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到林肯法学协会——那是法律的阴影笼罩下的混乱而纷扰的山谷(1),起诉人在那里是难得见到天日的——法律事务所里那些粗大的蜡烛已经熄灭,办事员们咯噔咯噔地跑下破烂的木楼梯,各自回家。在九点钟敲响的那口钟,再也不无缘无故地哀鸣了;大门关上了;那守夜人是个很神气的卫兵,非常喜欢睡觉,这会儿也在门房里值勤了。那些熏黑了的楼梯灯,从一层层的楼梯窗里,向星星闪着暗淡的亮光;这些灯就像大法官庭的眼睛似的,而大法官庭又像是睡眼蒙眬的阿尔古斯(2),他的每只眼睛都装在一个无底的口袋里。在楼上一些肮脏的玻璃窗上,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辨,这表明,有些草拟各种证书和让与契据的精明的工作人员,还在羊皮纸的乱纸堆里操劳,为不动产制造混乱——平均每亩地的不动产,就得用十二张羊皮纸。这些为同胞造福的人,像蜜蜂一样辛劳,下了班还迟迟不走,为的是每天都能把分内工作做完。
在附近的那个大院里,在收购碎布旧瓶的店老板——“大法官”居住的地方,居民们这时都想喝啤酒、吃晚饭了。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的两个孩子,刚才跟一群小孩玩捉迷藏,接连几个钟头在法院小街的小胡同里躲躲藏藏,在法院小街的街面上东奔西跑,使行人大为不安。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只是在这会儿,在孩子们都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彼此庆幸有点空闲,她们还没有回家,还在门口聊天。谈话的内容和往常一样,主要是谈克鲁克先生和他的房客,谈克鲁克先生“经常喝醉酒”以及那个年轻人有希望继承克鲁克先生的遗产等等。不过,她们也谈到太阳徽酒店的和声学会;那里的钢琴声透过半开半掩的窗户,传到大院里来,小斯维尔斯在那儿简直是约力克(3)再世,他让和声学的爱好者大笑一阵以后,又粗声粗气地跟别人合唱,并感情激动地请他的朋友和顾客们听他唱“听啊,听啊,听啊,听那瀑布的轰鸣!”佩金斯太太和派珀尔太太还就那个年轻女歌唱家的事情交换了意见。那位女歌唱家参加和声学会的演唱,在橱窗里的手写广告中占有一个地位。广告上说她是金嗓子姆·梅耳维耳逊小姐,但是佩金斯太太知道,她结婚已经有一年半了,而且每天晚上都有人偷偷把她的孩子送到太阳徽酒店来,在演出的间歇中喂奶。“我觉得,干这样的事情,”佩金斯太太说,“还不如靠卖火柴过活哩。”派珀尔太太当然表示了自己也有这种看法;她认为在家里操劳要比在台上接受观众的掌声好一些,她感谢上帝给她(言外之意,也包括佩金斯太太在内)安排的体面生活。这时候,太阳徽酒店的伙计来了,他给派珀尔太太送来一品脱晚饭喝的冒着泡沫的啤酒,派珀尔太太先向佩金斯太太道了晚安,然后接过那带盖的大啤酒杯,拿回家去了。佩金斯太太呢,她手里早就拿着一品脱啤酒了,那还是她小孩上床以前,到同一个酒店去拿来的。这时候,大院里传来了铺子关门的声音,弥漫着一股好像是抽烟斗的气味,楼上的窗户也出现一道道流星似的烛光,这一切更足以说明,居民们正准备休息。这时候,巡警开始挨家推门,看看关紧了没有,看见有人拿着包袱,就疑神疑鬼;巡逻的时候,总以为路上的行人不是抢东西,就是被抢。
那天晚上,虽然到处弥漫着寒冷的潮气,但很气闷;一团迷雾低低地压在天边。那天晚上乌烟瘴气,屠宰场、污秽腥膻的行业、阴沟、脏水以及坟地,都发挥了作用,连阴间的勾命小鬼,也做了几笔生意。不知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那里肯定是有很多东西的),还是威维尔先生,也就是贾布林先生,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觉得不对劲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坐立不安。他在自己的屋子和楼下那敞着的街门之间,来回地跑,一个钟头跑了二十趟。自从天黑以后,他就一直是这样跑着。等到“大法官”关上铺门——今天晚上关得特别早,威维尔先生跑上跑下的次数就更多了。他戴着一顶价钱便宜的丝绒便帽,络腮胡子显得特别大。
斯纳斯比先生也是坐立不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总是或多或少地使他觉得难受。斯纳斯比先生参与了这个秘密,却又不知道秘密的底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免常到他认为是秘密所由来的地方——库克大院的碎布旧瓶收购店去。这个收购店对他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是现在,他已经绕过太阳徽酒店,打算穿过库克大院回家的时候(斯纳斯比先生吃过晚饭,总要出来蹓跶十分钟,他先到太阳徽酒店那里兜个圈子,然后穿过库克大院,折回法院小街),他还是向那个收购店走去。
“哦,威维尔先生吗?”文具店老板停下来说,“你在这儿呐?”
“嘿!”威维尔先生说,“我在这儿,斯纳斯比先生。”
“睡觉前像我这样出来透透空气,是吧?”文具店老板问道。
“嗯,这里空气不多,就是有的话,也不新鲜,”威维尔一边回答,一边往大院两头看了看。
“说得对,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斯纳斯比先生说到这里,停下来用鼻子闻了闻,用嘴咂了咂,试试空气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觉得,威维尔先生,你们这里——请原谅我太直言——你们这里有点油腻的味道?”
“是啊,今天晚上我也觉得这里有一股怪味,”威维尔先生答道。“我想,大概是太阳徽酒店在烤排骨吧。”
“你是说烤排骨吗?哦!——烤排骨,嘿?”斯纳斯比先生又闻了闻,还咂了咂嘴。“这么说,先生,大概是吧。不过我得说,太阳徽酒店那个厨娘,真该管教管教。她大概把排骨烤糊了吧,先生?我觉得,”斯纳斯比先生又闻了闻和咂了咂嘴,然后啐了一口唾沫,抹了抹嘴角,“我觉得——请原谅我太直言——排骨放在铁架上的时候,就不怎么新鲜了。”
“这很可能。这种天气,什么东西都容易腐烂。”
“这种天气,东西确实是容易腐烂,”斯纳斯比先生说,“我觉得,它让人心里不痛快。”
“可不是吗!我觉得,它叫我心里发慌,”威维尔先生答道。
“是啊,你瞧,你一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那里还出过不吉利的事情,”斯纳斯比先生说着,从威维尔先生肩上,看了看那黑洞洞的过道,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那房子。“我可不能像你那样,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先生。说不定到了晚上,我会坐不稳,心不安,宁可跑到门口来站站,而不愿意在屋里坐着。不过,话说回来,你并没有看见我在你屋子里看到的事情。这可就不同了!”
“那事情我也很清楚,”托尼回答说。
“那事情真叫人不好受,是不是?”斯纳斯比先生一边说下去,一边用手背捂着嘴,轻轻咳嗽一声,表示希望对方相信他的话。“克鲁克先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少要点房租。我真希望他这样做。”
“我也希望他这样做,”托尼说。“可是,我怀疑他没有。”
“你觉得房租太贵吗,先生?”文具店老板答道。“这一带的房租确实很贵。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可能是法律界把价钱抬高了吧。不过,”斯纳斯比先生咳嗽了一声,表示歉意,“我并不是说这个照顾我买卖的法律界有什么不好。”
威维尔先生又往大院两头看了看,然后,瞧着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先生茫然若失地看了他一眼,抬头望着天上仅有的一两颗星星,并咳嗽一声,表示不知怎样结束这次谈话。
“多奇怪啊,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搓着手,“他怎么会——”
“你说谁?”威维尔先生插口问道。
“那个死了的人啊,”斯纳斯比先生说着,向楼梯那边摆了摆脑袋,挑了挑右眉毛,还用手敲了敲对方的纽扣。
“啊,是的!”对方答道,好像不怎么喜欢谈这个问题似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不谈他了。”
“我只是说,这事情多么奇怪啊,先生,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住,给我抄写法律文件,后来,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住,给我抄写法律文件。这种职业没什么不光彩,而是恰恰相反,”斯纳斯比先生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生怕自己说话不客气,使威维尔先生觉得他以老板自居,“因为我知道,有些誊写法律文件的人后来转行办啤酒厂,成了很体面的人。体面极了,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又加了一句,唯恐自己说得不够委婉。
“你的意思说,这事情非常巧,是不是?”威维尔先生回答的时候,又一次往大院两头看了看。
“这简直是天意!”文具店老板说。
“可不是吗。”
“一点都不假,”文具店老板说着,咳嗽了一声,表示他肯定这个说法。“完全是天意,完全是天意,噢,威维尔先生,我得跟你告别了,”斯纳斯比先生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很不愿意离开,尽管他自从停下来说话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想办法脱身,“要不然,我的好太太就要找我了。再见吧,先生!”
如果斯纳斯比先生赶回家去,是怕他的好太太到处找他,那么,他在这个问题上大可不必操心。因为他绕到太阳徽酒店的时候,她就已经盯上他了。这会儿,她用手巾包着头,正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她从威维尔先生旁边经过的时候,赏了个脸,用锐利的眼光向他和他门口那边扫了一眼。
“你这样盯着我看,太太,我将来就是化了灰,你也能把我认出来的,”威维尔先生暗自说,“再说,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把脑袋包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恭维你……那家伙怎么还不来!”
他的话刚一出口,那家伙就来了。威维尔先生把手指举到唇边,表示要对方不要说话,接着就把他拉到过道里,关上街门。然后,他们就上楼了;威维尔先生脚步很重,而格皮先生(那家伙原来就是他)却蹑手蹑脚。他们来到后边的屋子,关上房门,低声谈起来。
“你老不来,我还以为你见阎王爷去了,”托尼说。
“我不是说十点钟左右吗?”
“你说十点钟左右,”托尼学着他说。“是啊,你是说十点钟左右。可是,按照我的算法,这已经过了十个十点钟——现在是一百点钟了。我这一辈子真没见过这样的夜晚!”
“出什么事啦?”
“问题就在这里,”托尼说。“什么事情都没出。可是,我呆在这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小屋子里,急得直冒汗,恐怖像冰雹似的向我打来。你瞧瞧这该死的蜡烛成了什么样子啦!”托尼一边说,一边指着他桌子上的小蜡烛,那小蜡烛正在冒着浓烟,蜡烛头凝结的烛泪很像卷心菜,而长长的烛芯烧过以后又像是包尸布。
“这事儿好办,”格皮先生把烛剪拿在手里说。
“是吗?”他的朋友反问了一句。“不见得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吧。这根蜡烛从一点着起,就一直冒烟。”
“托尼,你怎么啦?”格皮先生问道,他手里拿着烛剪,眼睛看着托尼,这时候,托尼正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胳膊肘架在桌上。
“威廉·格皮,”托尼回答说,“我的情绪坏透了。这都是这间死过人的沉闷的屋子和楼下那个老妖怪给搞的。”威维尔先生闷闷不乐地用胳膊肘推开放烛剪的碟子,一手托着脑袋,两脚搁上壁炉的挡板,定睛望着炉火。格皮先生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摇摇头,在他桌子对面坐下,一点也不着急。
“托尼,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斯纳斯比吗?”
“是呀,他还——是呀,是斯纳斯比,”威维尔先生忽然改了口。
“是谈买卖吗?”
“不,不是谈买卖。他只是出来蹓跶蹓跶,碰见时随便聊聊天。”
“我就知道他是斯纳斯比,”格皮先生说,“我当时想,他最好别看见我,所以我等他走了才过来。”
“你又来啦,威廉·格皮!”托尼一边喊,一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总是这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真见鬼,我们就是去杀人,也用不着这样鬼鬼祟祟啊!”
格皮先生假笑了一下;为了改变话题,便转过身去欣赏(谁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幅《英国百美图》,最后,他看着挂在壁炉架上德洛克夫人的肖像,那幅肖像画的是,德洛克夫人呆在阳台上,阳台上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一个花瓶,花瓶上放着夫人的披巾,披巾上放着一大张毛皮,夫人的胳膊肘就搁在皮上,手腕上还戴着一个镯子。
“画得真像德洛克夫人,”格皮先生说。“好像会说话似的。”
“会说话就好了,”托尼哼哼着说,根本没有改变态度。“那样,我在这儿就可以和上流社会的人物聊天了。”
格皮先生终于发现,用甜言蜜语这一套,已经不能让他的朋友平心静气,便换了另外一套,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和托尼讲道理。
“托尼,”他说,“情绪不好,我是能谅解的,因为谁也不如我清楚,闹情绪是怎么回事儿;再说,我脑海里有个求之不得的倩影,这就使我比别人更有权利了解这一点。可是,当问题牵涉到无辜的第三者的时候,就应当有分寸了,托尼,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会儿的态度,可不够客气,也够不上绅士的风度。”
“威廉·格皮,你这话说得太过火了,”威维尔先生答道。
“可能是有点过火,先生,”威廉·格皮先生反驳说,“可是,我心里也实在冒火,才这样说的。”
威维尔先生承认自己错了,请求威廉·格皮先生原谅,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可是,威廉·格皮先生既然占了上风,便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还是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继续和威维尔先生说理。
“不行!真见鬼,托尼,”格皮先生说,“你应当小心一点,不要伤了别人的感情,要知道,我脑海里有个求之不得的倩影,再说,心弦偏巧很脆弱,经不起别人扣动。你呢,托尼,风度翩翩,举止潇洒。按照你的性格,你当然不愿意光围着一朵鲜花打转转——你也许是幸运的,但愿我也能像你那样。那古老的花园对你敞开了大门,你那薄薄的翅膀可以带你到处飞翔。不过,托尼,我敢说,要不是事出有因,我是绝不会伤你的感情的。”
托尼再次请求格皮先生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他断然说:“威廉·格皮,别再提了!”格皮先生勉强同意了,答道:“托尼,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是不会自动提这件事的。”
“现在,”托尼拨着炉火说,“谈谈那包信件的事情吧。克鲁克约好今天夜里十二点钟把信交给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确实奇怪。他干吗要这样做呢?”
“他干吗要这样做,或者那样做,这连他都不知道。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夜里十二点钟把信交给我。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喝得烂醉了。他今天一直在喝酒。”
“约好的事情,他总不至于忘记吧?”
“忘记?这你可以相信他。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我还看见他来着,我帮他把铺子关上,那时候,他的信就放在那毛茸茸的皮帽里。他还摘下帽子,拿信给我看了看。铺子关上以后,他从帽里拿出信来,把帽子挂在椅背上,站在炉火前,拿那叠信翻来翻去。过了一会儿,我在这里隔着地板听见他在唱歌,就像刮风似的,哼哼着他唯一会唱的曲子——什么比伯(4)啦,什么老查隆(5)啦,什么比伯死的时候喝醉啦,等等。不过,从那以后,他就不出声了,好像耗子在洞里睡着了。”
“那么,到了十二点钟你要下去找他吗?”
“对,十二点钟。不过,我刚才也说了,你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已经是一百点钟了。”
“托尼,”格皮先生把腿架起来,想了一会儿说:“他还不认识字吧?”
“认识字!他这一辈子别想认识字啦。他能写单个字母,他看见单个字母,差不多都认识;在我的指导下,只学会了这一点;可是,他不会把字母拼在一起。他太老了,不中用了——再说,他还老喝醉酒。”
“托尼,”格皮先生说着,把架起来的那一条腿放下来,让另一条腿架上去,“你看他是怎么把霍顿这个名字拼出来的?”
“根本不是拼出来的。你知道,他的眼睛非常尖,不管是什么字,他看了以后就能照样写出来。那个人名字显然是从信封上抄下来的,他还问过我那是什么意思呢。”
“托尼,”格皮先生说着,再一次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来,让另一条腿架上去。“你说说看,信封上那个名字是男人的笔迹还是女人的笔迹?”
“女人的笔迹。绝对是女人的笔迹,这我敢和你打赌:五十对一!——字体斜得很厉害,‘顿’字的最后一点,又长又草。”
谈话的时候,格皮先生一直在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每次换另一条腿架着的时候,总是跟着换另一个大拇指。这一次他正要这样做的时候,碰巧看到自己的衣袖。那袖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瞅着它,吃惊地说:
“喂,托尼,这房子今天晚上怎么啦?是烟囱着火了吗?”
“烟囱着火!”
“哎呀!”格皮先生答道。“你瞧,煤屑直往下掉。你瞧我这胳臂上!你再瞧瞧这桌子上!这东西真讨厌,怎么也掸不掉——粘上了,就跟粘了黑油泥似的!”
他们面面相觑,托尼到门口去听了听,往楼梯上边走了几步,又往楼梯下边走了几步。回来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安静;还把刚才跟斯纳斯比先生说的话重讲一遍,说什么太阳徽酒店的猪排烤糊了。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格皮先生接着说,还是很厌恶地看着袖口;他们这会儿都在炉火旁边,各占桌子的一边,身子往前倾着,脑袋几乎凑在一起。“他告诉你,是他把房客皮包里的那捆信拿走的?”
“对,就是在那个时候,先生,”托尼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捋着络腮胡子。“因此,我给我的好朋友,威廉·格皮阁下,送去一个便条,通知他今晚我有个约会,请他不要来得太早,因为那老家伙非常狡猾。”
威维尔先生经常用的那种上流社会的轻松口吻,今天晚上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味儿,所以,他以后就不用那种口吻,也不捋胡子了。他回头看了一会儿,似乎束手无策,禁不住又害怕得要命。
“你跟他说好把信拿到屋里来看,比较比较,了解一下内容,然后再告诉他,对不对,托尼?”格皮先生一边问,一边着急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你说话轻点儿。是这样。我和他是这样约好的。”
“你听我说,托尼——”
“你说话轻点儿,”托尼又说了一遍。聪明伶俐的格皮先生点点头,又把脑袋往前凑了凑,改用低低的声音说:
“你听我说。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准备另外一捆信,和那捆真的一样,这样,我把那捆真的拿走以后,万一他要看,你就把那捆假的给他。”
“要是他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那怎么办?要知道,他的眼睛很尖,就跟螺丝似的,看出来比看不出来的可能性,要大好几百倍,”托尼说。
“那我们就老着脸皮硬干下去。那些信本来就不是他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你发现了这些信;为了安全,你把信交给了我——你的一个在法律界做事的朋友。如果他非要我们把信拿出来不可,信还是可以拿出来的,对不对?”
“对—对,”威维尔先生勉强表示同意。
“怎么,托尼,”他的朋友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难道你不相信威廉·格皮?你担心会惹什么麻烦吗?”
“我担心的只不过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威廉,”对方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知道什么呢?”格皮先生稍微提高嗓音追问着;可是,他的朋友又提出了警告:“我跟你说过,你说话轻点儿,”于是,格皮先生只是翕动着嘴唇,几乎不出声地把话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我们现在是背着人低声说话,成了两个阴谋家。”
“怎么!”格皮先生说,“我们宁可成为阴谋家,也别当傻瓜,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我们就得当傻瓜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达到目的。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不明白,这样做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格皮先生抬起头来,望着挂在壁炉架上德洛克夫人的肖像,回答说,“关于这一点,请你给老朋友一个面子。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好处,使我的心弦得到调整——这会儿当然不必扣动我的心弦,让我感到痛苦——再说,我又不是傻子。这是什么声音?”
“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十一点了。你听吧,全城的钟都要跟着叮叮地响呢。”
他们两人默默地坐着,倾听着远近的钟声,那是从不同高度的钟楼传来的;钟楼的位置固然是有远有近,而钟声的音调更是有高有低。后来,钟声终止了,四周显得越发神秘和静寂。低声说话产生一个很不好的效果,因为这似乎造成一种沉默的气氛,而这种气氛实际上又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里充满许多可怕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噼噼啪啪、嘀嘀嗒嗒的声音,衣服自相磨擦的窸窣声,那种就是在沙滩或雪地上行走也不留下痕迹的脚步声。现在,这两个朋友是这样神经过敏,便觉得这屋子里鬼影憧憧,因此,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那房门是不是关紧了。
“还有呢,托尼?”格皮先生说着,一边往炉火那边挪了挪,又咬着那只发抖的大拇指的指甲。“你要说的第三件事情呢?”
“在死者过世的屋子里,搞些不利于他的阴谋,那是非常别扭的,尤其是我又恰巧住在这间屋子里。”
“可是,我们并不是搞什么不利于他的阴谋呀,托尼。”
“可能不是,不过,我还是不愿意这样做。你自己要是来这里住,看你愿意不愿意!”
“说到死人,托尼,”格皮先生接着说,避而不谈他提出的问题,“实际上大多数的屋子里都死过人。”
“这我知道;可是,在大多数的屋子里,你不去跟他捣蛋,他——他也就不跟你捣蛋,”托尼回答说。
他们又面面相觑。格皮先生急急地说,他们做这些事很可能是为死者效劳,而且至少是他希望如此。接着便出现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可是,威维尔先生忽然拨了拨炉火,把格皮先生吓了一跳,仿佛威维尔先生拨的不是炉火,而是他的心弦。
“嘿!这讨厌的煤屑越来越多了,”他说。“我们把窗户打开点,吸口新鲜空气。这里太闷了。”
他把玻璃窗往上推起来,两人靠在窗台上,上半身伸在窗外。隔邻的房子离得太近了,他们得使劲伸着脖子,才望得见上面的天空;不过,从许多肮脏的窗户里透射出来的灯光、远处马车的隆隆声以及邻近人们的活动,都对他们起了镇静的作用。格皮先生轻轻敲着窗台,又用轻松喜剧演员的那种口吻低声说:
“顺便说一声,托尼,别忘了老斯墨尔维德,”实际上他指的是小斯墨尔维德。“你知道,我可没告诉他这件事情。他那祖父实在太机灵了。他们一家子都是那样。”
“我没忘记,”托尼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克鲁克,”格皮先生继续说,“他和你很要好,你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跟你吹的那样,手里还有别的重要文件?”
托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猜不透。如果我们能顺利完成这件事情,而没有引起他的怀疑,我一定能把这事搞清楚。那些文件他自己看不懂,而我又没有看到,你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总是从那些文件挑出一些字来拼,在桌上和铺子里的墙上到处乱写,还问我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据我所知,他那些文件从头到尾,很可能就是他当做废纸买进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有一种偏执狂,总觉得自己手里有一批重要文件。我从他对我说的话断定,他这半辈子一直在学,想看懂这些文件。”
“不过,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倒是个问题,”格皮先生眯缝着一只眼睛,像法官那样想了一会儿说,“他可能在他收买的东西里面发现了什么文件,而那里面本来是不应当有文件的,也可能是文件收藏的方法和收藏的地方,使这个狡猾的老头子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也可能是他收买东西时上了当,受了骗。也可能是他心里糊涂了,因为他无论搞到什么东西,都要看好半天,他还常常喝酒,常常到大法官的法庭上去,而且总是听人家宣读文件,”威维尔先生回答说。
格皮先生这会儿已经坐在窗台上,他点着头,在心里捉摸哪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他一边想,一边继续敲着窗台,还用手去抓着窗框和测量窗框的长度,可是,他忽然把手抽开了。
“真见鬼,这是什么!”他说,“你看看我的手指头!”
他的手指头粘上了一些黄色浓液,那东西摸着看着都叫人恶心,闻起来就更是如此了。那是很难闻的黏糊糊的煤烟油,一看就让人作呕,所以他们两人都不寒而栗。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把什么东西倒在窗户外面了?”
“我把东西倒在窗户外面?没有,绝对没有。自从我到这里来住,就没往外面倒过东西!”那位房客喊道。
可是,你看看这儿——再看看这儿!他把蜡烛拿来的时候,只见那煤烟油从窗边慢慢滴下来,顺着砖墙往下淌,在另一个地方,煤烟油已经积了一小摊,又黏糊又恶心。
“这所房子真可怕,”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关上窗户。“给我倒点水,要不然,我就得把手砍下来啦。”
他又是洗,又是搓,又是擦,而且闻完了又洗,所以等他洗完手,喝了杯白兰地酒提提神,默默地站在炉火前的时候,圣保罗教堂的钟就敲十二点了,所有其他的钟也在不同高度的钟楼里响起来,钟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那位房客就说:
“总算挨到了约定的时刻。我下去,好不好?”
格皮先生点点头,还拍了拍托尼的后背,祝他一切顺利,但格皮先生用的不是那只洗过的手,尽管那是他的右手。
托尼下楼了,格皮先生坐在炉火前,尽量安下心来,准备等待很长的时间。可是,刚过了一两分钟,就听见楼梯响,紧接着托尼就回来了。
“你拿到信了吗?”
“拿到信!没有。老头不在那儿。”
托尼刚下去一会儿,就吓得魂不附体,格皮先生看见他吓成这个样子,不免也害怕起来,他冲到托尼跟前,大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喊了几声,他都听不见,我轻轻把门推开,往里瞧了瞧。那里有一股烤糊了什么东西的气味——有煤屑——有煤烟油——可就是没有老头子!”托尼说完,叹了一口气。
格皮先生拿起了蜡烛。他们两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拉我扯地下了楼梯,推开铺子的后门。那只猫早已退到门边,站在那里呜呜乱叫——不过,不是冲着他们,而是冲着壁炉前面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炉格里的火很弱,可是,屋子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烟,四面的墙壁和天花板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煤烟油。桌子和椅子,以及桌子上经常摆着的酒瓶,都在原来的地方。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挂着老头的毛茸茸的皮帽和外衣。
“你瞧!”那房客一边低声说,一边用哆嗦的手指指着这些东西给他的朋友看。“我跟你说过吧。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摘下了帽子,从里面拿出一小捆信,然后把帽子挂在椅背上——他的外衣早就挂在椅背上了,因为他去关上百叶窗以前,就已经把外衣脱掉——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那些信翻来翻去,他那会儿站的地方,就是现在地板上那堆黑糊糊的破烂东西那个地方。”
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上吊了?他们抬头看了看。没有。
“你瞧!”托尼低声说。“在那张挂着帽子的椅子下边,有一条又脏又细的红带子,那是用来捆鹅毛笔的。现在用来捆信了。那会儿,他一边慢慢地解着带子,一边向我嘻皮笑脸,挤眉弄眼,后来,他拿着信翻来翻去,把带子扔在地上。我亲眼看着那带子掉下来的。”
“这只猫怎么回事?”格皮先生说。“你看它。”
“大概是发疯了吧。在这倒霉的地方呆着,不发疯才怪哩。”
他们一边注视着这些东西,一边慢慢地往前走。那只猫呆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对着炉火前面和两张椅子中间地板上的那堆东西呜呜乱叫。那是什么东西呢?举起蜡烛照一照看。
那里有一小块烧焦了的地板;那里有一小捆烧过的字纸,它留下了一些焦糊的纸片,看上去却又不像平常烧糊的纸片那样轻,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泡湿了;还有——那里到底是一小块上面带着白灰的烧焦了的碎木头呢,还是一块煤?噢,真可怕啊,老头在这儿哩!这就是他的残骸!他们两人拔脚就跑,把蜡烛也弄灭了,你推我撞地跑到大街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来人啊!
来的人不会少,可是命救不了。这位“大法官”就是到了临终,也还对得起自己的称号,他像一切法庭的大法官那样死去,像一切弄虚作假而又暗无天日的地方的长官那样死去。阁下不妨给死因起个名字,不妨说这种死因是由什么人所引起,或者说这件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然而,死亡永远是死亡——那是命中注定,大限难逃,臭皮囊终归要腐化——不管死因有多少,他只能是由于“自动燃烧”而死。
约定的时刻
* * *
(1)
法律的阴影笼罩……山谷,原文为……valley of the shadow of the
law,这里套用了《旧约全书·诗篇》第23章第4节的valley of the shadow of the
death即所谓“死荫的幽谷”,作者以死亡影射法律。
(2) 阿尔古斯(argus):希腊神话的百眼巨人,睡觉时总有一些眼睛睁着,保持警惕。
(3) 约力克(yorick):英国作家斯泰恩(lawrence sterne,1713—1768)作品《感伤的旅行》(sentimental journey)中的一个歌手。
(4) 比伯(bibo),拉丁语,意思是“我喝酒”,克鲁克以为是人名。
(5) 查隆(charon),在希腊神话里是摆渡的船夫,他把死人的灵魂渡过彼岸,送到阴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