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将来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件事情我们谈论过好几次了;起初,根据贾迪斯先生自己的要求,贾迪斯先生不参加我们的谈论,后来他倒是参加了;可是,谈了很长时间,我们才似乎谈出一点眉目来。理查德说,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干。可是贾迪斯先生表示怀疑说,理查德要是参加海军,恐怕年龄已经太大了。理查德说,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他的岁数也许是太大了。贾迪斯先生问理查德觉得参加陆军怎么样,理查德说,他也想过参加陆军,认为这个主意并不坏。贾迪斯先生劝他好好考虑一下,他那么喜欢航海,是由于孩子们的一般喜好呢,还是真有这么一个强烈的愿望,理查德回答说:很对,他确实常常考虑这个问题,但始终弄不清原因何在。
“我真说不上来,”贾迪斯先生对我说,“理查德从出世起就被卷进去的那一大堆不明不白和旷日持久的事情,应该对他这种犹疑不决的性格负多少责任;不过,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大法官庭——姑且不谈它的其他罪孽吧,对他这种性格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大法官庭已经使他养成了或是加深了那种遇事拖延的习惯;他相信将来会碰上各种各样的机会,可是连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些什么样的机会;他做事马虎,因为他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是难以解决,变幻无常,乱七八糟。当然,即便是那些岁数比较大、做事比较稳妥的人,也可能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所以,不能过分指望一个小孩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能够摆脱开周围环境的影响。”
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对;不过,要是我能说说我自己的想法的话,我认为,理查德所受的教育竟然没能使他摆脱开这些影响,没能使他很好地陶冶自己的性格,这实在是太令人遗憾了。他在公立学校里念了八年书,据我了解,还学会了写好几种拉丁诗,而且写得很好。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肯花点功夫研究研究他的爱好是什么,缺点是什么,或者让他掌握某种专门知识。他倒是掌握了写诗的技巧,而且写得蛮好;可是我觉得,除非他把写诗这套玩意儿忘掉,好好增长自己的学识,否则,他就是在学校一直呆到成年,这一辈子也只能写写诗罢了。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些诗写得很美,很有进步,足以表达人生的目的,而且值得终身铭记,但是我仍然认为,如果理查德不这样钻研诗歌,如果有人稍微花点功夫来研究研究他,那他一定会受用无穷的。
说实在的,诗歌这玩意儿我当时一点都不懂,甚至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古罗马或古希腊或任何国家的年轻绅士,在写诗方面能不能达到像他这样高的造诣。
“我一点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最合适,”理查德一边想,一边说,“我只知道我决不当牧师,至于别的职业,那都很难说。”
“你想不想干肯吉先生那一行?”贾迪斯先生提议说。
“那我可不知道,先生!”理查德答道。“我倒是很喜欢划船的。那些法务见习生在水上可花了不少时间呢。(1)这是一个顶呱呱的行业!”
“当外科医生怎么样——”贾迪斯先生提议说。
“这正合我的意思,先生!”理查德喊道。
我很怀疑他早先想过这件事情没有。
“这正合我的意思,先生!”理查德非常兴奋地又说了一遍,“我们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好极了,英国皇家医学会会员!”
他虽然对这件事情大笑不已,我们却不能一笑置之。他说,他已经选定了职业,他越想越觉得,命中注定要当外科医生;在所有的手艺当中,治病救人的手艺对他最合适。我怀疑,他做出这个结论,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去研究自己适合干什么,而且从来也没有人指导他去发掘自己的才能,所以他一下子就被这个最新鲜的主意吸引住,乐得不必再费心思去考虑了;我不知道别人学会了写拉丁诗以后是不是都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只有理查德一个人是这样。
贾迪斯先生煞费苦心,跟理查德认真谈了一谈,并且让他好好考虑,免得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误了前程。经过这几次谈话以后,理查德变得严肃一点了;然而他总是对我和婀达说,“这事情没有问题”,然后就开始谈论别的事了。
“我的老天爷,”波依桑先生喊道,他对这件事情非常关心(这句话我大可不必说,因为他对任何事情都不会不关心的),“看到一个坚强而勇敢的年轻绅士献身给这样一种崇高的职业,我心里真高兴!在这种职业里,坚强的人越多,对世人就越有好处,对那些唯利是图的坏蛋和卑鄙下流的骗子手就越不利,因为不论坏蛋或骗子手,都喜欢在世人面前把这种高尚的手艺弄得一塌糊涂。说真的,”波依桑先生喊道,“船上的外科医生的治疗方法太糟糕了,要是医疗制度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不彻底改变的话,我真希望海军部所有人员的腿——两条腿——都遭到复杂的骨折,我并且宣布:任何一个有资格的医生去给他们接骨头,都要发配充军!”
“你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星期的限期?”贾迪斯先生问道。
“不行!”波依桑先生斩钉截铁地喊道。“绝对不行!只能给四十八小时!提到那些社团、教区会、教区代表会以及那些笨蛋召开的诸如此类的会——这些笨蛋在会上你说一通,他说一通,他们那些话糟糕极了,但愿皇天有眼,就是为了防止他们那狗屁不通的英文玷污当今最流行的语言起见,也得让他们到水银矿里去做苦工,他们在那里虽然活不长,那也要他们吃点苦;提到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他们利用了年轻人好学不倦的精神,可是只给连办事员都不乐意要的一点点钱,来酬报这些年富力强的人的辛勤劳动,酬报他们多年苦学的精神和花了许多金钱才受到的教育——我真想把这些家伙的脖子给拧断,把他们的脑壳陈列在外科医生协会里,让同行的人都来看一看,这样,年轻一代的会员就可以从实际的度量,了解到人的脑壳可能变得多厚!”
他说完这番义愤填膺的话以后,便带着非常爽朗的笑容,向我们环顾了一下,接着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了一次又一次,要是别人,早就笑得透不过气来了。
贾迪斯先生给理查德规定了好几次日期,让他考虑考虑,可是每次到了期限,理查德还是说,他已经选定了这种职业,而且还带着那种坚决的样子,一再向我和婀达保证说,“没有问题”。因此,这就有必要请肯吉先生来商量商量了。于是,有一天,肯吉先生来吃晚饭,他往椅背上一靠,手里不停地转动着他那副眼镜,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声调谈论着,他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啊!”肯吉先生说。“对!那很好!这是一种非常高尚的职业,贾迪斯先生;非常高尚的职业。”
“学习期间和预习期间都需要努力,”我的监护人说这话的时候,瞟了理查德一眼。
“噢,当然,”肯吉先生说。“需要努力。”
“不过,无论哪一种职业,只要是值得从事,就需要我们努力,”贾迪斯先生说,“并不是只有这种职业才特别需要努力,而别的职业就不需要了。”
“说得对,”肯吉先生说。“至于理查德·卡斯顿先生,他从小就在古典文学方面下功夫,而且在这方面显示出自己的才华;我相信,他将来从事这种更加实际的职业时,即便不把作拉丁诗的原则和实践应用到工作上,那也一定会把当初所养成的习惯应用上去。据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一个诗人要是没有天才,那就根本学不会拉丁语的。”
“我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作,”理查德不假思索地说,“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很好,贾迪斯先生!”肯吉先生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点着头。“既然理查德先生向我们保证,他决定干这一行,而且打算尽最大的努力去做,”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点着头,那态度显得很恳切,很客气,“那我不妨说,我们只要研究一下怎样才能更好地实现他的抱负就行了。这么说,关于给理查德先生物色一位名医作老师这件事情,你们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人呢?”
“我想,没有吧,理克?”我的监护人说。
“没有,先生,”理查德说。
“原来是这样!”肯吉先生说。“那么,对于这一行,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专科呢?”
“没——没有,”理查德说。
“原来是这样!”肯吉先生又说了一遍。
“我希望各种科目都学一点,”理查德说,“——我的意思是说,要学习各方面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必要的,”肯吉先生回答说。“贾迪斯先生,我想,这件事情不难办吧?第一,我们只要找到一个有相当资格的医生就行;我们只要说明我们的需要——换句话说,我们只要能付一笔学费就行——那么我们唯一的困难就是如何从许多医生中间加以挑选了。第二,我们只要办一些小小的手续就行;由于理查德先生还没成年,还处在法庭的监护之下,这些手续是必要的。我们马上就可以——我不妨用理查德先生那种轻松的口吻说——就可以‘去干’,而且干得蛮好。事有巧合,我的一个表亲就是医生,”肯吉先生说话时,微笑中带有一点忧郁的样子。“说真的,像这样的巧事,有的我们也许解释得了,有的也许就解释不了。你们可能认为他很合适,他也可能答应这个要求。结果如何,我可不能替你们任何一方面作什么保证;不过,他很可能接受就是了!”
既然这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大家都认为应该请肯吉先生去和他的表亲谈一谈。贾迪斯先生很早以前就提过,要带我们到伦敦去住几个星期,因此,第二天我们就决定马上出发,同时把理查德的事情办妥。
波依桑先生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我们在伦敦住在牛津街附近,那是个很舒适的寓所,就在一个家具商店的楼上。伦敦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新鲜的,我们每次出去都在外面呆好几个钟头,浏览名胜古迹;这些名胜古迹多极了,我们还来不及看完,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也很有兴致地到各个大剧院去,值得看的戏都看了。我现在所以提这件事情,正是因为在戏院里,格皮先生又开始把我弄得很不舒服。
有一天晚上,我和婀达坐在包厢的前排座位上;理查德坐在他最喜欢的座位上,也就是坐在婀达后面;这时候,我偶然朝下看了一眼正厅后排的座位,只见格皮先生正抬着头看我,他的头发搭拉下来,脸上显出非常悲哀的样子。我觉得,从开场到散场,他根本没看过那些演员一眼,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而且总是故意装出那种非常沉痛和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使我那天晚上感到非常扫兴,因为这实在令人感到难为情,感到啼笑皆非。可是,从那时候起,我们每次去看戏,我都看见格皮先生坐在正厅后排的座位上,头发总是那样搭拉着,衬衣领子总是那样平翻下来,浑身上下总是那样绵软无力。如果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没有在场,我就希望他不要来,我好欣赏一下那出戏的情节;可是,就在我以为他决不会来的时候,却准会看见他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而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那双眼睛整个晚上都在盯着我。
我真说不出来,这使我感到多么不安。即便是他把头发梳好,把领子翻起来,那也已经够受的了;后来发现那个可笑的人总是盯着我看,总是脸带愁容,我就感到非常拘束,眼睛看着戏,既不能笑,又不能哭,也不能动一动或者说一句话。看样子,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常不自然。可是我又不能为了躲开格皮先生而坐到包厢的后排去,因为我知道,理查德和婀达希望我坐在他们旁边,要是别人坐在我的位子上,他们俩就不能谈得这样痛快。因此,我坐在那里,眼睛不知道该看什么地方才好,因为我不管往哪里看,我都知道格皮先生的眼睛总是在盯着我;再说,我心里还在想,这个年轻人为了我的缘故,白白地花了许多冤枉钱。
有时候,我想跟贾迪斯先生说说这件事情,可是又怕这个年轻人丢了饭碗,我可能就此断送了他的前程。有时候,我想偷偷跟理查德说一下,可是又怕理查德会跟格皮先生打起来,把他的眼睛打青了,所以我不敢跟他说。有时候,我觉得应当向他皱皱眉,摇摇头,不过我觉得不应当这样做。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应当给他母亲去封信,可是,我又考虑,和他们通信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糕。结果,我的结论往往是,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不合适。在这些日子里,格皮先生的精神是始终不渝的,我们无论到哪个戏院去,他都必然在场;我们从戏院出来的时候,他也必然在人群里出现。有两三次,我亲眼看见他甚至爬上我们的马车后面,在一些又尖又长的铁栅子中间挣扎。我们回去以后,他就在我们寓所对过那根街灯柱子附近呆着不走。我们寄居的那户家具商的寓所,正好在两条大街的拐角上,我的卧室窗户就对着那根街灯柱子。我到了楼上,很怕到窗口去,免得看见他,因为有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我真的看见他靠着柱子,而且显然是得了伤风。幸亏他白天还做事情,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把我弄得整天都坐立不安的。
格皮先生的忧伤
虽然我们到处游逛(格皮先生也莫名其妙地参加了这些活动),我们并没有忘记是为什么事情到伦敦来的。肯吉先生的表亲叫贝汉姆·巴杰尔,在契尔夏开业,他的业务很忙,还在一家很大的公立医院应诊。他很愿意把理查德留在他家里,指导他的学习;看样子,理查德在巴杰尔先生家里能够学得很好。巴杰尔先生很喜欢理查德,理查德也说他“相当”喜欢巴杰尔先生,于是两边都说妥了,又得到大法官的同意,事情就这样安排下来。
理查德和巴杰尔先生之间的事情说妥了的那一天,我们都被请到巴杰尔先生家里去吃晚饭。巴杰尔太太本来在短简上就说请我们去吃一顿“家常便饭”,所以除了巴杰尔太太以外,我们在那里没看见有别的女士。她坐在客厅里,周围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说明,她喜欢画画图画,弹弹钢琴,弹弹六弦琴,弹弹竖琴,唱唱歌,做做针线活儿,看看书,写写诗和收集一点植物标本。我觉得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打扮得很年轻,样子也很好看。除了上面这许多才艺以外,如果我再加上一点,说她还喜欢擦擦胭脂,抹抹粉儿,我确实是没有什么坏的意思。
贝汉姆·巴杰尔先生是个脸色红润、精神焕发的绅士,他的声音很细,牙齿很白,浅色的头发,眼睛直愣愣的,我不妨说,他比他太太年轻好几岁。他非常崇拜她,说来奇怪,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看来)她一共嫁过三个丈夫。我们刚刚坐下来,巴杰尔先生就洋洋得意地对贾迪斯先生说:
“你大概想不到我是贝汉姆·巴杰尔太太的第三个丈夫吧!”
“真的吗?”贾迪斯先生说。
“真的是她第三个丈夫!”巴杰尔先生说。“萨默森小姐,您一点也看不出来,贝汉姆·巴杰尔太太从前嫁过两个丈夫吧?”
我说:“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们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巴杰尔先生用一种很亲切的口吻说。“贝汉姆·巴杰尔太太的第一个丈夫,是英国皇家海军的舰长斯沃塞,他的确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军官。巴杰尔太太的第二个丈夫是名振全欧的丁格教授。”
巴杰尔太太无意中听见他的话,便笑了笑。
“是的,亲爱的!”巴杰尔先生看见她在笑,就回答说,“我刚才正跟贾迪斯先生和萨默森小姐说,你从前嫁过两个丈夫——都是非常杰出的人物。可是,他们和一般人一样,都觉得这话很难相信。”
“我和英国皇家海军舰长斯沃塞结婚的时候,”巴杰尔太太说,“刚刚二十岁。我当时和他一起在地中海,所以我现在满可以说是一个水手哩。在我结婚十二周年的那一天,我变成了丁格教授的妻子。”
(“名振全欧的丁格教授,”巴杰尔先生低声补充了一句。)
“我和巴杰尔先生结婚的时候,”巴杰尔太太继续说道,“我们也是在某一年的同一天里举行婚礼的。我简直是爱上那一天了。”
“就这样,巴杰尔太太前后嫁了三个丈夫——其中有两个是非常杰出的人物,”巴杰尔先生一边总结事实的经过,一边说,“而且,每次都在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钟举行婚礼!”
我们大家都表示非常羡慕。
“可是,巴杰尔先生太客气了,”贾迪斯先生说,“请原谅,我想改正他的话,我认为三个都是杰出的人物。”
贝汉姆·巴杰尔先生家的家族肖像
“谢谢你,贾迪斯先生!我也经常跟他这样说,”巴杰尔太太说。
“可是,亲爱的,”巴杰尔先生说,“我经常跟你怎样说呢?我虽然不想故意贬低我在医学界里可能得到的名望(我的名望如何,我们的朋友卡斯顿先生将来有很多机会加以评论),但我绝不是头脑迟钝的人——不,绝对不是,”巴杰尔先生对我们大家说,“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所以,我还不至于拿我的名望来与斯沃塞舰长和丁格教授这样的第一流人物相提并论。贾迪斯先生,你也许对斯沃塞舰长的这张肖像发生兴趣吧?”贝汉姆·巴杰尔先生一边说,一边领我们到旁边的一间客厅里去,“这张肖像是他从非洲一个驻地回国的时候画的,他在当地得了热病。巴杰尔太太觉得他的脸画得太黄了。可是,他的神态多好啊。简直是气宇轩昂!”
我们都跟着说:“的确是气宇轩昂!”
“当我看到这张肖像的时候,我心里想,”巴杰尔先生说,“‘我要能见到这个人,那真是三生有幸了!’这张肖像充分证明,斯沃塞舰长从前是个第一流人物。在那一边,是丁格教授的肖像。我对他很熟悉——他最后一次生病的时候,我给他看过病——这张肖像画得栩栩如生。在钢琴上面摆着的,是身为斯沃塞太太时的贝汉姆·巴杰尔太太的肖像。在沙发上头挂着的,是身为丁格太太时的贝汉姆·巴杰尔太太的肖像。至于今天的贝汉姆·巴杰尔太太,我得到了她本人,但是没有肖像。”
这时,仆人来说晚饭准备好了,我们便到楼下去。那顿饭菜非常精美,招呼也非常周到。可是,巴杰尔先生的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个舰长和那个教授,而婀达和我又荣幸地坐在他身旁,由他亲自照顾,所以我们听到许多有关那两位优秀人物的事情。
“萨默森小姐,喝点水吗?让我来倒吧!噢!请不要用这个大玻璃杯。詹姆斯,把教授的酒杯给我拿来!”
婀达非常欣赏放在一个玻璃罩下面的假花。
“奇怪!这些花保存得多么好呀!”巴杰尔先生说,“这些花是贝汉姆·巴杰尔太太在地中海的时候人家送给她的。”
巴杰尔先生请贾迪斯先生喝一杯红葡萄酒。
“不是这种红葡萄酒!”他说。“请原谅。今天是个了不得的日子,我碰巧有些特别好的红葡萄酒;逢到这样的日子,我总是拿这种酒来请客。(詹姆斯,把斯沃塞舰长的酒拿来!)贾迪斯先生,这酒是舰长从国外带回来的,我们就别提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一喝就知道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酒。我亲爱的太太,我很想跟你碰碰杯。(詹姆斯,拿斯沃塞舰长的酒给太太斟一杯!)祝你身体健康,我亲爱的太太!”
晚饭后,我和婀达、巴杰尔太太一边走出餐厅,一边谈论着巴杰尔太太的第一个和第二个丈夫。到了客厅里,巴杰尔太太先给我们提纲挈领地讲了讲斯沃塞舰长婚前的生活和经历,然后,从他爱上她那一天起,她就讲得比较详细了;据说他是在“瘸子号”军舰为军官们举行的舞会上爱上她的,当时那只军舰正停泊在普利茅斯港。
“‘瘸子号’这军舰多可爱啊!”巴杰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摇着头。“雄伟极了,就像斯沃塞舰长常说的那样:整齐干净,井井有条,桅高帆满。如果我偶然用上一两句航海术语的话,请你们千万不要见笑,要知道,我当初真像个水手呢!斯沃塞舰长因为我的缘故;很喜欢那条船。后来这船退役了,他就常说,要是有钱的话,他准把那条旧船买下来,让人在后甲板上,在我们当初站在一起跳舞的地方刻上字,把那个地点标出来,因为他就是在船尾那个地方,被我从船头的桅楼发出的‘炮火’打中的。所谓‘炮火’,是他形容我眼睛的一个航海术语。”
巴杰尔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照照镜子。
“从斯沃塞舰长到丁格教授,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她带着苦笑说下去。“起先我感到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了!可是时间和科学——特别是科学——使我习惯了这一切。丁格教授在研究植物学的时候,我是他唯一的伴侣,我变得很有学问,几乎把航海的事儿给忘了。奇怪的是,教授和斯沃塞舰长的性情爱好根本不同,而巴杰尔先生又和他们两人完全不一样。”
后来,我们转而谈到斯沃塞舰长和丁格教授是怎么死的,他们两人似乎都得了重病。在谈话过程中,巴杰尔太太对我们表示,在她这一生中,她只热恋过一次,而那热恋的对象就是斯沃塞舰长,当日的那股热情是再也呼唤不回来了。后来她谈到了丁格教授,说他死得很惨,是慢慢死去的,巴杰尔太太模仿他当时呼吸怎样困难,怎样喊“劳拉在哪儿?让劳拉把面包和水拿给我!”正当她说到这里,巴杰尔先生、贾迪斯先生和理查德都进来了,于是丁格教授就被送回坟墓里去了。
这几天以来,我早就注意到婀达和理查德越来越难分难舍了,这天晚上我注意到尤其如此。这也难怪,因为他们不久就要分手了。因此,等我们回到寓所,我和婀达上楼睡觉的时候,只见婀达比往常更少说话,我倒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却没想到,她竟然倒在我怀里,把头藏起来,对我说:
“亲爱的埃丝特!我有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要告诉你!”
我的好姑娘,没问题,那当然是一件非常秘密的事情啰!
“什么秘密事情,婀达?”
“噢,埃丝特,你永远也猜不着的!”
“要我猜一猜吗?”我说。
“噢,不!不要猜!请不要猜!”婀达喊道,看到我要猜,她吓了一大跳。
“瞧,我真不知道这是关于谁的事情,”我说着,装出沉思的样子。
“这是关于,”婀达低声说。“这是关于——我表哥理查德的事情。”
“亲爱的,原来是这样!”我一边说,一边吻着她那头闪亮的长发,因为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头发。“他怎么啦?”
“噢,埃丝特,你永远也猜不着!”
看见她这样偎依着我,把脸藏起来,同时又知道她现在哭的原因不是感到痛苦,而是感到喜悦、自豪和希望,我心里高兴极了,所以我一时还不想让她把话说出来。
“他说——我知道这是很可笑的,我们俩都很年轻——可是,”她忽然哭起来了,“埃丝特,他说他非常爱我。”
“真的吗?”我说。“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呢!不过,说实在的,亲爱的人儿啊,我在好几个星期以前就可以跟你说他爱上你了!”
婀达又惊又喜,扬起她那张红红的脸儿,搂住我的脖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脸红,一会儿又吃吃地笑;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真觉得高兴。
“你瞧你,亲爱的,”我说,“简直把我当成大傻瓜了!谁都知道,你的表哥理查德早就爱上你了!”
“可是你从来没提过这件事情啊!”婀达一边喊,一边吻我。
“没有,亲爱的!”我说。“我等你来告诉我。”
“可是,我现在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你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好吧?”婀达答道。就算我是世界上心肠最硬的老嬷嬷,她也一定能哄着我说“没有”。现在既然我不是那样一个人,所以我马上就说,没有,我没觉得她有什么不好。
“不过,”我说,“依我看,这一来可就麻烦了。”
“噢,亲爱的埃丝特,麻烦的还不止这个呢!”婀达喊道,把我搂得更紧,又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是吗?”我说。“难道还有比这个更麻烦的吗?”
“就是呀,还有比这个更麻烦的!”婀达点头说。
“怎么,难道你——!”我故意和她开玩笑。
婀达这时抬起头来,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喊道:“是的,我爱他!你知道,你知道我爱他!”接着又嘤嘤地哭起来:“我真爱他!埃丝特,我真爱他!”
我笑着对她说,我既然知道理查德爱她,当然也知道她爱理查德。我们坐在炉火前,我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会儿(不过我的话说得不多);婀达这时已经平静下来,而且显得很高兴了。
“亲爱的德登大妈,你觉得我的约翰表哥知道这件事情吗?”她问道。
“我的好人儿,约翰表哥又不是瞎子,”我说,“我想他一定和我们一样,对这件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理查德走以前,我们打算跟约翰表哥谈一谈,”婀达怯生生地说,“我们想请你给我们出点主意,还想请你去跟他说一声。德登大妈,可以让理查德进来吗?”
“噢!亲爱的,理查德原来在外面吗?”我说。
“不一定,”婀达带着又害羞又天真的样子答道,如果说她以前没有使我喜欢她,那么现在光凭她那天真的样子,就足以使我喜欢她了;“不过,我想他可能是在外面等着。”
他果然是在外面等着。他们每人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我的两旁,让我坐在他们中间——他们这样子倒像是爱上了我,而不是他们彼此相爱。他们非常相信我和喜欢我。他们欢天喜地地谈了一会儿;我没有打断他们,因为我自己也沉浸在这种欢乐的气氛里。后来,我们渐渐谈到他们还很年轻;谈到还要过好几年以后,这初恋才会开花结果;谈到只有真正的和持久的爱情,只有当爱情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坚定的决心,使他们本着忠贞不渝、坚韧不拔和始终如一的精神来履行彼此的职责,总之,只有他们处处为对方着想,爱情才会带来幸福。可不是吗!理查德说他要为婀达鞠躬尽瘁,婀达也说她要为理查德鞠躬尽瘁,他们还用各种各样亲热而动听的称呼来叫我,我们坐在那里,又是商量,又是聊天,一直谈到深更半夜。最后,在我们分开以前,我答应他们,明天就去跟他们的约翰表哥说一说。
这样,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到我监护人那里去。他呆的那间屋子,是我们在城里的“牢骚室”。我告诉他,有人委托我跟他说件事情。
“好吧,小老太太,”他说着,便把书合起来,“如果你肯接受这个委托,那一定不是什么坏事情。”
“但愿不是,监护人,”我说。“我不妨说,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因为这是昨天才发生的。”
“是吗?埃丝特,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监护人,”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刚到荒凉山庄不久那个快乐的夜晚吗——婀达还在那间阴森森的屋子里唱了歌?”
我打算让他想一想他那天晚上给我使了个什么样的眼色。要是我现在没有弄错的话,我想我是让他想起来了。
“因为,”这时我有点犹疑。
“怎么,亲爱的!”他说。“慢慢说啊。”
“因为,”我说,“婀达和理查德两人已经发生了爱情,而且彼此也表白了。”
“已经表白了!”我的监护人吃惊地喊道。
“是的!”我说,“监护人,说实在的,我早就料到了。”
“你真行!”他说。
他坐着考虑了一两分钟;他那富于表情的脸上挂着笑容,显得又好看又慈祥;后来,他要我去告诉他们说,他想见见他们。他们来了以后,他一面像慈父似的用胳臂搂着婀达,一面愉快而严肃地对理查德说:
“理克,”贾迪斯先生说,“我很高兴得到你们的信任。我希望将来还继续得到你们的信任。当我考虑到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时——这种关系使我的生活变得光明而幸福,使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和乐趣——我的确考虑过,你和你这漂亮的表妹(别害臊,婀达,别害臊,亲爱的),可能会想到将来在一起过一辈子。我过去和现在都觉得这很理想。不过,这是将来的事情,理克,将来的事情!”
“先生,我们也把这看成将来的事情,”理查德回答说。
“很好!”贾迪斯先生说。“这样说是对的。现在,亲爱的,你们听我说,我本想跟你们讲:你们对自己还不够了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硬把你们拆开,而现在把你们拴在一起的这条鲜花做的链子可能很容易折断,或者,可能变成一条铅做的锁链,束缚着你们。可是我不想说这样的话。如果你们将来能看清这一点,那么,我敢说,你们一定很快就会看清。我可以假定,再过几年,你们彼此之间还是心心相印,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可是,在根据这样一个假定来跟你们说话之前,我却要说,如果你们将来真要改变主意——如果你们将来确实觉得,你们俩成年以后的关系,只是普普通通的表兄妹关系,而不是孩子们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关系(理克,请你原谅我把你当成小孩子了!)——那么,你们还可以来告诉我,而不必害臊,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可怕或不得了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你们的朋友和远房亲戚,丝毫没有权力支配你们。不过,如果我将来没有因为做错了什么事而失去你们的信任,那我很希望能永远得到你们的信任。”
“先生,我说你完全有权力支配我们,”理查德答道,“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想婀达也会这样说。这种权力是由于我们对你的尊敬、感激和爱戴而产生的;这种权力还会越来越大。”
“亲爱的约翰表哥,”婀达靠在贾迪斯先生肩膀上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对父母所应有的爱戴和应尽的责任,现在都转到你身上了。”
“行啦,行啦!”贾迪斯先生说。“但愿你们俩实现这个假定,永远相爱。让我们都抬起头来,展望未来吧!理克,社会的大门已经向你开着,你踏进社会的时候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你只能依靠上帝和自己的努力,别的你都不要相信。千万不要像那个异教徒的赶车人(2)那样,把上帝和自己的努力分割开来。爱情能持之以恒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在别的方面没有恒心,那么爱情方面的恒心也就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了。如果你做事缺乏诚意,或者迟迟不愿动手,那你即便有天大本事,也不会有什么成就。如果自以为凭着一股热情,不论什么大小事情都能办到,那你还不如趁早打消这种错误的想法,或者,趁早别追求你的婀达表妹。”
“先生,如果我心里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我倒希望我没有),”理查德笑着回答说,“那我一定把这种想法打消;为了在将来能实现我对婀达表妹的希望,我一定要好好努力。”
“说得对!”贾迪斯先生说。“如果你不打算使她幸福,那你还追求她干什么呢?”
“我不会使她不幸福的——绝对不会,仅仅是因为她爱我这一点,我就不会这样,”理查德骄傲地答道。
“说得好!”贾迪斯先生大声说道。“说得好!她就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理克,你在外面学习要像你回家看她的时候一样爱她,这样一切就会很好。不然的话,一切就会很糟糕。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我想你最好和婀达出去散散步。”
婀达亲热地和他拥抱了一下,理查德也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接着这一对表兄妹就走出房间,不过他们立刻又回过头来,好像是说,他们要等着我一起去。
房门依然敞着,我和贾迪斯先生两人目送着他们,他们穿过隔壁那间充满阳光的屋子,从屋子那边走了出去。婀达挽着理查德的胳膊,理查德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和她说话;婀达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倾听着,好像除了这张脸,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他们是这样年轻,这样漂亮,这样充满希望和大有前途,他们轻快地踏着阳光,这时可能正幸福地憧憬着未来的岁月,使未来的岁月变得光辉灿烂。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阴暗的地方,就不见了。刚才那片阳光只是因为突然闪现出来才显得那么明亮。他们一走出去,那间屋子就阴暗起来,太阳也被云彩遮住了。
“埃丝特,我说得对吗?”他们走了以后,我的监护人问道。
真想不到,像他这样善良和聪明的人,竟然问我他说得对不对!
“通过这件事情,理克也许会得到他所欠缺的品质,他尽管心地很好,但仍然有欠缺的地方!”贾迪斯先生摇着头说。“埃丝特,我对婀达用不着说什么,因为她的朋友和顾问经常跟她在一起嘛。”他一边说,一边爱抚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我虽然尽量掩饰,但我还是显出有点激动的样子。
“得啦,得啦!”他说。“不过我们也得好好想一想我们的小老太太可不能一辈子光替别人操心啊。”
“操心?亲爱的监护人,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呢!”
“我也有这个感觉,”他说。“不过可能有人会发现埃丝特从来没有发现的东西,也就是说,发现这个小老太太是一个最值得想念的人!”
我忘了及时说明,那天到巴杰尔先生家里去吃晚饭的还有一个人。那人不是一位女士,而是一位绅士。那位绅士肤色黝黑,是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他相当沉默寡言,不过,我觉得他很通情达理,待人温和有礼。至少,婀达问过我是不是有这样的看法,我当时也承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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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指见习生用笔蘸墨水写字。
(2) 见希腊神话:太阳神之子法厄同(phaethon)不听父亲的劝告,驾驶太阳车,因不善于驾驭,差一点把地球烧毁,宙斯用雷电把他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