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尔船长一边在码头上走来走去,一边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不断有人怀疑那份从埃斯梅拉达的报务员发来的通知是否被正确理解了,因为那份电报仅是个片段,不是一份完整的电报。然而,这位好心肠的人决定在天亮前不去睡觉,如果有必要再迟一些去睡觉也行。他想为查尔斯·古尔德做一件大事。一想到银锭被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便会满意地摩拳擦掌。他有一种天真的骄傲感,觉得自己参与了一项绝顶聪明的计划。就是因为他建议在海上拦截去北美的汽轮,这项计划才变得切实可行起来。这个计划对osn公司也有利,如果这批财宝在岸上被没收,公司等于损失了一笔宝贵的运费。能让蒙泰罗那帮人失望的快乐是巨大的。米切尔船长为人武断,喜欢发号施令,他不是个民主党人。他甚至公开表示对议会这种政治制度的蔑视。“先生,那位尊敬的文森特·里比热阁下,”他常说,“我和我的手下诺斯特罗莫,很乐于且有幸使他免于惨死。他对议会太软弱。这是个错误——不,是个大错误,先生。”
这位监管着osn公司业务的正直老海员有一种幻觉,那就是科斯塔瓦那的政局变化在过去三天里已经穷尽了。后来,他曾经多次承认,局势的变化超越了他的想象。首先一点,苏拉科像一座被围攻的城市,被与世隔绝了整整两周的时间(电报和航运都被查封了)。
“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可能的;但确实发生了,先生。整整两周的时间。”
对当时所发生的那些奇妙的事,以及他所体验到的强烈情绪,他都用很夸张的方式做了独特的描述,给人留下一种很滑稽的印象。他一开口,总是要先让听众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个关键人物”。然后,他便开始描述银锭是怎样被运走的,以及他害怕那位负责驳船的“同事”可能会犯错的焦虑心情。情况是严重的,不仅大量的贵重金属会丢失,马丁·德科德先生,就是那位和蔼、富裕、有知识的绅士,也会因落入政敌之手而丢失性命。米切尔船长还坦率地透露,当他孤独地在码头上守夜的时候,心里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担忧。
“先生,这是一种感情,”他解释道,“这种感激之情在一个深受许多大家族、大商人、本地有钱的绅士照顾的男人身上产生,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他们是我们花大力气从大量的暴徒手中救下来的。依我看,如果我们不去救他们,他们的人身财产都会在本土军人的手里受到损害。大家都知道,这些军人在几次民众骚乱中以极为不妥当的残忍方式对待居民。先生,他们中有古尔德夫妇,这对夫妻既好客,又善良,我心中怀有对他俩最热烈的感情。我还觉得阿马利亚俱乐部的先生们有危险,他们给予我荣誉会员的资格,对待我既体贴又公平,让我做领事和一家大轮船公司的总监。安东尼娅·阿韦兰诺斯小姐,她是一位最美丽、最有成就的女士,虽然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但我承认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低。马上就会有新官员来,我公司的利益将会受到何种程度的影响,也占据了我很大一部分注意力。总之,先生,我很焦虑,也很疲惫,原因或许你已经猜到了,因为那些事件都很激动人心,值得记忆,而我在其中还发挥了一些小作用。我在公司大楼里的住处距离码头只需走五分钟的路,那里有饭吃、有吊床睡(我晚上总是睡吊床,因为最适合这里的气候);然而,先生,不知何故,虽然我留在码头上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忙,但我就是不忍心离去,当时我已经是很疲惫了,几次差点痛苦地跌倒。那天晚上特别黑——我记得那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黑的一个晚上;所以我想到,从埃斯梅拉达来的运兵船可能在天亮前无法抵达,因为天黑太难在海湾里航行了。蚊子拼命咬我。这里过去很适合蚊子的繁衍,最近才好转;先生,这是生长在港口里的特种蚊子,以凶猛著称。蚊子在我脑袋上空盘旋,像一朵云彩。我其实要感谢这些蚊子,否则我会打瞌睡,会狠狠地摔倒在地。我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与其说是吸烟,不如说是防止蚊子把我吃掉。先生,我大约20次走到码头有灯光的那一头去看我手表上的时间。大约差10分钟就要到午夜的时候,我吃惊地听到有轮船的螺旋桨声——在如此寂静的夜晚,水手的耳朵是不会听错的。那声音确实很微弱,因为他们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一是害怕黑暗,二是害怕把行踪泄露给别人:实际上,这种小心翼翼没有必要,因为我敢肯定,在港口附近这一大片区域里就只有我一个活人。由于骚乱,平时在海港内巡夜的人和其他人员已经有好几天晚上不来上班了。我把香烟丢在地上踩灭了,然后静静地站着——蚊子肯定非常喜欢这种情况,这点可以从我脸上在第二天早晨的状况判断出来。但比较而言,蚊子叮咬仅是个小磨难,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残酷,我成为索蒂略那帮人的受害者。先生,接下来发生的事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一个疯子做的事,完全不讲信誉和礼貌。但索蒂略的阴谋计划失败了,这让他狂怒不已。
米切尔船长说的不错。索蒂略确实发怒了。不过,米切尔船长没有马上被逮捕;好奇心使他大胆起来,躲在码头上看索蒂略的部队上岸的过程(码头足有400英寸长),更确切地说是听。那节运送银锭的货车车皮,此时已经返回码头邻近岸边的这一端,米切尔船长就躲在这节货车车皮的背后。他看到有一队分遣队先上岸,从他面前通过,然后分成几路向大草原深处去了。与此同时,大部队上岸了,站成一队,队伍的排头兵逐渐靠近他,队伍很宽,几乎占满了整个码头,距离他仅几码远了,差点就被发现。就在这时,低沉的脚步声、低语声、金属的叮当声消失了,队伍停下了脚步,等待侦察兵回来。大地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守护铁路调度场的大狗的吠声,镇子外围滋生的野狗则发出微弱的吠声做回应。队伍的前头站着一小堆黑色的人影。
这时,有人影从大草原上回来了,码头上的警戒哨低声用口令询问。这几个人是侦察小分队派回来的情报员,他们简短地回答了同伴的询问,迅速走过警戒哨的身旁,钻进静止的大部队中,向参谋官报告。突然,有人在码头的近岸一端喊出命令,接着军号也吹响了,队伍开始移动,武器发出咔嚓咔嚓声,一阵低沉的噪音穿过队伍。这使得米切尔船长想到,他所在的位置很不利,或许还有危险。这时附近有人急促地大叫道。“推开那节车厢!一群光着脚板的人涌来执行命令,米切尔船长吓得后退了一两步;那节车厢在许多只手的推动下,突然沿着铁轨移动了,暴露出了米切尔船长。当米切尔船长清醒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抓住了胳膊和领子。
“我们抓住了一个藏在这里的人。”有一个抓住米切尔船长的人大叫道。
“按住他在一旁站着,等后卫上来接替你们。”有一个声音说。队伍像水一样流过米切尔船长,士兵一踏上岸,打雷般的脚步声立即就消失了。无论米切尔船长宣称自己是英国人也好,或是大声要求立即见他们的指挥官也好,抓住他的人就是不理睬他。最后,他改用沉默表示尊严。这时有几门野战炮被人拖过码头的木板地,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有四五个人和一群跟在背后的卫兵,带着钢制刀鞘发出的叮当声走过米切尔船长之后,他感到手臂被人拉扯,有人命令他跟着走。在从码头到海关大楼这段路上,恐怕米切尔船长多次受到士兵的侮辱——急推、用拳头打他的脖子、用枪托打他的背部。士兵让他快走,但这不符合他对尊严的理解。他感到心烦意乱,脸涨得通红,最后感到毫无希望,就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一样。
士兵包围了长方形的大楼,各个连都把武器堆放好了,士兵头枕着背包,躺在斗篷下,准备席地过夜。几名下士军官手里拎着的提灯摇摇晃晃,四处走动在有门或开口的地方都安排下岗哨。索蒂略想出各种办法保护战利品,就好像大楼里真的藏着财宝一样。他想凭一招妙棋便致富,如此的欲望压制了他的理智。他不相信失败的可能性;谁只要暗示一下失败,他就会感到眩晕,大发雷霆。每一种可能性都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赫希的证词给他的希望以致命一击,但他不想接受。赫希所讲的故事,确实前后矛盾,有许多地方令人感到困惑,给人不真实的感觉。他的故事很难理解,就像人们常说的,不能自圆其说。赫希被救起后,被带到了轮船的船桥上,索蒂略和手下军官既不耐烦,又心情激动,根本不给那个可怜的家伙一点思考时间。他们本应该给他点时间先平静下来,然后安抚他,让他安心。实际上,他们粗暴地对待他,给他戴上手铐,摇晃他,用恶毒的语言对他说话。他挣扎,扭动,先试图跪下而后猛烈地想挣脱。这一切好像说明他已经无法自制了,想跳海自杀。他发出尖锐的叫声,龟缩成一团,用畏惧的眼光四处偷看。这先让他们觉得惊奇,然后觉得他假装,因为情绪太激烈容易让人生疑。他说的西班牙语中还混杂着德语,所以他所说的很大一部分没有被对方理解。他为了讨好他们,称他们是高贵的绅士们,这听上去令人生疑。当他受到警告,不许乱动时,他又用德语不断发出恳求和抗议,这是因为他已经意识不到说话该用什么语言了。虽然他是埃斯梅拉达的居民的身份让对方知道了,但这无助于澄清他的状况。他把德科德的名字给忘记了,含糊地说出了好几个他在古尔德家看到的人,这给人一种印象,这几个人当时都在驳船上;听了这话,索蒂略还以为他已经把主要政敌都给淹死了。可这是不可能的,于是索蒂略开始怀疑赫希的话。在索蒂略眼里,赫希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个骗子——假装害怕,故意把别人的注意力从事实真相上引开。索蒂略本来就贪婪,一想到巨大的战利品,就更加贪婪了,此时的他绝对不相信任何负面消息。他心想,这个犹太人可能被吓坏了,但他知道银锭藏在哪里,这个狡猾的犹太人编出这个故事是想让他走入歧途。
索蒂略占据了楼上一间有黑木做房梁的大房间。但这个房间已经没有了天花板,在漆黑的屋顶下,什么都看不清楚。厚厚的百叶窗敞开着。一张长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大墨水瓶,还有几支粗短的羽毛笔。两个方木头盒子里放着50砝码重的沙子。地板上到处都是灰色的办公用纸。这房间过去一定是供某个海关大官用的,因为书桌背后有一只皮制的扶手椅子,旁边摆着几把高背椅子。一个吊床挂在一条房梁上——无疑,这是为这位大官午睡用的。在几只高大铁蜡烛架上,蜡烛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上校的帽子、剑、左轮枪挂在铁蜡烛架上。上校的几个亲信,面色阴郁地、懒洋洋地坐在书桌旁边。索蒂略趺坐在那把扶手椅子里,一个破旧衣袖上戴着中士军阶的高大黑人,跪在地上,为索蒂略脱下了靴子。索蒂略那乌黑的胡子与他鲜艳的面颊形成了巨大反差。他的眼睛非常阴沉,仿佛陷入脑袋里去了一样。他似乎因失望而显得迷惑、疲倦;当岗哨把头伸进房间宣布俘虏到了的时候,他立即精神焕发起来。
“把他带进来。”他恶狠狠地大叫道。
索蒂略立即认出了米切尔船长。这可是个最有价值的俘虏;此人能告诉他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他立即盘算着如何让此人回答他自己关心的问题。索蒂略不怕外国表示愤恨。即使米切尔船长受到侮辱和虐待,整个欧洲不会武装起来保护他。可他马上又想到,面前的这个英国人受你虐待后可能会变得很倔,变得难以对付。无论怎样,上校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怎么这样对待我们亲爱的米切尔先生!”他大叫道,假装很难过的样子。他向前快走了几步,大叫道:“快点给先生松绑。”他的叫喊很有效果,吓得那几个士兵像弹簧一样从他们的俘虏身边蹦开来。由于突然没有了依靠,米切尔船长晃晃悠悠地好像要摔倒。索蒂略上前像老熟人一样用胳膊扶住了他,扶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并向房间里的人挥了挥手。“你们都给我出去。”他命令道。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俩的时候,他心神不定,默默地站着向下看着,等待米切尔船长恢复说话的能力。
在他的意识里,面前的这个人与转移银锭有关。凭索蒂略的性子,他恨不能揍对方;就如同从前他向谨慎的安扎尼借钱遇到困难时,他总是感到手痒痒,想勒住对方的脖子。对米切尔船长而言,这次经历显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根本不可想象,所以他的思维陷入混乱之中。此外,他此时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在从码头走到这里的一路上被打倒了三次,”他最后挤出这几个字,“有人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他肯定跌倒过一次,接着被人拖着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才再次站起来。当他喘过一口气后,似乎人都要变疯了。面对着有些惶恐的索蒂略,他突然挺直了身段,满脸通红,白胡子都竖起来了,眼睛里冒着复仇的光芒,拍打着那件已经破损了的马甲。“看!你手下这帮穿军装的窃贼抢走了我的手表。”
这位老水手的样子很吓人。索蒂略发现,他去拿桌子上的左轮手枪和军刀的道路被切断了。
“我要求归还我的手表,还要向我道歉,”米切尔对身旁不远处的索蒂略大喊大叫道,“我要你这样做!对,就是你!”
听到这话,上校的脸上变得跟大理石一样惨白,持续时间足有一秒钟;这时,米切尔船长伸出手臂,好像是要去抓桌上的左轮手枪。索蒂略惊叫了一声,闪电般地蹦出了房间,并把身后的房门给撞上了。门的撞击声使米切尔船长吃了一惊,这才平静下来。门外,索蒂略在楼梯间里大喊大叫,木制楼梯上爆发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缴了他的械!把他捆起来!”外面上校在大声叫嚷。
米切尔船长趁机走到窗前看了看,发现每个窗户上有三根垂直的铁栅栏。他非常清楚窗户离地面有20英尺高。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群人涌向他。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个高背椅子上,只有脑袋还能自由运动。索蒂略在门外身体一直在战栗,到了这时才敢再次进屋。士兵们从地上拾起为抓俘虏丢下的步枪,排着队走出了房间。军官们则斜倚着军刀在一旁观看。
“手表!手表!”上校咆哮着,他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走来走去。“把这家伙的手表拿给我。”
实际上,米切尔船长在被带去见索蒂略之前,在楼下的大厅里被搜身检查是否有武器时,他取下了手表和项链;当经上校的一声叫喊,立即有了结果,一名下士双手捧着手表递交上来。索蒂略抓住手表,伸出攥着手表的拳头,在米切尔船长脸前摇动。
“看呀!你这个傲慢的英国人!你胆敢叫士兵是窃贼!看你的手表。”
他挥舞着拳头,好像要打面前这位俘虏的鼻子。米切尔根本躲不开,因为他就像一个被包裹着的婴儿,只能焦虑地看着那只值60个金币的金质半精密记时表。几年前,他曾经从大火中救下一艘船,没有让那船烧毁,那艘船的保险商委员会把这只金表赠给了他。索蒂略似乎也看出了那金表的价值,突然沉默了,走到桌子旁边,开始借着蜡烛的光亮仔细端详起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精致的东西。他手下的军官都围过来,从他的背后伸着脖子窥探。
他兴致盎然,竟然有一段时间忘了房间里还坐着一个重要囚犯。这些南方种族,虽然热情洋溢,头脑清晰,但总是有一股幼稚的贪婪欲,他们缺少北方种族拥有的那种模棱两可的理想主义。北方民族最基本的期盼就是征服整个世界。索蒂略喜欢珠宝、黄金饰品、私人装饰品。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子,打手势让所有军官向后退。他把金表放在桌上,满不在乎地用帽子盖住了金表。
“哈!”他开口说话了,边说边走到离椅子很近的地方。“你叫我的埃斯梅拉达团的勇敢士兵窃贼。你好大的胆子!这太无耻了!你们这些外国人,来到我们的国家,掠夺我们的财富。你们从来不满足!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看了看手下的军官,他们都低声地表示同意。他们中的那个老少校激动地厉声说道——
“上校,这些外国人都是叛徒。”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索蒂略继续说,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动不能动的、毫无反抗能力的米切尔,眼神既愤怒又不安。“刚才,就在我正要给予你本不该给你的待遇时,你却背信弃义,企图抢走我的左轮手枪,并想向我开枪。我真不想再提及这件事。你已经没命了。现在只有我的仁慈能救你。”
他仔细观察米切尔的脸色,希望看到他的话产生的效果,但他失望了。此时的米切尔,不仅白胡子上沾满了灰尘,全身上下也都沾满了灰尘。他似乎没有听到索蒂略在说话,因为他正抖着自己的眉毛,想抖掉眉毛上挂着的一小截稻草。
索蒂略向前踏了一步,两手叉腰。“米切尔,你,”他加强语气说道,“你才是窃贼,而我的士兵不是!”他伸出有着长长杏仁状指甲盖的食指,指着囚犯说道:“圣托梅矿的银锭在哪里?我问你,米切尔,存放在这栋海关大楼里的银锭去哪里了?回答我!肯定是你偷走了。你参与了偷窃。你偷窃了政府。哈!你以为我不知道情况;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国人的诡计。银锭被运走了!没有?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你们用一艘小船给运走了!你们怎么敢这样?”
这次终于有效果了。“索蒂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米切尔心想。他的脑袋,就是他身体唯一可以动的那个部分,突然抽搐了一下,显示出他相当吃惊。
“哈!你发抖了,”索蒂略猛地大叫道,“这是个阴谋。这是对国家犯罪。银锭属于国家,必须先满足政府的要求,这点你知道吗?银锭在哪里?你把银锭藏在哪里了?你这个卑鄙的窃贼。”
听到这个问题,米切尔船长低落的情绪又重新高昂起来。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索蒂略知道了运银锭驳船的消息,但他没能抓住这艘驳船。这是很清楚的。由于被令人羞辱地捆绑着,在米切尔船长愤怒的内心里,他决心不受任何东西引诱说出一字一句,但他极想帮助银锭安全脱身,这使他违背这个决心。此时,他的思维仍然能正常工作。他发现索蒂略此刻心存疑虑,犹豫不决。
“这家伙,”他暗自想,“还不了解实情。”米切尔船长是社交场上的高手,能很快适应新情况。此时,他已经克服了第一次受人虐待的憎恶感,恢复了平时的镇定。他对索蒂略极为蔑视,这种感觉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用谜一般的语言说:“银锭早就藏好了。”
索蒂略也变得平静下来。“米切尔先生,”他用冰冷但威胁的口吻说,“你有政府的公文吗?海关同意银锭上船了吗?喂,你有吗?你没有。所以说银锭是被非法转移了。你必须在五天内出示公文。”他下令给囚犯解绑,然后关进楼下的一间小房间内。米切尔船长被松了绑,每只胳膊都有好几个人抓着,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在此期间,索蒂略默默地在房间里踱步,心绪很不好。
“米切尔,喜欢被捆绑的味道吗?”索蒂略嘲笑道。
“这是对权力令人厌恶的滥用!”米切尔船长大声呵斥道,“无论你的目的如何,你是不会得逞的。我肯定你得逞不了。”
身材高大的上校,蓄着乌黑的卷发和胡子,弯下腰,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位矮胖、红脸、乱蓬蓬的白胡子的囚犯的双眼。
“走着瞧吧。我会把你捆起来,放到太阳底下晒一天。”他高傲地挺直了身段,示意把米切尔船长带走。
“我的手表怎么办?”米切尔船长大叫道,使劲地不让士兵把他推向门口。
索蒂略把脸转向他手下的军官。“你们听这无赖在要手表,先生们,”他轻蔑地说,军官们用一阵嘲笑做回应。“他还敢要手表!”……他冲到米切尔船长面前,因为他真想痛打这个英国人一顿,出出心头的恶气。“你的手表!你是战俘,米切尔!战争期间,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财产!浑蛋!你的命攥在我的手心里。你必须记住这点。”
“胡说!”米切尔船长说,强咽下一口恶气。
在楼下的大厅里,地板上都是泥土,角落里有一大堆白蚂蚁拱起的泥土,士兵们用破碎的桌椅在拱门附近燃起了一堆篝火,拱门外飘来港口海滩上的微弱海潮声。就在米切尔船长被带下楼梯的时候,一名军官跑上楼,向索蒂略报告又抓住了几个人。大厅里很昏暗,弥漫着浓烟,篝火在噼啪作响。米切尔船长好像在浓烟中认出了那几个被抓的人。几个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围着三个身材高大的囚犯——医生、总工程师、白鬃毛狮子一样的老维奥拉。老维奥拉背靠着其他二人,下巴低垂到胸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米切尔船长惊奇不已,于是大叫起来;其他二人也大叫起来。但米切尔船长马上加快脚步,沿着对角线走过像大洞穴一样的大厅。他想啊想,猜啊猜,仔细分析各种线索,脑袋里乱哄哄的。
“他真的要把你关起来吗?”总工程师大叫道,他的单片眼镜在篝火的照耀下闪着光芒。
楼上有个军官急迫地大叫道。“把他们三个都带上来。”
在喧闹的大厅里,不仅有说话声,还有武器的叮当声,米切尔船长失态地大喊道:“老天爷啊!那家伙偷了我的手表。”
总工程师在楼梯上拼命挣扎地大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的记时器!”米切尔船长用尽力气大喊出这一声,这时他的脑袋正要被推进一个单间的门口,单间里非常黑,而且很窄,他已经碰到了对面的墙壁。单间的门立即就被撞上了。米切尔船长知道这个单间。这里是海关大楼的保险库。就在几个小时之前,银锭刚从这里被运走。这里跟走廊一样窄,门上有个小方孔,孔上有浓密的栅栏。米切尔船长先前踉跄了几步,然后坐在泥土地板上,背靠着墙壁。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缕光线都没有,米切尔船长可以安静地思考了。他苦苦地思考着,但他的思想并不深入。他没有想到危险。这位老水手,虽然身上有许多小缺点和谬论,但本质上做不到长时间思考个人安危问题。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强大的灵魂,而是因为他缺少某种想象力——就是那种能预见未来后果的想象力,赫希因为有这种想象力而痛不欲生;也就是那种能赋予肉体伤害和死亡以无形恐怖的想象力,并把这种恐怖视为仅仅是肉体上的——这种想象力与其他思维能力一道构成人类存在的基础。很不幸,米切尔船长缺少洞察力;他完全不理解特征、启发性的细节、行动、运动。他是个既浮夸又天真的人,不仅看不清自己的生活,也看不懂别人的生活。例如,他根本无法相信索蒂略会那么怕他,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枪杀他人,除非他急于进行自卫。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不是个能杀人的人。他严肃地思考着。那么,他为什么要受此等荒谬的、侮辱性的责难?他问自己。但他的思想都集中在那个令他震惊但无法回答的问题上:那家伙是如何知道银锭被驳船运走了?显然,索蒂略没有抓住那艘驳船。非常显然,他没能抓住!最后这条结论,米切尔船长被自己那夜在码头上做长时间守夜时形成的假设给误导了。他判断那夜海湾里的风力比平时大;其实正好相反。
“那个可恨的家伙到底是如何听到风声的?”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好是那道暗室的门被打开,接着又重重地撞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抬起低垂的头,门就又关上了),通知他有了一个新囚友的时候。听到这个问题,正在用英语和西班牙语低声诅咒的蒙汉姆医生闭上了嘴。
米切尔船长的视力已经在黑暗中习惯了,能看到医生在伸手乱摸。
“我坐在地板上。别绊着我的腿。”米切尔船长用极有尊严的音调说道。医生接受了不在黑暗中行走的要求,也坐在了地板上。这两个索蒂略的囚犯,坐得很靠近,双方的头几乎都挨上了,开始秘密交谈。
“是这样的,”医生低声回答了米切尔船长极大的好奇心,“我们是在老维奥拉家被捉住的。一名军官率领一支前锋小分队,好像占领了城门。他们不许人进城,但把在大草原上抓住的人都带进了城。我们当时正开着门聊天,他们无疑看到了我们的灯光。他们肯定是慢慢接近我们的。当时总工程师在壁炉旁的长凳子上休息,我上楼想看看情况。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动静了。老维奥拉看到我上来了,默默地把枪口抬了起来。我蹑手蹑脚地走。天啊,他的妻子躺下睡着了。那女人真是睡着了!‘医生先生,’维奥拉低声对我说,‘似乎她的病情有了好转。’‘是的,’我说,但我心里是很吃惊的;‘你妻子很棒,乔治奥……’就在这时,厨房响了一枪,吓了我俩一大跳,赶紧躲藏起来,就好像天上有霹雳一样。这群士兵好像已经偷偷摸摸地离我们很近了,其中有名士兵爬到了门口。他往屋里看,觉得没有人,端着步枪悄悄地走进屋。总工程师说他刚闭上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在屋子中间正向屋子阴暗的角落里窥探。总工程师吓坏了,想都没有想,猛地从壁炉前睡觉的地方跳了起来。那名士兵也吓坏了,扣动了步枪的扳机,虽然子弹震耳欲聋,烤焦了总工程师的衣服,但惊慌失措的士兵没有击中他。可是,奇迹出现了!喧闹声惊醒了那睡梦中的女人,她站了起来,就像安装了弹簧一样,并发出尖叫声。‘我的孩子,巴蒂斯塔救救我的孩子!’她的声音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那是我听到的最悲伤的声音。我站着像瘫痪了一样,老头子跑过来,伸出了双手。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我能看到她的眼睛是呆滞的;老头把她放倒在枕头上,然后回头看着我。她死了!事情前后不到五分钟,然后我跑到楼下看看有什么情况。抵抗没有用了。我俩说什么也说不动那军官,于是我自告奋勇与几个士兵一起上楼把老维奥拉带下来。他此时正坐在床脚板上看着妻子的脸,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但当我拿了一块白布盖在她头上时,他站了起来,安静地跟着我们下楼来了,但一边下楼一边还想着什么。那群士兵把我们带上马路,让房子门开着,蜡烛烧着。总工程师大步走着,一言不发,但我回头了一两次看了看那房子里微弱的灯光。走了很远之后,走在我身旁的老维奥拉突然说:‘我在这片大路上掩埋了许多战死沙场的人。牧师谈论神圣的土地!哈!上帝制造了地球,所以整个地球是神圣的;但那大海是与国王、牧师、暴君无关的,是神圣中最神圣的。医生,我应该把她海葬。没有可笑的仪式,没有蜡烛,没有薰香,没有牧师的圣水。自由的精神在水中。’……这老头真令人吃惊。这些话是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的,就好像对自己说一样。”
“是啊,是啊,”米切尔船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医生的话,“可怜的老家伙!但你知道那个恶棍索蒂略是如何获得消息的吗?那些帮助运送银锭的工人,他一个都没有抓住,是不是?他不可能抓住!这些人都是我过去五年里挑选出来的,我亲自付钱给他们办这件事,要求他们躲起来至少24个小时。我亲眼看到他们随着意大利人去了铁路调度场。总工程师答应给他们地方睡觉,只要他们想待在那里。”
“噢,”医生缓慢地说,“你可以跟你的那艘最好的驳船说再见了,以及搬运工监工。”
听到这,米切尔船长激动地爬到医生的脚前。医生没有给他大呼小叫的时间,立即就简单地说了赫希在晚上所扮演的角色。
米切尔船长失望了。“沉没了!”他低声咕哝道,语气中带着迷惑和惊奇。“沉没了!”此后,他默默不语,好像是正在听医生说话,但他的注意力早就被吸引到这件灾难性的事件中去了,根本没有认真听医生的描述。
在索蒂略面前,医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这迫使索蒂略把赫希带上来复述整个故事。赫希讲得很艰难,因为他不时就哭泣起来。讲完故事,赫希被带走了,此时他已经跟死人差不太多了。他被关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好随时提审。在此后的审问中,医生保持了他的人格特点,不承认自己是圣托梅矿管理层的核心人物,并评论说赫希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医生说,他无法说出欧洲人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正忙着照顾伤员和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他说话时假装不偏不倚,似乎成功地欺骗了索蒂略。此后的审问进入了正常程序;一名军官坐在桌子前,记录下来问题和回答,另一名军官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仔细听着,他嘴里抽着长长的香烟,观察着医生。就在这个时候,索蒂略命令所有人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