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不断地久久回响在树林上空的轰鸣声,此时变得时断时续,越来越微弱。炮兵仍在远处猛烈交火,不过步枪已几乎停止了射击。青年和朋友忽地抬起头来,感到随着那些声音的消失——它们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周围变得如死一般沉寂,令人忧伤。他们能看见部队起了变化,这儿那儿是行军的队伍。一支炮兵连从容不迫地离开。在一座小山顶上,只见许多被转移的枪支亮光闪闪。
青年站起身。“唉,不知现在又要做啥了?”他说。从话音里看来,好象他准备着又要对奇异的轰鸣声与撞击声产生怨恨了。他用肮脏的手遮住眼睛,凝视着田野那边。
朋友也站起来盯着那儿。“我敢说咱们要离开这里回到河那边去了,”他说。
“哎呀,我发誓!”青年说。
他们等待着,观察着。没过多久军团便接到返回的命令。战士们嘀嘀咕咕地从草地里站起身,很遗憾不能再好好休息一下。他们猛蹬着僵硬的腿,把胳膊伸过头顶。有个战士边擦眼睛边诅咒发誓,大家都呻吟着说“啊,上帝!”他们非常反对这样转移,正如他们也非常反对提出又要打仗一样。
他们慢慢返回,穿过先前还疯狂地跑过的田野。
军团一直走到与其他战友们汇合为止。这支新组建的旅成纵队穿过一片树林,朝着道路行进。随即他们便浑身扑满灰尘,沿着与敌人的战线相平行的路跋涉,这一战线是在先前的混战中确定下来的。
他们经过一座无动于衷的白色房子,看见它前面一组组战友埋伏在一个巧妙的临时性矮护墙后。有一排枪正向着远处的敌人开火。还击的炮弹使团团尘土和碎片四处飞扬。骑兵们沿着防御工事飞奔而过。
部队行军到这里时离开田野,蜿蜒向河流那边走去。青年意识到此次行军的意义时,转过头去看着被践踏毁坏、成为一片废墟的战场。最后他用肘轻轻推一下朋友,说:“瞧,都结束了。”
朋友往后凝视。“上帝呀,是这样的,”他同意道。两人沉思着。
青年一时只能迷惑茫然地思考。他的头脑产生着微妙的变化,一会儿后才得以摆脱战斗方面的事,开始像平常那样考虑问题了。他的心智渐渐从密集的云块里浮现出来,使终于能够更加充分地理解自己与环境了。
他明白射击与还击已成过去。他曾置身于一片发生过大动乱的奇特地方,并得以脱身。他曾置身于到处是鲜血与愤怒的阴暗之处,并从那儿逃离。他的心里首先为这一事实满怀喜悦。
随后他开始仔细分析自己的行为、失败与功绩。这样,由于他刚离开了那样一些场面——在那儿许多他通常用来思考的器官都闲着,在那儿他也表现得像绵羊一般——他便极力把自己的整个行为进行排列。
最后这些行为终于清楚地出现在他面前。站在目前的角度,他便能够像旁观者一样去看待它们,比较正确地评价它们,因为新的环境已使他丧失了某些同情之心。
看着自己记忆里的这支队伍他感到愉快而无悔,因他在大家眼里的行为在迈进的过程中显得耀眼突出。那些被战友们目睹了的杰出表现,此时正穿着宽大的紫色与金色长袍走过,形成各种各样的横偏。它们在音乐声中快乐地行进,看着这些情景真是令人高兴。他一时满怀喜悦地观赏着自己心中这些极其光彩的场面。
他看出自己是不错的,兴奋激动地回想到战友们对其行为所给予的恭敬的评论。
然而,战斗一打响时他那个逃跑的幽灵出现在面前并舞动着身子。他的大脑中对于这些事有一些小小的喊叫。他一时脸红了,心灵之光带着耻辱闪动着。
一种谴责的幽灵向他走来。他隐隐记起那个衣服破烂的战士,这记忆像狗一样紧紧跟随着他——那战士被子弹打伤,因失血而昏倒,却由于想到另一个战友受了伤而不安;他把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和智慧都献给了那位高个子士兵;他因过度疲劳和疼痛失去了知觉,被遗弃在旷野。
一想到自己在此事上有可能被发觉,他就出了一身难受的冷汗。他久久地站在自己的幽灵前,发出一声满怀愤怒和痛苦的叫喊。
朋友转过身问:“怎么啦,亨利?”青年只狠狠诅咒一番作为回答。
他置身在叽叽喳喳的战友们中间,行进在悬挂着树枝的小路上,这时那个无情的幽灵一直对他紧跟不放。它老是缠住他,使他那些被饰以紫色与金色长袍的行为黯然失色。无论他把心思转到哪一边,它们都会被在战场上那个逃跑的幽灵跟随。他偷偷看一眼战友们,确信他们一定从他脸上发觉了有个幽灵在跟随他。但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参差不齐地行进着,一边急切讨论在最近战斗中所立下的战功。
“唔,如果有人过来问我,我就说咱们遭到了狠狠的打击。”
“打击——在你看来吧!咱们并没被打击,小家伙。我们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然后绕到他们后面。”
“哦,住嘴,别说你那些绕到他们后面的话。所有我想知道的情况我都看到了。别对我说绕到他们后面的话——”
“比尔·史密塞士,他说他宁愿参加一千次战斗也不愿进那座该死的医院。他说他们在夜里遭到轰击,大量炮弹落在他们住的医院里。他说他从没见过那样喊叫的。”
“是哈斯布罗克吧?他可是这个军团里最棒的军官,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
“我没告诉你咱们绕到他们后面去了吗?我没那样告诉你?咱们——”
“唔,住嘴!”
青年一时老想着那个衣服破烂的战士,使得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过失,担心它会永生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不参与战友们的闲聊,也不看他们一眼或听他们说话,除非他突然怀疑他们正看出他的心思,并仔细审查着与那个衣服破烂的战士在一起时的每一个详细情况。
但他逐渐鼓起勇气把那种过失搁到一边,最后他的眼睛似乎面向着某些新的情形。他发现自己能够回顾起他早期信条中厚颜无耻、夸大其词的东西,并且能够正确地看待它们。当明白自己现在对它们不屑一顾时他很高兴。
拥有这样的信念后他充满自信,感到自己悄然具有了一种男子气概,这气概并不使他显得武断,只使他表现出坚定不移的气质来。他知道无论领导者们指向哪里他都不再会觉得畏惧了。他已经接触过那非同一般的死神,发现它毕竟不过就是非同一般的死神而已。他成了一个男子汉。
这样他艰难地离开了那片充满血腥与愤怒的战场,心灵也因此发生变化。他犹如搁下被犁得发热的犁头,静静朝着长满三叶草的地方走去,好象那犁头已不复存在。伤痕像花儿一样凋谢了。
此时下起雨来。这一长列由疲劳的士兵组成的队伍已全身湿透,他们意气消沉,低声抱怨,在低矮恶劣的天空下,十分费力地穿过沟槽般的褐色泥浆。但青年却面带微笑,他看到世界还是属于自己的,尽管很多人发现它充满了诅咒。他已让自己摆脱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战斗,狂热的恶梦已成过去。他曾经是一只在战争的炎热与痛苦中起泡出汗的动物。如今他带着一个情人的那种渴望转向宁静的天空、清新的草地和凉爽的小溪——这是一个温和而永恒的平安之地。
在河流上空,金色的阳光穿过了许多铅灰色的雨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