节不仅都是公理或与公理相似的定律——如矛盾定律——,即构成高不可攀的可信界限(直到它有一天还是被攀越,例如在排中律中)的陈述,且这些陈述的显然只能从内容上加以理解,但无法从形式上加以证明,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在应用过程中整个机制保持有效的,超越逻辑的,尽管将形式界限提前,最终却是形而上的内容原理,那么这种逻辑链可能根本无法提出,整个逻辑推论和证明机制也会立即陷入困境。

形式逻辑的体系以内容为基础。

直觉心理学的唯心主义以“真实感”为前提,在真实感的显然上,每条提问链 [4] ,都从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开始,反复提问“为什么?”,最终不再提问,得出一个公理性的可信结论:“正该如此,而非如彼。”

即使这是由于某个纯形式先验逻各斯的不变性,而使真实感成为多余的引子,但由于逻辑 中的内容要素,这种真实感将获得新的、更合理的荣耀。

因为在提问链和证明链末端上的显然项,虽然已经脱离了形式的不变性,但这时仍会对逻辑证明过程本身及其形式产生决定性影响。

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内容——无论是逻辑公理性的还是非逻辑性的——可以通过何种方式影响形式逻辑,从而在保持形式不变的同时改变思维风格?”

这个问题不再是心理学和经验论的问题,而是方法论和形而上的问题,因为在它的身后,先验地存在着一切伦理道德 的首要问题:上帝怎么会允许犯错?疯子怎么能活在上帝的世界里?

可以想象,人们从提问链中根本得不出任何结论:所有关于存在的提问链显然都有这种特性,——物质问题,即从一个范畴发展到另一个范畴,从元素发展到原子,从原子发展到电子,从电子发展到能量子,且每次的止步不前都只是暂时的,就是这样一个无休无止提问链的例子。

这种提问链会止步于何处,就是真实感和显然感的问题,即有效公理的问题。

如果按照泰勒斯学说,关于存在的提问链应选择物质“水”作为可信点 [5] ,则表明,在一个适用于泰勒斯学说的公理体系中,物质的水质 [6] 似乎是“可以证明”的。

在这里,它们是终结提问链的内容公理而非形式逻辑公理,它们是现行宇宙进化论的公理,——但这些内容公理与形式逻辑公理之间必须存在某种关系,至少不自相矛盾,因为如果证据的内容进展与形式进展不一致,那就表明结论并不可信。然而,在双真论中可以看到,内容公理和逻辑公理之间可能相互矛盾。

不过,即使抱着完全怀疑的态度认为“吾等永远不知”,否认宇宙进化论可信性及其公理体系的存在,认为提问链不可终结并将提问链的终结看作一种完全合理却又是虚构的随意,但“吾等永远不知”本身明显具有一种特定的可信特点,而且这个可信特点明显又得到一种特定逻辑性和一套特定逻辑公理体系的支持。

也许,对这些情况的某种超越纯粹直觉范畴的理性构想,可能产生包含在某种世界观中的有效公理的集合。

当然,这个集合的基数既不能论证也不能核算,——只能在极端情况下看清公理个数的多寡。

例如,原始的宇宙进化论是极其复杂的: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独立生命,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自因的,每一棵树中都住着它自己的神灵,任何事物中都住着它自己的恶魔;这是一个有着无限多公理的世界,每条提问链都会涉及世间事物,每条提问链在没几步后,甚至有可能在第一步后就会碰到其中的某个公理。

与如此繁多的短到只有几个,甚至只有一个环节的存在论提问链相比,一神论世界中的这种提问链已经很长了,就算不是无限长,但也已长到与唯一根源“上帝”相交了。

因此,如果只考虑存在论的宇宙进化论公理,而忽略了其他公理,例如纯逻辑公理,那么在由原始巫术和一神论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宇宙进化论代表的极端情况下,公理的个数会从无穷减少到一个。

只要语言是逻辑的表达形式,只要逻辑内在地体现在语言结构中,那么就可以从语言之中得出关于存在论公理个数、关于逻辑本质和逻辑“风格”可变性的结论。

因为,正是复杂的存在论原始体系,正是丰富而广泛的原始公理体系,反映在极其复杂的原始语言结构和原始语言句法中。

正如形而上世界观的改变很少被归因于实用一样——没人会认为,欧洲形而上学比至少处于相同文明发展高度的中国形而上学更“务实”——,语言的简化和语言风格的根本改变(即使不会怀疑语言习惯用法的消失)也很少会只出于务实的想法,除非目的不足以解释一连串的变化和句法特点。

公理体系——无论是关于存在的还是关于逻辑的——对实际的逻辑结构有哪些作用,在这种形式不可变性仍然以哪种方式清楚地表现为“风格”,至少都可以借助一张图像想象出来:对于某些几何结构,假定无限远点在有限图像平面内的任意处,然后设计成这个假定的无限远点真的像在无限远处一样。

在这样的结构中,图形各个部分之间的位置保持不变,就像那个点真的位于无限远处;只是所有比例全都失真,挤在一起。

同样可以设想,当逻辑可信点从无穷处移至有限处,移至尘世中时,逻辑结构就会发生变化:形式逻辑本身,其推理形式,甚至其内容上的邻近关联关系都保持不变,——改变的是其“比例”,是其“风格”。

超越一神宇宙进化论后仍需迈出的一步,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但比之前各步全部加起来还重要。

根源被从一个至少仍是人格化上帝的“有限”无限推入真正抽象的无限,提问链不再终结于这个上帝观念,而是确实延伸至无限(即它们不再交于一点,而是相互平行),宇宙进化论不再基于上帝,而是基于永恒的提问探究,基于意识,即:

世上不存在任何静止点;

问题永远可以进一步提出、必须提出;

既没有元素也没有根源;

每一个逻辑的背后,仍然有一个元逻辑;

每个答案都只是临时的答案;

剩下的只是提问行为本身。

宇宙进化论已经彻底成为科学,它的语言和句法已经抛弃了它的“风格”,转而有了数学的特征。

* * *

[1] logos。因为该词的意思比较丰富,所以采用音译。——译者注

[2] 这里采用的是形容词形式的名称,为了便于和纯名词区别,此处及下文均用粗体表示。——译注

[3] beweiskette。

[4] fragekette。

[5] plausibilittspunkt。

[6] wasser-qualitt。

第35节 黑白世界

6月4日,星期二,雨。

艾施和胡桂瑙正一起经过集市广场。

胖壮的胡桂瑙敞着大衣,神气活现地走着。

像只得胜的公鸡,艾施恨恨地想着。

经过镇公所后拐入另一条路时,两人遇到了一支神情悲伤的押送队:被押送者戴着手铐,左右两侧各有一人持枪押送,枪上装有刺刀;他可能是从火车站或法院而来,现在正由一个德国士兵领着送到监狱去。

天上下着雨,雨滴打在那人的脸上,要擦掉雨水,他必须时不时地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擦脸;这是一个笨拙而又让人同情的姿势。

“他怎么了?”艾施问同样感到吃惊的胡桂瑙。

胡桂瑙耸了耸肩,嘟哝着说什么谋财害命、猥亵儿童:“或者他刺死了某个牧师……用菜刀。”

艾施跟着说了一遍:“用刀刺死了。”

“要是逃兵,就会被枪毙。”胡桂瑙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施仿佛看到军事法庭在熟悉的刑事陪审庭中开庭,看到作为审判长的镇警备司令官,听到他的无情判决,看着那人被押到监狱院子里站在噼哩啪啦的雨点中,看着那人在面对行刑队时,最后一次用拷着的双手擦去混着雨水、泪水和冷汗的脸。

艾施是个急性子;他的眼中,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分别被善恶势力把持。但他的性急经常让他只见人而不见事,他差点就认为,应该为这个可怜逃兵所受的残暴行为负责的是少校,而不是冷酷无情的军国主义。

但就在他打算对胡桂瑙说,这个少校是一头猪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突然懵了,因为他突然吃惊地发现,这个少校和那篇文章的作者竟是同一个人。

这个少校不是猪,这个少校是个好人,这个少校突然从黑的一边跳到了白的一边。

艾施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对那篇社论,他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少校的崇高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这些思想是透彻和伟大的,在他的眼里,它们就像崇高使命的一部分,是为了世界的自由和正义。当他在其中找回他自己使命的一部分和这个目标时,他就觉得这些思想更值得自己关注了,当然,它在少校的笔下变得非常崇高、光明和自然,让他现在觉得,自己以前为此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狭隘、平庸和短视。

艾施停下了脚步。

“报应不爽。”他说道。

听到这话,胡桂瑙的心里很不痛快:“说得倒轻巧,挨枪子儿的又不是您。”

艾施摇了摇头,带着不屑和些许失望地摆了摆手:“如果问题仅在于此,……问题在于是否正派……您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加入无神论者组织!”

“想加入,那就加入啊。”胡桂瑙说道。

“您不该这么说,”艾施说道,“《圣经》还是值得一看的。您该看一下少校的文章。”

“文章写得很漂亮。”胡桂瑙说道。

“嗯?”

胡桂瑙想了一会说道:“再写一篇文章,他可能不愿意了……现在得写点别的了……不过,这个当然又得我一个人弄了,您反正什么主意都没有,光想着要出报纸!”

艾施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这种人在一起,显然没什么好下场,这家伙不是真不懂就是装不懂。

艾施很想把他揍一顿。

他冲着他大声说道:“如果您要做过去侍奉他的天使,那么我宁愿做魔鬼。”

“我们都不是天使。”胡桂瑙故作高深地说道。

艾施不想争下去,反正他们都走到家了。

在过道里,玛格丽特正在和几个邻家小男孩玩耍。

她生气地抬头看来,因为他俩妨碍她玩耍了,但艾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把她抱起来骑坐在自己脖子上,抓住她的双腿。

“小心头碰到门!”他喊道,然后弯腰屈膝跨过门槛。

胡桂瑙跟在后面。

当他们走楼梯上楼,高高地悬在扶手上方的玛格丽特,向下看到奇怪地变大了的院子和摇晃不停的花园时,她觉得很害怕;她两只小手紧握,伸向艾施的前额,想抠入他的眼眶稳住自己。

“在上面安静点,”艾施命令道,“小心头碰到门。”

他虽然弯下了腰,但还是没用:玛格丽特绷直了身体,上身后仰,一头撞在门楣上,嚎啕大哭起来。

艾施向来习惯于用身体接触来安慰哭泣的女人,所以这时便让孩子往下滑到可以亲吻她的高度,可她却挣扎个不停,又想去抠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乘势或者恼火地把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玛格丽特想溜走,但胡桂瑙挡住了路而且做势要抓她。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从艾施身边溜走,但要是她这时候不走了,而是留在他身边,那他可就要高兴坏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板着脸的样子时,他不敢把她拦住,而是叉开双腿说道:“门在这儿呢。”

小女孩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从这个“门”里慢慢爬了出去。

艾施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她啊,杀人不眨眼的,”语气好像很感慨,“简直就是个狠毒的小淘气鬼。”

胡桂瑙坐在他的对面:“嗯,她似乎很合您的口味呀……我现在可得赶紧在这里给自己弄一张办公桌了。”

“我又碍不着,”艾施咕哝道,“反正也是该您操心编辑工作的时候了。”

胡桂瑙心里仍然想着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总是闲坐在这里。”

艾施微微一笑:“儿女带来福气,也带来烦恼,胡桂瑙先生,但您还不懂。”

“您对孩子的宠溺之情,我会慢慢明白的……要不然您怎么会收养别人家的小讨厌呢。”

“亲生的还是收养的,我都无所谓,这个我早就跟您说过。”

“要是爽了别人,那就不那么无所谓了。”

“您不懂。”艾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他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踱了几次,然后走到堆着一摞摞报纸的角落里,从中取出一份报纸——这是社庆特刊——开始仔细看起少校的那篇文章来。

胡桂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艾施双手抱头,灰白色的短发蓬乱地穿过指缝,——他看起来很狂热,一副近乎苦行僧的模样,胡桂瑙不想回忆起某些让人抑郁不快的往事,于是故作开心地说道:“您就看好了,艾施,看我们是如何把报纸做得更好的。”

艾施答道:“少校是个好人。”

“没错。”胡桂瑙说道,“不过,您最好还是想想怎么拿这份报纸做点文章吧,”他走到艾施跟前,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拍了拍艾施的肩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一定要卖到柏林和纽伦堡,还有法兰克福的豪普特瓦赫咖啡馆,法兰克福您肯定知道的,它在那里也必须有售,……它必须成为畅销全球的报纸。”

艾施的心思不在上面。

他指着文章中的某一段说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说,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态度,收养的还是亲身的,都无所谓的,您听好了,都是无所谓的!”

胡桂瑙不觉有些失望:“我只知道,您就是个蠢货,就是您这种态度把报纸给毁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门早已关上了,艾施却依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地盯着房门,坐着冥思苦想。

他当然想不明白,但觉得至少在想法上,胡桂瑙可能是对的。

然而,秩序之梦现在似乎有望成真了。

这个世界被一分为二,分为善恶,分为借贷,分为黑白。即使账目错误是因疏忽大意所致,但这个错误也必须得到纠正,而且也会得到纠正。

艾施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眯着眼睛看着房门,眯着眼睛看着整个房间,觉得这个房间这时很奇怪地变成了一幅风景画——或者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时就像绿树掩映下的书报亭,那是巴登维勒城堡山上的绿树,他看到了少校的脸,那是一张伟大高尚者的脸。

艾施坐了很长时间,惊讶地发现,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继续阅读。

虽然,这篇文章他都能逐字逐句背出来,但他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读下去,读着读着,他又知道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哪一边了。因为少校针对德国人民的思考和研究,影响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民众,即使不是很大一部分,而艾施先生就属于这一部分。

第36节 戈迪克之笑

四个女人在病房里拭擦打扫。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走了进来,看了她们一会儿:“喂,你们怎么样啊?”

“我们还能怎么样,少校军医先生……”女人们叹了口气,又继续拭擦打扫。

其中一个抬起头说道:“我丈夫下周休假。”

“太好了,蒂尔登,……到时候,床要荡秋千了。”

蒂尔登夫人的棕脸上顿时透出了几许红晕。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蒂尔登夫人也扑哧笑了起来。

突然,从一张病床上传来一声吼叫。

这不是真正的吼叫声,而是一种很急促、很用力、很痛苦地从身体的最深处喷出来,几乎不是声音的声音。

战时后备兵戈迪克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显得扭曲狰狞,他正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笑着。

如果不算他刚入院时的呻吟声,这是自从他入院后人们听到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真是个下流胚子,”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说道,“这下可把他乐坏了。”

第37节 救世军女孩(5)

律法无情,春天凋零,

犹太新娘,青春凋零,

城市噪音,有气无声,

隐形之网,化作圄囹,

夏日冷酷无情,不化心头坚冰,

天空暮气萧索,俯瞰球场沥青,

高楼犹如林立,街道仿若峡谷,

石头好似疥癣,染于大地灰肤。

哦,城里充满虚假之光,

哦,城里充满虚假怪声,

忏悔之人,不喜树木,

寻找地方,藏身洞中,

研究律法,获得解脱,

犹如泉涌,源于思想,

源于圣经,源于怀疑,源于动摇。

这是流浪者、心中惶恐忏悔者和禁欲者之城,

是上帝选民之城,

他们,无欲而繁衍,只管传宗接代,

他们,老态龙钟,在窗边祈祷,

他们,留着修道士大胡子,永远侍奉上帝,

用坚城、皮带、祭品,

而女人们,做出营养丰富的圣餐面包,

在死者周年时,油灯微亮,青烟袅袅;

他们,娶了这些女人,

生下带着假胡子,脸色苍白的少年,

生下让天使折腰的雅各布少年,

真相将属于他,前途的指路人,

他知晓每一道有天使堕落的泉水,

他知晓每一道有瑞吉尔的羊饮用的泉水。

哦,灰色的城市,脸色苍白的漂泊之人的车站,

在通往上帝居所的锡安之路上,

不敬上帝的城市,束在空网之中,

空荡荡的石室,充满惩罚和疼痛,

救世军在此轻击薄鼓,

让罪人放下屠刀,

他也找到回家之路,

找到通往充满恩典的真相之路,

找到爱人所选的锡安之路。

在柏林这个城市中,在那些春日里,

努歇姆·苏辛邂逅救世军姑娘玛丽,

一阵甜蜜的犹豫,

他们的灵魂跪地;

他们没有感到命运的巨爪,

锡安就在眼前,心中充满感谢。

第38节 夏日雷雨

海因里希·温德灵将近两年没休假了。

不过,当汉娜收到海因里希的来信,说他即将回家时,她还是感到惊讶,而且非常惊讶,似乎发生了极其荒谬的事情一样。

从塞萨洛尼基回来至少要六天,甚至有可能更多,但再怎么说,也只是天数多少而已。

自从知道他要回家后,汉娜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好像她有个秘密情人,想要瞒着他似的。

她觉得,行程每拖延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每天晚上起夜上厕所时,她都比平时更小心,而且每天早晨她赖床的时间也比平时更长,她等待,她害怕,想着这个归家者是不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会不会急吼吼地把她占为己有。

尽管她对这种幻想其实也感到非常羞耻,也正因此而希望赶紧来一场进攻战或者出现其他灾祸,让他的休假计划泡汤,但在此期间她仍会感到一种更为强烈、非常奇怪的希望,一种她不感兴趣,也一无所知的预感——就像做大手术之前的感觉:不想无可挽回地死去,就得动手术,否则死亡的脚步就无法阻挡。这种感觉就像临终时的一种可怕安慰,这种安慰虽然黑暗抑郁,却像是一种使人脱离深邃黑暗的拯救。

如果把这类态度,这种忐忑不安和惧怕期望,看作逆来顺受,那就意味着,我们只看到了灵魂的最表面。

汉娜对自己身体状况——如果她完全清楚——的解释,与老太太的那种愚蠢观点并没有本质差别,后者认为结婚是一次性解决贫血年轻姑娘所有痛苦的唯一良药。

不,她不敢再细想下去了,这是一片灌木丛,她不想进去探索,尽管她似乎有些期待,希望海因里希回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她也同样有一种预感,这样的正常生活再也不会有了。

夏天真的来了。

“玫瑰之家”名不虚传,尽管为了节省时间,优先培管的是蔬菜,而不是鲜花,尽管那个体弱多病的临时园丁根本忙不过来。

但是,鲜红色藤本蔷薇的攀爬劲头是战争也阻挡不了的,它们向上一直爬到家门口的小天使雕像旁,一簇簇的牡丹花有白的、有粉的,草坪边上的一排排天芥菜和紫罗兰正在怒放盛开。

屋前绿景平静如画,山谷坡地陡然向下,一直延伸至林木边缘,对面的护林员小屋,冬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它的所有窗户,现在又掩映在茫茫绿意之中,葡萄园也变绿了,林木苍翠欲滴,在山头涌起乌云时更显幽暗。

下午,汉娜把她的躺椅搬到了屋前。

她躺在栗子树下,望着远处飘来的云朵,望着它们的阴影掠过田野,望着淡雅明净的绿色在阴影下变成异常清静的微黑绿紫色;当阴影飘到花园里,让这里突然凉爽得像地窖一样时,那些热得合拢起来的花朵,突然又开始吐露芬芳,仿佛它们又可以呼吸了一样。

或许,正是这阵突然的凉爽,让汉娜闻到了一丝芬芳,然而这一丝芬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稀罕,如此强烈,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郁芬芳,如此凉爽,如此神奇,就像南国花园的傍晚,就像第勒尼安海多岩海滨的黄昏。

大地就这样躺在云海之滨,云海撒下朵朵云浪。

雷雨绵密。

汉娜站在敞开的阳台门口,闻着南方的气息。

尽管她近乎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股温润的湿意,鼻子中感到一阵清新凉爽,但随着这股气息的回忆一起来刮来的,还有她第一次感到时的那丝恐惧。

那是在蜜月旅行时的一个雨夜,她站在西西里岛海岸边:酒店就在她身后,酒店花园花香四溢,她却不知道站在自己身旁的陌生人是谁,——他叫温德灵博士。

她非常害怕,园丁急忙走小路过来,把花园桌椅放到淋不到雨的地方;她非常害怕,禁不住想起破门闯入的盗贼,尽管她心里很清楚园丁要干什么。

要不是沃尔特出来陪着她,她一定会逃进屋里锁上门。

沃尔特坐在门槛上;他把光着的两条腿伸进雨中,忙着小心地从膝盖上揭下一块干疤,然后心满意足地抚摩着新长出来的粉红色嫩皮。

汉娜也坐在门槛上;她抱着双腿,双手握住美丽纤细的双腿——她在自家花园里也不穿长筒袜,光滑的小腿摸上去很凉。

雨水刚唤醒了花香,这时又把它们冲淡,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潮湿的泥土味。

园丁小屋的屋顶上,有棕色斑点的瓦片在淋了雨后变得闪闪发光,当园丁再次走上小路时,他脚下的卵石不再因为干燥而嚓嚓作响,而是发出透着湿意的沙沙声。

汉娜搂着儿子的肩膀,——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这样坐着,安安静静地融入纯净凉爽的世界中!

她只有一丁点儿害怕了。

可她还是说道:“沃尔特,要是晚上还这样打雷下雨,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第39节 餐厅相聚

当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和凯塞尔博士走进旅馆餐厅时,少校已经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了。他正在看刚到的《科隆报》。

两人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少校站起身来,请他们过来同坐一桌。

少校军医很冒失地指着报纸说:“我们是否有幸,在其他报纸上也能看到您的文章,少校先生?”

少校只是摇了摇头,把报纸递给少校军医,指着战争报道说道:“坏消息。”

少校军医飞快地看了一下报道:“其实也不比往常差,少校先生。”

少校疑惑地抬头看来。

“说到底,好消息只有一条,少校先生,那就是和平。”

“您说得对,”少校说道,“但我们要的是光荣的和平。”

“没错!”库伦贝克边说边举起了酒杯,“那么,为了和平,干杯!”

另外两人和他碰了杯,然后少校又重复道:“为了光荣的和平……否则,所有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一直端着酒杯,却又一言不发。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荣誉不只是传统,……以前是禁止将毒气用作武器的。”

三人都默默地喝着酒。

然后凯塞尔博士说道:“战时营养理论再好又有什么用……晚上回到家时,我几乎都站不住了;对于一个老头来说,这点营养根本不够。”

库伦贝克说道:“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凯塞尔;事实证明,糖尿病患病率已经降至最低水平,癌症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您不是糖尿病患者,这只是您个人的不幸……另外,我亲爱的同事,您还能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呢……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冯·帕瑟诺少校说道:“荣誉不是情感惰性。”

“我不太明白,少校先生。”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说道。

少校两眼发愣:“啊,没什么……您知道的……我儿子在凡尔登战役中牺牲了……要是还活着,他现在快要28岁了。”

“但您还有家人的吧,少校先生?”

少校没有立即回答,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失。

最后他说道:“对,我还有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我小儿子现在也快入伍了……是国王的,必须还给国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您看,是上帝的,却没有还给上帝,这就是灾祸不绝的原因。”

库伦贝克博士说道:“连人吃的,都不给人了……我觉得,我们必须先从这方面着手。”

“上帝至上。”冯·帕瑟诺少校说道。

库伦贝克抬起了下巴;他的灰黑色胡子翘了起来:“我们医生就是可怜的唯物主义者。”

少校用安慰的口气反驳道:“您不该这样说。”

凯塞尔博士也不同意这个观点:“真正的医生总是唯心主义者。”

库伦贝克笑道:“对,我忘了您的医保门诊服务了。”

过了一会儿,凯塞尔博士说道:“只要有机会,我都玩我的室内乐 [1] 。”

少校说,他的妻子也喜欢弹奏。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施波尔,一位出色的作曲家。”

* * *

[1] 这里指贵族宫廷中演奏的世俗音乐。——译注

第40节 戈迪克不言

自从戈迪克笑了这个消息传开后,同病房的病友们就一直想方设法,想让他再次笑起来。

大家轮着给他讲最粗俗、最下流的笑话,当他躺在床上时,凡是从他身旁走过的,没人不满怀期望地希望自己的笑话能让床架子摇晃起来的。

但这没用。

戈迪克不再笑了。

他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卡拉护士给他送来一张战地明信片:“戈迪克,您妻子写给您的……”

戈迪克一动也不动。

“我读给您听吧。”卡拉护士给念了起来,他忠诚的妻子很久没有收到他的音讯了,她和孩子们一切都好,希望他快点回家。

“我会替您回信的。”卡拉护士说。

戈迪克看起来没听明白,甚至可以说,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懂。

也有可能,他真的成功做到了在每个观察者的眼皮底下隐藏自己灵魂中的狂风暴雨,隐藏这种吹散了抖乱了他的自我碎片,然后迅速把它们卷到灵魂之海的海面上,并再次迅速使它们淹没在黑暗波涛之中;要不是病房里那个爱开玩笑的轻骑兵约瑟夫·萨特勒,在这个时候过来看他,并像往常一样抓住床尾,使它稍微摆动了一下,他可能就会如愿以偿地平息了灵魂中的狂风暴雨,并慢慢地让风停让雨歇。

战时后备兵戈迪克突然叫了起来,那叫声绝对不是大家期望他发出而且他也真的应当发出的笑声,他愤怒地大声吼叫着坐了起来,动作一点都不像大家习以为常的那样缓慢而艰难,他从卡拉护士手中夺过那张战地明信片,把它撕了个稀碎。

然后他向后躺倒在床上,因为刚才的动作太快,扯痛了伤口,于是他用手捂住下腹。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仰望着屋顶,想要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

他知道自己刚才做得没错,觉得自己有完全有理由把闯入者拒之门外。

这些闯入者是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和三个孩子——这几乎是无关紧要之事,很快就可以抛之脑后。

他真的很开心,自己让那个和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结婚的男人如此迅速地安静下来,并将那个“他”赶到了“他”在黑暗栅栏后面的位置上,——“他”应该等在那里,直到他叫“他”出来。

但这不是办法:来过一次的人,还会再来,就算没有叫“他”,门开过一次后,其他门都可以自己打开。

他感到毛骨悚然,尽管他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件事,即每一次强行闯入任何一个灵魂碎片之中,都会导致别的碎片全都受伤,对,它们全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这就像他耳边的嗡嗡之声,灵魂的嗡嗡之声,就像自我的嗡嗡之声,这种嗡嗡之声非常强烈,他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但这也像舌头下面塞了个泥布团,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让人改变所有想法的布团。或许不是这样,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他无法反抗的,他只能乖乖地听凭摆布。

这就像他想把砂浆抹在一层砖上,而砂浆已经在抹子 [1] 上干巴了。

这就像这里有一个工地工头,逼着手下工人以不可能的速度违规加快施工,把砖块迅速堆在脚手架上,从而导致脚手架上砖块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用完。要是不立即停下搬运砖块的绞车和混凝土搅拌机,制止这种行为,脚手架肯定会塌掉。

最好眼睛重新长得没有缝,耳朵重新堵起来;戈迪克这个人什么都不准看,什么都不准听,他也什么都不准吃。

要不是现在还是痛得那么厉害,他肯定会去花园里抓一把泥土,堵住七窍。

当他捂住自己阵阵作痛的小腹时,当他双手按住曾有精血流出的小腹,好像他再也不准任何东西从中流出来一样时,当他咬紧牙关抿紧嘴唇,甚至连疼痛呻吟声也不想从中漏出丝毫时,他觉得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力气变大,似乎力气每大一分,脚手架就能搭得更高一点、更宽一点,就好像每一层楼、每一层脚手架上无处没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最后终于站在、能够站在、有权站在、独自一人站在楼房的最顶层,脚手架的最顶端,没有痛苦,完全放松,唱着歌谣,就像他在上面经常唱的那样。

木匠们会在他下面干活,敲敲打打,钉上扒钉,他会像往常一样往下吐痰,从他们头顶飞过,远远地落在下面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所落之处会长出树木,但树木哪怕长得再高,也依然够不着他。

当卡拉护士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过来的时候,他正安安静静地躺着,然后也同样安安静静地让她用纱布把他裹好。

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

直到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之后,他才开始说话。

* * *

[1] 瓦工用来抹灰泥的器具,也叫抹刀。——译注

第41节 救世军女孩(6)

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我又开始研究起关于价值崩溃的历史哲学著作了。

虽然我几乎足不出户,但工作进展仍然相当缓慢。

努歇姆·苏辛有时也会过来看我,来了就坐在他那件双排扣长礼服的灰色下摆上。他从不解开扣子,可能是因为害羞。

我经常问自己,这些人怎么会相信喜欢穿休闲短上衣的利特瓦克博士的,更何况无论他们有什么观点,他都会嘲讽一番。直到我得出结论:他没有及膝的长上衣,所以他拿在身前的手杖可能就是一种替代物。

这当然只是猜想。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苏辛到底想干什么。

当他坐下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忘记说声“多有叨扰”,在尴尬地沉默一小会儿后,他会提出某个法律问题:政府是否有权没收已在家中或碗里的荤素食物,军人妻子所获生活费是否可以和人寿保险挂钩等等。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是在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胡乱发问,但这给我的感觉却是,似乎这样就会从中得出真正的问题,或者他的心中正在展开一幅需要通过这种复杂的人造望远镜观察的法律画卷。

就算他拿起一本书放在自己弱视的眼睛前,他似乎也能品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出来。

他虽然极其爱书尊书,但在看到康德的某一行文字时,也会纵情大笑,要是我不跟着一起笑几声,他就会感到惊讶。所以当他看到黑格尔说过的“变戏法的原则在于,不能让人看出手法和结果之间的联系”这一句话时,他就觉得非常好笑。

他肯定会鄙视我,因为我不能像他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文章的精彩和幽默之处。奇怪的是,我倾向于认为,他的理解更为正确,虽然有时候也更为复杂。

当然,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会看到他的笑容。

还有,他挺喜欢音乐的。

我的房间里挂着一把有许多品位的琉特。

我猜它是我女房东的儿子留下的,她儿子不是坐牢就是失踪了。

苏辛每次来都会对我说“来一曲”,不相信我不会弹,只是觉得我太扭捏了。

最后,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说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您听过他们演奏吗……就是那些穿制服的?……非常好听。”

他说的是救世军,被我猜对后,他偷偷地笑了笑。

“我今晚去听一下。您要不要一起去?”

第42节 无心工作

报纸带给胡桂瑙的乐趣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一个月都不到。

还没到七月,胡桂瑙就已心生厌倦。

一开始,他满怀热情并做出了巨大成绩——成功发行了庆刊号,刊登了庆刊社评;但后来,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点子来,所以也就失去了兴趣。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个玩具,于是他把它扔到角落里,不想再玩了。

尽管他身在其中,似乎看得更清楚了,发现乡下小报真的无法成长为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但实际上他只是感到无聊,只是什么都不想知道,觉得报社工作的实际情况真伤脑筋。

如果说他以前工作是分秒必争,那他现在就是喜欢赖床,一顿早餐能吃半天,然后不情不愿地走到后院,是的,他甚至经常溜到厨房去陪着艾施夫人,和她闲聊食品价格。就算最后到了办公室里,他通常也很快就会重新下来,偷偷溜进印刷车间。

玛格丽特在花园里玩耍。

胡桂瑙隔着院子向她喊道:“玛格丽特,我在印刷车间里。”

小女孩赶紧跑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胡桂瑙只说了声“早上好”,因为自从林德纳和助理排字工人成为他的下属后,他就尽量冷淡地对待他们。

不过,这两个人并不太在乎。

他再次感到他们眼中浓浓的不屑之意,因为他对机器一窍不通。

现在,他们正在排字室里干活,胡桂瑙牵着小女孩的手,尽量装出一副专家的模样从他们肩头看过去,但当他走出排字室重新来到外面的印刷机旁时,他又开心起来。

印刷机他还是喜欢的。

因为,要是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在销售机制产品,总觉得工厂和机器所有者高人一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然后有朝一日,这个人突然变成了机器所有者,那他肯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经历;也许,他的心中会对机器生出几乎每个少男少女都有的那种深情,这种深情让人把机器视作英雄,寄托了他们自己的崇高而自由的愿望,寄托了他们实现崇高而自由的英雄壮举的梦想。

小男孩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待在火车站里看着火车头,为它可以把一节节的车厢从一条轨道牵引到另一条轨道上而雀跃不已,而威廉·胡桂瑙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他的印刷机前,带着眼镜像小男孩一样严肃而又茫然地深情注视着它,为它可以自动吞吐报纸而感到心满意足。

他非常非常喜欢这种生气勃勃的东西,喜欢到心里容不下半点好胜之心,甚至提不起半点兴趣去弄清这种不能理解却又奇妙无比的机械功能;他的眼里有惊叹、有柔情,甚至还有一丝不安,他觉得它无可挑剔。

玛格丽特爬到堆起的一巴仑一巴仑 [1] 纸包上,胡桂瑙坐在那里的糙面长凳上。

他看着机器,看着小女孩。

机器是他的,它属于他,小女孩属于艾施。

他们互相扔了一会儿纸团。

然后,他就玩厌了这个游戏,于是翘起二郎腿,边擦眼镜边说道:“广告上还有油水可捞啊。”

小女孩还在扔纸团。

胡桂瑙继续说道:“真没想到,竟然如此糟糕。这笔买卖亏了……不过,我们至少还有印刷车间,……你不是喜欢印刷机吗?”

“对啊,我们来玩印刷机吧,胡桂瑙叔叔!”

玛格丽特从纸包上下来,又爬到了他的大腿上。

然后他们相互抓住对方的胳膊,上半身有节奏地前后摇摆,并随着动作有节奏有发出“嘭,嘭”的声音。

胡桂瑙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仍然骑坐在他的大腿上。

胡桂瑙有点气喘:“买报社的出价高了。弄得好,报纸的发行量会增加到四百份……不过,要是广告弄两个版面的话,那岂不是财源滚滚,那我们可就有钱了。对不对,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在他的大腿上欢腾着,胡桂瑙颠起腿,让她像骑马小跑一样;她开心地笑着,因为他把她晃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对,你会有钱的,你会有钱的。”

“我有钱了你开不开心,玛格丽特?”

“那你要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真的吗?”

“很多很多钱。”

“你知道吗,玛格丽特,我们会招一批男孩,让他们去拉广告……到村庄里……遍地开花。做广告代理。”

小女孩严肃地点点头。

“我已经想好了,结婚通知,出售广告等等……你到林德纳先生那里拿些样张过来,”然后他又冲着对面的排字室喊道,“林德纳,广告样张。”

小女孩跑过去把样张拿了过来。

“你看,我们会给广告代理提供这种样张……你会看到这有多么吸引人。”

他又把小女孩抱到怀里,一起研究起广告样张来。

然后胡桂瑙说:“所以,你想带着钱逃离他们……那你想去哪儿呢?”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离开就行。”

胡桂瑙想了想说:“越过艾弗尔山可以去比利时。那里有好人。”

玛格丽特问:“你一起去吗?”

“也许……也许以后,嗯。”

“以后?什么时候?”

她向他撒着娇,但胡桂瑙突然不耐烦地说道:“行了,别说了!”

说完他便把她抱起来放到印刷机上。

他的心里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杀人犯的照片——那个猥亵儿童的人,被人用链子绑在木板床上。这张照片让他一时间有些失态。

“一切自有定数。”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小女孩。

她虽然灵巧活泼地坐在坚实固定的机器上,却也似乎属于机器。要是机器这时开动起来,玛格丽特也会像报纸一样被它一口吞下。

他检查了一下,确定皮带已经正确卸下。

他有些害怕地重复道:“一切自有定数,时候未到,静待时机……他反正不会来在这里打扰我们的。”

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已到,他突然想起了一口大黄牙的艾施这个家伙,这个人瘦脾气坏的师傅总让他不得安生,总是搬出合同条款,想把编辑工作推到他的头上,——唉,坚持合同条款,要求他整日陪着坐在办公室里,也许还会要求他穿上蓝色工作服。

这个人,借口么一大堆,想法么屁都没有!

不过,一想到这个想要赶鸭子上架的师傅,一次都没有得逞,胡桂瑙就觉得乐不可支。

把广告样张收拾好后,他说道:“师傅那里,我们还要报复一下,——对吧,玛格丽特?”

“抱我下来。”小女孩说道。

胡桂瑙走到印刷机前,但当小女孩搂住他的脖子时,他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因为他这时想明白了:在暗地里,这个师傅就是他的猎物!他可是主动提出要监视和暗中侦查这个可疑分子的,少校也已经同意了!

胡桂瑙觉得,自己流落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自己人生的真正目标,似乎只要彻底揭开艾施先生的阴谋,他胡桂瑙的人生就会彻底圆满。

对,就是这样。

然后,胡桂瑙在玛格丽特的被油墨弄脏了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艾施先生坐在楼上的编辑室里,很高兴自己不得不继续做着编辑工作,而不用把它交给胡桂瑙。

因为他深信,胡桂瑙绝对不会按照少校作出的那些指示办报的,于是他决心自己来做,好为少校和公益事业服务。

* * *

[1] 1巴仑=10令=10000张,也有1令=500或480张的算法。——译注

第43节 酒后胡言

弗卢尔施茨博士正在手术室里检查亚雷茨基的那截残臂:“看起来非常好……少校军医过几天也会让您出院的……您肯定没意见吧……转去某个疗养院。”

“我当然同意,也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这么认为,否则我们还得让您天天烂醉如泥。”

“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说真的,我是到了这里才得了这个坏毛病。”

“您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吗?”

“对,从来不喝……好吧好吧,就喝一点点,就像其他人一样……您知道吗,我以前是在不伦瑞克高等综合技术学校念书的……您是在哪里读博士的?”

“爱尔兰根。”

“哦,这么说来,您那时候也肯定没少喝……小镇里就是这样……就像这里一样,只要闲下来,酒虫就会爬上来……”弗卢尔施茨还在用手指摸着那截残臂,“……您瞧,这个鬼地方总好不了……我的假臂呢?”

“已经订好了……没有假臂,我们也不会让您出院的。”

“太好了,那您就让它快点过来吧……要不是您在这里工作,您又要小酒不断了。”

“不知道……我也会有其他事情要做吧……说真的,我还从没见您看过书呢,亚雷茨基。”

“我说,您真的看过您房间里那堆乱放的书吗?——不许骗我啊。”

“真看过。”

“厉害厉害……这有什么意义或用处吗?”

“啥都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您知道吗,弗卢尔施茨博士……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好多人可都是在您手里魂归天国的,这当然是您的工作,不过,要是真杀过几个人的话……您看,我这一辈子还用得着看什么书啊……这是我的感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所以战争也不会结束的……”

“想法很独特,想象力很丰富,亚雷茨基,您今天喝了什么酒啊?”

“哪有,我像婴儿一样清醒……”

“好了,搞定……最多再过十四天,我们就要试着给您装上假臂了……然后嘛,其实您应该去上学的……您可是想学画画的……”

“是啊,怎么说都行,可我真的无法想象。”

“那么通用电气公司呢?”

“照我看来,还是去假肢学校吧……我有时候会想,你们其实完全没必要给我截肢……可以说,你们这么做,只是出于正义感,因为我曾经把手榴弹扔到法国人的裤裆下……”

弗卢尔施茨认真地看着他:“听着,亚雷茨基,别胡说八道了,您真让人担心啊……您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值一提……我真的很感谢您的正义感,手术也做得很出色……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顺眼多了……真他妈的好,大功告成……通用电气公司只是在等我。”

“说真的,亚雷茨基,您应该去那儿。”

“但我只想告诉您……你们截错胳膊了……这只胳膊,”亚雷茨基用两根手指敲着器械台的玻璃板,“这只才是我用来扔手榴弹的胳膊……也许正是这样,这只胳膊才一直像铅锤一样挂在我身上。”

“很快就会好的,亚雷茨基。”

“反正,现在就很好了。”

第44节 价值崩溃(6)

把手榴弹扔到敌人裆下,是士兵的逻辑。

必须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充分利用一切军事政治手段,在必要时灭绝种族、拆毁教堂、轰炸医院和手术室,是军队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充分利用一切经济手段,消灭一切竞争对手,帮助自己的经营对象,不论是商行、工厂、集团公司或其他经济实体,获得绝对垄断地位,是商人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态度,冒着创作出的作品深奥得只有作者才能理解的危险,自始至终遵循作画原则,是画家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激发调动变革热情,直至变革成功,是变革者的逻辑,正如让政治目标变为绝对独裁,是政客的逻辑一样。

以绝对坚定、绝对极端的态度,贯彻落实“enrichissez-vous [1] ”这一宣传口号,是资产阶级实干家的逻辑。

西方世界的成就来自于这种方式,来自于这种绝对坚定、绝对极端的态度——为了从这种自我废黜的绝对中推出荒谬:即战争归战争,l’art pour l’art [2] ,从政心坚,在商言商——,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样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样的激进极端,都有那种令人害怕的,几乎可以说是形而上的肆无忌惮,都有那种不左不右对事不对人的无情逻辑,——啊,所有这一切就是这个时代的思维风格。

人们无法摆脱这种源自于这个时代所有优缺点的无情激进逻辑,哪怕甘愿忍受孤独寂寞,躲在某座城堡或某座犹太住宅中;然而,对这种认知心生恐惧的人,即追求完美世界观和价值观,追求崇尚昔日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浪漫主义者,有充分的理由回眸中世纪。

因为中世纪拥有理想而重要的价值中心,拥有一项至高无上的价值: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

不仅宇宙进化论取决于这一核心价值(更确切地说,宇宙进化论可以用经院哲学从这个核心价值中演绎出来),而且人类本身,人类及其所有活动,也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秩序仅仅反映了一个教会的等级制度,独立而有限地反映了一种永恒和无限的和谐。

中世纪商人没有“在商言商”一说,他们不允许竞争;中世纪艺术家不知道“l’art pour l’art”一说,只知道艺术服务于信仰;中世纪战争需要绝对威严的唯一条件是,战争服务于唯一绝对价值,服务于信仰。

这是一个寄托在信仰之中的,一个是果非因的世界整体,是一个完全建立在现在 [3] 而非成长 [4] 之中的世界,它的社会结构,它的艺术,它的社会凝聚力,简而言之,它的整个价值结构,都从属于信仰的全面人生价值:信仰是终结任何提问链的可信点,信仰是贯彻逻辑的主体,赋予逻辑特殊色彩和风格创造力,而风格创造力不仅表现为思维风格,而且——只要信仰不灭——还表现为时代风格。

思维敢于从一神论走向抽象,而上帝,这个在三位一体的有限无限中可见的人格化上帝,却变成了讳名、无像的上帝,升到和降到绝对的无限平淡中,消失在不再停息,而是遥不可及的无情存在之中。

在这场由逻辑 的极端化,甚至可以说,逻辑 的解绑带来的暴力变革中,在将可信点移到新的无限平面上这一过程中,在使信仰脱离尘世影响这一过程中,现在静止 [5] 不复存在。

尘世立体风格创造力似乎消失了,除了康德思想体系的冲击和燎原的变革烈火之外,仍然有窈窕妩媚的洛可可,有一夜之间掉落凡尘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流行艺术风格。

因为,即使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流行艺术风格和随后的浪漫主义风格,意识到文化艺术变革与尘世立体表现形式之间的差异,即使在回望它们时把古典风格和哥特式风格当作救苦救难者,但历史的滚滚车轮无法阻挡;如果存在被分解成纯粹的功能,连物理世界观都被分解,分解得如此抽象,以至于在两代人后,连空间都有可能不复存在,那么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是选择纯粹抽象。

由于点在无限远处,且现在任何提问链与可信链都必须趋向该点本体所在的遥不可及之处,各个价值领域无法在突然之间向某个核心价值靠拢;抽象 会无情地渗透到任何价值创造活动的逻辑中,对逻辑内容的剥离不仅禁止与合理形式有任何偏离,无论是建筑的合理形式,还是其他活动的合理形式,而且还使各个价值领域更为极端,从而使这些价值领域,自立而绝对,相互分离,相互平行,并且因为无法构成一个共同的价值体而变得相互平等,——它们相互并立,仿佛素昧平生,“在商言商”的经济价值领域挨着“l’art pour l’art”的艺术价值领域,军事价值领域挨着技术或体育价值领域,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每一个都是“自在”的,每一个都在自己的独立中“解绑”,每一个都在努力通过各种极端化自己逻辑的手段得出最终结论并打破自己的记录。

悲哀的是,如果在刚好保持平衡的价值领域之间出现了这种冲突,且有一个价值领域获得了冲突优势并发展壮大至超越所有其他价值,就像现在战争中的军事优势或者甚至可以支配战争的经济世界观,——真悲哀!因为这种优势会席卷这个世界,席卷并消灭所有其他价值,就像一群蝗虫掠过庄稼地一样。

但是人不一样,上帝按自己形像塑造的人,是普世价值的镜子,曾经是普世价值的承载者,可现在再也不是了;虽然他仍会感到曾经的安全舒适,虽然他会思考,是何等高级的逻辑扭曲了他的思维;被逐入无限 的恐惧之中的人,虽然他会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他会充满浪漫,多愁善感,渴望重新获得信仰的庇护,但他还是会在变得独立的价值中不知所措地随波逐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已经成为自己职业的单一价值低头弯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这个价值的功能,——一个职业人,陷入这个价值的魔爪之中,最终被这个价值的极端逻辑所吞噬的人。

* * *

[1] 法语,在这里意为“富起来”(见《北外法语le franais第三册》“lorsque franois guizpt,qui fut chef du gouvernement franais en 1847-1848,lana la célèbre formuleenrichissez-vous!”:弗朗索瓦吉佐,曾是1847—1848年的法国总理,他曾提出其名言“你们富起来吧!”)

[2] 法语,意为“为艺术而艺术”。

[3] 现已存在(sein)。——译注

[4] 正在成长(werden)。——译注

[5] das sein-ruhende。

第45节 厨房斗嘴

胡桂瑙和艾施夫人谈妥了中午的伙食问题。

在这吃午饭,无论怎么看都是划算的,而且艾施夫人也为了他的伙食费尽了心思,这一点必须承认。

一天,当他过来吃午饭时,他发现艾施坐在摆好饭菜的餐桌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黑皮书。他好奇地站在艾施背后瞅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本木版《圣经》。

因为他很少会感到惊奇,除非极为罕见地在生意上被人骗了,所以他只是“啊哈”了一声,然后等着自己的饭菜端上来。

一丝风韵欠奉、半点魅力都无的艾施夫人扭着水桶腰穿过房间,似乎略带金色的头发胡乱地盘成一个发髻。但顺带着,她会多此一举地突然碰一下她丈夫硬邦邦的后背。

胡桂瑙突然觉得,她一定很在行每天晚上如何享受夫妻同房之乐的。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不痛快,所以他问道:“喂,艾施,您准备出家去修道院了吗?”

艾施从书中抬起头来:“这是能不能逃避的问题,”然后又按着习惯不客气地补充道,“不过,您不会明白的。”

艾施夫人把汤端了进来。

胡桂瑙的心头一直盘旋着那个让他不快的念头:这两个人就像一对无后的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也许因此才想收养那个小女孩玛格丽特,借此弥补心中缺憾的,而他所坐的位置,其实就是他们儿子的。

想到这,他故作轻松地又开了个玩笑,告诉艾施夫人,她丈夫要出家进修道院了。

于是艾施夫人便问,所有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混乱关系。想到那种放荡丑陋的画面,她不禁笑了起来。

但随后,她慢慢转睛,一脸狐疑看着自己的丈夫:“你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句话显然让艾施很难堪。

胡桂瑙看到,艾施的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但为了不在女人面前失态,艾施强忍冲动,说这毕竟只是习惯问题,而且大家都知道,即使做修道士,也完全没必要做个兔爷,他更是认为,他就算穿上了修道士长袍,也能经受住考验。

艾施夫人一脸严肃,还有些发愣。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最后说道:“味道怎么样,胡桂瑙先生?”

“太美了!”胡桂瑙一边说,一边用调羹舀起汤喝着。

“要不再来一盘?”艾施夫人叹了口气,“反正,我今天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只有玉米饼。”

当胡桂瑙让她把盘子添满时,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桂瑙仍然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显然艾施先生已经吃腻了战争期间的这种膳食;虽然修道院里没有肉票和面粉票,但那里的人们仍然可以像天下太平时一样生活着;不过,只要想想牧师拥有的土地,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那里能让人吃撑肚子。这是我在莫尔布隆的时候,修道院的一个工人告诉我的。”

艾施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所有人都能重获真正的自由,那大家就用不着再吃牢饭了……”

“白菜萝卜。”艾施夫人说道。

“白菜干,”胡桂瑙说道,“您说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艾施说道:“基督徒的自由。”

“当然,”胡桂瑙说道,“但我想知道,这跟白菜干有什么关系。”

艾施拿起《圣经》:“吾堂是教堂;尔等太可恶,用其做匪窝。”

“嗯,杀人犯吃白菜干。”胡桂瑙嘲笑道,然后脸色严肃起来:“也就是说,您认为战争是一种谋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谋财害命,正如s主义者 [1] 所说的那样。”

艾施没理他,继续翻阅着:“此外,《历代志》……下……第六章,第八节……这里:汝欲为吾名建堂,心意甚佳;然汝非建堂之人,惟汝精血所孕之子,当为吾名建堂。”

“这节非常重要。”艾施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吧。”胡桂瑙说道,“为什么呢?”

“谋杀和反杀……必须牺牲许多人,才能使建堂的那个儿子,即救世主降生。”

胡桂瑙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乌托邦?”

“单靠工会是不够的。”

“哦……这句话也是少校那篇文章中的吗?”

“不,这句话是《圣经》里的,只有还没人明白它的意思。”

胡桂瑙指着艾施吓唬道:“您真是老奸巨猾啊,艾施……您以为少校那个老家伙看不出来,您现在打着《圣经》的幌子做的勾当吗?”

“什么?”

“哼,宣传那什么主义。”

艾施咧嘴而笑,露出满口大黄牙:“您真是个白痴。”

“可别惹火我,……您的乌托邦到底是怎样的?”

艾施认真地想了想:“您真的什么都不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您:只要重新懂得如何研读《圣经》,就不需要什么主义了……也就没有法兰西共和国或德国皇帝了。”

“嗬,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会变革的……这您一定得告诉少校。”

“这我也会平心静气地告诉他的。”

“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那么,在您废除帝制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艾施说道:“救世主统治万民。”

胡桂瑙向艾施夫人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说,您的儿子?”

艾施这时也在看着他的妻子,听到这话,他似乎吓了一大跳:“我的儿子?”

“我们可是无儿无女的。”艾施夫人说道。

“您可是说过‘吾子建堂’的。”胡桂瑙冷笑道。

艾施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这位先生,您在亵渎上帝……您笨得竟会亵渎上帝,血口喷人……”

“他又没那么坏,”艾施夫人劝慰道,“再吵下去,饭菜都冷了。”

艾施一声不吭,接过艾施夫人递来的玉米饼。

“嘿,我以前经常和一个不爱说话的牧师一起用餐。”胡桂瑙说道。

艾施仍然没有搭腔,胡桂瑙又开始说道:“那么,救世主统治又是怎么回事?”

艾施夫人的眼里也充满了期待:“告诉他。”

“象征。”艾施嘀咕道。

“真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就是说牧师咯?”

“天啊,这不一样嘛……您真是个榆木疙瘩,啥都学不会……教会的统治您可能听都没听过……竟然还有脸做报社发行人。”

这时轮到胡桂瑙粗脖子红脸了:“所以这就是您的那什么主义……如果它真是这样的话……您想把一切都交给牧师。所以您才想出家去修道院……这样牧师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滋润了……我们连白菜干都吃不着……他想用辛苦赚来的钱满足这伙人的欲望……不,这样的话,我真的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好了,可不想掺和您的什么主义。”

“见鬼去吧,然后滚去做您的生意!可要是什么都不想学的话,您就不要赖在这里,用您的那些狭隘的——对,我再说一遍,狭隘的!——观点发行报纸了。要么滚,要么学!”

听到这番话,胡桂瑙自吹自擂道:“找到我,艾施先生就该偷笑了;看一下广告生意,正如某个艾施先生所做的那样,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可能一年都撑不过。”

他充满期待地朝艾施夫人眨了眨眼,以为她会在这个实际问题上附和支持他。

然而,艾施夫人正在收走桌子的玉米饼,似乎心情不错。

胡桂瑙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她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了。

她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说:“有些东西,像我们这种人——您,亲爱的胡桂瑙先生,和我——都不容易学会。”

艾施一本正经地起身离席,用“您必须学习,年轻人,学会睁开眼睛”这句话结束了这场讨论。

胡桂瑙离开了房间。

都是些牧师说的废话,他想。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2] 。

对,merde,blagueurs [3] ,他已经准备好去恨,但是恨谁,他心中还没有定下来。

除此之外,d’ailleursje m’en fous [4] 。

格嗒格嗒的洗盘子声和厨房里脏水的混浊味顺着木楼梯跟着他一直到楼下,让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厨房里的妈妈。

* * *

[1] 即sozialist。——译注

[2] 法语,意为“憎恨圣宗敌人”。——译注

[3] 法语,意为“他妈的,牛皮大王。——译注

[4] 法语,意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译注

第46节 一号密报

几天后,胡桂瑙亲笔写道:

字呈

镇警备司令官少校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先生阁下

本地

事由:一号密报

少校先生阁下!

非常荣幸与您就相关问题做了面谈,我谨向您汇报昨日与提到过的艾施先生及若干人士的会晤结果。

如您所知,艾施先生每周都会在行宫酒馆多次会见颠覆分子,此人也热情地邀我昨日同行。

除了一个造纸厂工头,一个叫李贝尔的人之外,那里还有一个造纸厂工人,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含糊不清,所以我没听明白,另外还有军医院两个获准外出的病人,一个是叫鲍尔的军士,一个是波兰名字的炮兵。稍后又来了迫击炮炮兵营的一个志愿兵,他叫贝特格尔,贝茨格尔或类似的名字,被上述的艾 [1] 称为博士先生。

根本不需要我推波助澜,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战事上,谈得最多的就是有无停战可能。

尤其是上述志愿兵表示,战争已接近尾声,因为奥地利人已经无力再战了。在我们盟国的一列装甲列车经过时,他听到列车上的人说,维也纳附近最大的火药厂被意大利空军或叛徒炸毁了,奥地利舰队在杀害了自己的军官后向敌人投诚了,只有德国潜艇阻止了同样的事情发生。

那个炮兵说自己不相信这个消息,因为德国水兵也厌倦了战争。当我问及这些消息的来源时,他说自己是从镇上春楼里听来的,那里有个姑娘说,有个海军军需官曾在休假时光顾过她。在享有盛誉的斯卡格拉克海峡战役之后,她或那个军需官或那个炮兵说,水兵拒绝继续服役,而且全体水兵的伙食都很差。

因此大家都觉得战争必须结束。

另外,那个工头坚持认为,除了大资本家之外,战争没有赢家,最先认识到这一点的是俄罗斯人。

艾也引用《圣经》中的话赞成这些乱国思想。但以我跟艾先生打交道的经验来看,我可以明确地说,他正以此谋求实现伪善目标,教会的财产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显然,为了掩盖正在酝酿之中的阴谋,他建议创办圣经公会,但这遭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嘲讽。

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另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军需官,在医院的两个病人和工厂工人离开后,在我的建议下我们一起去了春楼。

虽然我得不到更多关于军需官的消息,但我觉得艾先生的行为越发可疑了。

毫无疑问,那个博士是春楼的常客,他在介绍我时说:“这位先生是政府官员,你们应该免费招待他。”据此我可以推断出,艾对我有一定的怀疑,并因此提醒他的同伙要小心提防我。

所以,尽管出钱请艾先生喝了很多酒,但我还是无法诱他吐露真言,尽管我极力劝说,但他还是不肯上楼快活,显然仍然清醒无比,而且他还趁着头脑清醒,在大厅里大声谴责这种藏污纳垢之地中违背基督教教义的行为和罪恶。

直到志愿兵博士向他解释说,为了防止军队疾病传播,这些春楼得到了陆军总后勤部的支持,因此属于陆军军事机构,必须受到尊重时,他才放弃了自己的反对立场,但在回家的路上,他又重申了自己的反对立场。

今日就此搁笔,但仰慕之心不绝,期待再次为您效劳。

顺致崇高敬意

威廉·胡桂瑙

另:

我想再补充一点,在行宫酒馆开会期间,艾施先生还提到,在本地监狱中,有一个或多个逃兵将被枪毙。

随后,他们所有人都表示,现在战争快要结束了——这些人肯定都是这么想的——,枪毙逃兵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流的血已经够多了。这也得到了艾施先生的赞同。

艾施先生认为,他们应该对此采取行动。至于是暴力行动还是其他行动,他都没有说。

我想再次补充强调一点,我认为上述的艾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表面言语虔诚,实则包藏祸心。

再致崇高敬意

知名不具

写完这封密报后,胡桂瑙照着镜子,细看自己能否做一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就像艾施脸上经常让他感到恼火的鬼脸一样。

是的,这封密报是一项了不起的成绩;很好,终于在艾施这个家伙身上挑出了一个毛病。

一想到少校收到这封密报时满意的样子,胡桂瑙就倍感激动。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自己私下送去,但随后又觉得,似乎以正式邮寄方式送到少校手中更为合适。

于是,他就以挂号信的方式将密报寄出,寄出前在信封上用大字标注了“私人”字样,并在下面划了三条横线。

不过,胡桂瑙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在办工桌上的公文下发现这封密信时,少校并无半点喜色。

那是一个阴沉沉、雷隐隐,又闷又热的早晨,雨水顺着办公室的窗玻璃流下,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硫磺味或煤烟味。

这封密信的背后隐藏着几分丑陋和粗暴,隐藏着一丝隐晦,虽然少校不知道,虽然他也不需要知道,在某人想要把自己的现实绑定并渗入别人的现实时,一定会有暴力和压迫发生,但他的心里突然冒起“夜之灵”这个词,似乎他必须保护自己,似乎他必须保护妻儿,不是远离他的世界,而是不要掉入罪恶泥淖。

他犹豫着又拿起了这封密信。

其实也不能怪这个人,可以说,这个人的行径只是有一点点阴毒而已,这个人只是履行了自己的爱国义务,秘密告发而已,虽然这个人像奸细一样,做法卑劣令人反感,但他也不能把责任推到这个没教养的人身上。

不过,因为少校对于这一切,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觉得一阵惭愧,暗想自己竟然会信任一个品格低下之人,于是满头白发下的脸变得更红了。

尽管如此,镇警备司令官仍然认为,自己不应该把这封密信直接扔到废纸篓里,而是有义务以适度的怀疑继续观察嫌疑人,比如远远地跟着,以防出现意外的祸乱,也许艾施先生还是有可能会危害国家的。

* * *

[1] 即艾施。——译注

第47节 外科医生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打电话给凯塞尔博士:“嗨,伙计,您今天下午三点能来做手术吗?取子弹的小手术……”

凯塞尔博士说他不太可能过去,因为实在忙不过来。

“取颗子弹而已,对您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对我也是如此……人得知足……当然,没有一种生活,没有一种工作能长此下去的,我也很无奈……但今天实在没有办法……我命令您过来,一会儿就有车来接您,用不了半个小时我们就能做完。”

库伦贝克把听筒放了回去,然后笑了起来:“好了,他得忙活两个小时。”

弗卢尔施茨坐在旁边:“我反正挺好奇的,您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让凯塞尔赶过来。”

“老实巴交的凯塞尔被我骗了一次又一次。我们一会儿顺便割了克内泽的阑尾。”

“您真的打算给他动手术?”

“为什么不呢?他应该感到高兴……我也不例外。”

“那他想做手术吗?”

“嗬,弗卢尔施茨,您现在怎么也像我们的老凯塞尔一样天真了,——我做手术哪一次先问过病人的?做完之后,他们不都很感激我的嘛。我给他们每个人弄到四个礼拜的病假……您看,对吧?”

弗卢尔施茨刚想说点什么,库伦贝克便示意他不用说了:“啊呀,您就不要用您的分泌理论来烦我了……我亲爱的朋友,要是能直接看到肚子里面,那我还要什么理论啊……跟我学着点,您会成为外科医生的……这是保持年轻的绝招。”

“那我在腺体方面的工作呢,难道要全部放弃吗?”

“风清云淡地放弃……您做手术已经是非常老到了。”

“我们得帮一下亚雷茨基,少校军医先生,……这家伙快崩溃了。”

“我们试着给他做个钻孔手术。”

“可您已经让他出院了……这家伙神经太紧张了,应该送去特殊治疗机构。”

“我已经安排他去克罗伊兹纳赫 [1] 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你们这一代人,真是脆弱不堪!喝点小酒,就会崩溃,就得送到精神病院……传令兵!”

传令兵出现在门口。

“告诉卡拉护士,三点钟做手术……对了,二号病房的马维茨和三号病房的克内泽,今天不能吃饭……就这样……您说,弗卢尔施茨,其实我们根本不需要可怜的凯塞尔过来了,光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得漂漂亮亮的了……凯塞尔反正会认为来这一趟不值得,只会抱怨自己的腿疼;唉,把他给拖下水,我真是个虐待狂啊……喂,您怎么看,弗卢尔施茨?”

“恕我直言,少校军医先生,我还行,但长此下去可不行……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粗暴地命令医生过来做手术了。”

“抗令不遵,弗卢尔施茨?”

“只是从理论上说,少校军医先生,……不是,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医学研究方向就会分得更细,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或皮肤科医生之间的会诊根本得不出任何结果,就因为再也没有办法使不同研究方向的医生相互理解。”

“错了,完全错了,弗卢尔施茨,很快就只剩下外科医生了……这是这整个可怜的医学唯一剩下的东西,……外科医生就是个屠夫,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个屠夫,其他的什么都不懂……但这一点,他从第一次失败就懂了。”

库伦贝克博士看着自己毛茸茸的灵巧大手和剪得很短的指甲。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您知道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话,人真的会疯掉的……我们只能听之任之乐之……,所以,弗卢尔施茨,您听我的没错,改行做外科医生。”

* * *

[1] kreuznach。

第48节 纸厂回来

每巴仑纸都来之不易,虽然艾施手上有官方出具的《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纸张配额证明,但他还是每周都得去一趟造纸厂。而几乎每次去,他都会和克勒尔老先生或厂长吵一架。

当他离开造纸厂的时候,正是下班时间。

他在路上追上了工头李贝尔和机工芬德里希。

说实在的,他不喜欢李贝尔,不喜欢这个人的尖脑袋、淡黄色的头发和额头上突出的青筋。

他说道:“晚上好。”

“晚上好,艾施,您一直在那老头跟前祈祷吗?”

艾施没听明白。

“嘿,这样他才会给您供应纸张呀。”

“尽是胡扯。”艾施说道。

芬德里希停了下来,指着磨出了破洞的鞋底说道:“买双新的要花6马克……涨工资的好处就在这里。”

艾施正好接着这句话说道:“光涨工资是不够的,所有工会都会犯这个错误。”

“怎么会这样,艾施,您也想用《圣经》给芬德里希补靴子吗?”然后他又发现,“《圣经》,靴子 [1] ,挺押韵哈。”

“尽是胡扯。”艾施又说了一遍。

芬德里希发着烧,两眼在暮色中闪着光;他有肺结核,喝的牛奶太少。他说道:“也许,信仰也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富人才买得起。”

李贝尔说道:“少校和报纸发行人。”

“我在报社中,也只是个小职员而已。”艾施似乎有些抱歉地说道,可随后就突然发起火来,“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好像工会发誓要贫穷似的!”

芬德里希说道:“要是可以相信的话,那就太好了。”

艾施说道:“我发现,信仰也必须与时俱进,也必须获得新生……《圣经》有言,惟子建堂。”

李贝尔说道:“下一代当然会过得更好,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单靠着我那140马克,我是再也活不下去了,就算把奖金算在里面也没用……那老头又拎不清……我好歹还是个工头。”

“我挣的也不比你多,”艾施说道,“即使把房子算上……我虽然有两个房客,但为了面子我都不好意思收租金,两个都是穷鬼……我的房屋账户上一芬尼都没有。”

晚风越来越大。

芬德里希咳嗽起来。

李贝尔说道:“没办法。”

艾施坦率地说道:“我去过牧师那里……”

“为什么?”

“为了《圣经》中的一段经文,那白痴连听都没听过……光胡扯什么祈祷和教堂的事,仅此而已。那个愚蠢的牧师……我只能靠自己了。”

“没错,”芬德里希说道,“没人会帮别人。”

李贝尔说道:“团结起来,互帮互助……这是工会的优点。”

“医生说我必须到山里去,而且也向医疗保险公司申请过十次了……但不是从前线来的人,现在还有的等呢,我就只好这么一天天咳嗽着。”

艾施一脸嘲讽地说道:“工会和医疗保险公司给您的帮助,不会比牧师给我的帮助多的……”

“无依无靠死得快。”芬德里希咳嗽着说道。

李贝尔问道:“您到底想干什么!”

艾施想了一下说道:“以前我认为,只要出去闯荡就行……去美国……坐船横渡大洋……这样就能开始新的生活……但现在……”

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李贝尔问道:“那现在呢?”

艾施出乎意料地说道:“也许做新教徒会更好一些……少校也是新教徒……不过,我们必须先自己认真思考……必须坐在一起阅读《圣经》,这样才能读懂读透……只是一个人的话,即使想得再多,也还是会理解不准的。”

“有朋友的话,那就容易多了。”芬德里希说道。

“您去我那儿吧,”艾施说道,“我给您看《圣经》上的这段经文。”

“好吧。”芬德里希说道。

“那您呢,李贝尔?”艾施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你们必须先告诉我,你们刚才在搞什么名堂。”

芬德里希叹了口气:“百闻不如一见。”

李贝尔笑着走了。

“他肯定会来的。”艾施说道。

* * *

[1] 在德语里,这两个词(bibel和stiebel)押韵。——译注

第49节 救世军女孩(7)

我记不太清楚自己陪着努歇姆·苏辛去看救世军表演的那个晚上了。

我忙着做更重要的事情。

虽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评价哲学实践,但外部世界却在我心中变得无足轻重,不那么值得注意起来了。而且,即使是最值得注意的事情,看多了听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总之,我只知道,努歇姆·苏辛是如何走到我身边的。

他上身穿着扣紧了扣子的灰色长礼服,下身穿着一条短得一直在飘动的裤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得可笑的丝绒帽子。

这些犹太人,只要不戴黑色鸭舌帽,都会戴上这种很小的丝绒帽子,甚至号称时髦人士的利特瓦克博士也不例外。

我曾经忍不住冒昧地问努歇姆,他是从哪里弄到这种帽子的。

“别人给的。”他答道。

再说,那种事情也根本不值得一提。

我也是因为利特瓦克博士昨天来看我,才发现那事其实挺重要的。

他有一个进屋不敲门的坏习惯;在我“被”生病期间,他也是这般直进直出。

我正躺在沙发塌上时,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出门必带的手杖,头上戴着一顶小得可笑的丝绒帽子——这说明,这顶帽子根本没那么小,它是有宽边帽檐的,只是戴得太上了,盖不住脑门。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利特瓦克博士年轻时脸上的皮肤也一定像牛奶一样白皙。现在的脸色则让人想起没有瑕疵的黄色奶油。

“您可以告诉我苏辛怎么了吗?”我说道,“他是我朋友。”

这也是实话。

“朋友,很好……”利特瓦克博士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大家都很担心,所以叫我过来……您明白吗?”

我其实根本没必要明白他说什么,但为了快点把他打发走,于是说道:“他有权想去哪就去哪。”

“哦,谁有权,谁没权……我当然不是在怪您……但他干嘛要和这个女异教徒 [1] 到处乱跑?”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把玛丽和努歇姆带到我房间里的这件事。

没钱当然不能上馆子了。

我忍不住笑了。

“您还笑,他妻子正在对面家里哭着呢。”

这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我早就知道,这些犹太人十五岁就结婚了。

我只想知道努歇姆的妻子是谁。

是其中的一个时髦女孩?还是带着假发的已婚妇女?后者似乎更有可能。

我拉着利特瓦克博士夹鼻眼镜上的黑线:“他也有孩子了吗?”

“他能有什么?猫吗?”

看着利特瓦克博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不禁问起他的名字来。

“西姆松·利特瓦克博士。”他又自我介绍一下。

“那么,西姆松博士,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我是个开明的人……但这太过分了……您得拦着他点。”

“拦着不让他做什么?不让他有去锡安的念头?您就让他开开心心地玩吧,这又没什么危险。”

“可他会受洗的……您必须拦着他。”

“他无论是以犹太人还是基督徒的身份去耶路撒冷,都无所谓啊。”

“耶路撒冷。”他像嘴里含着棒棒糖似的说道。

“那就这样吧。”我说道,希望他现在就离开。

他显然还在这上面纠结着:“我是一个开明的人……但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是一路唱着歌说着废话去的……那不是他该干的事儿……我是个医生,看病不会挑人,无所谓病人是犹太人还是基督徒……到处都是老实听话的人,……您会拦着他吗?”

他一直这么纠缠不休让我心里很烦:“我是一个伟大的反犹太主义者……”——他笑了笑,表示不信——“……我是一名救世军特务,我是耶路撒冷的军需官……”

“您在开玩笑吧,”他说道,虽然他看起来很不开心,但刚才这些话还是让他感到好笑,“只是玩笑而已。”

他当然是对的;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大概就是我当时的生活态度。

是谁让我这样的呢?是战争吗?我过去不知道,也许现在仍然不知道,虽然从那以后有些事情都变了。

我仍然拉着利特瓦克博士夹鼻眼镜上的黑线。

他说道:“您也是个开明的人……”

“嗯,那又怎样?”

“难道您就那么在乎人们的……”他艰难地说道,“……人们的偏见?”

“哦,您竟然称之为偏见!”

这时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其实也不是偏见……偏见到底是什么……”然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这真的不是偏见。”

在他走后,我回想了一下那个救世军之夜。

正如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完全想不起那个晚上了。

我时不时地看着努歇姆·苏辛,他坐在那里听着歌声,他的脸像牛奶一样白皙,嘴角向上翘起,略显讶然地微笑着。

随后,我把他们俩带进我的房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带了玛丽一个人,因为努歇姆本来就住在这里,——嗯,接着他们俩就坐在我的房间里,静静地听着我说话。

直到努歇姆再次指着琉特说道:“来一曲。”

然后玛丽拿起琉特唱起了歌谣:

挺进锡安之门,

军容整肃威武。

洗过耶稣之血,

欢迎来此居住。

努歇姆认真地听着,脸上露出略显讶然的微笑。

* * *

[1] 犹太人对非犹太人的称呼(犹太人用语,含冒犯之意)。——译注

第50节 感恩摩泽尔

胡桂瑙等了八天,却没有等到少校的嘉奖,甚至连个回信也没有。等了十天后,他就有点担心了。

那封密报显然没能让少校满意。

但这能怪他吗?要怪就怪艾施那个白痴没有提供证据。

胡桂瑙心想,要不要再写一份密报?可写点什么呢?写艾施还是跟往常一样和葡农和工人们瞎聊?这可不是什么新闻,肯定会让少校感到厌烦!

不能让少校感到厌烦。

胡桂瑙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可以给少校写些什么东西。

做是肯定要做的;在编辑室里,艾施独揽大权,全然没把他这个发行人放在眼里,印刷车间里又无聊得要死,他实在难以忍受。

胡桂瑙在各大报纸中寻找灵感,当他发现这些报纸到处都在为国家慈善事业服务,而《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在这方面什么都没做,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时,他突然找到了灵感。

艾施先生有一副好心肠,就是见不得葡农生活悲惨。

至于他,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星期五晚上,他又来到阔别已久的旅馆里,然后直接走进了贵宾室,因为他现在属于贵宾了。

少校正坐在餐厅内前几排的餐桌前,胡桂瑙从他旁边经过时得体而利落地打了个招呼。

幸运的是,贵宾室里已经有好多位乡绅了,胡桂瑙表示很高兴遇到他们,因为他有重要事情需要讨论,而且最好在少校先生进来之前尽快讨论。

他在长篇大论中说道:“其他各地早在多年前就已纷纷成立慈善协会,以期降低战争损失,而本镇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慈善协会,真是令人痛心;我提议尽快成立一个。

“至于这个协会的目的,我觉得主要是维护烈士坟墓,照顾阵亡战士遗孀、遗孤等等。此外,为了实现这些崇高目标,我们还必须筹措资金;我们可以,例如,在集市广场上立一个‘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上面每钉一个钉子收十芬尼,镇上竟然没有这样的雕像,这真是岂有此理;最后还要举办各种慈善活动,更不用说募捐了,总能充实库存现金的。

“我建议这个协会取名为‘感恩摩泽尔’,并希望由镇警备司令官先生担任名誉会长。我本人和我的《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愿随时免费为这个协会及其崇高目标贡献绵薄之力——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该项目获得了大家的掌声,并且毫无争议地得到了一致认可。大家推举胡桂瑙和药店老板保尔森先生,向少校先生转达这项建议。

于是他俩穿上并整理好各自的外衣,一脸郑重地走进餐厅。

少校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然后猛地微微直了直腰,听这两位先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他听得很认真,但实在听不懂。因为他们的话既相互抵触,又各自夸大,少校听到了铁血宰相俾斯麦、阵亡战士遗孀和“感恩摩泽尔”,可就是听不明白。

胡桂瑙终于很明智地让药店老板保尔森一个人说,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于是他静静地坐着,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格拉夫洛特战役后的弗里德里希王储》画像,看着挂在王储画像旁的一根绳子,看着绳子上印着铁锹图案的“斯帕滕啤酒”商标纪念牌。

现在哪里还能找到斯帕滕啤酒啊!

这时少校终于听懂药店老板保尔森说的话了。

他认为,从军事的角度,他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接受名誉会长一职,他非常赞同这一爱国行为,并表示最诚挚的感谢。然后他站起身来,过去向隔壁房间的其他乡绅们表达自己的谢意。

不负众望的保尔森和胡桂瑙骄傲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因为这可算得上是一种成立庆典。

胡桂瑙想找个机会巴结奉承一下少校。

不一会儿,这个机会就来了:大家举杯为新协会的兴盛发展及其名誉会长的身体健康、官运亨通干杯,当然,他们也没有忘记这个美好计划的倡议者——报社编辑胡桂瑙先生。

胡桂瑙端着酒杯,绕着餐桌走到冯·帕瑟诺少校跟前:“希望我今晚的表现能让少校先生满意。”

少校回答说,他从无不满意之理。

“哪里哪里,少校先生,我的密报根本没多少价值,……只是条件非常困难,请您见谅。而且,重组报社事务繁多,这也让我有些力不从心;虽然还没能给您送去第二份密报,但我从未忘记自己的爱国义务,还请您多多包涵……”

少校拒绝道:“我认为,这件事就不必继续调查了;您已经完美充分地履行了您的义务。”

胡桂瑙吃了一惊:“哦,过奖过奖。”嘴里却咕哝着,打算从现在起认真继续他的监视工作。

见少校打住了话头,胡桂瑙继续说道:“我们明天会立即刊印‘感恩摩泽尔’呼吁版……我们报社收购一事还是由少校先生好意促成的……希望您能大驾光临我们的报社,……对新协会来说,这肯定是最好的宣传。”

少校说道:“我非常乐意去报社看看;不过,明天的日程已经安排满了,哪天去其实无所谓。”

“越早越好,少校先生。”胡桂瑙大胆地说道。

“少校先生虽然不会在那里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平平无奇……重组报社这项工作从外面当然看不出什么,但印刷车间肯定毫无问题,可以很谦虚地说……”突然,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新主意,“印刷车间的效率非常出色,比如说印刷陆军总后勤部印刷品。”

他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抓住少校的大衣扣子:“您看,少校先生,您看那个艾施做事情是多么不上心……只有我才会放在心上。既然报社,可以说是在您的直接庇护之下,既然我们已经投入了这么多钱,那么我们就应该获得军方订单……要不然,我怎么为股东谋取红利呢……要是现在的状况还跟我发现这桩生意时一样?”他又悲伤又愤怒地说道,似是真情流露。

少校有些无奈地说道:“这不归我管……”

“当然当然,少校先生,但少校先生真愿意的话……要是少校先生看到印刷车间时,您一定也会愿意的……”

他看着少校,目光中带着几许劝诱和蛊惑,但同时也露出一丝绝望。

但他又想了一下,擦了擦眼镜,向四面环视了一眼:“这显然也符合在座各位参股绅士的利益……当然,我们也会邀请大家一起视察报社的。”

嗯,他们大多数人都知道艾施的住所在哪,只是不说而已。

第51节 海因里希回家

距海因里希·温德灵来信告诉汉娜,他将回家休假,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星期。尽管汉娜每天早上仍会赖床,但她心里似乎不再相信,海因里希真的还会回来。可突然之间,他就到家了,既不是在晚上,也不是在早上,而是在大白天正中午。

他在科布伦茨火车站等了半晚,然后乘坐军用列车慢悠悠地回来的。

他在讲,她在听,两人面对面站在花园里的铺石小路上。

正午阳光,热辣似火。

在草坪的正中间,在她之前躺着的折叠躺椅旁,红色花园阳伞闪闪发光,空气中散发着红色棉花的味道。

她的书滑了下来。

午风徐徐,翻动着书页。

这个归家者没有碰她,他甚至连手都没有和她握过,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的俏脸,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寻觅,寻觅一个在他心里了藏了两年多的倩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道寻觅着的目光之中,她也在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她也在寻觅,但不是寻觅陪伴着她的画面,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任何画面了,而是在寻觅曾经让她不由自主地爱上这张脸的容貌。

让她觉得非常奇怪的是,这张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她知道和熟悉他嘴唇的线条、牙齿的位置和形状,下巴上的凹痕还是相同的凹痕,由于前额较宽,鼻根处两眼之间的距离有点过大。

“我得看看你的侧面。”她说道,他顺从地转过头来。

上唇还是那么长,鼻梁还是那么挺,只是柔弱之气一扫而空。

必须承认,他其实是一位英俊男子,但她却找不到曾经让她如此迷恋和顺从的东西。

海因里希问道:“儿子在哪儿呢?”

“他在学校……你想不进屋吗?”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

就算到了现在,他仍然没有碰她,仍然没有吻她,只是看着她。

“我先得洗一洗……离开维也纳后就没洗过澡。”

“好的,我们会准备好洗澡水的。”

两个女佣过来向男主人问好。

汉娜不太喜欢这样。

她和他一起上楼走进了浴室,她自己摆好浴巾。

“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上,海因里希。”

“哦,什么都没变。”

她离开了浴室。

事情很多,有的要整理,有的要重新整理。

她做得很累。

她在花园里为午餐桌修剪玫瑰,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回到浴室门前,听着他在里面水花四溅的洗澡声。

她感到后脑勺又渐渐开始头痛起来。

她扶着栏杆,重新下楼走到大厅。

儿子终于放学回来了。

她拉着他的手。

走到浴室门口,她喊道:“现在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传来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惊讶。

她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瞄了一眼,看到海因里希半裸着站在镜子前;她让儿子拿着一朵玫瑰花,可他却不太情愿,于是她把花塞进儿子手里,把他推进浴室后自己就跑开了。

她在餐室里等着他们父子俩,当他们进来时,她不禁转过头来。

他们俩长得很像,一样的眉宇宽广,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棕色头发,只不过海因里希的现在理得很短。

似乎儿子跟她一点儿都不像。

真是一个可怕的机械复制品;哦,爱过真是太可怕了。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种独特的神经错乱,令人绝望的神经错乱,永远无法治好的神经错乱。

海因里希一边说着“又回到家了”,一边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蠢;他心虚地笑了笑。

小男孩陌生地注视着他。

他坐在那里,像是一家之主,却是一个捣乱者。

连女佣也一直看着他,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羞怯、惊讶和羡慕。

当女佣再次进来时,汉娜很大声地说道:“我要不要打电话给罗德斯……为了今晚?”

律师罗德斯是温德灵在事务所的同事,五十多岁,不用服兵役。

英式桃花心木钟座中的钟敲了一下,发出深沉的锣声。

汉娜用小指轻轻地碰了一下海因里希的手背,仿佛是想用这种爱抚请求他原谅“晚上去罗德斯那里”这个想法,但同时也是在提醒,两人不要有身体接触。

海因里希说道:“我当然得打电话给罗德斯……我一会儿就去打。”

汉娜说道:“我们下午和爸爸一起散散步,露个面。”

“好的,我们一起。”海因里希说道。

“爸爸又和我们住一起了,不好吗?”

“好啊。”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道。

“你一定要看看他的学生练习本……他已经会写会算了。他的信都是他一个人写的。”

“这些信写得太棒了,沃尔特。”

“只是些明信片而已。”沃尔特腼腆地说道。

让孩子坐在中间,他俩的目光越过孩子的棕色头发碰撞相缠,他俩觉得,这就像偷情一样。

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只有渴望难抑之时,我们才会相互亲吻。

但这种渴望并不是渴望,只是无法忍受的期望。

他们走进儿子的房间,房间里的护墙板上画着一幅好玩的儿童雕饰花纹画。

也许是因为期望过高,也许是因为阵阵头痛袭来,汉娜凭着自己差人一等和略显迟钝的苍白理解能力,知道这些耐磨清漆家具和所有这些白色家具也同样会荼毒儿子的心灵,知道这与儿子自己的身心和性格无关,知道这里竖起并布置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她的白皙酥乳,象征着他俩在尽享鱼水之欢后流下的白色汁液。

她双手捧住疼痛的后颈。

这个念头虽然非常隐约、非常模糊,却是她从来不愿待在儿子房间里,而是宁愿让儿子去她那里的原因所在。

她说道:“你也应该给爸爸看看你的新玩具啊。”

沃尔特拿来了新积木和军灰色的玩具军人。

里面有二十三个士兵和一个单膝弯曲,拔剑指向敌人的军官。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海因里希·温德灵博士也穿着军灰色的军官制服;当然,没有注意这一点的原因每个人都不一样:沃尔特,因为他觉得父亲是闯入者;海因里希,因为他不可能把锡制玩具军人的英勇姿态等同于真正的军人气质;汉娜,因为这时的她心头正涌起惊涛骇浪,她似乎看到这个男人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茕茕孑立着,而她四周的家具也同样茕茕孑立着,也像赤身裸体一样,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彼此之间毫无关系,显得既陌生又奇怪。

他也一定感觉到了。

当他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俩把儿子夹在中间,儿子就是他俩的隔阂,虽然汉娜牵着儿子的手,开心地来回甩着胳膊,虽然海因里希也常常牵着儿子的另一只手。

他俩也不对视,他俩似乎有些害羞,他俩目视前方或者看着小草间长着蒲公英和紫三叶草、林下石竹和淡紫色山萝卜的草地。

天气暖和,汉娜又不习惯下午散步。

但她并不只是因为走得热了,才在回家后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个澡。

很奇怪,现在每一个愿望都是从心底的更深处冒起:仿佛这是一种无边的孤独寂寞,吞噬着浸入水中的身躯,仿佛这是孤独寂寞者对水中神秘重生体验的想象。

当然,比这些念头更清晰的是害羞,因为海因里希回来了,而她晚上又不得不去浴室洗澡。

可是,如果她在白天洗澡的话,女佣就会觉得很奇怪,于是她借口必须先换好晚上穿的衣服,又请海因里希一会儿帮她叫一辆马车并照顾好沃尔特。

然后她就走进浴室,至少也要淋浴一下。

当她踏入浴缸时,却发现浴缸中仍然挂着一些上午留下的水滴,因为花洒上仍然沾着水时,她突然觉得一阵腿软,于是不得不一直让冷水顺着自己的娇躯流下,直到她的皮肤变得像玻璃一样,她胸前的柔软变得坚硬挺立。

接着就好受多了。

他们坐车去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海因里希把马车打发走了。

夜晚如此美好,汉娜对走路回家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庆幸,——越晚越好。

他们离开罗德斯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当他们穿过寂静的集市广场时,广场上除了在司令部前站岗的哨兵外空无一人,广场周围是一片黑暗模糊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一盏灯亮着,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像一个孤独寂寞的火山口,就像一个寂静无声的火山口,从中不断吐出安宁平静的浪花,倾泻在这个沉睡的小镇之上。

这时海因里希·温德灵挽起妻子的胳膊,就在他第一次碰到她的身体时,她闭上了眼睛。

也许,他也闭上了眼睛,既看不到阴郁的夏日夜空,也看不到像白线一样在他们身前蜿蜒而去的公路;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不同的苍穹,两个人都心扉紧闭,就像他们的眼睛一样,每个人都沉浸在孤独寂寞之中,却在碰到熟悉的身体时合二为一,最终水到渠成地亲吻起来,揭开了面纱,欲火熊熊燃起,却又痛苦地在无尽陌生之中浇灭——再温柔也化不开彼此的陌生。

第52节 戈迪克送葬

在萨姆瓦尔德的葬礼之后,戈迪克便不再闭口不言了。

志愿兵萨姆瓦尔德是钟表匠弗里德里希·萨姆瓦尔德的弟弟,后者在罗马街上有自己的钟表店。

在一阵猛烈炮火和冲锋之后,年轻的萨姆瓦尔德突然开始咳嗽,随后便晕了过去。他才19岁,是个又可爱又勇敢的小伙子,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他才得以回到老家的军医院治疗。他甚至连救护车都没乘,而是像休假士兵一样独自一人过来的。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那时说道:“喂,你,我的孩子,我们很快就会让你恢复健康的。”

尽管凯塞尔博士非常关心他,而他看起来也已完全恢复了健康,但他突然又大量咯血起来,并在三天后躺在那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尽管天气晴朗,太阳当空微笑。

这是一家接受轻症伤员的医院,所以并不像大医院那样隐瞒病人去世的消息。

相反,这里的葬礼非常隆重。

在送去墓地之前,人们把灵柩停放在军医院的大门前,在那里为他祈祷。军医院里没有卧病在床的病人纷纷穿上军装,排着整齐的队列,镇上也有许多人闻讯赶来。少校军医为英雄致了悼词,牧师站在灵柩前,一个身穿红色教士长袍和白色祭披的年轻人摇着香炉。然后女人们全都跪下,有些男人也跟着跪下,接着大家再次祷告。

戈迪克刚才一直在花园里。

当他看到一堆人站在那里时,他拄着两根拐杖,走过去站到了人群之中。

眼前的这一幕他非常熟悉,因此他不想多看。

他认真地思考着;他想毁掉眼前的这一幕,把它撕成碎片,就像撕碎一张纸或一张厚纸板一样——为此他不得不仔细而又专注地思考着。

当女人们像女清洁工一样扑通跪下时,笑声堵在他的喉咙口,但他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拄着两根拐杖,站在一群跪倒在地的妇女中间,他就像脚手架一样站在那里,用力把拐杖插在地上,用力把笑声咽回喉咙里。

可当女人们念完主祷文并三呼“万福玛利亚”后,念到“下了地狱,三日复活”这里时,似乎从脚手架的低层,似乎从他曾听过的某个腹语者那里,似乎从如此剧烈抽缩疼痛难忍的小腹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泥瓦匠戈迪克疼得硬生生地憋出一句话来,但他没有吼叫,也许是无声吼叫,因为这句话仍然死死地卡在里面:“死而复活……”

然后他又立刻沉默了下来,脚手架低层中的这种情况让他感到非常害怕。

没有人看着他;他们把灵柩抬起来;系着十字架的灵柩在扛棺人的肩上摇晃着;有点驼背的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在其他亲戚中间一起跟在扛棺人的后面;随后是医生;再后面是剩下的所有其他人;最后是泥瓦匠戈迪克,穿着医院病号服,拄着两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

走到马路上的时候,玛蒂尔德护士看到了他。

她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他跟前:“戈迪克,您可不能这样跟着一起去……想想看,您还穿着医院病号服呢……”

但他不听她的话。

哪怕她把少校军医也请了过来,可他就是不听劝,只是眼望前方,径直向前走着。

最后库伦贝克说道:“唉,随他吧,战争归战争,……如果他累了,他身边应该有个人能把他带回去。”

就这样,路德维希·戈迪克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周围的女人们祈祷着。

路旁河岸上全是灌木丛。

一批人接着一批人三呼“万福玛利亚”。

树林里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有些男人,也包括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都像木匠一样穿着黑色套装。

许多人都挨得很近,尤其是在马路拐弯处,队伍放慢了脚步,大家更是挤作一团;女人们的裙子就像他自己的病号服一样;走一步,腿就碰一下裙子;走在前面的一个女人低着头,拿手绢挡着脸。

虽然戈迪克什么都不看,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轮印子,甚至时不时想要闭上眼睛,就跟他咬紧牙关,想要把他灵魂的各个碎片挤得更紧,扼杀他的自我一样,是的,虽然他很想停下来,把拐杖插在地上,很想让这些人全都闭嘴止步,很想看到他们各奔东西,但他还是被人流带着、裹挟着前进,在此起彼伏地于他耳旁翻涌的祈祷声浪中,他漂着浮着,他自己就是一个灵柩,颠簸着摇晃着。

当人们在墓地里对着遗体又祈祷了一番,然后在挖开了准备安葬遗体的墓穴上方再次响起了连祷声“死而复活”时,当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墓穴抽噎着,每个人都走到墓穴边上,往战士身上铲些土并与钟表匠握手时,所有人的眼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一个拄着两根拐杖,大胡子在风中飘动,穿着灰色长款医院病号服的人——高大威武的戈迪克站在墓穴边上,站在小个子钟表匠萨姆瓦尔德面前,没有理会后者向他伸出的手,而是用尽了力气说了一句大家都能清楚听见的话——他的第一句话。

他说:“死而复活。”

然后,他把拐杖放在一边,却不是为了拿起铁锹,往墓穴里铲些土下去,不,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人出乎意料地做了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他想要自己爬到墓穴里,抖抖索索奋力挣扎着准备爬下去,而且一条腿总算跨过了墓穴边缘。

大家当然都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他们以为,走路向来手不离拐的他是因为无力而瘫倒在地了。

少校军医和几个前来送葬的宾客一起快步走了过去,把他从墓穴中拉出来,抬到墓地里的一张长椅上。

也许,戈迪克这时真的已经浑身无力了;他没有丝毫反抗,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把头歪向一边。

刚才也跟着一起跑过来,本想帮着托一把的钟表匠萨姆瓦尔德却留在戈迪克的身边;因为巨大的痛苦会让人松开紧锁的心扉,所以萨姆瓦尔德感觉到这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他坐在泥瓦匠戈迪克身旁,不停地安慰着,仿佛在安慰死者家属,仿佛在安慰痛不欲生的人一样,他说起了自己的亡弟,说弟弟虽然英年早逝,但死得伟大,死得安详。

戈迪克闭着眼睛认真听着。

这时,本地乡绅们也来到了墓前,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身穿蓝色正装,一手拿着黑色圆顶硬礼帽,一手拿着花环的胡桂瑙。

胡桂瑙极为不悦地四下张望着,因为死者的哥哥不在这里赞赏他手上的花环,因为这是由“感恩摩泽尔”协会赠送的漂亮橡叶花环。

这束花系着饰带,非常漂亮,饰带上写着:“卫国英雄。”

第53节 救世军女孩(8)

未来之海,渐平如镜,

银色泡沫,映着彩虹,

海的气息,海的湿润,

金阳似矛,微微颤抖,

在那无尽遥远天边,

在那海天一线之处,

天空如镜,水面如镜,

纷纷沉入爱神梦中。

天,是那时入的梦?

天,是那时知此事:

异美束缚,临盆阵痛,

奋力盘旋喷薄而出?

草地四周片片丛林,

是否沉入诅咒之中?

火花四溅咆哮隆隆,

天在声浪之中跃起,

天之眼被照得通亮,

黄色峡谷岩石映红,

天空回旋骤然而下,

在激情狂暴中倒塌,

在麻木艰辛中粉碎,

从遍地战火中逃脱,

重新回到小柏树林,

洪水之中的灌木丛,

昼夜在阴影中合一,

夜色曙光互吐芬芳,

石松林和山毛榉林,

静立在晨昏蒙影中,

——天,永恒寻找此刻,

因为,天已永远忘却此刻,

因为,天已被这声音吓坏,

因为,天的意识突然惊醒,

继而充斥天边;与此同时,

毁灭剥夺了天的生存意义,

疑云像广阔荒漠一样升起:

那是大海吗?那是柏树吗?

但声音却似无所不在,

那是把天掀起的声音,

那是让天低头的声音;

只要天能重新找到它,

天就会重新澄净清新,

被遗忘的会再次来临,

在浓浓的海味中重现,

岸边草林山毛榉倒映。

——但天的新生意识,

使天陷入一疑未解一疑又生的痛苦,

把天驱逐到荒野之外,

顺着天永远失去的声音,

想要躲避,声音却总是迎面而来,

带着天的伪誓,

向曾经的天选之人作出的伪誓,

一个叛徒;天之嘴会尖叫,

变成盖过意识的尖叫,

变成峡谷原始怒号中的尖叫,

尖叫,在荒漠余辉中如烟如雾,

没有躯壳的牲畜呼叫,

在火谷中的野兽吼叫,

啊,惊奇的尖叫!

受袭者的尖叫!

我感到惊讶!

是惊讶于奇迹?还是惊讶于我的自我?

你来自哪个边界?

念头,迷雾最深处?

我漂浮在死亡地带,

尖叫着,没有休止,永远的流浪者 [1] !

在无眠的血黄色地狱之光中,

我双手干枯,容颜干瘪,

为尖叫而生,我,永远的流浪者!

被逐出生长之地,被驱入绝谷之中,

被举到意识之中,在怀疑之中腐烂,

撒下宝石的种子,以泥土尘埃滋养,

从意识中锻造,在渴望中煎熬,

被声音祝福,被声音诅咒,

被祝福的禁果播种者。

* * *

[1] 即阿赫斯维。

第54节 艾施见少校

当传令兵过来报告说,报社编辑艾施先生前来拜见时,少校感到有些为难。

这个办报人是胡桂瑙派来的吗?是罪恶泥淖的使者,还是地下组织的使者?

少校险些忘了,胡桂瑙自己已经和据说在政治上有嫌疑的艾施划清了界限,他忍着不快沉吟了一会儿,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说道:“好啦,无所谓了……传他进来。”

艾施看起来既不像来自地狱的使者,也不像政治上有问题的可疑分子;他看起又狼狈又尴尬,就像一个事到临头却心生悔意的人:“我此次前来,少校先生……简单来说,少校先生的大作让我深受感动……”

虽然艾施不吝溢美之词,对这篇文章的观点、影响大加称赞,但冯·帕瑟诺少校心里明白,信以为真确实会让自己浑身舒坦,可自己绝不能因此而晕了头。

“如果少校先生把我称为人人喊打的魔鬼……”

听到这里,少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引用的《圣经》经文绝对没有嘲讽或影射个人的意思;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侮辱《圣经》;如果一心向善,那么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我们都必须抛弃一点魔性。因此,如果艾施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要我事后辩解或赔礼道歉,那我这番解释应该可以让您满意了吧。”

艾施在少校讲话时又恢复了自己的倔强:“不,少校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会主动把魔鬼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报社被多次查抄,”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不,少校先生,我不能让人背后议论,说我以前的报社工作没有现在的规矩。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的要求不多也不少,就是想让少校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或者正如他激动时说的那样,教友们——指明一条信仰之路。

当他站在办公桌前,帽子放在两手之间,激动得颧骨上都出现了红晕,然后又渐渐消失在脸颊凹陷处的棕褐色脸皮下时,他让少校想起了自己的地主管家。

一个地主管家也能对信仰高谈阔论?

少校觉得,研究信仰问题似乎是地主的一项保留权利。

常规宗教生活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看到了自己和家人一起,在夏日尘土中,坐着四轮大马车去,在皑皑冬雪中,坐着铺着毛皮的低雪橇去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跟孩子们和下人们一起颂读《圣经》祈祷,看到了波兰女佣戴着红色头巾,穿着红色罩裙漫步走向邻村的天主教堂。

当他因为那个教堂而想起艾施先生是罗马天主教的信徒时,他心下涌出几分不快,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波兰的农场工人,更是有几分不安,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就像他经常觉得波兰民族靠不住一样,一部分是因为个人经验,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观点,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因为询问别人有无良知常常会让人感到不快,仿佛这里有人故意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所以少校虽然请艾施就座,但并没有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而是问起报社的经营发展情况。

艾施却不是个轻易放弃自己想法的人:“正是关于报社的事情,少校先生,您有必要听我说完……”——看到少校似乎有些不解——“……嗯,少校先生,您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指定了一条新路……尽管我自己也一直说,世界需要秩序,而且编辑——如果不想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蛋的话——也必须为此作出贡献……少校先生,人人都想获得救赎,人人都会怕毒惧毒,人人都在等待救赎到来,等待消除不公。”

他越说越大声,少校惊讶地看着他。

艾施又重新冷静起来:“您看,少校先生,s主义只是众多迹象中的一种……但自从庆刊号中的那篇文章发表以来……少校先生,这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自由和正义……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

“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少校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回忆着。随后他便疑惑地问道:“艾施先生,难道您想把办报方向调转到s主义航道上来吗?甚至还想得到我的支持?”

艾施的脸上不但毫无恭敬之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鄙薄:“重要的不是s主义,少校先生,……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是公道,是合理,是规矩……是共同寻找信仰……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已经组织起圣经研读班了……少校先生,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肯定是认真的,所以您现在不能撒手不帮我们。”

很明显,艾施是来索要帮助的,即使只是精神上的。

少校不禁又想起了在办公室中坐在自己对面算账的管家,他也又想起了那些挖空心思骗他的波兰农场工人。

他们不也是用s主义来威胁他的吗?

也许这些事情早就忘光了,于是他说道:“总有人会赶走我们的,艾施先生。”

艾施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在房间里一步一顿地走来走去。

他嘴角两侧的法令纹比平时还要深。

少校心想,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真不可思议,这个严肃的人竟然是一个酒馆常客,竟然是一个混迹花街柳巷的老手,一个来自地下世界的使者。

他是这种伪君子吗?

这太不可想象了,就像那个世界本身一样。

艾施突然挑衅地站在少校面前:“少校先生,坦率地说……如果我连新教信仰会不会让我们的道路更加平坦都不知道,那我如何才能履行我的职责……”

这时,少校虽然可以回答说,解决神学问题肯定不是报社主编的职责,——但他对艾施直截了当地提出的问题感到非常吃惊,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和胡桂瑙请求获得军方订单没多大区别。

一时之间,这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又要融合在一起了。

少校摸着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一个权高位重的高级军官,怎能劝诱他人改变信仰?不管怎么说,天主教会毕竟也算是盟友,而且他也不会唆使一个奥地利人、保加利亚人或土耳其人为了德国而放弃自己的国家。

这个艾施一副振振有辞的样子,真的很烦人,可又让他觉得很喜欢、很诱人:在这个要他说出心里话的敦促中,不正是对信仰永葆青春和不断重生的恩典吗?

但少校仍然连连推辞,认为有必要告诉艾施:“我是个新教徒,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信仰问题上成为天主教徒的领路人。”

艾施又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这不要紧;少校在文章中称,基督徒必须帮助基督徒,——也就是说,天主教和新教对基督的信仰没有区别。镇上的天主教神父也很少了解这些疑惑和问题。”

少校没有回答。

那个人真的用他自己的话做了一张网网住了他吗?那个人想要用这张网把他拖进罪恶泥淖,拖进黑暗世界吗?

似乎有一只柔荑把他领了出来,带到水流无痕的寂静岸边。

他不禁想起了约旦河中的洗礼,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信仰没有规定,艾施先生;正如《圣经》所言:信仰者,天然喷泉也,”然后他一边思考一边补充道,“神之恩典,须个人独自感悟。”

艾施无礼地背对着少校;他站在窗前,额头顶着窗玻璃。

这时,他转过身来;他表情严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少校先生,这不是规定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

“否则就会……”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否则,我们的报纸也不会比其他报纸好……一份无良的报纸……尽发表些蛊惑人心的废话……但您,少校先生,却不想这样……”

冯·帕瑟诺少校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随波逐浪顺流而去的欣喜,仿佛有一片银色云朵托着他,在潺潺春水上飘荡。

信任的温暖和踏实!

不,这个人,这个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冒险家,不是叛徒,不是靠不住的人,不是会把他的信任带到另一方世界里毫无羞耻而又不加掩饰地展示的人。

因此,少校起初还有些犹豫,但随后就变得越来越热情,开始说起路德的领导,说在路德的跟随者和继任者中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绝望,没有人,艾施先生!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小火花,而且——哦,冯·帕瑟诺少校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有多强烈——没有一个人落到恩典之外,每一个沐浴恩典的人都可以走出去,宣扬救赎;每一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人都会看到真相,看到道路;而他也会找到并踏上这条通往澄澈清净的道路。

“放心吧,编辑先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愿意,而我又抽得出空来,我也很高兴再次与您相谈……”——少校站起身来,艾施隔着办公桌把手伸了过去——“……另外,我很快就会去《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印刷车间视察的。”

他向艾施点了点头。

艾施站着没动,显得有些犹豫,少校以为艾施会对自己感谢一番。

出乎意料的是,艾施没有感谢少校,而是有些不客气的问道:“那我朋友呢?”

少校又稍微打起了一丝官腔:“以后吧,艾施先生,也许以后吧。”

艾施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然而,艾施这种性子极其急躁的人,做事往往不留后路。为了表达对少校的敬意,心头火热的他,没过几天就加入了新教——让得知此事的人全都诧异万分,不久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第55节 价值崩溃(7)

历史杂谈

那个被称为文艺复兴时期的罪恶和叛逆时代,那个基督教价值观被分为一半是天主教的,一半是新教的时代,那个随着中世纪工具论的瓦解,持续了五个世纪的价值解体过程开始并撒下现代种子的时代,是播种的时代,同时也是第一次绽放的时代。

明确概括这个时代的既不是新教,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个人主义、民族的主义、享乐主义,同样也不是这个时代在人文主义和自然科学方面的革新。

如果这个时代具有明显的统一风格且自成一体,如果这个时代具有与这种统一风格相符的时代精神和风格载体,那么这种风格不可能体现在各种现象的任意一种当中,即便如新教这般影响如此深远的变革暴力现象;更确切地说,所有这些现象一定是统一的,它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根源,而这个根源一定在于思维的逻辑结构,在于渗透和充满所有时代活动的特定逻辑。

这时我们就有几分理由说,思维方式的彻底变革——所有这些生活现象的变革都暗示着这种彻底转变——总是发生在思维撞向自身的无限极限 [1] ,总是发生在思维无法再用老方法解决无限悖论,因此不得不修正自身基础之时。

最明显——因为在邻近范围内——的方法是,可以观察对现代数学基础理论研究的这种截然相反的思维转变,这种研究从无限 悖论出发,推动了数学方法的变革,带来了一场影响至今仍然无法估量的改变。

当然,我们无法区分,这到底是一场新的思维变革,还是对中世纪逻辑的最终清算,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因为,残留的中世纪价值观不仅留存到我们这个时代,而且还让人觉得,与此有关的残留思维依然有效;这也是悖论,这是无限 悖论的本质,即悖论和无限 悖论的本质都是源于演绎,——但因此也可能是源于神学:没有任何世界神学体系不是演绎出来的,换而言之,它并没有尝试从至高原则,即从上帝出发,合理地推导出所有现象,由此可见,任何柏拉图主义最终都是演绎神学。

因此,即使现代数学体系中柏拉图式的神学内容并不能轻易看到,甚至——只要这种数学是主要和主导逻辑的相应表达方式——有可能必须隐而不显,但数学中的无限悖论和经院哲学中的无限悖论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当然,中世纪的无限讨论并不涉及数学领域(或最多只是在涉及宇宙方面的考虑时顺带讨论一下),但会讨论“伦理的”无限——正如人们可能会为它命名的那样,正如它大体显露在上帝无限属性这一问题范围中那样——,包含了所有关于实际无限和潜在无限的问题,在结构上代表了现代数学悖论和困境所在的相同边缘领域。

在这两种情况下,事实的自相矛盾源自于逻辑功能的绝对化,一种只要主要逻辑不愿放弃就无法避免,且只有达到矛盾极限时才会为人所知的绝对化。

在经院哲学中,这种有缺陷的绝对化主要表现在对符号的解释上:教会的显现,即世俗和有限的教会存在形式,虽然依旧要求绝对,但无限远柏拉图式逻辑点的亚里士多德式“有限化”必定会导致所有符号形式的有限化。

虽然令人惊叹的符号映射体系——一个从符号映射到符号的体系——会变得黯然失色,会被超越世俗的、无限有限的圣礼符号联结成一个神奇整体,但思维向无限 的转变却再也无法阻挡。

在自相矛盾式无限极限处,经院哲学式思维必须掉头转向,才能辩证地重新消除变得有限的柏拉图思想,也就是说,准备转向实证主义并任其自然发展——其发展势头在亚里士多德式教会结构中已现端倪且势不可挡,尽管经院哲学抛出多种学说著作(双真论、唯名论者与唯实论者之争、奥卡姆的认识论新解)力图挽救。

经院哲学注定败于绝对化和无限悖论,——逻辑性被抛弃了。

然而,一切思维只有在其逻辑性毋庸置疑的前提下才与事实相符。

这适用于任何思维,而不仅仅适用于演绎式的辩证思维(尤其是无法判定,在某个思维活动中有多少演绎内容)。

要是因为突然学会了用不同的、更好的眼光来观察事实,就说演绎无法取信于人,那就错了。

恰恰相反:仅当辩证法失灵之时,人们才会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事实,而这种失灵并不能归咎于不能面对现实,即归咎于不能面对还要长期持续纠正的现实,而这种失灵事先一定就已发生在最独特的逻辑领域中,即面对无限问题之时。

人们对逻辑权威的忍耐简直是没有限度的,它最多可以和人们对医学艺术的永恒不变的忍耐相提并论,正如人体会深信不疑地接受最荒谬的疗养方法,甚至还会获得痊愈一样,因此现实也会忍耐最不可能的理论体系,——只要不是理论自己宣告失败,理论就有信任基础且高于现实。

只有在理论宣告失败后,人们才会擦亮眼睛,然后才会重新审视现实,才会将其认知来源从理性*推论领域转移到有效经验领域。

在中世纪末期,思想变革的这两个阶段清晰可见:经院哲学辩证法宣告失败,接着就是——真正哥白尼式地——转向直接客体。换而言之,这是从柏拉图主义转向实证主义,从神语 [2] 转向物语 [3] 。

然而,在从集权式教会工具论转向繁多的直接体验方式,在从中世纪神权政治的柏拉图产物过渡到关注无限运动的经验世界的实证主义角度,在割裂以前整体的过程中,必然会割裂价值领域——只要价值领域与客体领域相互重合,保持一致。

简而言之,价值观不再由某个中央主导,而是会受到客体的影响。

问题不再是对《圣经》中所载宇宙进化论的维护,而是对自然客体的“科学”观察和可以对自然客体进行的实验;问题不再是神权政体的建立,而是一个变得独立的,需要一种马基雅维里主义式相应新政治方法的政治客体;骑士的意义不在于绝对战争——正如十字军东征中的具体战争那样——,而在于用非骑士式新型火器进行的世俗战斗;不再是为了基督教世界,而是为了某些以外在民族语言标记为纽带团结在一起的经验主义人类群体;新兴个人主义的利益不在于作为教会工具论环节的人,而在于具有自身意义的人类个体;对于艺术而言,唯一的最终目标不再是追随及颂扬圣徒,而是如实观察外部世界,是构成文艺复兴时期自然主义的“如实”。

然而,尽管转向直接客体这一转变看起来如此世俗,如此名副其实地异教,以至于人们很乐意把新发现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典籍和艺术珍品当作证物,但与外部客体的强势登场相比,内部客体也不遑多让,从这种内在观点来看,文艺复兴时期的直接 [4] 也许是最直接的:上帝迄今为止只能以教会柏拉图式等级体系为媒介出现,他通过注视内心,通过发现内心深处的小火花,成为直接的神秘认知,他成为失而复得的恩典,——而“极其异教的尘世和神秘新教最坚定的内向性”这种引人注目的共存,这种南辕北辙的价值倾向在一个唯一的风格领域内的共存,如果不能归结到“直接”这个共同点上,肯定是完全无法解释的。新教——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所有其他现象一样,也许还更甚于其他现象——是一种直接现象。

但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非常关键的组成特点可能会在这里找到它的原因:“行为”现象,它如此明显地出现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任何生活态度中,尤其是在新教中,那种开始轻视言语的态度,它希望尽可能将语言表达限制在诗歌和修辞的独立领域,但拒绝让语言表达渗透到其他领域,而是代之以将行为人当作唯一因素——这种谋求缄默的努力,这种要为整个世界准备缄默的缄默。

所有这一切与世界瓦解成各个独立价值领域这一现象存在着不可低估的关系,取决于那种向物语的转变,而物语——为了保持真相——是一种沉默之语。

这几乎就像以此表明,各个价值领域之间的理解是多余的,或者这种理解可能会歪曲物语的严谨和明确。

现代主义的两大理性沟通工具,数学中的科学语言和会计中的货币语言,都发端于文艺复兴时期,都源自于那种独有且唯一的独立价值领域指向,源自于一种严格到几乎可称为禁欲主义的深奥表达方法。

然而,这种感官倾向与天主教修道士的禁欲主义没有多少共同之处,因为它并不像这些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不想成为极度兴奋的“帮手”,而是源自于行为的唯一性——从此以后应被视作唯一明确语言并唯一高于感官倾向的行为。

因此,新教在起源和本质上也是一种“行为”,以有传道 [5] 之人、寻道之人、悟道之人为前提,而且这些人从事的工作正好和新自然科学研究者、新型战士和新从政者的特有工作相同。

路德的虔诚完全是行动果断之人的虔诚,实际上完全不是靠静思冥想忏悔祈祷得来的。

然而,正是在“行为”中,在这种“真实”中,这里也存在着严谨,绝对命令的 [6] 义务履行,一切其他价值领域的禁绝,那种与传统信仰完全相悖的加尔文式禁欲主义,一种甚至让埃拉斯穆斯 [7] 要求将音乐排除在礼拜仪式之外的认识论禁欲主义。

当然:中世纪也了解“行为”。

尽管新实证主义从经院哲学式柏拉图主义中脱颖而出,但它在将个人主义引向孤独的自我时,同样也揭露了所有柏拉图哲学的“实证主义根源”。

新基督教不仅反抗,而且也改革,它自始至终把自己当作基督教思想的复兴;虽然它起初没有神学,但后来还是在自主而更狭隘的基础上发展出了一种纯柏拉图式唯心主义神学:因为康德哲学可以这样理解。

与中世纪相比,“价值取向”,即对行为的伦理要求,并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因为价值只能建立在价值及其绝对的行为意志之中,——不存在非绝对价值。

改变的是划定价值假定行为的界限:以前,绝对化的强烈程度与基督教工具论的总价值有关,而现在,独立逻辑的极端,独立逻辑的严谨,都分别归入各个单一领域,任何这种单一领域都被绝对化为独立的价值领域,世上产生了那种要使绝对化的价值领域互不相通、独立并存的狂热,那种给文艺复兴时期赋予了特色的狂热。

我们当然可以反对说:这个时代的总体风格均匀地包含了所有不同价值领域;甚至路德的影响力绝不会严格限于唯一一个领域;更确切地说,宗教因素和世俗因素恰好以独特的方式融合在他的身上。

但我们也一样可以说:这里出现的只是个发展苗头,离它的鼎盛时期还需要五百年;这个时代仍然充满了全面总结中世纪的渴望并且正好有一种像路德这样的人物,虽然不再合乎逻辑,却凭借其充满人性的光辉综合体现了最为不同的价值倾向,在迎合了这一时代需求的过程中,使这个时代成为他的时代,对这个时代产生的影响必定远超“更合乎逻辑”的加尔文时代。

似乎这个时代仍然对“严格”和即将开始的沉默充满了恐惧,似乎它想打破这种即将到来的可怕沉默,似乎它可能因此才不得不成为新神语的诞生之时,成为新复调音乐的诞生之时。

但这都是无法证明的猜测。

与此相反,我们可以肯定说,这种时代状态,这种使天主教有机会反对宗教改革的初期混乱,对即将开始的孤独和隔绝的恐惧,让人下决心发起一场有望恢复统一的运动。

因为反宗教改革担起了重任,即重新汇拢被禁欲式新教“唯独”信仰所排斥的价值领域,试图重新总结世界及其所有价值,并在新耶稣会经院哲学的指导下,再次努力恢复中世纪价值的完整,从而使柏拉图式的教会统一,作为高于所有其他价值领域的至高价值,永远保持其神圣地位。

* * *

[1] die unendlichkeitsgrenze。

[2] sprache gottes。

[3] sprache der dinge。

[4] unmittelbarkeit。

[5] 上帝的福音。——译注

[6] 康德唯心主义哲学中的伦理原则。——译注

[7] 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荷兰神学家。

第56节 结伴出门

钟表匠萨姆瓦尔德现在经常跑到医院里来。

他来看看弟弟接受护理时待过的地方,还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于是不仅免费调校了军医院的时钟,而且还愿意为所有病人免费修表。

然后,他会去看望战时后备兵戈迪克。

戈迪克可是一直盼着萨姆瓦尔德来看望自己。

自从那次葬礼之后,他觉得有些事情变得更清楚、更平静了:他生命的躯壳尽管变得更加密实了,可看起来变得更高、更轻了,而且还是那么安全。

他现在很清楚,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过去后面站着另一个戈迪克,或者更确切地说,许多个戈迪克的黑暗了,知道自己不用再害怕这个黑暗的屏障了,因为它也只是他被活埋着的那段时间而已。

就算现在有人过来想提醒他,想让他想起被活埋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也用不着再害怕了,可以耸耸肩表示自己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因为他再也不用害怕这时聚在自己周围的生命,即使它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他已经把死亡抛在脑后,而现在过来的一切,只是用来不断加高脚手架而已。

虽然他仍然沉默不语,在护士和同室病友跟他说话时充耳不闻,但他的装聋作哑,与其说是为了捍卫他的自我,捍卫他的孤独,倒不如说是对扰乱他内心平静之人的鄙视和惩罚。

钟表匠萨姆瓦尔德是他唯一欢迎的人,甚至是翘首相望的人。

不过,萨姆瓦尔德也确实让他很开心。

尽管他弯着腰拄着拐杖走着,但他还是能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个子钟表匠;不过,这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萨姆瓦尔德似乎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是谁,根本不想问他或者让他,路德维希·戈迪克,想起什么感到不舒服的事情。

其实,萨姆瓦尔德根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当他们并肩坐在花园长椅上时,他会给戈迪克看自己拿来修理的手表,把盖子打开,让戈迪克看到里面的齿轮机构,并设法解释哪里坏了。或者,他就说说死去的弟弟,他说自己应该羡慕弟弟,因为弟弟已经脱离苦海,生活在美丽的彼岸了。

但是,如果钟表匠萨姆瓦尔德说起天堂和天堂之乐,那么一方面,这可能会遭到拒绝,因为这涉及到失踪少年戈迪克的坚信礼课,另一方面,这像是在致敬,像是在询问那个心中了然,已经在彼岸漫步的成年男人戈迪克。

当萨姆瓦尔德谈到自己经常上圣经研读课并从中获得诸多启示时,说到这场战争的苦难最终必定会使灵魂的救赎更加光明时,戈迪克早就不在用心听了,但这些话却从远处而来,像是证明生命的失而复得,像是请求在这一生中占据一个应有的,似乎在彼岸的位置。

在他看来,这个小个子钟表匠就像一个把砖块搬到墙边的小伙或女人,他虽然不屑于跟这些人说话,最多就是粗暴地呵斥几声,但他仍然需要他们。或许,这也是他有一次打断小个子钟表匠唠叨并随口吩咐“给我拿杯啤酒来”的原因,而当后者没有及时拿啤酒过来时,他还毫不体谅地怒目而视。

戈迪克一连好几天都在生萨姆瓦尔德的气,看都不看他一眼,而萨姆瓦尔德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和戈迪克和好如初。

这真的很难。

因为戈迪克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生萨姆瓦尔德的气,而且只要萨姆瓦尔德出现,他就不得不在未知命令的强迫下背过脸去,真是深受其苦。

他深恨萨姆瓦尔德的原因,倒不是他认为萨姆瓦尔德就是这道命令的下达者,而是这道命令还没有取消。

这就像两个男人在费劲地你找我我找你。

在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钟表匠突然想出一个了好主意,于是便抓住了戈迪克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那是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钟表匠萨姆瓦尔德扯着曾经的泥瓦匠戈迪克的袖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有棱有角的玄武岩碎石。

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

休息一会儿后,萨姆瓦尔德就拉起戈迪克的袖子,等戈迪克站起来后两人继续前行。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艾施家里。

通往编辑室的梯子对戈迪克来说太陡了,所以萨姆瓦尔德就让戈迪克坐在花园前的长椅上,他自己一个人上楼。

下楼时,他身边还有艾施和芬德里希两人。

“这是戈迪克。”萨姆瓦尔德说道。

戈迪克没打招呼。

艾施想带他们去园中小屋,但戈迪克仍然站在两个苗床前。

苗床的玻璃窗开着,因为艾施趁着秋种季节播好了种子。

戈迪克看着里面的凹坑,凹坑里装着棕色土壤。

艾施说:“喂?”

可戈迪克还是继续盯着苗床。

于是他们全都停了下来——头上没戴帽子,身上穿着深色套装,好像他们正聚在一个挖开的墓穴四周。

萨姆瓦尔德说道:“艾施先生开办了圣经研读班……我们都想寻找天堂之路。”

听到这话,戈迪克笑了,这不是狂笑,也许只是有些使劲的微笑,然后他说道:“路德维希·戈迪克死而复活了。”

他说得不是很大声,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艾施,他也不再谦卑地弯着腰,而是挺直了身子,看起来几乎和艾施一样高。

芬德里希把《圣经》夹在腋下,睁着因肺结核而显得有些发红的眼睛看着他,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戈迪克的制服,似乎想要确定戈迪克真的还活着。

但戈迪克觉得事情已经完成了,能做的他都做了,虽然一点都不觉得累,但他现在可以休息了,于是他就在木苗床边上坐了下来,等着萨姆瓦尔德坐到身边来。

萨姆瓦尔德说道:“他累了。”

艾施大步走回院子里,向上冲着厨房窗口喊了一声,要艾施夫人送几杯咖啡下来。

艾施夫人随后就把咖啡端了过来,然后他们把林德纳也从印刷车间叫了过来,和他们一起喝杯咖啡。

在坐在苗床边的戈迪克身边,他们站成一圈,盯着他咂咂地喝着咖啡。

只有戈迪克看着别处。

在戈迪克喝完了咖啡,觉得精神一振之后,萨姆瓦尔德又拉着他的手,一起走回军医院。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萨姆瓦尔德一直注意着,不让他踩到有棱有角的碎石。

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休息一下。

当萨姆瓦尔德冲着他微笑时,他的目光不再躲闪了。

第57节 少校视察

是的,胡桂瑙的心情很差。

刊印出来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木雕像树立呼吁书简直是糟糕透顶。

说印刷车间没有铅版俾斯麦头像,还可以原谅,但总不至于连一块合适的月桂镶框铁十字架都没有吧,因此没办法,他只好在呼吁书的四个角上各配上一个小铁十字架,可这种小铁十字架通常是用来装饰阵亡将士讣告的。

要是他手里连一个好消息都没有,他肯定不会自己拿着这张废纸去找少校的:吉森有一家雕刻作坊,他发现它的广告后立即发了封电报过去,那边回复说,可以在两周内提供俾斯麦雕像。

不过,少校显然对这份有失体统的呼吁书深感失望,一开始根本听都不想听,只是厌烦而又冷漠地说“没关系”来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最终勉强口头通知,他今天会去报社视察。

可就是因为他打听了艾施的情况,胡桂瑙马上对这次视察失去了兴致。

这更加不公平,因为印刷车间没有像样的铅版,有责任的人是艾施才对。

胡桂瑙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院子里直着腰走来走去,等着少校。

至于艾施,反正好糊弄得很。

昨天,在艾施想出门去造纸厂时,他把艾施拦了下来,这事做得非常漂亮,——嗯,今天,这事却刚好搞砸了,今天很奇怪,仓库里的纸张太少了,然后他就把编辑先生派了出去。

只可惜,这家伙非要骑自行车过去,如果少校还要很久才出发,那整个计划可就要泡汤了,这样他们俩还是会在这里碰头。

这是一个暖和的阴天。

胡桂瑙看了好几次手表,然后走进花园,看了看枝头尚未成熟的水果,估计了一下产量。

当然,在这种年代里,水果根本来不及长熟,老早就被偷光了。总有一天,艾施早上起来,会发现自家花园里的水果被偷了个精光。要不了多久的。

在向阳的一面,李子已经变红了,胡桂瑙举手抓住李子,轻轻捏了捏。

艾施应该在果园四周拉一道铁丝网;不过,就这么多产量,肯定不值得。战争结束后,铁丝网会变便宜的。

等待就像心里有一团慢慢松开的铁丝网。

胡桂瑙又往枝头看去,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灰云。

背后藏着太阳的地方,发出耀眼的白光。

他吹了几声口哨,想叫玛格丽特过来;但她没有出现,胡桂瑙有些生气:她肯定又和那些小男孩一起到下面的河边去了。

他很想把她接过来。

但他还得等少校。

正当他想再吹一下口哨时,玛格丽特突然站在他的身旁。

他严厉地说道:“你又躲哪里去了!我们今天有客人。”

然后他拉起她的小手,两人一起穿过院子,穿过过道,来到菲舍尔街上,静候少校的到来。

我太早把艾施打发走了,胡桂瑙忍不住一遍遍地想着。

少校终于在路口处出现了;陪少校同行的是一位年迈的军需官,同时也是镇司令部的副官。

胡桂瑙虽然期望自己能与少校单独会面,但还是感到受宠若惊,因为少校此行竟然如此正式。

让艾施离开这个主意实在太蠢了,报社全体员工应该排成两队夹道欢迎,然后由穿着白色小裙子的玛格丽特献上一束鲜花。

或多或少,艾施都应该为这种疏忽怠慢负责。

不过事已至此,当两位军官这时在屋前停下时,胡桂瑙他们就只能连连鞠躬表示欢迎了。

幸运的是,军需官随后就告辞了,从而使少校此行从正式视察变成了私访。

当少校走进大门时,胡桂瑙浑身散发着亲热和顺从的光芒。

“玛格丽特,行个屈膝礼。”他命令道。

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的脸。

少校摸了摸她的黑色卷发:“来,说声‘您好’,鞑靼小姑娘。”

胡桂瑙一脸歉意地说道:“小姑娘是艾施家的……”

少校托起玛格丽特的下巴:“哦,那你是艾施先生的女儿喽?”

“她只是住在这里,……算是养女吧。”胡桂瑙纠正道。

少校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卷发。

“黑黑的鞑靼小姑娘。”当他们穿过过道时,他重复道。

“在法国出生的法国姑娘,少校先生……艾施可能想收养她……但那是多此一举,她本来就住她姨妈家……少校先生要不要现在就去印刷车间看看?请,就这边往右……”胡桂瑙快步走在前面。

“好啦好啦,胡桂瑙先生,”少校说道,“但我想先跟编辑艾施先生打个招呼。”

“艾施会尽快赶来的,少校先生,我以为在视察报社设施的过程,少校先生不想受到妨碍呢。”

“艾施先生完全不会妨碍我的。”少校说道,语气略显不快。

这让胡桂瑙吃了一惊。

他怀疑艾施使了什么诡计,……哼,他很快就会识破这套鬼把戏的,然后会有一封添油加醋的二号密报。

想着自己会弄一份这样的密报来,胡桂瑙感到心头一畅:因为没有人会忍受,自己密谋的计划被外部力量耽误或阻碍的。

于是,胡桂瑙大方地说道:“真抱歉,艾施先生不得不去造纸厂了……我必须确保纸张供应……趁着这段时间,少校先生不妨去参观一下印刷车间。”

为了表示尊重少校,印刷机已经开动起来,为了表示尊重少校,胡桂瑙还多此一举地让人放入了一批“感恩摩泽尔”呼吁书。

他仍然牵着玛格丽特的小手,当林德纳分层堆放第一批呼吁书时,胡桂瑙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递给少校。

他觉得自己又得请求原谅了:“呼吁书的版面也非常简单,上面至少应该配上合适的月桂镶框铁十字架的……这可是由少校先生亲自站台的活动。”

少校伸手抓住铁十字勋章的扣眼,似乎很欣慰它仍然挂在那里。

“哦,铁十字架,——这要来干嘛?不是多此一举嘛。”

胡桂瑙鞠着躬说道:“是,少校先生英明,在如此艰难的年代里,简朴的版面也肯定足够了,我非常赞同少校先生的意见。不过,简朴的小照片不会带来额外开支……当然,艾施先生会觉得这无所谓。”

少校似乎并不在听。

但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认为,胡桂瑙先生,您在冤枉艾施先生。”

胡桂瑙乖巧地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轻蔑。

但少校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玛格丽特:“我把她当成了小女奴,这个黑黑的鞑靼小姑娘。”

胡桂瑙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下少校,她是个法国小姑娘。

“她只是来这里玩的。”

少校弯腰对着玛格丽特说道:“我家里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小女孩,她稍微比你高一点,十四岁……也没有黑得像一个鞑靼小姑娘……她叫伊丽莎白……”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道:“好吧,法国小姑娘。”

“她只会说德语,”胡桂瑙说道,“什么都忘光了。”

少校问道:“你肯定很爱你的养父母,对吧?”

“是的。”玛格丽特说道。

胡桂瑙见她竟能如此睁眼说着瞎话,心里感到很惊讶;不过,少校似乎有些走神,于是他又清楚地重复道:“她住她的亲戚家里。”

少校说道:“无家可归……”

这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但他毕竟是一位老绅士,于是胡桂瑙附和道:“说得太对了,少校先生所言甚是,无家可归……”

少校专注地看着玛格丽特。

胡桂瑙建议道:“排字室,少校先生,排字室您还没有看过呢。”

少校抚摸着小女孩的额头:“你不要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不要弄出抬头纹来……”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为什么呢?”

少校微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皮,感觉到眼皮下硬硬的、静静的眼珠,微笑着说道:“小女孩不要弄出抬头纹来……这是一种罪恶……既隐又现,罪恶总是这样。”

玛格丽特向后退了一步。

胡桂瑙突然想起,她是如何从艾施身边逃脱的。

她做得对,他心里想着。

这时,少校抚摸着自己的眼皮:“好啦,无所谓了……”

胡桂瑙觉得,少校虽然去意未决却也想尽快离开这里,所以在看到艾施罗圈着两腿骑着略微显小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在木楼梯处跳下来时,胡桂瑙不禁心头大喜。

他们全都走了出来,到院子里迎接艾施,少校站在胡桂瑙和小女孩之间。

艾施把自行车靠在鸡棚梯子下的墙上,慢慢地向人群走去。

看到少校也在时,他的脸上没露出半分讶色,他显得非常从容,很自然地向客人打了个招呼。

看到这一幕,胡桂瑙心里倒是怀疑起来:这个瘦不拉几的师傅,是不是早就知道少校今天会来这里视察。

于是他郁闷地说道:“少校突然大驾光临,您怎么看?!难道您一点都不感到惊喜吗?”

“我很高兴啊。”艾施说道。

少校说道:“我很高兴您还能及时赶回来,艾施先生。”

艾施认真说道:“也许是赶了个晚场,少校先生。”

胡桂瑙说道:“现在还不算太晚,……少校先生也正好还想看看其他的办公场所;只是楼梯有些不方便。”

艾施说道:“路很远。”

小女孩说道:“他骑自行车来的。”

少校沉吟着说道:“路很远……他还没有达到终点。”

胡桂瑙说道:“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有两个版面的广告了……要是我们还能得到陆军总后勤部的订单……”

艾施说道:“这不是广告的问题。”

胡桂瑙说道:“我们连铅版铁十字架都没有……这肯定也没放在您的心上!”

小女孩指着少校的胸口:“这里有一个铁十字架 [1] 。”

少校说道:“眼中所见,总无勋章,唯有罪恶。”

小女孩说道:“撒谎是最大的罪恶。”

艾施说道:“不可见 盯着我们,我们摆脱了谎言。如果找不到路,我们就会迷失在不可见 的黑暗中。”

小女孩说道:“说谎的时候,没人会听到。”

少校说道:“上帝会听到。”

胡桂瑙说道:“没人会听逃兵的话,没人认识他,哪怕他说的都是对的。”

艾施说道:“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少校说道:“可见,却又不让人见。”

小女孩说道:“上帝听不到。”

艾施说道:“孩子们的声音,他以后会再次听到的。”

胡桂瑙瑙说道:“最好没人听到,有问题得自己扛着……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了他,他撇下了我们……让我们孤零零地再也找不到自己。”

艾施说道:“囚在孤独之中。”

小女孩说道:“没人能找到我。”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的,我们必须找回来,永不言弃。”

胡桂瑙说道:“你想躲起来。”

“对啊。”小女孩说道。

天上乳灰色的云层开始散去,蓝天渐露。

小女孩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然后,这几个男人也都走了。

方向各不相同。

* * *

[1] 铁十字勋章。——译注

第58节 救世军女孩(9)

昨天,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俩又来看我,还和我一起唱歌。

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先唱了一曲:

信念坚定,勇气无双,

意气风发,奔赴战场,

无惧撒旦的恐怖,无惧撒旦的怒狂。

旌旗猎猎,我心激昂,

枕戈待旦,胜利有望;

总在前头,高高飘扬,

带领我们,战斗打响!

(合唱)

献上我们的忠诚,至死不渝,

献上我们的生命,蓝黄红旗。

我们按着《安德烈亚斯·霍费尔之歌》 [1] 的曲调唱着,玛丽用琉特伴奏,努歇姆一边轻声哼唱,一边用光滑的双手平稳地打着节拍。

在演奏过程中,他们不时四目相对。

但我有这种感觉,也可能只是因为利特瓦克博士上次说的话让我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样,我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我这么做的原因很多。

一方面,我想让此刻肯定聚在我门外的努歇姆家人放心:孩子们正用力挤到最前面,也许还把耳朵贴在门上,白胡子老爷爷身体前倾,耳边的手虚握着作听筒状,而女人们大多都在后面,她们中有人在无声地哭泣着,这一家人渐渐地向前挪着,却不敢开门,——是的,一方面我想让他们放心,另一方面,明知他们在外面,故意勾引却又不搭理他们,这样折磨别人让我感到很开心。

不过,我这样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其实也是想借此告诉努歇姆和玛丽:别害羞,孩子们,你们看,我正忙着又唱又跳;解开你的外衣钮扣,努歇姆,拎起你的外衣下摆,向这位姑娘鞠躬;而你,玛丽,不要再扭扭捏捏了,伸出两指拎起你的裙摆,然后你俩一起跳舞,面向耶路撒冷跳舞,在我床上跳舞,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

说完,我就不再一起唱着玛丽的歌词了,而是唱起我自己的、更准确的歌词:“义士霍费尔,带枷曼图亚。”

可惜,后面的歌词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把这行转了一下调,发现曲子很和谐、很优美。

玛丽这时把这支歌演奏完了,和用琉特演奏完所有曲子一样,她最后也以锵锵声结尾,然后说道:“配合得不错哦,我们现在也想祈祷一下作为奖励。”

说完她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双手合拢举到眼前,开始唱起第122首赞美诗:

心喜有人对我说:同去主堂!

双脚踏在城门内,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土木兴,遂成圣城,

主之支派齐来此,翻山越岭,

以色列人民按例,谢主之名。

我没办法让她停下,除非把琉特砸到她头上。

于是我也跪了下来,伸出双臂祈祷着:

我们愿为以色列儿女泡茶,

我们愿把朗姆酒倒入茶中,

战争朗姆、英雄朗姆、后援朗姆,

以此忘却

我们的孤独,我们的寂寞,

因为

无论身在锡安还是圣城柏林,

我们都无比孤独,无比寂寞。

就在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双手握拳击胸时,努歇姆站了起来,背对着站在我面前,满脸虔诚地对着敞开的窗口——窗前又破又脏的薄印花平布窗帘,像一面褪色的黄红蓝旗,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上身前后摇摆着。

哦,这太猥亵了,努歇姆这样做太猥亵了,他可是我的朋友啊。

我冲到门前,猛地把门打开,冲着外面喊道:“进来吧,以色列人,和我们一起喝茶,看我朋友的猥琐姿势,看我女朋友的真容。”

可是,前厅里空空荡荡的,竟然没人。

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各自的房间里,女人们在孩子们上边,唉声叹气、直不起腰来的老爷爷在中间。

“好吧。”我说道,关上门并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屋子里的胡闹,“好吧,孩子们,现在你们相互来个锡安之吻吧。”

但他们俩个双臂下垂,站在那里不敢碰对方,不敢跳舞,只是傻傻地微笑着站在那里。

最后,我们一起喝了茶。

* * *

[1] andreas-hofer-l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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