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像个目光迟钝、脸色憔悴的老人,望着累斯特广场的四周,发现那里的居民贪睡不起。即便是在最明媚的季节里,他们许多人也不愿意早起,因为他们都是夜猫子,日上三竿的时候,还躲在窝里睡觉,满天星斗的时候,反而精神抖擞,四出觅食。在那些熏黑了的百叶窗和窗帘后面,在顶楼和阁楼里,躲着许多为非作歹的人,他们化假名,戴假发,用假头衔,戴假珍宝,造假履历,可是现在,这些人才刚刚入睡。他们有的是赌台上的骗子,可以凭着亲身的经历,畅谈如何在外国的帆船里划木桨,如何在本国的监牢里踩踏车(1),有的是某些动荡不安、外强中干的国家的间谍,有的是阴谋败露了的叛徒,有的是懦夫、流氓、赌徒、骗子手或假证人,其中有些人在肮脏的长发下还打着囚犯的烙印;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比尼禄(2)还要凶残,比新门监狱(3)的囚徒还要邪恶。因为,无论他们穿着粗布衣或工作服,或是既穿粗布衣又穿工作服的时候,是如何作恶多端,但是,当他们在衬衫的胸口上别上别针,自称绅士,带着名片或头衔的标志,打打台球,懂得一点支票和期票的妙用的时候,比起他们以别的姿态出现,就要更加狡猾、冷酷和可怕了。不过,如果他们以这种姿态继续渗入到累斯特广场的大街小巷的话,布克特先生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会找到他们的。
可是,冬天的早晨不需要他们,也没有把他们叫醒。倒是把室内打靶场的乔治先生和他那位听差给叫醒了。他们起来以后,就把垫子卷好,收藏起来。乔治先生对着一面小镜子把胡子刮掉,然后光着头、光着上身,雄赳赳地向小院子里的抽水机走去,过了一会儿回来,经过黄色肥皂搓洗以后,还带着湿淋淋的冷水,显得容光焕发。他用缠在滚轴上的回转式长毛巾擦着身子,像刚出水的潜水兵那样喷着鼻子,他越擦那晒黑了的额角上的卷发,卷发就卷得越厉害,仿佛不用铁耙子或马栉梳这类结实的东西,就无法把卷发梳开——他就这样擦着,喘着,搓着,喷着,把头转来转去,好让脖子擦得更痛快一些,同时,还弯着腰,上身尽量往前探着,免得弄湿了双腿——这时候,跪在地上生火的菲尔,一直回头看着,仿佛看到这一切,就等于自己洗了个痛快,仿佛把主人身上洋溢出来的多余的精力吸收进去,就足以使自己在这一天里精神旺盛。
乔治先生擦干了身子以后,就同时用两把硬刷子使劲刷头,而那个一面用肩膀蹭着打靶场的墙壁走着,一面扫地的菲尔,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同情地眨了眨眼睛。刷完头以后,乔治先生的梳洗就算结束了。他按照平日的习惯,把烟斗装好,点着,一面抽,一面踱来踱去。这时候,菲尔就准备早点,热腾腾的面包卷和咖啡散发出强烈的气味。乔治先生严肃地抽着烟,慢慢地迈着步子。也许,今天早晨抽的这斗烟,是要追悼那位已故的格里德利先生吧。
“菲尔,这么说,”打靶场的乔治默默地转了几圈说道,“你昨天夜里梦见农村了?”
原来,菲尔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曾经用惊讶的口吻说他梦见了农村。
“是的,老板。”
“农村是什么样子的?”
“我真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的,老板,”菲尔说的时候,想了想。
“那你怎么知道是农村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有草地吧。草地上还有天鹅呢,”菲尔说的时候,又想了想。
“天鹅在草地上干什么呢?”
“大概是在吃草吧,”菲尔说。
主人继续踱来踱去,仆人继续准备早点。准备早点本来是不需要很长时间的,只要把两份非常简单的餐具摆好,把薄片熏肉放在生了锈的炉格上烤一烤就行了,可是,菲尔无论拿什么东西,都得沿着打靶场绕个大圈,而且从来都不同时拿两件东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准备早点,就得花很长时间。后来,菲尔终于宣布早点准备停当。乔治先生在壁炉的炉台上把烟灰磕掉,把烟斗放在炉架上的角落里,然后坐下来吃饭。乔治先生开始吃饭的时候,菲尔也跟着吃起来。菲尔坐在小长桌的另一头,把盘子放在膝盖上。他这样做也许是要表示谦逊,也许是怕人看见他那双肮脏的黑手,也许是习惯于这样吃饭。
“是啊,农村,”乔治先生一边耍着刀叉,一边说,“菲尔,我想,你大概从来没见过农村吧?”
“我有一回见过沼泽!”菲尔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吃着早点。
“什么沼泽?”
“就是沼泽啊,长官,”菲尔应道。
“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菲尔说,“可是,我真的见过,老板。沼泽是平平的。还有雾。”
老板和长官这两个词儿,在菲尔的嘴里是可以互换的,都表示同样的敬意和钦佩,而且只是用来称呼乔治先生一个人。
“菲尔,我是在农村里出生的。”
“真的吗,长官?”
“真的。而且还是在农村里长大的。”
菲尔把唯一的眉毛挑起来,带着敬意瞅着主人,表示很感兴趣,然后,一边注视着他,一边咽下一大口咖啡。
“不管是哪一种鸟的叫声,我都知道,”乔治先生说。“英国的各种草木花果,我差不多都能叫出名字来。随便哪一种树,如果非让我爬不可,我差不多都能爬上去。我当初本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我的好妈妈就住在农村里。”
“我相信她准是个善良的老太太,老板,”菲尔说。
“啊,三十五年以前,可不怎么老,”乔治先生说。“可是,我敢打赌,她就是活到九十岁,腰板也能跟我差不多一样直,肩膀也跟我差不多一样宽。”
“她是活到九十岁死的吗,老板?”菲尔问道。
“不是。别瞎说!不要谈她了,愿上帝保佑她!”那位骑兵说。“我为什么要谈起乡下孩子、流浪汉和无业游民呢?大概是因为你吧!嗯,这样说,你除了见过沼泽和做过梦以外,从来没见过农村啰。是不是?”
菲尔点点头。
“你想看看农村吗?”
“不——不,我并不怎么想看农村,”菲尔说。
“你觉得呆在城市就蛮好了,是不是?”
“嗯,”菲尔说,“不瞒您说,长官,别的东西我都不大懂,我总觉得岁数大了,对新的东西就不大感兴趣。”
“你有多大岁数啦,菲尔?”骑兵端着茶碟,正要把那杯热茶往嘴边送,这时候停下来问道。
“我的岁数离不了一个八啊,”菲尔说。“不可能是八十。也不可能是十八。不过,总是在十八和八十之间。”
乔治先生也没有尝尝那杯热茶和碟里的点心,就慢慢地把杯碟放下来,笑呵呵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菲尔?”——说到这里他就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菲尔正掐着那污黑的手指头在计算。
“我和补锅匠一起走的那一年,按照教区教堂的计算,我正好是八岁。”菲尔说,“有一次,人家派我去办件事儿,我看见补锅匠坐在一所破旧的楼房下面,自己一个人守着火炉,非常舒服。他说:‘小伙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说:‘好吧。’就这样,我和他还有火炉,就一起上克洛肯威尔,到他家里去了。那一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那时我能够数到十了;等到第二年愚人节到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喂,老弟,你现在是一岁加八岁了。’等到第三年愚人节到来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喂,老弟,你现在是两岁加八岁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长到了十岁加八岁;又长到了二十岁加八岁。后来,岁数越来越大,我也就搞不清了,不过,这么一来,我倒是知道,我的岁数离不了一个八了。”
“啊!”乔治先生说着,又吃起早点来。“那么,补锅匠现在到哪儿去了?”
“因为喝酒,他进了医院,老板,我听说——医院又把他装进了玻璃柜子,”菲尔带着神秘的样子回答说。
“这样一来,你就高升了;把他的买卖接过来,菲尔,是吗?”
“是的,长官,好也罢,坏也罢,我总算把买卖接过来了。这买卖不大能赚钱——我在沙弗隆山、哈顿花园、克洛肯威尔、斯密菲尔德(4)一带转来转去——那里的人很穷,他们把锅用得都没法修补了。从前,许多流浪的补锅匠,都到我们家来住宿,我那老板的收入主要是靠这个。可是,他们后来都不来了。因为我不像我那老板,他会给他们唱好听的歌。我可不会那个!你随便拿个什么锅,铁锅也好,锡锅也好,他都能敲出个调调儿来。我除了补锅和焊锅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根本就不懂音乐。再说,我长得太丑了,他们的老婆看见我就头痛。”
“那她们可太挑眼了。菲尔,你要是和大家一起去应征,准能选得上。”那骑兵带着愉快的微笑说。
“不,老板,我是选不上的,”菲尔摇摇头,回答说。“我跟着补锅匠一起走的那个时候,用不着吹牛,说自己长得漂亮,不过,倒还是过得去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用嘴吹火,所以我的脸被烧坏了,头发被烧掉了,还让烟呛得要死。再加上我生来不走运,常常碰着滚热的金属,身上烫出许多疤痕来。后来我长大了点,又常常和补锅匠打架,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非常非常难看了。那以后,我在铁匠铺里干了十二年活儿,那里的人又喜欢捉弄我。我在煤气厂干活儿的时候,有一次发生事故,把我给烧伤了。我在爆竹厂装火药的时候,又被崩到窗外。我实在太丑了,简直可以拿来展览!”
菲尔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对自己的丑陋处之泰然。他说,他还要喝杯咖啡。他一面喝着,一面说:
“我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就是在装火药被崩以后。长官,您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菲尔。那时候,你正在太阳地里走着。”
“慢慢地走,老板,还蹭着墙……”
“对了,菲尔——肩膀蹭着墙——”
“还戴着睡帽!”菲尔兴奋地喊道。
“还戴着睡帽——”
“还一瘸一拐地拄着两根拐棍!”菲尔更加兴奋地喊道。
“还拄着两根拐棍。这时候——”
“这时候,您就站住了,”菲尔一边喊,一边把茶杯和茶碟放下,匆匆忙忙地把盘子从膝盖上拿开,“您记得吗,您对我说:‘怎么,伙伴!你上过战场吧?’那时候,长官,我不知道跟您说什么才好,因为我一下子愣住了,像您这样强壮、结实和勇敢的人,居然停下来跟我这皮包骨的瘸子说话!可是,您跟我说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我听了就像喝了一杯酒似的,您说:‘出了什么事啦?你受的伤很重啊。老朋友,什么地方不舒服啦?别灰心,跟我说说吧!’别灰心!是的,我当时就已经不灰心了!我也这样跟您说来着,您又跟我说了些话,我又跟您说了些话,您又跟我说了些话,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长官!我就到这里来了,长官!”菲尔这样喊着的时候,早已离开了他的椅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蹭着墙走起来了。“为了做好买卖,如果需要靶子的话,就让顾客们拿我来瞄准好了。我就这个样子,他们破不了我的相。我受得了。让他们来吧!如果他们需要找个人来练拳,那就让他们打我,让他们对准我的脑袋狠狠地打吧。我才不在乎呢!如果他们需要找个轻量级的人来练习摔跤,无论是康瓦尔式的,德文郡式的,还是兰开夏式的,让他们来摔我好了。他们伤不了我的。我这一辈子,不知摔了多少回跤,什么样的筋斗都栽过了!”
菲尔·斯夸德用肩膀蹭着打靶场的三面墙兜圈子的时候,一面热情洋溢地说出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一面比划着,做出打靶、拳击、摔跤的姿势;突然间,向他的长官转过去,一头撞在他的怀里,以表示对他的事业无限忠诚。然后,就开始收拾桌上的早点。
乔治先生愉快地笑了笑,拍了拍菲尔的肩膀,然后就帮着他收拾,并把打靶场布置好,准备营业。这以后,他拿起哑铃来练了练,接着又过过磅,觉得自己逐渐发胖了,于是又拿起砍刀,自个儿认真地耍着。这时候,菲尔就在他平时那张桌子上干起活儿来,一会儿拧紧,一会儿松开,擦擦这个,锉锉那个,又吹吹枪眼,浑身上下弄得越来越脏,凡是一支枪上能拆下来又装上去的东西,他似乎都拆装过了。
主仆两人终于都停下来,因为过道里传来了不寻常的脚步声,说明有些不寻常的人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就有一伙人走进打靶场来,乍一看:你不禁觉得除了十一月五日那一天(5),这伙人在平常的日子里出现,总有点不伦不类。
那伙人里面有一个又瘸又丑的老头儿,坐在椅子里由两个人抬着,还有一个瘦削的女人陪着,那女人的脸很像一个压扁了的面具;要不是在椅子放下来的时候,她高傲地紧闭着嘴唇,人们也许会以为,她马上就要朗诵那些家喻户晓的诗歌,追念当年那些阴谋者企图把古老的英国活活炸掉的情景。就在椅子放下来的时候,那上面的老头喘着气说:“噢,上帝啊!噢,我的天啊!我给晃得骨头架子都散啦!”接着又说:“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你好吗?”这时候,乔治先生才看出,那伙人里面有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斯墨尔维德先生。原来他要出来换换空气,由孙女朱狄陪着,充当他的保镖。
“乔治先生,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说,一边把右胳膊抬起来,松开了其中一个抬着他的人的脖子,那人一路上几乎被他勒死了,“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你看见我,很奇怪吧?”
打靶场的访客
“当然啰!我就是看见了你城里那位朋友,也不会比看见你更奇怪呢,”乔治先生回答说。
“我很少出来,”斯墨尔维德先生喘着气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出来了。因为很不方便……而且还要花钱。可是,亲爱的乔治先生,我太想来看你了。你好吗,先生?”
“我还好,”乔治先生说。“我希望你也还好。”
“亲爱的朋友,‘还好’可不行啊,你应当‘很好’才对,”斯墨尔维德先生握着他的两只手。“我把我的孙女朱狄带来了。我没办法让她走开。她也很想来看看你。”
“哼!她一声都不吭,才不像呢!”乔治先生喃喃地说。
“我们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把一张椅子放在车上,到了拐角的地方,他们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放在椅子里,又把我抬到这里来,这样,亲爱的朋友,我就可以到你家里来看看你了!这个人,”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说,一边指着刚才抬他的人,那人差点被勒死了,现在正清了清嗓子,准备走开,“是马车夫。他抬我,没有多要钱。这已经说好包括在车费里面。这个人,”指着另外一个抬他的人,“是我们在大街上花一品脱啤酒代价雇的。一品脱啤酒是两个便士。朱狄,拿两个便士给这个人。我不大清楚你这里有没有伙计,要不然我们就用不着雇这个人了。”
斯墨尔维德爷爷提到菲尔的时候,瞅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惊,用低低的声音说:“噢,上帝啊!噢,我的天啊!”从表面上看来,斯墨尔维德爷爷很害怕是有一些理由的,因为菲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戴着黑绒帽的老妖怪,他把活儿停下来的时候,手里正好拿着枪,样子很像一个神枪手,似乎把斯墨尔维德先生当成一只又老又丑的乌鸦,想要把他干掉。
“朱狄,好孩子,”斯墨尔维德爷爷说,“拿两个便士给这个人。抬一趟给两便士,这不算少啊。”
那人可算是伦敦西区自然孳生的一种特殊的人类寄生物,穿着一件旧的红外套,他的“差事”就是替人家牵马和招呼马车,他收下了两个便士,也没有觉得特别高兴,只是用手指把钱往上一抛,再把它接住,然后就走了。
“亲爱的乔治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你好不好帮个忙,把我抬到炉火旁边。我烤惯了火,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身上老是发冷。噢,我的天啊!”
年高德劭的斯墨尔维德先生发出最后这声惊呼,是因为斯夸德先生像个妖怪似的,忽然把他连人带椅举起,放在壁炉旁边。
“噢,上帝啊!”斯墨尔维德先生喘着气说。“噢,我的天啊!噢,我的救命星啊!亲爱的朋友,你的伙计劲儿真不小——而且眼明手快。噢,上帝啊,真是眼明手快!朱狄,你把我往后拉一拉。我的腿被烤着了。”这倒是真的,因为所有在场的人都闻到他的毛袜子烤糊了的气味。
温柔的朱狄把祖父往后拉了拉,离开炉火稍微远一点,又像往常那样把他摇了摇,还把他的黑绒帽拉好,免得遮住他的一只眼睛;这时候,斯墨尔维德先生又说:“噢,我的天啊!噢,上帝啊!”他往四下里看的时候,和乔治先生的视线碰在一起,于是又伸出双手。
“亲爱的朋友!看见你,真高兴啊!这就是你办的打靶场吗?这地方真不错,真漂亮!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发现过,这里有什么东西会偶然走火吗?”斯墨尔维德爷爷十分不安地加了一句。
“没有,没有。你不要害怕。”
“你的伙计呢。他——噢,我的天啊!——他不会无缘无故放枪吧,亲爱的朋友,他不会吧?”
“他就会弄伤自己,从来没有伤过别人,”乔治先生笑着说。
“可是,你知道,他可能会的。他好像把自己弄得浑身都是伤,他也可能把别人弄伤,”那老先生回答说。“他可能不是故意的——也可能是故意的。乔治先生,你好不好让他把那支可怕的枪放下,离开这里。”
菲尔在那骑兵的点头示意下,空着手走到了打靶场的另一头。斯墨尔维德先生这时才放心,开始搓起脚来。
“乔治先生,你的买卖不错吧?”他对那骑兵说,那骑兵手里拿着大砍刀,面对面地看着他。“感谢上帝,你的买卖很赚钱吧?”
乔治先生冷冷地点了点头,又说:“说下去吧。我知道,你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说这个。”
“乔治先生,你真爽快,”那年高德劭的祖父回答说。“跟你在一块儿,真痛快。”
“哈,哈,说下去吧!”乔治先生说。
“亲爱的朋友!——可是,你手里的大砍刀明晃晃的,真吓人。一不小心,也许就会砍着人吧。我看了直打哆嗦,乔治先生——该死的家伙!”这位可敬的老先生偷偷对朱狄说,因为这时候那骑兵往后退了一两步,把大砍刀放在一旁。“他还欠我钱哩,说不定会在这个杀人的地方,和我算清旧账的。我真希望你那该死的奶奶在这里,他一定会把她的脑袋削掉。”
乔治先生转回来的时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从上往下看着那逐渐滑到椅子下面去的老头儿,不慌不忙地说:“现在开始吧!”
“嗬!”斯墨尔维德先生喊道,一面狡猾地笑着,一面搓着手。“是的。现在开始吧。亲爱的朋友,开始什么呢?”
“开始抽烟啊,”乔治先生说着,泰然自若地把椅子拉到壁炉旁边,从炉格上把烟斗拿下来,装好点着,然后就开始逍遥自在地抽起烟来。
这使斯墨尔维德先生感到很不舒服,不管他原来打算说什么,他都觉得很难继续说下去,因此他变得很暴躁,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复仇心理,暗暗地向空中抓去,好像很想把乔治先生的脸撕个粉碎。这位可敬的老先生指甲又长又厚,瘦小的手上青筋暴露,眼睛闪着绿光而且老是泪水汪汪的,最糟糕的是,他一边向空中抓去,一边往椅子下面滑,变成一团不成样子的东西,就是在朱狄那习以为常的眼睛里看来,他的样子也很难看,所以那位年轻姑娘带着超过祖孙感情的那种热爱,向他猛扑过去,摇他,拍他,捅他身上的各个部位,特别是捅他那在防御学里叫做“心窝”的地方,因此他虽然是在悲痛之中,也发出了嗷嗷的声音,好像修路工人在打夯似的。
就这样,朱狄扶着他在椅子上坐好以后(他虽然脸孔发白,鼻子发青,但还是用手往空中抓着),就伸出她那枯干的食指,捅了一下乔治先生的背脊。那骑兵抬起头;于是她又捅了一下她那可敬的爷爷,让他们两人继续谈下去,而她自己却一动不动地瞅着炉火。
“啊,啊!嗬,嗬!哎—哎—哎—呦!”斯墨尔维德爷爷低声喊着,一面把怒气压下去。“亲爱的朋友!”(他还是用手往空中抓着)。
“我跟你照直说吧,”乔治先生说。“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那你得说出来才行。我是一个大老粗,不会兜圈子。我不懂这种本事。我没有这份聪明。再说我也不喜欢这一套。你这样绕来绕去,”骑兵说着,又把烟斗放在嘴里,“我真觉得憋得慌!”
于是,他吸足了气,挺起了宽阔的胸膛,好像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没有憋死。
“如果你是把我当作朋友那样来看我,”乔治先生接着说下去,“那我很感激你,我还要向你问好。如果你是来看看,这所房子里有什么财产,那你就看吧,我很欢迎。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那就请吧!”
年轻貌美的朱狄,眼睛也没有从炉火上移开,就偷偷捅了她爷爷一下。
“你瞧!她的意思也是要你把话说出来。可是,这位年轻女士为什么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那样坐下来呢,”乔治先生说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瞅着朱狄,“这我可真不明白。”
“先生,她呆在我身旁,是为了照顾我,”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亲爱的乔治先生,我老了,需要有人照顾。不过,我虽然老,还经得住,我不像那该死的鹦鹉,”他一边咆哮,一边不知不觉地找那垫子,“可是,亲爱的朋友,我还是需要有人照顾。”
“说得对!”骑兵一边应道,一边把椅子转过来对着老头儿。“说下去吧。”
“乔治先生,我城里那位朋友和你的一个学生做了笔小买卖。”
“真的吗?”乔治先生说。“我听了很难过。”
“是真的,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搓着腿。“乔治先生,他是个勇敢的年轻士兵,名叫卡斯顿。他的朋友们来了,把钱全都付清了,做得真漂亮。”
“真的吗?”乔治先生回答说。“你认为你城里那位朋友会接受劝告吗?”
“亲爱的朋友,我想他大概会接受你的劝告。”
“那么,我就劝他不要再和那个人做买卖啦。那是不会有什么油水的。据我所知,那个年轻绅士的钱已经快花光了。”
“不,不,亲爱的朋友。不,不,乔治先生。不,不,不,先生,”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反驳,一边搓着他那两条细腿。“我想,钱还没有花光吧。他有一些好朋友,他是个好顾客,他每月都有军饷,他的职位可以卖钱,他的官司可能胜诉,他还可能娶到有钱的老婆,而且——噢,乔治先生,你知道吗,我想,我城里那个朋友认为这位年轻绅士是个好顾客,大概还有其他原因哩!”斯墨尔维德爷爷说话的时候,把绒帽推上去,像只猴子似的抓着耳朵。
乔治先生已经把烟斗放在一边,坐在那里,把一只胳膊肘搭在椅背上,用右脚嘚嘚嘚地敲着地板,好像对目前所谈的事情,感到不大耐烦。
“可是,咱们不谈这个,谈谈别的吧,”斯墨尔维德先生接着说。“不妨学学小丑说话:把谈话内容提升一级。乔治先生,这就是说,不谈士兵谈队长。”
“你打算说什么?”乔治先生正用手在下巴的地方摸了摸,好像在摸那已经不存在的胡子,这时候停下来皱着眉头问道。“哪个队长?”
“我们的队长。我们认识的那个队长。霍顿队长。”
“噢,原来是要说这个啊!”乔治先生说到这里,又低低吹了一声口哨,因为他看见爷爷和孙女都在注视他,“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好哇,怎么样?说吧,我不愿意再闷在葫芦里了。说吧!”
“亲爱的朋友,”老头回答说,“昨天,有人到我这里来了解——朱狄,稍微摇我一下——有人到我这里来了解队长的事儿。我仍然是认为队长还没有死。”
“胡说!”乔治先生说。
“你说什么,亲爱的朋友?”老头把手放在耳边问道。
“胡说!”
“嗬!”斯墨尔维德爷爷说。“乔治先生,你可以根据人家问我的问题和原因,来判断我的看法对不对。嗯,你知道那个来了解的律师要干什么吗?”
“要兜揽业务,”乔治先生说。
“绝对不是!”
“这么说,他就不成为一个律师了,”乔治先生说的时候,盘着双手,样子非常坚决。
“亲爱的朋友,他是个律师,而且是个有名的律师。他想看看霍顿队长写的一些东西。他不想要你的,只想看看,和他现有的笔迹比较一下。”
“还有吗?”
“还有,乔治先生。他碰巧记得,我登过一段有关霍顿队长的广告,希望知道他的下落,于是他就查了查,到我家里来了——就和你到我家里来一样,亲爱的朋友。我们握握手好吗?你那天来了,我真高兴!如果你那天没有来,我就没有机会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了!”
“还有吗,斯墨尔维德先生?”乔治先生勉强和他握握手,然后又说。
“我没有他手写的东西,只有他签的字。但愿这该死的东西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老头说话的时候,一边把他记得的一首祈祷文的几句话变成了诅咒,一边愤怒地把绒帽放在手里揉着,“他签的字我有一百万个。可是你,亲爱的乔治先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声调缓和下来,这时候,朱狄就把帽子弄好,戴在他那好像九柱戏的木球似的脑袋上,“你总有点信件或文件,可以拿来用一用吧。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是他亲手写的就行。”
“他亲手写的东西么,”骑兵说着,想了想,“我也许有。”
“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也许没有。”
“不会!”斯墨尔维德爷爷大失所望地说。
“如果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的话,他写的东西我即使有一大堆,也不会拿出一星半点来的。”
“先生,我已经告诉你要干什么了。亲爱的乔治先生,我已经告诉你要干什么了。”
“还不够,”骑兵摇着头说。“我必须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还得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
“那么,你愿意到那个律师家里去吗?亲爱的朋友,你愿意去见见那位先生吗?”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怂恿着,一边掏出一个薄薄的旧银表,表上的指针就像骷髅的大腿骨似的。“我跟他说过,今天早上十点来钟的时候,我很可能去拜访他。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乔治先生,你愿意去见见那位先生吗?”
“嗯!”乔治先生态度认真地说。“我不在乎那个。不过,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关心这件事情。”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把霍顿队长搞清楚,我都很关心。难道他没有把我们大家给骗了?难道他没有欠下我们一大笔账吗?我为什么这样关心?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关心他的事情吗?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爷爷放低了声音说,“我并不是要你泄露什么秘密。绝对不是的。亲爱的朋友,你愿意跟我去走一趟吗?”
“好吧!我一会儿就去。要知道,我可没答应过你什么话。”
“当然啰,亲爱的乔治先生,当然啰。”
“你的意思是说,你跟我一起坐车到那个地方去,不跟我要车钱?”乔治先生一边问,一边拿起帽子和厚厚的软皮手套。
这个玩笑逗得斯墨尔维德先生在炉火前面低声地笑了半天。可是,他一边笑,一边把不大灵便的脖子转过去,目不转睛地瞅着乔治先生,因为乔治先生正在打靶场尽头一个简陋的柜子前,打开柜子上的挂锁,在比较高的搁板上东找西找,终于把一些发出纸张沙沙声的东西拿出来,叠好揣在怀里。这时候,朱狄就捅了一下斯墨尔维德先生,斯墨尔维德先生也捅了一下朱狄。
“我准备好了,”骑兵转回来的时候说。“菲尔,你把这个老先生抬到马车上去吧,小心点,别碰着他。”
“噢,我的天啊!噢,上帝啊!等一等!”斯墨尔维德先生说。“他干什么事情都那么利落!我的好人,你是不是真的很小心呀?”
菲尔也没有回答,只是连人带椅一把抓起来,侧着身子往前走,这时候变得哑口无言的斯墨尔维德先生紧紧搂着他。只见他急急忙忙穿过过道,仿佛他接受了一项称心的任务,要把老头送到最近的火山上。可是,他的路程是比较短的,来到马车跟前就完成了任务。他把老头放在车里,美丽的朱狄坐在老头身边,那张椅子放在车顶上作为装饰品,乔治先生则坐在赶车人旁边的空位子上。
乔治先生透过身后的窗子,不时往车厢里窥视,那里面的景象使他很吃惊:冷酷的朱狄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那老头有一只眼睛被帽子盖起来了,身体总是从座位上滑到垫脚的稻草里,同时还抬起头来用另外一只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像背后有人推他似的。
* * *
(1) 从前把奴隶和罪犯关在有两排桨的大帆船的船舱下面,强迫他们划桨,或把囚犯关在监牢里,让他们踩踏车,作为一种惩罚手段。
(2) 尼禄是古罗马的暴君。
(3) 新门监狱(newgate):原在伦敦西门,于一九〇二年废除。
(4) 这几个地方都是伦敦的贫民区。
(5)
一六〇五年十一月五日,英国天主教徒企图一举杀死国王詹姆斯一世,毁掉国会。他们事先把火药放在国会大厅的地窖里,准备在国会召开会议时进行爆炸,但走漏了消息,没有成功。英国史上称为火药爆炸案(the
gun powder plot)。这里指来访者是些专搞阴谋诡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