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索蒂略一直在做着思想斗争。希望和疑惑使他精神涣散,而为佩德里托·蒙泰罗到来而敲响的钟声令他惊慌;在这场思想斗争中,他的处境不利,因为他除了思想茫然之外,还情绪激动。比镇子上的钟声更加喧闹的是上校的内心,失望、贪婪、气愤、恐惧这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制造出一场大混乱。没有一件他计划的事实现了。苏拉科和银锭都没有落入他手里。他没有赢得任何军功,这会影响他在军队中的地位。由于没有拿到大战利品,连逃跑他都不敢。佩德里托·蒙泰罗有可能是个朋友,也有可能是个敌人,这让他感到害怕。那钟声让他发疯。
他幻想着自己可能会立即受到攻击,于是他让部队沿海岸线戒备。他从房间一头走到另一头,来回踱着步,有时停下来啃右手的指尖,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地板;接着他又用阴郁的目光厌恶地环视周围,然后又孤零零、野蛮地踱起步来。桌上放着他的马鞭、剑、左轮枪。他手下的军官都挤在窗口瞭望远处的城门,他们争论着如何使用他的望远镜,这只望远镜是他去年向安扎尼借钱买的。望远镜在军官们中传递,无论谁拿着望远镜,其余人就会围拢过来,问这问那。
“没什么;没什么可看的!”拿着望远镜看的人不耐烦地说。
确实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当派往老维奥拉客栈的前哨部队接受返回大部队的命令后,在镇子和海港之间的荒凉地带就看不见任何生命迹象了。傍晚,一匹马从城门里奔驰而出。骑马的人是富恩特斯先生派出的使者。凭着他是孤身一人,被允许进入兵营。他在大门口下了马,大胆放肆地向旁边默默热闹的人打着招呼,请求立即见一见“我那勇敢的”上校。
富恩特斯先生刚成为镇子里的政治首脑,马上就开始施展自己的外交本领,不仅想去控制矿山,还想去控制港口。被他选中去与索蒂略进行谈判的是一位公证人,此人在革命期间因伪造文件被投入监狱。当暴民把他和其他“布兰科独裁政府的受害者”从监狱里解救出来时,发现他已经十分虚弱,但他马上就要求为新政府服务。
他最初是想诱使索蒂略孤身去镇子上与佩德里托·蒙泰罗开会,无论他展示出的热情有多高,口才有多好,索蒂略根本不领情。索蒂略脑海里几次闪过自己落入著名的佩德里托手里的念头,每次他都感到很不舒服。绝对不能这样——那简直是疯了。公开对抗佩德里托也是疯狂的举动。那样会使得系统地搜寻财宝的工作变得不可能,他能感觉到那笔银子财宝似乎就在周围,他甚至能嗅到它在附近散发出的味道。
但财宝到底在哪里呢?老天爷!财宝到底在哪里呢?哎哟!为什么要让医生离开!真愚蠢。不!把医生放走才是唯一正确的。他心烦意乱地思考着,而那位信使则在楼下一边跟军官们聊天,一边等着他。那个臭名昭著的医生,只有带回有用的信息,才最符合他的利益。但如果他遇阻,那将如何是好?比如,城里颁布大禁行令!到时候会有巡逻兵!
上校双手抱头,停止了思考,好像头晕了一样。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懦夫才有的念头,当欧洲政客遇到困难的谈判时,他们都知道这种权宜之计。于是他穿着靴子,带着马刺,不顾自己的尊严匆忙爬上了吊床。他那张漂亮的脸变得蜡黄,脸上布满了沉重的忧虑。他那优美的鼻梁变得险峻;无拘无束的鼻孔显得猥琐。原先像天鹅绒一样温柔的眼光,此时似乎死去了,甚至可以说腐烂了;杏仁状的眼睛变成了褪了色的圆球,因失眠而上面布满了恶毒的血丝。他用丝毫没有活力、疲惫不堪的语气跟富恩特斯先生派来的使者讲话,这让那使者大吃一惊。他穿着厚厚的斗篷,样子虚弱得可怜,他漂亮的外表被那斗篷给掩盖住了,一直到掩盖了黑胡须,原来卷曲的胡须不见了,无力地下垂着,这显然是长期卧床、精神萎靡的结果。“我们英雄的”上校患了非常重的感冒。他突然又说肚子痛,接着身体一阵痉挛,整个人都晃悠起来,压制不住的恐慌令牙齿发出咯咯声,看到这些症状,使者觉得他是真的病了。是疟疾。上校解释说他无法思考、无法听人说话、无法讲话。上校在假装做了一番超人的努力之后气喘吁吁地说,对阁下发出的命令,他既不能正常地回复,也无法去执行。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让佩德罗先生阁下过得轻松一点。勇敢的埃斯梅拉达步兵团正守卫着港口,正守卫着——说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摇晃着脑袋,好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使者正用好奇的眼光盯着他看。使者弯着腰,俯在吊床上,努力地听那断断续续的痛苦发音。与此同时,索蒂略上校表示相信,阁下大人肯定讲人道,会允许医生,就是那个英国医生,带着外国药品出城来给他治病。他焦急地请求先生们能在路过古尔德家的时候,进去通知一下那位英国医生,他很可能就在那里,通知他索蒂略上校患病急需他的护理,因为病人正躺在海关大楼里发烧。必须立即来。要尽可能地快。病人极没有耐心。千倍的感谢。他疲倦地把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了,躺着一动不动,聋了,哑了,没有感觉了,被病魔缠身了,屈服了,崩溃了,被凶猛的疾病吞没了。
然而,当听见使者刚把楼梯间的门关上,上校就掀开羊毛毯子,跳下床来。由于脚上的马刺与斗篷紧紧地缠在一起,他几乎头朝下跌倒在地。他踉跄到了屋子中央才恢复了身体的平衡。他躲在半开半闭的百叶窗后面,听着楼下的动静。
这时,那使者已经骑在马上了,掉转马头对着正在守大门的几个面色郁闷的军官,有礼貌地摘下了帽子。
“先生们,”使者说道,他的声音很洪亮,“请允许我提个建议,你们要好好照顾你们的上校。能见到你们是我的荣幸,我感到很满意,你们是个很不错的集体,面对如此境遇,竟然还能保持战士般的美德。在这个地方,只有太阳的暴晒,没有什么可喝的水,可镇子里到处有酒喝、有女人的妩媚,随时欢迎你们这些勇敢的人。先生们,我有幸向你们敬礼。今晚苏拉科有大型舞会。舞会上见!”
使者刚想骑马走,这时看到那个又高又瘦的老少校出来了,于是勒住马缰,侧目观看,发现老少校穿着一件瘦长的外衣,长得都盖住了脚脖子,就好像是用军旗包裹身体作衣服一样。
这位喜欢动脑筋的老战士,先像讲教条一样阐述了那个“世界充满了叛徒的”大理论,然后又郑重地颂扬了索蒂略一番。他轻松地把天下所有美德都给予了索蒂略,然后用这个欧洲殖民者的省份中最下等人的方言做了最后的总结(特别是在埃斯梅拉达地区的方言)。最后,他突然提高声音说,“他是一个长着许多颗牙齿的猛人”,接着他又用预言性的、给人印象深刻的语调继续说,“阁下看到的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军官集体,具有无可匹敌的勇气和智慧。他们都是长着许多颗牙齿的猛人”。
“什么?他们都是吗?”富恩特斯先生派来的这位名声不好的使者询问道,脸上略微带着一丝嘲笑。
“是的,先生,”少校满怀信心严肃地说,“他们都是长着许多颗牙齿的猛人。”
那使者掉转马头,面对大楼的入口,那入口看上去就跟一个凄凉谷仓的大门一样。他站在马镫上,伸出了一只胳膊。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无赖,由于来自内陆省份,自然对这些生活在这个欧洲省份里的笨蛋怀有一种相当大的蔑视。看到面前这些愚蠢的埃斯梅拉达人,他禁不住涌起一股欢愉的轻蔑。他开始一场有关佩德罗·蒙泰罗的演说,从头到尾脸色一直都很严肃。他挥舞着手,仿佛在引起人们的注意。当他看到听众的脸都僵硬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嘴唇的时候,他便开始大声叫喊出一组完美的词汇:慷慨、勇敢、和善、深刻(他激动得猛地脱下了帽子)——“他是一位战无不胜的政治家”。最后,他令人吃惊地压低了声音,用深沉且回荡的声音说,“他还是一个善于拔牙的牙科医生”。
然后,他快步离开了;看他那骑着马的僵硬的双腿,脚掌向外翻着,僵直的后背,俏皮的墨西哥宽边帽斜挎在一动不动的方正肩膀上,这副模样表现出一种没有穷尽的、令人惊叹的厚颜无耻。
楼上,百叶窗的后面,索蒂略没有走动太长时间。那家伙的大胆使他感到胆寒。他的军官在楼下说了些什么?他们什么都没说。完全沉默了。他哆嗦起来。这与他对这次远征的预期不符。他曾幻想自己毫无争议地成功了,还成了士兵的偶像,可以暗自得意地在权力和财富之间做出惬意的抉择。唉!现实与梦想相差太远了。心烦意乱,内心不安,精神松懈,怒火中烧,如履薄冰,这些代表了他现在的情绪,他感到自己正在沉入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那个流氓医生必须把情报带回来。这点很清楚。虽说仅是情报是不够的,但没有情报他什么都做不成。可恨啊!医生永远不会露面了。他可能被逮捕了,与卡洛斯先生关在一起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这下佩德里托·蒙泰罗能得到情报了。哈哈哈哈!——银锭的情报。哈!
笑着笑着,他突然不笑了,而且还停下了脚步,就好像变成了石头。这是因为他想起来自己手中也有一个囚犯。这个囚犯肯定知道真相。他必须让这个囚犯说话。此时此刻,索蒂略并没有忘记赫希,但他不知何故不愿用极端手段对付赫希。
他之所以感到犹豫不决,部分原因是他感到深不可测的恐惧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也很不愿意去回忆有关那牛皮商人的一切:那大睁的眼睛、扭曲的面目、大声的哭泣、激烈的抗议。这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神经质的敏感。实际上,尽管索蒂略一直不相信赫希讲的,但他又不能不相信;没有人能相信赫希的一派胡言——但赫希绝望的语气给他留下了很不舒服的印象。他一想起赫希就恶心。他怀疑那家伙可能已经被吓疯了。谈论疯狂毫无意义。呸!假装。那家伙肯定在假装。他知道如何对付假装。
他的残忍逐步发展到了高潮。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出现了斜眼的现象;他轻轻地拍了拍手掌;稍后,一名光着脚的下士悄悄地出现在他面前,这名下士的大腿上挂着一把步枪的刺刀,手里拿着一根木棍。
上校发出了命令,于是可怜的赫希随即就被几个士兵推了进来。赫希进来后发现,上校坐在一张宽大的有扶手的椅子上,戴着帽子,面色难看,皱着眉头,双腿劈开,两手叉腰,一副专横、威严、逼人、高傲、崇高、恐怖的样子。
赫希的手臂被绑在背后,被粗暴地关进一间较小的房间内。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显然被人遗忘了,像死了一样躺在地板上。陪伴他的是孤独、绝望、恐惧。后来,他被粗暴地带出了房间,那些人踢他、拽他,他只能被动地像傻子一样跟着走。他们威胁他、警告他。稍后,他照直回答了问题,他的下巴垂到了胸前,手臂被捆绑在背后,站在索蒂略面前微微摇晃着,一直都没有能抬头看看。他的脑袋被人用刺刀尖抵着抬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看着,目光茫然、恍惚,黄豆大的汗珠从肮脏、布满伤痕的脸上落下来。突然,他连汗水也不流了。
索蒂略默默地看着他。“你这个流氓,还那么顽固吗?”他问道。他说话的时候,三个士兵已经用一根绳索的一头系着赫希的手腕,另一头扔过了一根房梁,他们三个紧抓着绳索这一头,等待命令。赫希没有回答。他的沉重的小嘴唇愚蠢地下垂着。索蒂略做了一个手势。赫希的双脚猛地拉离了地面,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绝望和痛苦的呼喊声,那呼喊声涌进海关大楼走廊,甚至传到了楼外,引得沿着海岸宿营的士兵都抬头看着大楼的窗户,大厅里有几个军官激动得眼睛里喷着光芒,嘴里胡说八道起来;另外几个紧闭着嘴唇,阴郁地看着地板。
索蒂略带着士兵走出了房间。楼梯间里的岗哨向索蒂略举手敬礼。半开半闭的百叶窗传出了赫希的尖叫声,与此同时,阳光在海港海水的反射下,照射到大楼的墙壁上,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光的波浪。赫希大声尖叫着,扬着眉毛,大张着嘴——大得难以置信,黑洞洞的,满嘴都是牙齿——看上去很可笑。
这个下午的天气很热,虽然没有风,但赫希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地向外传递,都传递到了osn公司的办公大楼里。米切尔船长正好在阳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听见了尖叫声,虽然十分微弱,但很清晰,很恐怖。他脸色苍白地退回屋里,但那尖叫声仍然萦绕在他的耳朵里。他那天下午几次被迫从阳台上退回屋子里。
大楼里充满了喧闹的尖叫声,这使得索蒂略变得易怒、抑郁,不停地走动,多次与下属军官商量。有时会出现长时间可怕的寂静。他有几次又走进那间桌上放着他的剑、马鞭、左轮枪、望远镜的审讯室,然后用有力的声音冷静地问道:“你能说真话了吗?不行?我可以等你。”但他不能等太长的时间。但这仅是愿望。他每次进入那房间后,出来时总是砰地关上门。楼梯平台上的哨兵举手敬礼,得到的回报仅是怒气冲冲的一瞥,而实际上这仅是他灵魂的一种反映——沮丧的、仇恨的、犹豫不决的、贪婪的、狂怒的。
当他再次走进房间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没了。一名士兵拿进来两盏点亮的蜡烛,然后轻轻地关上门溜走了。
“说,你这魔鬼犹太人的儿子!银子!我说银子!在哪里?你们这些外国流氓把银子藏到哪里了?快招供,否则……”
从被捆绑的手臂的一阵微微战栗,传递到了拉紧的绳索上。赫希先生,这位从埃斯梅拉达来的商人,他的身体仍然被默默地吊在沉重的房梁下,恶毒地看着上校。一股从雪山上吹过来的凉爽晚风涌入房间里,逐渐把令人愉快的新鲜洒遍了闷热的房间。
“快说,你这盗贼,你这无赖,你这流氓……”
索蒂略抓起马鞭,举起了手臂。他觉得,只要能听到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一个字,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字,他肯定会跪在地板上,并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可这个男人此刻半死不活,脑袋低垂着,一张变了形的歪嘴紧闭着,头发既脏又乱,两只眼睛虽然大睁着,却跟瞎了一样。上校非常气愤,咬紧牙关,挥出一拳。绳索轻盈地震动起来,就好像一个长长的钟摆开始摆动了。但那摆动没有能撼动赫希,就是那位沿海地区著名的牛皮商人。赫希被捆绑的胳膊痉挛了一下,向上弹了几英寸,然后便旋转起来,就好像被吊在鱼线上的鱼。赫希先生的头向后仰,脖子都变了形,面颊在战栗。在那宽敞、阴暗的房间里,有一段时间到处都能听到他的牙齿战栗声,两支并排的蜡烛燃烧着形成一片光亮。索蒂略举着手,等着对方说话。突然,他怪笑了一声,向前伸出扭曲的肩膀,向对方的脸上打去。
举起的鞭子落了下来,上校猛地后退了一步,并发出一声沮丧的低沉叫喊,就好像有一股致命的毒液洒到了身上。他敏捷得就如同想法一样抓起那把左轮枪,开了两枪。子弹的爆炸声和随后的震动,立即使他从无法控制的狂怒堕入精神麻木之中。他瞠目结舌地站着。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他被自己的冲动惊呆了,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赶忙闭上嘴,害怕嘴要说出无穷无尽的谴责。那嘴要说什么?然后那嘴又怎样解释?他脑子里闪过逃跑的念头;他想到躲到山洞里或其他什么地方去,甚至还想到要懦弱地躲在桌子下面。太迟了;他手下的军官乱哄哄地涌进房间里,剑鞘发出的咔咔声响成一片,有人表示惊讶,有人表示疑惑,场面十分喧闹。由于他们没有立即把他们的剑插入他的胸膛,他马上就显露出厚颜无耻的一面。他用袖子擦了擦脸,恢复了镇定。他用好战凶猛的目光扫视四周,眼光所到之处,喧嚣声便安静下来;这时,赫希先生,就是那个商人,他僵硬的身体竟然悄悄地转动了,而且转了半圈,在一片惊诧的嘀咕声和惶恐的顾盼中又停下来。
有人高声说道:“你看这个人永远不能再说话了。”另一个站在后排的人,用胆怯和压抑的声音喊道——
“上校,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全都招供了。”索蒂略回答说,绝望中透露着一股勇气。他感到自己陷入了绝境。他厚着脸皮硬挺着,方法就是夸耀自己获得了大成功。他的听众都知道他在这方面内行。他们都宁愿相信他编织出的美丽谎言。最盲从的轻信是贪婪导致的轻信,这种轻信非常普遍,它指示出人类的道德痼疾和浅薄理性。哈!他全都招供了,这个脾气恶劣的犹太人,这个小浑蛋。好!他已经没有用了。这时,上校突然狂笑起来了——这个大脑袋的男人,长着一双小圆眼睛,奇怪的胖脸颊从来是一动不动。那位老少校,挺着高高的身段,穿着就跟稻草人一样古怪的破烂衣服,围着赫希先生的遗体绕圈走着,低声自言自语着,一副无法言表的自满,就好像再也不用防止这个坏蛋未来有叛变行为了。其他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死人,不时把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相互低声交换几句看法。
索蒂略把剑挂在身上,发出简短、专横的命令,要求按照下午的决定尽快撤退。他发布命令的时候,样子很邪恶,他的墨西哥宽边帽的帽檐都压住了眉毛。他走出大门的时候,精神十分慌张,把蒙汉姆医生可能会回来这件事全忘了。他手下的军官跟着他走出房门,有一两个军官匆忙回头看看赫希先生,这位从埃斯梅拉达来的商人被直挺挺地挂在那里,旁边有两盏蜡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赫希留在墙上的身影十分魁伟,就跟个活人一样。
在楼下,部队以连为单位安静地出发了,没有敲鼓,也没有吹号。那位像稻草人一样的老少校指挥着后卫部队;他下令让后卫部队放火烧海关大楼(“把那犹太畜生的尸体给我烧了”),但后卫部队没有能正常地引燃楼梯。赫希先生的尸体就这样孤独地驻留在这栋破烂的建筑里了,建筑里不时传来门和门闩的怪异撞击声,到处是碎纸片发出的瑟瑟声。在高大屋顶下,每次有风吹过,都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赫希先生,直挺挺地吊着,一动不动,两盏蜡烛在他前面燃烧着,把光亮传向远处的大地和海洋,就像一盏夜间的信号灯。后来,这盏信号灯被诺斯特罗莫看到了,让他大吃一惊;也被蒙汉姆看到了,让他对神秘的暴行迷惑不解。
“为什么要开枪?”医生再次用对方能听到的声音自问道。这次诺斯特罗莫用冷冰冰的笑声做了回应。
“医生,你似乎喜欢刨根问底。我想知道为什么?咱俩可能不久之后都会被枪杀,凶手可能是索蒂略,也可能是佩德里托,还有可能是富恩特斯或加马乔。我们甚至可能会被吊死,或更糟糕地被马刀劈死,你说对吧?——这都是因为你对索蒂略讲了那个故事。”
“那故事早就在他脑袋里了,”医生抗议道,“我只是……”
“是的。你讲出来,却被魔鬼听见了……”
“这确实是我做的。”医生赶紧说道。
“那是你想做的。好。正如我刚才说的,你是个危险的人。”
他俩的交谈,虽然声音并没有提高,但越来越像在吵架,最后又突然停止了。赫希先生的死尸直立着,在星光下留下阴影,似乎正在认真地听着,默默地丝毫不带偏见地听着。
但蒙汉姆医生无意与诺斯特罗莫争吵。此时正是苏拉科命运的关键时刻,医生意识到面前这个男人确实是不可或缺,其不可或缺程度要超过那个发现他的米切尔船长所能构想的程度;远远超过德科德说的那句最有趣的玩笑话“我独一无二的杰出朋友”所要表达的程度。这家伙太有用了。他根本不是“千里挑一”。他绝对是唯一的人选。医生认输了。在这位热那亚水手身上,确实存在着过人的才能,能主导许多人的命运,其中不仅包括查尔斯·古尔德,还包括令他倾心的那个女人。想到这里,医生清了清喉咙,准备说话了。
医生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口吻说话。他首先向监工指出,监工你是不会遇到大风险的,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这是个巨大的优势。你只需躲进老维奥拉客栈而已,老维奥拉和死去的妻子仍然在客栈里。所有的仆人都跑了。没有人会想到去那里找他,其实根本就不会有人去找你。
“此话不假,”诺斯特罗莫大声地说,样子很不高兴,“可我现在又遇见了你。”医生沉默了一小会儿。“你是说我会出卖你?”他用忐忑不安的声音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出卖你?”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不呢?也许这样你能多活一天。索蒂略需要一天的时间,因为他要先把我吊起来,试着用不同的办法拷问,最后向我的脑袋射入一粒子弹——就像对付这里的那个可怜家伙一样。”
医生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他感到喉咙干燥有一会儿时间了。这不是愤慨所致。医生内心相当自卑,他相信自己丧失了对任何人表达愤慨的权利——当然也包括对任何事。简单地说,他就是害怕任何人。这家伙难道偶然间听说了一些过去的事?如果真是如此,他就没有什么用了。诺斯特罗莫本来是个可以加以利用的人,但如今不再听他的话了,因为自己过去的污点被暴露了。可没有这个污点,他也根本不会打算干这件脏活。医生感到一阵恶心。他能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但他不能说自己的污点。一方面,他的虔诚心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另一方面,他有很强的自卑心,这两者相加,使他的内心在悲伤和轻蔑中变得坚强。
“确实,为什么不出卖你呢?”他讽刺地回应道,“那样的话,你最好马上杀了我。我会自卫的。但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用武器的。”
“你们这些绅士,”监工情绪激动地说,“你们都一样。你们很危险。你们就会出卖穷人,因为穷人是你们的狗。”
“你不理解我们了。”医生缓慢地说。
“我当然理解你们!”另一个人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喊道,但对医生的眼睛来说,他的举动就跟赫希先生那永恒的静止一样。“生活在你们中间的穷人,必须知道照顾自己。你们不关心为你们做事的人。看看我吧!虽然我为你们服务了这么多年,但我突然发现我与墙外的狂吠的野狗没有什么两样——既没有狗窝也没有骨头。可恶啊!”随后,他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说话中带着一种轻蔑的公平。“当然,”他继续说道,态度显得很平静,“比如,我知道你不会把我交给索蒂略。不会的。因为我是个无名小卒!突然之间……”他把胳膊向下挥了挥。“比所有人的地位都低。”他又说道。
医生的呼吸变得自如起来。“听着,监工,”他说道,并把手臂热情地伸向诺斯特罗莫的肩膀,“我要告诉你一件很简单的事。你很安全,因为你是有用的。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出卖你,因为我需要你。”
黑暗中,诺斯特罗莫咬着嘴唇。这类话,他已经听过太多。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再也不想要了。但他觉得如今必须照顾好自己。他想到,一生气就离开伙伴,这种做法欠妥。在苏拉科,许多人认为医生是个大巫师,有恶人的名声。这种看法仅是基于他的外部形象,因为他长得很古怪,且举止与大众刚好相反——有许多不可辩驳的实例说明医生的脾气很坏。诺斯特罗莫跟大家一样也相信这些,所以他仅仅哼哼几下表示怀疑。
“坦率地说,你是唯一人选,”医生继续说道,“你有能力拯救这个镇子……让镇子上的人免于那帮家伙的破坏性抢劫……”
“不,先生,”诺斯特罗莫用阴郁的声音说,“我没有能力为你找到那笔财宝,然后去交给索蒂略,或佩德里托,或加马乔。我知道什么呢?”
“没有人让你去做不可能的事。”这是医生的回答。
“这可是你说的,没有人让我去。”诺斯特罗莫咕哝道,语气既阴郁又具有威胁性。
但蒙汉姆医生此时满怀希望,没有理会对方说出的神秘字眼和威胁性的语气。由于他俩的视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赫希的尸体变得越来越清晰,好像距离他俩越来越近。医生压低了声音讲了自己的计划,就好像怕别人听见一样。
医生正在给予这位不可或缺的人最大的信任。这意味着马上就会听到一大堆恭维话,然后再暗示会有大风险,这套把戏监工很熟悉。虽然他的思绪中漂浮着犹豫和不满,但仍然能痛苦地听懂医生的意思。他理解医生急于想将圣托梅矿从毁灭中拯救出来。没有了矿山,医生就什么都不是了。矿山就是他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德科德、布兰科党人、欧洲人有兴趣拉拢搬运工的原因。想到这里,诺斯特罗莫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德科德身上。如今德科德怎么样了?
诺斯特罗莫沉默有好一会儿了,这让医生感到心神不安。于是医生没话找话提醒诺斯特罗莫,虽然现在安全,但人无法永远躲藏着。面临的选择有两个:其一,不怕危险和困难,接受去找巴里奥斯的任务;其二,偷偷离开苏拉科,这样既不名誉,而且身无分文。
“在你的朋友中,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付给你酬劳或保护你,监工。甚至卡洛斯先生也不能。”
“我是得不到你们的酬劳或保护的。我只希望我能信任你的勇气和理智。如果按照你说的,我成功地与巴里奥斯一起返回,我也许能看到的是你们都死了。你的喉咙上插着一把匕首。”
现在轮到医生堕入沉默了,他思考着各种恐怖的结局。
“没错,我们相信你的勇气和理智。但你的喉咙上也有把匕首的。”
“哈!那我该去感谢谁呢?你们的那些东西对我有什么用呢?比如说,你们的政治、矿山、银锭、宪法对我有什么用?——你们的卡洛斯先生、何塞先生对我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医生被激怒了,咆哮地大声叫喊道,“镇子上有许多无辜的人,他们一个小手指的价值,超过把你、我、所有里比热党人都加起来的价值。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合适。你应该在德科德把你拖入这个乱局之前,多问一个为什么。你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进行思考;如果你过去没能像个男人一样思考,可以从现在开始。你认为德科德会关心你的未来吗?”
“你对我未来的关心不比他多。”对方咕哝道。
“不对。我对我自己的关心跟我对你的关心一样少。”
“难道这都因为你是个忠心耿耿的里比热党人?”诺斯特罗莫用怀疑的口吻说。
“都因为我是个忠心耿耿的里比热党人。”蒙汉姆医生用冷酷的声音复述道。
诺斯特罗莫再次莫名其妙地凝视起了那具静静地待着的赫希先生的尸体,可他内心却想着,这位医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危险的人物。不能信任他。
“你是在替卡洛斯先生说话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又开口了。
“是的。我替他说话。”医生大声地说道,没有丝毫迟疑。
“好吧,先生,那你要说什么?”
医生开始说了。“我说你必须忠实于自己,监工。如果现在不努力,那会更加愚蠢。”
“忠实于自己,”诺斯特罗莫重复了一遍,“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打算让你的建议见鬼去,你怎么知道我不忠实于自己呢?”
“我不知道。也许你自己知道,”医生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粗鲁,借以掩盖他内心的失落和颤抖的声音。“我只知道你最好离开这里。索蒂略的人可能会来这里找我。”
他悄悄地从桌子旁边走开,侧耳倾听。监工也站了起来。
“假定我去了凯塔,你在这里干什么?”监工问道。
“你一走,我就去见索蒂略——我正在考虑以何种方式去。”
“应该是一种好的方式——但那要等总工程师同意才行。先生,请提醒他,我曾经照顾过那位出资建铁路的富裕的老英国人。当时我救下了他手下许多人的性命,有一伙歹徒从南面来,企图破坏他运送工人薪酬的火车。是我发现有情况,冒险去与歹徒接触。跟你去与索蒂略见面一样。”
“是的,是的,那当然。但我有更好的说法,”医生匆忙地说,“我知道怎么办好。”
“哈,是的!对。我是个小人物。”
“绝对不是的。你是个大人物。”
他俩向房门口走了几步。在他俩身后是赫希先生的尸体,仍然保持着冷漠的寂静。
“很好!我知道对总工程师说什么,”医生继续低声说道,“我的困难是如何对付索蒂略。”
蒙汉姆医生在门口站住了,好像是被困难给吓住了。他已经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他认为这是个恰当的机会。但他不想死得太快。他要以告密者的身份说出卡洛斯先生的秘密,最终要指出藏财宝的地点。但那意味着诈骗就此结束了,但他也走到了尽头,他的命运将落入暴怒的上校之手。他想推迟那个时刻的到来;他已经苦苦地思考出了几处可以藏身的隐蔽地点。
他把自己的苦恼透露给了诺斯特罗莫,并做出了最终的断言——
“监工,你知道我心里想到的地点吗?当到了必须说的时候,我就说财宝在大伊莎贝尔岛上。那是我认为最合适的地方。喂,你怎么了?”
诺斯特罗莫惊呼一声。医生等着对方说话。双方沉默了一小会儿,医生吃惊地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太蠢了”,接着说话人喘起了粗气。
“为什么蠢?”
“哈!你难道看不出问题,”诺斯特罗莫开口说话了,语气严厉,而且越说越带着轻蔑。“那个岛只需三个人花费半个小时就能发现任何秘密。嗯,医生先生,把财宝藏在那个岛上,你认为那会不留下痕迹?那样说会让索蒂略早半天切断你的喉管的。大伊莎贝尔岛!真是太愚蠢了!这是多么糟糕的计划呀!哈!你们这些人都一样,你们这些聪明过人的家伙。你们只适合干背叛的勾当,背叛那些为你们去冒致命风险的人,而你们自己竟然不清楚风险是什么。如果成功了,你们拿走好处。如果失败,也没有关系。因为冒险的人不过是一只狗而已。我要……”他在头顶上挥舞着拳头。
医生被这嘶嘶作响的暴烈情绪给压倒了。
“哟!你这话让我听起来似乎是在说,穷人永远是明智的,”医生阴沉地说,“好吧,我请你来。你既然这么聪明,你说一个更好的地方?”
诺斯特罗莫的火气,来得快,走得也快,听了医生的话,他很快平静下来。
“我在那个方面确实挺聪明的。”他说道,态度平静,几乎是冷漠般平静。“你想告诉他一处藏财宝的地方,这个地方足够大,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搜索一遍,此外,银锭在这个地方埋下后还不留任何痕迹。”
“还必须就在附近。”医生插话说。
“没问题,先生。告诉他财宝沉入海底了。”
“这听上去像是真的,”医生轻蔑地说,“他不会信的。”
“你告诉他的地点,一定要是他有可能愿意下手去找的地方,这样他就会马上相信了。告诉他,银锭就沉没在海港里,目的是为日后好派潜水员找回来。告诉他,你发现了卡洛斯·古尔德先生给我的命令,命令要把装财宝的箱子悄悄地沉没在码头的尽头与海港入口之间的连接线上。这条连线上的海水不深。他没有潜水员,但有轮船、小艇、绳子、铁链、水手——如果那些人可以被称为水手的话。让他去钓财宝。让他手下那帮傻子一会儿向后跑,一会儿向前跑,一会儿斜向跑,而他在一旁看着,直到失去兴趣为止。”
“太棒了,这是个令人钦佩的主意。”医生低声地咕哝道。
“对。就这样告诉他,看他是否相信你!在那几天里,虽然他天天怒火中烧,痛苦不堪,但仍然会相信你。他不会有其他念头。他会一直坚持到彻底失败为止——他甚至会忘了杀你。他除了吃,就是睡。他……”
“太棒了!太棒了!”医生激动地低声说道,“监工,我现在才相信你是一个独具一格的天才。”
诺斯特罗莫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又再次开始说,但语气有改变,变得冷静起来,自言自语,好像忘记了医生就在旁边。
“财宝有一种能抓住人内心的力量。虽然财宝使他祈祷、咒骂,但仍然坚持去寻找。他从听说财宝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诅咒,等到财宝突然降临时却又浑然不知,仍然觉得他只离财宝有一步之遥。只要闭上眼睛,财宝就出现在眼前。即便到他临死时,都忘记不了财宝。医生,你听说过阿苏厄拉半岛上的外国守财奴吗?他们是不能死去的。哈!哈!他们跟我一样都是水手。只要你让财宝抓住了灵魂,你就再也无法摆脱。”
“你是披着人皮的魔鬼,监工。你最能迷惑人。”
诺斯特罗莫紧抱了一下医生的胳膊。
“这次他要倒霉了,比在大海深处渴了还要恶劣,比在拥挤的镇子饿了还要恶劣。你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吗?他要比这个被他折磨死的并没有撒谎的可怜虫更加受折磨。不!不!那不是我的方式。我会很轻松地给索蒂略讲一个致命的故事。”
站在门口的他大笑起来,并转身走向赫希先生的尸体,那尸体在半透明的阴暗中就像一个长形的污点,竖立在充满星光的两扇平行四边形窗户之间。
“你是个胆小的人!”他大叫道,“我,诺斯特罗莫,要为你复仇,用我的办法。医生,你别来捣乱,否则我双手掐死你,那个死前没有忏悔机会的女人的痛苦灵魂也会来帮助我。”
他连蹦带跳下了楼,消失在黑暗、烟雾缭绕的大厅。蒙汉姆医生吃了一惊,像猪一样哼了哼,赶紧去追赶。在被烧焦楼梯的底部,他摔了一跤,向前一头栽下去,脸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要不是因为他热爱他的任务,他很可能会就此不干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黑暗中被地球仪砸了一下脑袋。但这点打击是阻止不了蒙汉姆医生的,因为他有想自我牺牲的兴奋劲儿;这是一种合理的兴奋,他绝对不想失去眼前的机会。他莽撞地向前跑去,虽说一瘸一拐,但速度很快,他的双臂像风车一样转动着,为的是能平衡他的瘸腿。他的帽子丢失了;他那件华达呢燕尾服的燕尾在身后飞舞。他不想被那个不可或缺的人甩掉。从海关大楼算起,他跑了很长很远的路,才猛地抓住了诺斯特罗莫的胳膊,此时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停下!你疯了吗?”
其实诺斯特罗莫早就放慢了脚步,仿佛是犹豫不定的疲倦。
“我疯不疯跟你有何关系?哈!我忘记了你需要我做点什么。你们总是这样。”
“你说要掐死我是什么意思?”医生气喘吁吁地说。
“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接受魔王的派遣,离开那座充满了懦夫和空谈者的镇子,特意选在今天晚上与我见面。”
星空下,又黑又矮的“统一意大利”客栈,在平原的阴暗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诺斯特罗莫停住了脚步。
“神父们说他是个撒旦,神父们说得对不对?”他咬着牙关说道。
“老兄,别说傻话。这事与魔鬼无关。无论你怎样叫,镇子上也没有魔鬼。卡洛斯·古尔德先生既不是懦夫,也不是个空谈者。你能同意我说的吗?”他等着对方回答。“我说得对不对?”
“我能见卡洛斯先生吗?”
“老天啊!不行!为什么?目的何在?”医生生气地大声叫喊道,“我告诉你这简直是疯狂之举。我无论如何都不许你进镇子。”
“我必须见他。”
“你不行!”医生用蔑视的口气说,态度异常激烈,就好像旁边的这个人会为一个愚蠢的念头把他变得没用了一样。“我说不行。我宁可……”
他张口结舌,像是快累死了,疲惫不堪,抓住诺斯特罗莫的袖子,像是跑完这一程必须要扶着点什么一样。
“我被欺骗了!”监工自言自语道;医生偷听到了最后一个词,做了很大的努力才平静地说出一句话。
“那就是你未来的结局。肯定有人会欺骗你的。”
医生心里想着一件令人非常害怕的事,由于诺斯特罗莫太有名气,能被人一眼认出来。矿主家周围有很多间谍,这是肯定的。即使是他家的仆人,也不让人信任。“监工,你想一想吧,”他令人敬畏地说……“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如果有人不同意我去镇子上——医生,你知道我说的谁——如果有人想把我出卖给佩德里托,我还是有能力与佩德里托交朋友的。我还真能办到此事。你怎样看这种可能性?”
“你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监工,”蒙汉姆医生沉闷地说,“我知道你的能力。但镇子上的人都在谈论你;有几个搬运工没有跟着铁路工人一起躲起来,他们一整天都在广场上高呼‘蒙泰罗万岁’。”
“我那些可怜的搬运工!”诺斯特罗莫嘀咕道,“被欺骗了!被欺骗了!”
“我知道你在码头上手拿一根木棍在搬运工们中间耀武扬威,”医生用冷酷的腔调说,这说明他已经从疲惫中恢复过来了。“你要小心。佩德里托对里比热获救很生气,而且对射杀德科德失去了兴趣。镇子上已经有谣传,说财宝被偷偷运走了。没有捞到财宝,佩德里托也很不高兴;让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即使你手中握有那笔财宝,也不够你交赎金,你完蛋了。”
诺斯特罗莫猛地转过身,抓住了医生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近医生的。
“阴险啊!你听我说了财宝的事。你发誓要毁灭我。你是我出海运银锭时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有一名火车司机说你的眼睛很邪恶。”
“他应该知道我救了他,去年我治好了他骨折的腿。”医生淡淡地说道。他感觉到抓住自己肩膀的那两只手是很沉重的,这两只手在大众中享有折断粗绳子和弄弯马蹄铁的力量。“对你来说,我给了你拯救自己的最好办法,我的办法能让你恢复你过去的好名声。快松手。虽然你可以夸耀说这批不幸的银锭让你成为美洲大陆知名的搬运工监工,但我能给你一个更好的机会。快松手,兄弟!”
诺斯特罗莫突然把手松开了,这让医生担心这位极为有用的人又要逃跑了。但诺斯特罗莫没有跑,而是慢慢地走了。医生则在他旁边一瘸一拐地走着。在走到离维奥拉家有投石可及的距离时,诺斯特罗莫又停下了脚步。
在荒凉寂寞的黑暗中,维奥拉家的房子似乎改变了其原有的特质;诺斯特罗莫感到那栋房子似乎在用一种既绝望且敌对的神秘不让他走近。医生在旁边说道——
“你进去很安全。进去吧,监工。”
“我怎么能走进去呢?”诺斯特罗莫似乎在低声自问,“她无法收回她说过的话,而我也无法弥补我造成的损失。”
“我告诉过你这里很安全。维奥拉一个人在房子里。我离开镇子前,进去看过。你在这里绝对安全,然后你再去大草原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我现在去找总工程师为你安排交通工具。黎明前,我会带回新消息。”
面对诺斯特罗莫的沉默,医生要么是冷漠,要么可能是害怕去理解那沉默背后的含义,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踏着他那痛苦的、一瘸一拐的步伐,沿着铁路线走远了,最终消失在三四节铁轨枕木之后的黑暗中了。站在两个供人们系马缰绳的木柱子之间,诺斯特罗莫一动不动,就好像他也生了根一样。站了足有半个小时之后,铁路调度场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吠声嘈杂、麻木,好像从大草原底下发出来的一样。那个有一双恶毒眼睛的瘸腿医生走得还真快。
诺斯特罗莫一步步地走向“统一意大利”客栈,他从来没有见到这座客栈这样的暗淡和寂静。那扇大门,在白墙上显得异常黑暗,门是打开的,这与他24小时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的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对这个世界加以隐瞒。他站在房子的前面,犹豫不决,既像是一个逃犯,又像一个被出卖了的人。他现在不仅贫困,也很可怜,甚至还饥肠辘辘!这样的结局好像有人说过?对了,是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在气愤之中预言他愚蠢的结局。看上去这个结局马上就要实现了。那些流浪汉们要高兴了——这是她说的。是的,如果他们知道了搬运工监工如今沦落得听凭那个疯子医生的支配,他们一定会大笑起来。他们都记得那个疯子医生,仅几年前,他像他们一样花费一个铜板在广场上买饭吃。
这时他产生了想去找米切尔船长的念头。他向码头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osn公司大楼里有灯光。他对亮着灯的窗户不感兴趣。那两个亮着灯的窗户,把他引诱到海关大楼里,这才使他落入医生的控制之下。不!他今晚再也不会去接近亮着灯的窗户了。米切尔船长在那里。能告诉他什么呢?医生会像对待孩子一样从他嘴里掏出所有的秘密。
他站在门口低声叫喊:“乔治奥!”没有人回答。于是他走了进去。“喂,老头!你在吗?……”他面前漆黑一片,他感觉漆黑的厨房就跟巨大的海湾一样,而地板就跟正在下沉的驳船一样。“喂,老头!”他重复叫喊着,身体摇摇晃晃起来。他伸出手,想平衡一下身体,但摸到了桌子。他向前走了一步,换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用手指摸到一盒火柴。他好像听到一声叹息。他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小会儿;然后用战栗的手点亮了一根火柴棍。
那块小小的木头,在他的手指尖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照耀在老乔治奥的白发苍苍的狮子头上,后面是黑色的壁炉——能看到,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体向前倾,一动不动地愣着,周围环绕着、悬挂着巨大的身影,他交叉着双腿,双手托腮,嘴角衔着一个空烟斗。他的这副样子,好像他会保持几个小时不动;这时,火柴熄灭了,他消失了,消失在阴影中了,仿佛这座孤零零房子的墙壁和屋顶,在那鬼怪一般寂静的白发脑袋上塌了下来。
诺斯特罗莫听到他动了动,并冷淡地说了几个字——
“这可能是个幻觉。”
“不,”诺斯特罗莫轻轻说道,“不是幻觉,老头。”
黑暗中有一股强大的胸腔发出的声音。
“我听出是你,巴蒂斯塔吗?”
“是,老头。别慌。小声点。”
在被索蒂略释放后,乔治奥·维奥拉在总工程师的照顾下回到了自己家里。他几乎是在妻子死的那个时刻被带离家的。一切都没有变。煤油灯仍然在燃烧着。他几乎要喊她的名字出来;但他这才想到,喊也没有用了,她不会回答了。他沉重地坐在了椅子上,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就好像胸口刺了刀后痛得。
在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沉默。黑暗变成了灰白,在无色的、清晰的、像玻璃一样的黎明中,远处参差不齐的山峰显得平坦和暗淡,好像是剪纸一样。
乔治奥·维奥拉有一颗既热情又严峻的心灵,这位老水手,是为人类解放而战的战士,是国王的敌人,是接受古尔德夫人恩惠的人,是苏拉科海港附近的客栈老板。他此时陷入了断断续续回忆的荒芜渊薮中。他记起了自己求婚的经历,时间是两次战役之间,正好在收获橄榄的季节,求婚仅用了短短的一周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他情绪低落,仅有对丧失战友的深厚感情。他发现自己对那个妇女沉默的声音有相当大的依赖。他真正思念的是她的声音。在婚后的许多年里,他忙于谋生,浑浑噩噩,迷失于沉思之中,他很少看自己的妻子。想到女儿,他感到的是担心,不是安慰。他真正思念的是她的声音。他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就是死在海上的那个小男孩。啊!人应该有所依靠。唉!甚至琳达所依靠的人巴蒂斯塔也死了!妻子在死去的那个晚上,还焦虑地要求他保护她的孩子,可他死了!
老人前倾着身子,双手托腮,一整天都一动不动孤独地坐在那里。他没有听见镇子里的大钟撞出的厚颜无耻的喧嚣声。钟声停止了,可厨房角落里过滤水的瓦盆仍然不断向下滴水,水滴落入下面的一个大水罐中。
面朝着落日,他站了起来,缓慢地消失在狭窄的楼梯上。他庞大的身躯占满了楼梯道;他的肩膀摩擦墙壁发出的声音,就好像老鼠跑过泥墙一样。就这样他待在这栋像坟墓一样阴暗的房子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窸窸窣窣地走下楼梯。他想找到椅子和桌子坐下来。他从壁炉架上取下烟斗——但没有去拿烟叶——仅是把空烟斗塞入嘴角,然后再次陷入沉默的状态。佩德里托来到苏拉科第一天的太阳,也就是赫希先生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的太阳,也就是德科德在大伊莎贝尔岛第一天孤独守候的太阳,这轮太阳翻越了“统一意大利”客栈的头顶,向西而去了。滴水声停止了,楼上的煤油灯熄灭了,那笼罩着乔治奥·维奥拉和他的妻子的朦胧寂静之夜,似乎缠缠绵绵没有个尽头,直到从死亡的边缘折返回来的诺斯特罗莫点燃了一根火柴,赶走了那些思绪。
“老头。是我。等一下。”
诺斯特罗莫把门堵上,小心地关上百叶窗,摸索到一根蜡烛,把它点燃。
老维奥拉已经站了起来,黑暗中他的双眼只能追随着诺斯特罗莫弄出的声响而动。在光亮中,老维奥拉站着,没有任何扶靠,仿佛眼前出现的这个男人能帮他克服衰竭的体力,因为这个男人能变得像他儿子那样的忠诚、勇敢、正直。
他伸手抓起那个石楠木烟斗,那烟斗碗的边缘烧焦了,在烛光下紧皱着眉头。
“你回来了,”他说道,虽然他在颤抖,但仍然保持着尊严。“啊!太好了!我……”
他突然停住了话语。诺斯特罗莫背依靠着桌子,双臂抱胸,对老人轻轻点了点头。
“你以为我淹死了!不会的!跟在那些除了空谈和背叛人民之外什么都不干的富豪、贵族、绅士后面的那只最听话的狗,还没到死的时候。”
老维奥拉一动不动,似乎沉醉在那熟悉的声音中了。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似乎表示同意;但诺斯特罗莫清楚地看出老人其实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能理解德科德的命运、他的命运、那批银锭的命运。医生是人民的敌人——他是撒旦。
老维奥拉从头到脚摇晃着自己庞大的身躯,尽全力克制自己看到这个男人的喜悦之情,因为这个男人就好比他已经长大的儿子一样分享着他的家庭生活。
“她相信你会回来。”他郑重地说。
诺斯特罗莫抬起了头。
“她是个明智的女人。我怎么可以不赶回来……?”
他暗自说完了句子的后半部分:“就因为她预言我的结局会是贫困的、痛苦的,并且会饿死。”这是特里萨在当时特殊的情况下说出的气话,仿佛是一个灵魂在上帝面前的呐喊,能激起任何人对自己命运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盲目恐惧,在这种恐惧的影响下,即使是最伟大的冒险家也很难做到行动自如。这句话像有力的咒语,钳制着诺斯特罗莫的思维。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咒语来诅咒他!他很小就变成了孤儿,已经不记得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妇女的模样。所以,他必须让每一次冒险都成功。那咒语正在变成现实。现在死亡没有能抓住他……他粗暴地说——
“快,老头!给我弄些吃的。我饿了!我肚子空空,头昏眼花。”
他双臂抱胸,垂头丧气地看着老维奥拉在食橱里找东西,他的这副样子确实应验了那个诅咒——他是个破产了的监工,且前途凶险。
老维奥拉从阴暗的房间角落里走出来,一言不发,把大手里捧着的几片干面包和半个洋葱头放在了桌子上。
监工开始像乞丐一样大口地吞食食物,双眼贪婪地盯着身旁还剩下的几片面包。老维奥拉走到房间的另一角落里蹲下,从一个柳条盖下的坛子里舀了一杯红酒。像往常一样,他把烟斗塞入嘴角,用牙咬着,腾出双手伺候顾客。
监工贪婪地喝着。蜡黄的面颊开始微微泛红。在他前面,维奥拉转身走向楼梯,边走边从嘴角拿下烟斗,缓慢地郑重说道——
“那声枪响杀死了她,就好像子弹穿过她压抑的心脏一样。她呼喊着让你救救孩子。她呼喊的是你,巴蒂斯塔。”
监工抬头望着。
“老头,她真那样说?救救孩子!孩子现在都跟着那英国妇人,她是她俩富裕的女施主。嗨!老头。那女施主……”
“我老了,”乔治奥·维奥拉低声咕哝道,“加里波第受伤蹲监狱,一个英国妇女给他弄了一张床。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一个为人民而战的人,也是个水手。我也许需要有人来照顾……是啊,我老了。我也许会同意她的要求。有的人活得太长。”
“她自己再过几天是否有栖身之地都不清楚。除非我……你说什么?要我为她提供栖身之地?让我去救所有布兰科党人和她?”
“你应该去救,”老维奥拉用坚强的声音说道,“你就应该去救,因为我的儿子肯定会去救。”
“儿子,老头!……从来没有人像你的儿子。哈,我必须去试一试……但如果这救人的任务也是她诅咒我的一部分,那该当如何……?”
“那她没有告诉我。”这位加里波第的追随者,此时想到了楼上床上平躺着的裹尸布裹着的永远不动、永远寂静的尸体,于是把头偏向一旁,举起手掩盖住了布满皱纹的额头。“我还没有能抓住她的手,她就死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出来,样子很令人同情。
监工睁大眼睛,盯着楼梯口,他仿佛看到了大伊莎贝尔岛的样子,像是危难中一艘奇怪的航船,船上不仅装载着大量的财宝,还坐着一个孤独的人。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保守秘密,因为没有人可以加以信任。财宝可能会丢失——除非德科德……他突然不再继续思考了。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推测德科德有可能做什么。
老维奥拉仍然一动不动。监工垂下了他柔软的长睫毛,这给予他那张布满黑胡子的恶狠狠的脸的上半部分一点女性的纯真。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他嘀咕道,神情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