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尼山庄这时已是人去楼空,重门深锁。地毯卷成一卷卷,堆放在冷清清的屋子的角落里;闪亮的锦缎盖上了棕色的麻布,好像在忏悔,雕刻的东西和镀金的东西也好像感到屈辱;画像上那些德洛克家的先人,又一次销声匿迹,看不见天日。房子周围,落叶纷纷,厚厚的铺了一地;叶子落下来时不是一下子就掉到地上,而是打着旋儿飘下来,显得很慢、很悲哀。猎园看守人在草地上扫了又扫,把落叶装进压得满满的手推车里,一车一车地运走,可是,地上的落叶还是没过脚脖子。切斯尼山庄这一带狂风怒吼,大雨瓢泼,窗户格格地响,烟囱呜呜作声。雾潜藏在林荫道里,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奔丧似的越过隆起的高地。在这所房子里,就像在小教堂里那样,每个角落都有一股空房子的那种阴冷气息,只是不那么潮湿罢了;这给人一个印象,仿佛德洛克家那些在地下长眠的祖先,在那漫漫的长夜,到房子里来散步,而现在走了以后,便留下坟墓里的那股气味。
可是,伦敦城里的公馆和切斯尼山庄,在同样的时刻里却很少有同样的气氛。切斯尼山庄在欢乐的时刻,这里就冷冷清清,切斯尼山庄在默哀的时刻,这里就喜气洋洋,只是在德洛克家死了人的时候,这两个地方才有共同之处。今天,伦敦城里的公馆好像又从睡梦中醒来,显得生气勃勃。像这样的排场,自然是温暖如春、灯光灿烂;像这样摆着许多暖房鲜花,自然是弥漫着一股幽香,仿佛寒冬已经过去。这里很舒适、很清静,只有挂钟的滴嗒声和炉火的噼啪声打破屋子里的沉寂;这里仿佛用五颜六色的羊毛,把冷彻骨髓的累斯特爵士围了起来。累斯特爵士平时最喜欢在书房的熊熊炉火前躺着休息,摆出一副庄严高贵和踌躇满志的样子,不惜自卑身价地审视着那些藏书的书背,或是慷慨大方地用赞许的眼光去欣赏那些美术作品。因为他收藏了一些古今名画,一些所谓“化装舞会学派”的画,那是艺术大师们偶尔放下架子画出来的,那些东西最好像拍卖什物那样,给它们做出一个分类目录来。比如:“三张高背椅子,一张铺有桌布的桌子,一个长颈酒瓶,一个水壶,一件西班牙女人的衣裳,模特儿乔格小姐的侧面肖像,身穿盔甲的堂吉诃德”。或是“一个地面龟裂的石坛,一只远处的平底船,一套威尼斯议员穿的服装,穿着绣花缎衣裳的模特儿乔格小姐的侧面像,一把刀身包金、刀把镶宝石的弯刀,一套精工缝制的摩尔人衣服(这是很罕见的),还有奥赛罗”。
图金霍恩先生常来常往,因为这里有些房地产的事情需要办理,有些契约需要修改,此外,还有别的事情。他也常常见到夫人,他们两人的态度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镇静,那么冷淡,那么装着看不见对方。不过,这可能是夫人害怕这位图金霍恩先生,而他也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他顽固而又坚定地盯着她,而丝毫没有同情、后悔或可怜的意思。也可能是她的美貌以及她那富丽堂皇的环境,使他加强了既定的决心,变得百折不挠。不管他是否冷酷无情,不管他是否始终不渝地执行他的计划,不管他是否喜欢掌握生杀大权,不管他是否决定把别人的秘密彻底弄清(事实上他这一辈子一直在窥探别人的秘密),不管他是否在心目中瞧不起那些已经让他沾了点光的大人物,不管他是否为了对那些显赫的诉讼委托人毕恭毕敬,常常把所受的藐视和侮辱埋在心头;总之,不管他是否由于上述的某个原因或全部原因,反正夫人是宁可让五千个上流社会的人物,带着怀疑和警惕的态度,用五千双眼睛看她,而不愿意让这个老朽的律师——系着一条领带,暗黑色的裤子在膝盖的地方用丝带扎起来——用两只眼睛看着她。
今天,累斯特爵士坐在夫人的屋子里,显得特别高兴——很早以前图金霍恩先生曾在这间屋子里念“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口供书。夫人也和那天一样,坐在炉火前面,手里拿着遮扇。累斯特爵士今天所以感到特别高兴,是因为他在报纸上看到几段谈论水闸和社会体制的文章,而那几段文章又恰好和他最近谈的钢铁大王的事情结合得上,所以他就从书房来到夫人的屋子,表示要把文章朗诵一番。“写这篇文章的那个人,”他像念开场白那样说着,同时还向炉火点点头,仿佛他是站在山上,对着山下的作者点头似的,“头脑非常清醒。”
那个作者的头脑并不怎么清醒,所以夫人听了很腻味。她打起精神来听了一会儿,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勉强打起精神来装着听了一会儿,就变得心不在焉,开始望着炉火发愣,仿佛她依然在望着切斯尼山庄的炉火,根本没有离开那里。累斯特爵士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还是拿着双目长柄眼镜继续念下去。他常常停下来,放下长柄眼镜,赞扬一两句,比方说,“说得一点也不错”,“真是恰到好处”,“我也是常常这么说的”。他每次说完这样的话,总是忘记念到什么地方,只好逐行逐段地来回找。
累斯特爵士还在没完没了地念下去,态度非常认真严肃,这时候,那个头戴扑粉假发的使神进来了,出人意料地报告说:
“夫人,有个叫格皮的年轻人想见您。”
累斯特爵士立刻停住,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叫格皮的年轻人?”
累斯特爵士转过脸,看见了那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格皮的样子显得很尴尬,他乍一进来的时候,无论是举止或是仪表,都没有给人留下好印象。
名叫格皮的年轻人
“喂,”累斯特爵士对使神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样冒冒失失的,把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带进来?”
“请原谅,累斯特爵士,可是夫人吩咐过,这个年轻人一来就告诉她。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累斯特爵士。”
使神一边道歉,一边用蔑视和愤怒的眼光,瞪了那个叫格皮的年轻人一眼,好像是在说:“你干吗跑到这儿来,让我挨了一顿臭骂!”
“他说得对。我是这样吩咐他来着,”夫人说。“叫这个年轻人等等好啦。”
“那可不必,夫人。他既然是你叫来的,我就不打扰你啦。”累斯特爵士彬彬有礼地告退了,他出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向他鞠了一个躬,可是他根本不理睬,因为他是这样伟大的一个人,所以他认为格皮一定是个鞋匠,擅自闯到人家里来。
仆人离开以后,德洛克夫人就傲慢地望着来客,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她让他站在门口那里,也没有请他走过来,就问他有什么事情?
“我希望夫人赏个脸儿,和我谈几句话,”格皮先生局促地回答说。
“你就是那个老给我写信的人吧?”
“写过几封,夫人。在您赐给我回信之前,写过几封。”
“你不能用通信的方法代替面谈吗?你不能继续写信吗?”
格皮先生把嘴噘成说“不”的样子,但没有说出声来,只是摇了摇头。
“你这人真奇怪,老是纠缠不清。如果我觉得,你要说的事情根本和我无关,那我可就不再客气,要打断你的话。我真不明白,你要说的事情怎么会和我有关系,而且也想不到,可能会和我有关系。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你要说的事情说出来吧。”
夫人漫不经心地摆动了一下遮扇,重新转过脸去对着炉火,几乎是背对着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
“夫人既然答应了,那我就把事情说出来吧,嗯!”那个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说,“我给夫人写的第一封信曾经提过,我在法律界做事。正因为是在法律界里做事,所以养成了一种习惯,不把可能发生瓜葛的事情写在纸上,因此,我没有对夫人说,我在哪个事务所工作,也没有说,我在那里的地位——甚至薪金——是相当高的。我现在不妨坦白告诉夫人,那个事务所就是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在林肯法学院广场。它受理大法官庭的‘贾迪斯控贾迪斯案’,所以夫人大概是听说过的。”
夫人的身子动了动,好像开始注意了。她把遮扇拿稳,不再摆动,似乎在注意听着。
“夫人,我不妨直截了当地对您说,”格皮先生胆子稍微大一点了,“我急于要和您谈的那件事情,和‘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并没有关系。夫人,我这样急于要找您谈话,您当初以及现在一定觉得我这人太冒失——甚至有点不要脸。”他停了一会儿,希望夫人对他说两句客气话,但夫人并没有说,他只好接着说:“如果这事情和‘贾迪斯控贾迪斯案’有关,我早就去找您的律师,林肯法学院广场的图金霍恩先生了。很荣幸,我和图金霍恩先生是认识的——至少是见面的时候彼此都点头招呼——如果是那一类的事情,我早就去找他了。”
夫人稍微转过头去说:“你最好还是坐下来吧。”
“谢谢您,夫人,”格皮先生坐下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夫人,”格皮先生看了看手里一张小纸条,因为他把要说的事情,扼要地记在那上面了,可是,他每次看那个纸条,都好像陷入了迷宫。“我——噢,是的——我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夫人了。如果夫人向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或向图金霍恩先生抱怨我今天来找您,那么,我的处境就很不妙。这一点我是毫不掩饰的,因此,我希望夫人高抬贵手。”
夫人用那拿着遮扇的手,轻蔑地做了一个手势,叫他放心,她犯不着把这件事告诉谁。
“谢谢您,夫人,”格皮先生说,“我这就放心了。事情是这样的……我……真糟糕!……事情是这样的,我把要说的话,按次序记下一两条,可是,写得太扼要,现在看不清是什么意思了。如果夫人不见怪的话,我想到窗前去看一下……”
格皮先生向窗户走去的时候,撞上了一对鹦鹉,他在慌乱中竟对鹦鹉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他在窗前也还是看不清那张纸条写的是什么。他急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忽而把纸条拿到眼跟前看,忽而又举得远远地看,嘴里喃喃地说:“矣·萨。矣·萨。代表什么?噢,原来是埃·萨!噢,我明白了!对了,绝没错儿!”他回来的时候,仿佛恍然大悟似的。
“我不知道,夫人是不是曾经听说过,”格皮先生站在夫人和自己的椅子中间,说,“或者是见过一位叫埃丝特·萨默森小姐的年轻女士。”
夫人正脸看着他。“不久以前,我见过那个年轻女士,那时正是秋天。”
“请问夫人,您不觉得她的样子很像某个人吗?”格皮先生问道,他这时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用那纸条刮着嘴角。
夫人定睛看着他,不再往别处瞧了。
“不,我没这个感觉。”
“不像夫人家里的人吗?”
“不像。”
“我想,”格皮先生说,“夫人大概忘记萨默森小姐的相貌了吧?”
“那个年轻女士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不妨把心里话都告诉你吧,萨默森小姐的形象,早已铭刻在我心里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到林肯郡游览,有机会到夫人的切斯尼山庄去观光,我发现,埃丝特·萨默森小姐和夫人的画像十分相像,这使我非常吃惊,实在太像了,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这么吃惊。自从那一回以后,夫人乘车经过猎园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着夫人,我敢说夫人没有看见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夫人。现在,我有机会在这么近的地方见到夫人,我就觉得更像了,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你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啊!从前,那些夫人住在城堡里的时候,总有些彪形大汉追随左右;如果她们那美丽的眼睛,像夫人现在这样盯着你的话,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夫人像扇扇子似的慢慢摇着遮扇,再一次问他,他对两人长得很像这一点那么感兴趣,那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马上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格皮先生回答的时候,又看了看纸条。“这纸条真该死!噢!‘恰德班德太太’。对啦。”格皮先生把椅子稍稍挪到前面来,重新坐下。夫人安详地靠在椅背上,不过,和平时比起来,也许有点不那么泰然了;她注视着格皮先生,始终没有眨过眼睛。“啊——等一等!”格皮先生又看了看纸条。“怎么又是埃·萨?噢,对啦,对啦!现在,我明白了。”
格皮先生把纸条卷起来,拿在手里比划着,加强语气。他接着说:
“夫人,埃丝特·萨默森小姐的出身和成长,始终是个谜。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不妨坦白向您说——我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做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我刚才跟夫人说过,萨默森小姐的倩影早已铭刻在我的心里。如果我能弄清楚她的出身,或是证明她有高贵的亲戚,或是发现她很荣幸,是夫人的远房亲属,因而有权成为‘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当事人,那么,我就可以指望,萨默森小姐对我向她求婚的事情,可能会另眼看待,而不像早先那样。不瞒您说,我向她求婚的事情,她到现在还没有同意哩。”
夫人脸上现出一种似怒非怒的微笑。
“夫人,”格皮先生说,“我们当律师的人——我是可以算作律师的,因为我虽然还没有得到承认,但是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已经把学艺期满的证书交给了我,为了这件事情,我母亲还掏了腰包,付了相当高的印花税哩——我们当律师的人,常常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一次是,我遇到了那个在萨默森小姐小时候侍候过她的女仆。当初,萨默森小姐还没有接受贾迪斯先生的监护,而是由一位女士抚养。夫人,那位女士就是巴巴莉小姐。”
夫人忽然脸如死灰,这是由于那把绿绸做的遮扇(正高高地举着,好像她忘了放下来似的)的反映呢,还是由于脸色苍白呢?
“夫人,”格皮先生说,“您曾经听说过巴巴莉小姐这个人吗?”
“我不记得了。好像听说过。对,是听说过。”
“巴巴莉小姐和夫人的家庭有关系吗?”
夫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出声。她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吗?”格皮先生说。“噢,也许夫人不知道吧?啊!不过是不是可能有关系?是吧!”格皮先生每次提出问题,夫人都把头低下来。“这很好。不过,这个巴巴莉小姐倒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就一个女人来说,她真说得上守口如瓶了,因为女人,至少是普通的女人,几乎都喜欢闲聊天的——所以我的证人恰德班德太太,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亲人。但有一次,仅仅是一次,巴巴莉小姐因为某个问题向我的证人泄露了秘密,说那个小姑娘的真名,不是埃丝特·萨默森,而是埃丝特·霍顿。”
“我的天啊!”
格皮先生瞪大了眼睛。德洛克夫人坐在他面前,好像透过他,望着什么地方,她的脸还是那样阴沉,她的姿势也是那样,连拿遮扇的姿势都没有改,她微微张着嘴,稍稍皱着眉头,可是,有一会儿,她好像断了气似的。格皮先生看见她恢复了知觉,看见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波浪掠过水面,看见她的嘴唇翕动着,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嘴唇不再颤动,同时,还看见她在设法回忆,他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说过些什么话。凡此种种,都是转眼间就过去了,她刚才那声惊呼和断了气的样子,现在已经消失了,如同长期埋在墓里的木乃伊,乍一开墓,见到天日,脸上的特征就都化为乌有了。
“霍顿这个名字,夫人熟悉吗?”
“我从前听说过。”
“是夫人的旁系亲戚还是远房亲戚?”
“都不是。”
“夫人,”格皮先生说,“根据我的调查,我现在要谈一谈这件事情的最后一点。这件事情还在发展,随着事情的发展,我要渐渐谈到正题。夫人,如果您由于某种原因,还没有听说过的话,那我就必须告诉您。不久以前,在法院小街一个叫克鲁克的人家里,发现一个生活无着的法律文件誊写人死了。当时曾经对法律文件誊写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他用的是假名,真名不详。可是,夫人,我最近发现,那个法律文件誊写人的名字,原来就是霍顿。”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夫人,问题就在这里!夫人,您听我说,那人死了以后,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位女士突然出现了,夫人,那女士穿着别人的衣服,到出事地点去看了看,还到死者埋葬的地方去看了看。她雇了一个扫街的孩子给自己领路。如果夫人想把那个孩子找来,证实我说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把他找来。”
夫人跟那肮脏的孩子毫无关系,并不想把他找来。
“噢,夫人,这确是一件怪事,”格皮先生说。“如果您也听到那孩子说,那女士摘下手套的时候,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有多么亮,那您一定会觉得这事情很离奇哩。”
夫人拿着遮扇的那只手上,钻石戒指在闪着光芒。夫人摆弄着遮扇,让钻石戒指闪得更亮一些;她脸上的表情又一次说明,如果是在从前那种时候,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就性命难保了。
“夫人,大家认为,他死后没有留下片纸只字,不可能弄清楚他的来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留下了一捆信件。”
遮扇还像刚才那样摆动着。夫人的眼睛始终盯着格皮先生。
“这些信被人拿走,藏起来了。夫人,明天晚上,这些信就要落到我的手里。”
“不过,我还是要问问你,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马上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来结束这次谈话。”格皮先生站起来了。“这一连串的事实是这样的:那位年轻女士和夫人长得非常像,这是没有问题的,任何陪审团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她是由巴巴莉小姐抚养成人的——巴巴莉小姐说她的真实姓名是霍顿——夫人对这两个名字都很熟悉——而霍顿又是由于生活无着而死的。如果这一连串的事实,足以引起夫人的兴趣,想看看这里面和夫人有没有亲戚关系,那么,我就把这些信件带来。我不知道这些信写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些旧信,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拿到手哩。这些信件我一拿到手,就带来和夫人一起看。我已经把我的目的告诉夫人了,而且我也跟夫人说过,如果夫人有所抱怨的话,我的处境就很不妙,因此,这些事情都要严守秘密。”
这就是格皮这个年轻人的唯一目的吗?他有没有其他目的?他把来意和动机全盘托出了吗?还有没有保留?这时候,他可称得上是夫人的对手了。她可以看着他,但他却能低头看着桌子,丝毫不动声色,仿佛证人席上的证人似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夫人说,“你可以把信带来。”
“说实在的,夫人好像并不怎么鼓励我,”格皮先生说,似乎受了一点打击。
“如果你——愿意的话,”夫人又用同样的声调说,“可以把信带来。”
“好吧。夫人,再见吧!”
在夫人身边的桌子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箱子;它像老式的保险箱一样,镶着铁条,上着锁。夫人眼睛仍然看着格皮先生,把小箱子挪过来,打开了锁。
“噢,夫人,我向您保证,我这次来见您,绝不是出自这样的动机,”格皮先生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东西。夫人,再见吧,谢谢您。”
就这样,那年轻人鞠了一躬,下楼去了,在那里,傲慢的使神呆在客厅的炉火旁边,觉得自己大可不必离开奥林巴斯(1),送那年轻人出去。
正当累斯特爵士在书房里烤火,拿着报纸打瞌睡的时候,难道这房子里真没有一种什么声音,把他惊醒——那更不必说,把切斯尼山庄的老树气得枝摇叶舞,把画像上的德洛克先人气得皱起眉头,把盔甲气得准备采取行动?
没有。因为无论说什么话也好,呜咽和号啕也好,那都不过是空气的震荡罢了;可是在伦敦城的这个公馆里,空气是从里到外层层隔绝的,夫人在卧室里的哭声,得用传声筒来放大,才可能有微弱的余音传到累斯特爵士的耳朵里;不过,这房子里是有哭声的,哭声来自一个跪在地上的如疯似狂的女人。
“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你不是像我那忍心的姐姐说的那样,在出生的时候死去,而是在她不认我作妹妹以后,把你养大的!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
* * *
(1) 奥林巴斯(olympus):是希腊北部的高山,相传古代希腊诸神住在该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