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要保守的秘密完全是属于我个人的秘密,那么,婀达来了以后,用不着多久,我就一定会把秘密告诉她。但是,这个秘密并不完全是属于我个人的。我觉得,除非真是到了危急关头,不然,甚至是告诉监护人,我也没有这个权力。要独自肩负这个重担是很吃力的;不过,我目前的责任是什么,这已经很清楚了,而亲爱的婀达又是这样热爱我,所以我完全有魄力、有勇气挑起这个担子。在婀达入睡以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想起我母亲,就常常睡不着,整夜都很难过。不过,我在别的时候并没有这样,因而,在婀达眼里,我还是从前那样——当然啰,关于容貌改变这件我一提再提的事情应当除外,如果可能的话,我暂时也不打算再提它了。
第一天晚上,我和婀达正做针线活儿,婀达问我,切斯尼山庄的主人在不在家,我只好回答说,大概是在家,因为德洛克夫人前一天还在林子里和我说话——在这一问一答的时候,要我保持镇静,可真不容易啊。后来,婀达又问我,她说了些什么话,我回答说,她对我很客气,也很关心,婀达又说,她确实很漂亮,很有风度,只是太骄傲了,让人望而生畏——这会儿,要我保持镇静,可就更困难了。不过,查理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她告诉我们:德洛克夫人从伦敦到附近郡里的某个大户人家去作客,路过这里,所以只在切斯尼山庄呆了两夜;她在我们说的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同我们见面以后,第二天一清早就走了。查理这个人就像俗语说的那样,“小孩子耳朵长”,因为她在一天里听到的新闻,比我在一个月里听到的还要多。
我们准备在波依桑先生家里呆一个月。我记得,在亲爱的婀达来后不到一个星期,有天晚上,我们帮园丁浇完花,屋里刚刚点上蜡烛,查理就一本正经地走到婀达椅子后面,怪神秘地打了个手势,叫我出去。
“噢,小姐,”查理低声说,眼睛瞪得大大的,“德洛克家徽酒店有人找您。”
“得了吧,查理,”我说,“酒店里怎么会有人找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姐,”查理回答的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手揪着小围裙的带子——原来她碰到什么神秘或秘密的事情,总是做出这种得意的样子,“不过,要找您的人却是一位绅士,小姐,他还问您好,问您能不能去一趟,而不跟别人说。”
“谁要问我好啊,查理?”
“他要的,小姐,”查理回答说,她的语法学习虽然有进步,但提高得并不快。
“你怎么成了送信的啦,查理?”
“我不是送信的,小姐,”我的小侍女回答说。“送信的是韦·格鲁伯,小姐。”
“韦·格鲁伯是谁啊,查理?”
“您不知道格鲁伯先生吗,小姐?”查理回答说。“德洛克家徽酒店——韦·格鲁伯,”查理说最后一句话时,好像在慢慢地念那个招牌。
“啊?你是说酒店老板吗,查理?”
“是啊,小姐。他老婆很漂亮,不过,她的踝骨断了,一直没有接起来。她哥哥是个锯木工人,关在牢里,人家说他整天喝啤酒,恐怕要一直喝到死呢,”查理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再加上现在自己遇事就提心吊胆,所以我想最好还是亲自去一趟。我让查理赶紧把帽子、面纱和披巾拿来,戴上以后,就沿着盘山小道走下去,那地方我很熟悉,就像是在波依桑先生的花园里一样。
格鲁伯先生只穿着衬衣,站在他那非常整洁的小酒店门前等我。他看见我过来,就双手摘下帽子,像捧着铁锅似的拿在手里(那帽子看上去的确很沉),领我穿过铺了沙子的过道,来到他最好的会客室里。那是个很整洁的屋子,铺着地毯,摆着各种花草,只是摆得太多了,反而显得碍手碍脚,还有一张卡罗琳王后的彩画像,几个贝壳,许多茶具,两条放在玻璃罩里的干鱼标本,天花板下面还挂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是鸟蛋呢,还是南瓜(我相信很多人看了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格鲁伯先生常常站在酒店门口,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是个中年人,样子快活,体格魁梧,甚至坐在自己家里的炉火旁,也得戴着帽子,穿着长统靴,不然就好像很不舒服,不过,除了上教堂,从来不穿外衣。
他把烛芯剪了剪,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怎么样,然后,突然出去了,我也来不及问他,是谁让他去叫我的。对过的会客室敞着门,我听见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可是这会儿停住了。有人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这不是别人,正是理查德!
“亲爱的埃丝特!”他说,“我最好的朋友!”他确实很热情、很恳切,我乍一看到他那亲如兄弟的态度,不禁感到又惊又喜,激动得几乎连告诉他婀达很好这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正说到我心坎上呢,你永远是那么可爱!”理查德一边说,一边把我带到椅子跟前,他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我把面纱撂起,但没有完全撂开。
“你永远是那么可爱!”理查德还是很热情地说。
我把面纱完全撂开,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的脸,告诉他,我很感激他这样欢迎我,也很愿意和他见面,因为我早在害病的时候,就决定要和他见一次面了。
“亲爱的,”理查德说,“我也很想跟你谈一谈,因为我希望你能了解我。”
“不过,理查德,”我摇摇头说,“我倒希望你能了解另外一个人。”
“既然你一下子就提到约翰·贾迪斯——”理查德说,“你指的是他吧?”
“就是呀,我指的正是他。”
“那么,我也要说,我很愿意谈这个问题,因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亲爱的,我是说,要你——你来了解我!我无须对贾迪斯先生或别的什么先生负责。”
我听他这种口气,感到很痛苦,这一点他也察觉到了。
“好吧,好吧,亲爱的,”理查德说,“我们暂且不谈这个问题。我上这里来,是想挽着你的手,悄悄到你们的别墅去,让亲爱的婀达表妹高兴高兴。你对约翰·贾迪斯当然是很忠诚啰,不过,你总不至于拒绝我的要求吧?”
“亲爱的理查德,”我答道,“你知道,你到贾迪斯先生的家去是很受欢迎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它当作你的家。你到这里来也是很受欢迎的!”
“你这个小老太太可真会说话啊!”理查德愉快地喊道。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的职业?
“噢,还算喜欢吧!”理查德说。“还算不错。就目前来说,并不比别的事情坏。我知道,等案子解决以后,我就不干这一行了,我可以把军衔卖掉——不过,我们目前先不要谈这些麻烦事儿吧。”
他这样年轻、英俊,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和弗莱德小姐完全相反!但是,他脸上掠过的那种忧虑、烦躁和期待的阴影却非常像她!
“我现在请了假,呆在伦敦,”理查德说。
“真的吗?”
“是呀。在——在大法官庭的歇夏期间以前,我赶来看看我的案子,”理查德一边说,一边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笑了笑。“我告诉你吧,我们终于把这桩古老的案子推动起来了。”
我听了当然要摇摇头!
“你说得对,这个问题很讨厌,”理查德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像刚才那样掠过一道阴影。“今天晚上,我们就不谈它吧——算了!不谈啦!——你猜猜是谁和我一起来的?”
“是斯金波先生吗?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是他!他对我最有帮助。真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
我问理查德,有没有人知道他们一起到这里来。他回答说,没有,没有人知道。原来他去看了一趟亲爱的老小子(他就是这样称呼斯金波先生的),亲爱的老小子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就跟亲爱的老小子说他要来看我们,亲爱的老小子马上就说他也要来,于是,他就把老小子带来了。“他这个人真是个宝贝——替他付点账倒也值得,”理查德说。“他总是快快活活。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毫无人生经验!”
斯金波先生的账由理查德来付,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懂人情世故的地方,不过我没有提这一点。而且,这时候斯金波先生已经进来了,我们只好谈别的事情。他看见我很高兴。他说:六个星期以来,他常常为我洒下快乐和同情的眼泪;后来听说我渐渐好了,便非常高兴;他这时也就懂得,世界上为什么又有好事又有坏事;他觉得,在别人害病的时候,他更能珍惜自己的健康;他觉得天下的事情可能是这样安排的:某甲长着斗鸡眼,是为了让某乙感到自己有一双正常的眼睛而高兴。或者说,某丙安了一条木腿,是为了让某丁对自己穿着丝袜的肉腿感到更心满意足。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你看看我们的朋友理查德,”斯金波先生说,“他从大法官庭的黑暗中,找到了非常美好的未来。瞧,这多么振奋人心,多么叫人高兴,多么富有诗意!古时候,牧羊人心里想着山林神吹笛,仙女漫舞,就觉得森林里其乐融融,而不那么孤单寂寞。目前的牧羊人就是我们这位富有田园诗人色彩的理查德,他让命运女神和她的侍女,随着法庭宣读判决书那抑扬顿挫的声调,载歌载舞地穿过死气沉沉的四个法学协会,使它们变得生气勃勃。你瞧,这多么好玩!有些脾气不好、爱发牢骚的人,可能会对我说:‘一般法院和大法官庭的弊病很多,留着这些弊病有什么用处?你怎样替他们辩护呢?’我回答说:‘我的爱发牢骚的朋友,我不想为这些弊病辩护,不过,我倒是觉得它们顶好的呢。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位年轻的牧羊人,在我这个头脑简单的人看来,他把这些弊病变成了非常吸引人的东西。我并不是说它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存在——因为在你们这里爱发牢骚的世人中间,我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罢了,用不着对你们或对自己负任何责任——不过,它们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存在的。’”
我认真地想了想,觉得理查德同这样的人交朋友,实在糟糕。在这样一个时刻,他本来是最需要正确的原则和目标的,现在却纵情游乐,对什么事情都采取敷衍塞责的态度,把一切原则和目标全都置之脑后,我想到这里,心里更感到不安。我想我是能理解像监护人这样的人的:他富有阅历,饱经世故,却又不得不考虑在这场家庭纠纷中如何去对付,如何才不被牵连;他看到斯金波先生毫不隐讳自己的弱点,处处现出天真烂漫的样子,也感到莫大的快慰。不过,我也不大清楚,他是不是真的那样天真烂漫,说不定这也和其他的手法一样,都是为了达到好吃懒做的目的,只是在做法上更加省力罢了。
他们两人都和我一起走回来,斯金波先生来到大门口就走了,我悄悄地和理查德走进去,喊道:“婀达,亲爱的,我带了一位绅士来拜访你。”婀达吃了一惊,满脸通红,这不难看出她的真情。她深深地爱着他,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显而易见,他们这一次只是以表兄妹的身份见面。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竟会这样胡乱猜疑,不过,我已拿不稳,理查德是不是真心爱她。他倒是非常爱慕她的——其实,谁不爱慕她呢?——我敢说,要不是他知道她会遵守对我监护人许下的诺言,他一定会怀着骄傲和热情,和她重订山盟海誓。但是,有一个想法折磨着我,那就是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影响甚至波及到他的爱情:在他把那案子撂开之前,他无论是在爱情方面或是在别的方面,总是迟迟不把真心诚意拿出来。啊,我的天啊!我现在真不知道,要是没有这件不幸的事情,理查德后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非常坦率地对婀达说,他到这里来,不是要偷偷地破坏贾迪斯先生给婀达订的条件(他认为,婀达当初接受这些条件,似乎过于盲目和轻信),而是要光明正大地来看看她,看看我,还要说明他和贾迪斯先生的关系所以不好,并不是他的过错。因为那个老小子马上就要来找我们,他请我定个时间,明天早上和他见面,他要和我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以表明他的态度是对的。我提议明天早晨七点钟,跟他到猎园里散步,事情就这样说妥了。不一会,斯金波先生就来了,让我们开心了足足一个钟头。他一定要我们把小柯文塞斯(指查理)叫来,他以长者的姿态对她说,他在她父亲生前,曾经尽到他的力量,给她父亲找了许多买卖,如果她那个小兄弟快快长起来,继承了父业,那么,他相信,他也会给她的小兄弟找许多买卖的。
“因为我总是陷入这些圈套里,”斯金波先生一边说,一边隔着那杯掺了水的酒,眉飞色舞地看着我们,“而且又总是像船舱里的水,让人戽了出来(1)。或是像船上的水手,算清账就卷铺盖开路。反正有人付了账。你们知道,我是不能付账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钱。但是有人替我付账。我就是靠别人的力量才摆脱了困境,我不像燕八哥那样,我没有被关在笼子里。如果你要问我那个人是谁,那我可真说不上来。让我们为他干一杯吧。上帝保佑他!”
第二天早晨,理查德来晚了一些,不过,我也没有等多久;我们走进了猎园。空气清新而湿润,天空万里无云。小鸟纵情歌唱;凤尾草、青草和各种树木,露珠点点,晶莹悦目;这树林子比昨天漂亮多了,仿佛它在黑夜里沉睡的时候,大自然通过每一片奇妙的叶子的细微处表明它为了迎接光辉灿烂的明天,比平时还要警醒。
“这地方真可爱,”理查德环顾四周说。“这里没有打官司的那种争执和纠纷!”
不过,这里却有过别的麻烦事儿呢。
“亲爱的姑娘,我跟你说说吧,”理查德说,“等我把这些事情大体解决了以后,我就来这里休息休息。”
“现在就休息,不是更好一点吗?”我问道。
“噢,”理查德说,“现在就休息,或者现在就干点固定的事儿,那可不容易啊。简单地说,这是不可能的,至少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可能,埃丝特。如果你住在一所没有盖好的房子里,屋顶可能安上,也可能拆掉——说不定明天,后天,下个星期,下个月,下一年——整所房子会从上到下拆掉,也可能重新盖起来——那么,你一定会觉得很难安下心来休息。我也是这样。你说现在就该做些什么事情。可是,对我们起诉人来说,没有什么现在不现在的。”
我那可怜的朋友,疯疯癫癫的弗莱德小姐,曾经不厌其烦地跟我讲大法官庭的魔力,她的话我现在差不多相信了,因为我看见理查德脸上又像昨晚那样掠过一片阴影。想想多么可怕啊,他脸上还有那个故去的不幸的格里德利先生的阴影哩。
“亲爱的理查德,”我说,“我们一开头就这样谈,可不好啊。”
“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这样说,德登大妈。”
“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想,理查德。当初可不是我劝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这件倒霉的事情上头的。”
“你又提约翰·贾迪斯了!”理查德不耐烦地说,“好吧!我们迟早总要谈到他的,因为我要谈的正是他,我们现在就谈好了。亲爱的埃丝特,你怎么这样糊涂呢?难道你不明白他也是这场官司的当事人?我要是不了解这件案子,不过问这件案子,对他可能很有利,而对我就很不利!”
“噢,理查德,”我反驳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没听过他说话;你又不是没跟他相处过,或者不了解他的为人,你怎么能在背地里跟我讲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呢?”
他的脸涨得通红,好像他那豪放的性格使他感到了良心的谴责。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放低声音说:
“埃丝特,想必你也清楚,我不是一个卑鄙的家伙,我懂得在这样的年纪就疑神疑鬼并不好。”
“我清楚得很,”我说,“再清楚也没有了。”
“这才是个可爱的姑娘!”理查德回答说,“这才像是你说的话,我感到很痛快。这件事情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我也实在应该痛快点儿呢,因为将来就算结局很好,也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这一点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了。”
“这我很明白,”我说。“我和——理查德,我该怎么说呢——我和你一样明白,这种误解不符合你的性格。你和我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你的性格大大改变的。”
“嗐,嗐,我的大姐,”理查德更高兴了,“你对我到底是公平的。如果说我不幸受到这桩案子的影响,那么,贾迪斯也同样受到它的影响。如果说这桩案子把我的性格改变了一些,那么,它也把贾迪斯的性格改变了。我并不是说,由于这些乱七八糟和悬而未决的事情,贾迪斯的为人就不光明磊落了;我肯定他是光明磊落的。不过,这桩案子感染了每一个人。你也知道它感染了每一个人。你听到贾迪斯说这样的话绝不下五十次。那么,他为什么偏偏能不受感染呢?”
“因为,”我说,“他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早就下定决心,躲开这个圈子,理查德。”
“噢,你总是因为因为的!”理查德用他那种快活的口吻答道。“你说的那个我可不晓得,亲爱的姑娘,不过,在外表上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能是聪明的,能迷惑人的。这样一来,别的当事人就可能不那么关心自己的利益了;有的当事人也可能死掉,有些争论之点也可能忘掉,而许多便宜的东西也可能顺顺当当地捞到手。”
我非常同情理查德,甚至不能用眼神来谴责他。我记得,我的监护人对他的过错很宽大,在谈到他的过错时,一点也没有发脾气。
“埃丝特,”理查德接着说,“你别以为我到这里来是要在背地里说约翰·贾迪斯的坏话。我只是来表明自己是对的罢了。我要跟你说,我小时候对这桩案子毫不关心,那时一切都很好,他和我的关系也很好。可是,等我对这桩案子发生兴趣,想研究研究它的时候,情况就完全变了。于是,约翰·贾迪斯就发现,我和婀达应当分开,而且,如果我不改变那种不能令人满意的做法的话,就配不上她。你瞧,埃丝特,我并不打算改变那种令人满意的做法,因为我不想对约翰·贾迪斯作出让步,接受他强加在我身上的不公平的条件,来博得他的好感。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一定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和婀达的权利。这件事情我已经想过好久了,我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这样。”
可怜可爱的理查德啊!这件事情他的确想过好久。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态度,全都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
“因此,”他说,“我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你要知道,关于这些事情,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我们之间是有分歧的,我们宁可公开表示有分歧,而不要遮遮盖盖。我感谢他的好意和照顾,不过,我和他不妨分道扬镳,因为,事实上,我们的道路是不同的。根据争论中的某个遗嘱,我应当得到的钱比他多得多。我并不是说,那个遗嘱会得到法律的认可,可是,的确有那么一个遗嘱,而那个遗嘱也有认可的可能。”
“亲爱的理查德,你写信的事情,我不是从你这里知道的,”我说道,“贾迪斯先生早就告诉我了,他当时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责备你的话。”
“真的吗?”理查德口气缓和下来了。“我很高兴,我刚才说对了,他虽然碰到这些倒霉事情,但还不失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一直就是这样说的,而且从来也不怀疑。你瞧,亲爱的埃丝特,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我的看法太苛刻了,你把我和贾迪斯之间的事情说给婀达听,她也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如果你像我这样深入了解这桩案子,如果你像我从前在肯吉事务所那样钻到那些文件里去,如果你知道那些文件上写的是一大堆控诉和反控诉、怀疑和反怀疑,你就会觉得我还是比较客气的。”
“也许是这样,”我说。“不过,理查德,你认为在那一大堆文件里面,有什么真理和公道吗?”
“这桩案子的某些地方是有真理和公道的,埃丝特——”
“也许是很早以前有过吧,”我说。
“现在就有——现在就有——在某些地方一定会有,”理查德急躁地说,“而且我一定要把它们公之于世。如果让人家把婀达当作贿赂的手段,来堵我的嘴,那就不能把它们公之于世了。你说这桩案子使我变了样儿,约翰·贾迪斯也说,这桩案子过去、现在、将来,都使每个牵涉到案子里的人变了样儿。那么,我岂不是更有理由,下决心尽一切力量把这桩案子结束掉吗?”
“尽一切力量,理查德!难道你以为这许多年里,没有人尽过一切力量吗?难道因为有过这许多失败,困难就会少一些吗?”
“这桩案子总不能永远拖下去吧,”理查德回答的时候,好像心里燃起了一把怒火,使我又一次想起不久前见过的那个可怜的格里德利先生。“我年纪轻,有热情;你知道不,充沛的精力加上顽强的决心,曾经创造出许多奇迹。别人搞这桩案子,只是三心二意。我却是全心全意。我把解决这桩案子当作人生的目标。”
“噢,亲爱的理查德,那就更糟糕了,那就更糟糕了!”
“不,不,不,你不必为我担心,”他亲切地答道,“你是个可爱、善良、聪明、温柔、幸福的姑娘,可是,你也有一些偏见。所以我不得不回过头来谈谈约翰·贾迪斯。我告诉你吧,亲爱的埃丝特,从前他和我的关系比较好,那是因为他认为那样对他有利,不过,那种关系是不正常的。”
“难道彼此不和,心怀仇恨,关系才算正常,理查德?”
“不,我不是那样说。我的意思是,这桩案子使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不正常,因而我们之间就不可能有正常的关系。你瞧,这就是我要推动这桩案子的另一个原因!等这桩案子结束了,我可能会发现,我对约翰·贾迪斯的看法是错误的。等我摆脱开这桩案子,我的头脑就可能清醒些,那时候我也能同意你今天说的话。好吧,那时候我就承认自己错了,向他道歉。”
一切事情都要推迟到那个凭空想出来的日期!在那以前,一切事情只能是乱糟糟的、悬而未决的!
“埃丝特,我最知心的朋友,”理查德说,“我想让我的婀达表妹知道,我对待约翰·贾迪斯并没有采取吹毛求疵、反复无常和固执任性的态度,我这样做是有目的、有原因的。我打算通过你向她解释一下,因为她非常尊敬和器重她的约翰表哥;我知道,你虽然不赞成我的做法,但你一定能替我把话说得委婉一些,而且——而且简单地说,”理查德说到这里,有点犹豫了,“我——我不想让像婀达这样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姑娘,觉得我爱打官司,喜欢吵架,整天疑神疑鬼。”
我对他说,在他说的那些话里面,最后几句倒是比较符合他目前的性格。
“是呀,也许是这样,亲爱的,”理查德承认说,“我倒也有这样的感觉。不过,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可以使自己得到公正的看待。你放心,那时候,我会恢复常态的。”
我问他,他希望我告诉婀达的,是不是就这些事情。
“不,还有别的事情,”理查德说。“我必须坦率地告诉她,约翰·贾迪斯给我回信的时候还是用平时那种口吻,管我叫‘亲爱的理克’,劝我放弃原来的看法,还说我的看法不会改变他对我的态度(这些话当然很好听,但是不能改变现状)。我还想让婀达知道,如果我现在很少和她见面,那是因为我在保护我的利益和她的利益——我们两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我希望,她就是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也不要认为我三心二意,轻举妄动;相反的,我总是盼望结束这桩案子,总是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我现在已经成年了,而且也走上了目前这条道路,我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须对约翰·贾迪斯负责,可是,婀达目前还是法庭的被监护人,我暂时还不想让她和我恢复婚约。等她能独立自主,而我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那时候,我相信,我们两人的处境,一定会大大改变。如果你向她委婉地说明这一切,亲爱的埃丝特,那就是替我办了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而我呢,就可以用更大的力量去打击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要害。当然啰,我并不要求你在荒凉山庄闭口不谈这些事情。”
“理查德,”我说,“你很信任我,不过,你恐怕不会听从我的劝告吧?”
“亲爱的姑娘,在这件事情上头,我不能听你的话。别的事情我一定听你的话。”
好像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似的!好像他的整个事业和性格不是只受到一个方面的影响似的!
“不过,我能向你提一个问题吗,理查德?”
“当然可以,”他笑着说。“如果你不能提问题,那谁能提问题呢?”
“你自己说过,你过的生活很不稳定。”
“亲爱的埃丝特,什么事情都没有安定下来,我怎么能过稳定的生活呢?”
“你是不是又欠债了?”
“那当然啦,”理查德一边说,一边对我的无知感到奇怪。
“是当然吗?”
“这还有问题吗?亲爱的小姑娘。我全心全意地去做这件事情,总不能不花钱啊。你忘了,也许是你不知道,根据两个遗嘱中的任何一个,我和婀达都可以得到一笔遗产。问题只是:一个遗嘱规定的遗产多一些,另一个规定的少一些。我花的钱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遗产所能开支的范围。你放心吧,我的好姑娘,”理查德一边说,一边觉得我很好笑,“一切都会顺利的!亲爱的,我一定能渡过难关!”
我深深感到他的处境很危险,我以婀达的名义、监护人的名义和我自己的名义,想尽一切苦口婆心的话,向他提出警告,指出他的某些错误。他耐心而和蔼地听完我的话,可是,这些话全都被他当作耳边风,丝毫没有产生效果。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早些时候,他这个满怀偏见的人,接到监护人给他的信,不也是这种样子吗?不过,我还是试一试婀达的影响。
说着说着,我们又回村里来了,我便回家去吃早点。我向婀达说明情况之前,先让她心里有个准备,然后才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我们为什么要担心,理查德会误入歧途,白白浪费自己的精力。她听了这番话,当然很不高兴,尽管她和我比起来,对理查德改正错误所抱的信心要大得多了——这是完全符合婀达的为人的,也是她可爱的地方!——她马上给理查德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亲爱的表哥:
埃丝特把你今天早上告诉她的话全都讲给我听了。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要认真地告诉你,我完全同意她对你说的话;我相信,你迟早会发现,约翰表哥是个真诚和善良的典型人物,那时候你一定会深深后悔,不该(在无意中)这样冤枉他。
我还有一些话,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亲爱的表哥,我有点担心,你现在这么不快活,多多少少是为了我——如果是为了你自己的话,那也还是为了我。如果情况确实如此,或者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想到我,那么,我就真心诚意地恳求你不要这样做。你永远避开那从我们出世起就笼罩着我们的阴影,比起你为我做别的任何事情来,都要使我高兴得多。不要因为我说这样的话而生我的气。我请求你,再三地请求你,为了我,为了你,同时也由于对那促使我们从小就变成孤儿的灾难的根源抱着应有的憎恶,我请求你,再三地请求你,永远不要过问这件事情吧。到了今天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有理由相信,这件事情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会有什么希望,而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亲爱的表哥,你不必受什么约束,你也很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可爱的人,这我是无须乎告诉你的。如果你不见怪的话,我可以肯定地说,你那意中人倒是甘愿和你共患难、共安乐,甘愿贫苦,而且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尽到自己的义务,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不愿意盼着和你一起过阔日子,或是真的和你一起过阔日子(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因为要达到那个目的,你就得抛弃其他的抱负,在悬念和焦虑中,年复一年地拖下去。你可能会奇怪,我这样没有阅历和经验,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我心里的确相信事情是这样的。
你的婀达
理查德接到这封信,马上就来找我们,可是,如果这封信使他有所改变的话,那也是很少的一些改变。他说,我们将来不妨看看,谁对谁错——我们等着好了!他说说笑笑,兴致很高,好像婀达的关怀使他感到欢欣鼓舞,看来那封信的确起了作用,但是,我只好叹一口气,希望在他重读的时候,那封信能对他的思想起更大的作用。
那一天,理查德和斯金波先生准备留下来,并且定好座位,准备第二天早上乘驿站马车回去,所以我打算找个机会,和斯金波先生谈一谈。我们这一天都在外面,所以很容易找到这样的机会;我委婉地对斯金波先生说,他怂恿理查德,是要负一定责任的。
“负责任,亲爱的萨默森小姐?”他听见这个词儿,一边跟着说,一边很快活地笑起来。“我是世界上最不能负责任的人啦。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负过责任,也不可能负责。”
“恐怕每个人都得负点责任吧,”我怯怯地说,因为他年纪比我大,人也比我聪明。
“真的吗?”斯金波先生说,他听到这个新的说法,便嘻皮笑脸地做出吃惊的样子。“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一定有能力还债啊?我就没有这种能力。从来也没有。你瞧,亲爱的萨默森小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碎的银币和铜币,“这里有许多钱。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不会算。你可以说这是四先令九便士,也可以说这是四英镑九先令。他们说我欠的钱比这个多。我想大概是吧。我想,好心肠的人允许我欠多少钱,我大概就是欠多少钱。如果他们继续让我借债,那我干什么不继续欠钱呢?你从这些小地方就能明白哈罗德·斯金波这个人了。如果这是责任的话,那我就是负责任的。”
他一边把钱装进口袋里,一边看着我,那张清秀的面孔带着微笑,仿佛他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他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几乎使我相信,他好像真的和他所讲的事情没有关系。
“你一提到责任,”他接着说,“我就想说,我从前没有遇到像你这样富有责任感的人,实在感到遗憾。依我看,你就是责任的化身。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我看见你在以你为中心的小圈子里全心全意地把事情办得井井有条,我就想对自己说——实际上我确实对自己说了——这就是责任感!”
听完他这番话以后,我觉得很难向他说明我的意思;但我还是尽最大的努力跟他说,我们大家都希望他制止而不是促使理查德在那里抱着乐观的看法。
“如果做得到的话,我一定照办,”他答道,“可是,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我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装模作样。如果他拉着我的手,领我穿过威斯敏斯特大厅,乘风追逐幸运女神,那我只好跟着走。如果他说:‘斯金波,来跳舞吧!’那我也只好跟着跳。我知道,有常识的人是不会这样,可是我没有常识。”
“这对理查德来说可是很不幸啊,”我说。
“你是这样想吗?”斯金波先生答道。“可别这么说。如果我们假定,他和有常识的人交朋友——那是个大好人——脸上都是皱纹——非常讲究实际——每个口袋里都装着找开十英镑的零钱——手里拿着带格子的账簿——总的说来,非常像个税务人员。亲爱的理查德呢,乐观,热情,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像初开的花蕾那样富有诗意,他对这位可敬的朋友说:‘我看到一个美好的远景,那里光辉灿烂,无限美好,充满欢乐,你瞧,我这就翻山越岭,奔向那儿去了!’那位可敬的朋友拿起带格子的账簿,一下子把理查德打倒了;他板起面孔来对理查德说,他没看见这样的远景,而且还指给理查德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打官司的费用,欺诈的行为,马尾做的假发,以及黑色的法袍。你瞧,美景变成泡影,是令人痛心的——我毫不怀疑,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怎么惬意。我是不能这样做的。我没有带格子的账簿,税务人员那一套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一点都不受人尊敬,也不想受人尊敬。这也许是很奇怪的,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再说下去就没有意思了,于是,我建议赶到前面去,同婀达和理查德一起走,我对斯金波先生很失望,只好打消原来的想法。早晨他到切斯尼山庄去参观过,所以他现在一边跟我们走,一边凭着奇妙的想象,给我们描述德洛克家的那些画像。他对我们说,在那些已故的德洛克夫人当中,有些样子很可怕的女牧人,那些表示和平的牧羊杖在她们手里就变成了杀人武器。她们穿着硬麻布的裙子,戴着扑粉的假发,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们的羊群,她们脸上还贴着一块块的俏皮膏(2),来吓唬老百姓,好像某些部落的酋长出去打仗时,涂了个大花脸。其中有一幅是某个德洛克爵士的画像,背景是打仗的场面,只见地雷爆炸,烟尘滚滚,火光闪闪,满城大火,要塞垂危,而这一切又都画在坐骑的两条后腿之间,斯金波先生说,这是为了说明,德洛克家里的人根本没有把这类事情放在眼里。他说,德洛克家所有的先人活着的时候显然是一些“标本”——一大堆珍藏的标本,镶着玻璃的眼睛,平平稳稳地放在各自的枝头上和栖木上,样子端庄,毫无生气,而且永远装在玻璃匣子里。
现在一有人提到德洛克这个名字,我就很不安,因此当理查德看见有个生人向我们慢慢走来,就惊呼着迎上去的时候,我感到轻松得多了。
“哎呀呀!”斯金波先生说。“原来是霍尔斯!”
我们问他那人是不是理查德的朋友?
“是朋友也是法律顾问,”斯金波先生说。“你瞧,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如果你需要常识、责任和尊敬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如果你需要一个模范人物,那么霍尔斯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说,我们不知道有一个名叫霍尔斯的人给理查德帮忙。
“理查德在法律上达到成年以后,”斯金波先生回答说,“就同我们的朋友快嘴肯吉分手,而同霍尔斯搞在一起了。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因为那是我把他介绍给霍尔斯的。”
“你很早就认识他了?”婀达问道。
“霍尔斯吗?亲爱的克莱尔小姐,我当初跟他认识,就和我跟他的几位同行认识的情况是一样的。有一回,他态度和蔼、客客气气地干了一件什么事情——我想,大概是叫起诉吧——其结果是要把我关进牢里。当时幸亏有人出面调停,把钱付清了——数目是多少多少钱零四便士;我记不清是多少英镑和多少先令了,可是我知道零数是四个便士,因为我当时很奇怪,我怎么会欠人家四个便士——那以后,我就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了。那是霍尔斯让我给他介绍,我才这样做的。现在我想起这件事情了,我想,霍尔斯大概是贿赂我了吧?”他发现了这一点以后,便坦然地笑了笑,一边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们,“他给了我一点钱,说是佣金。大概是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吧?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一张五英镑的钞票!”
他对这一点来不及作进一步的研究了,因为这时候理查德兴高采烈地跑回来,急急忙忙地把霍尔斯先生介绍给我们,霍尔斯先生气色不怎么好,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很怕,脸上布满了红斑。他大约有五十岁,长得又高又瘦,肩膀高高的,背有点驼。他穿着黑色的高领衣服,戴着黑色的手套,如果说他有什么地方值得注意的话,那就是他那毫无生气的样子和那从容不迫地盯住理查德的眼神。
“打搅,打搅,两位小姐,”霍尔斯说,这时我才发现,他还有一个值得人注意的地方:说话时细声细气的。“我和卡斯顿先生约好,他的案子一旦列入大法官的开庭日程表,就随时通知他,昨天晚上过了截邮时间以后,我的一个办事员告诉我,卡斯顿先生的案子忽然列入了开庭日程表,所以我今天一早就搭驿站马车,赶来同他商量。”
“是的,”理查德说,得意洋洋、异常兴奋地望着我和婀达,“我们现在办事情,不像早先那样驾着老牛破车似的。我们现在快马加鞭了!霍尔斯先生,我们现在必须雇辆马车,到镇里的驿站去,搭上今晚的邮车,赶回伦敦!”
“悉听尊便,先生,”霍尔斯先生答道,“我完全听你吩咐。”
“让我想想看,”理查德一边说,一边看着怀表。“如果我跑到德洛克家徽酒店去,叫人把我的行李收拾好,定一辆双轮单座马车,或是一辆双轮双人马车,或是随便一辆什么车子,那么我们在动身前还剩下一个小时。我要回来吃茶点的。婀达表妹,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埃丝特能不能照顾一下霍尔斯先生呢?”
他又着急又慌张,立刻就走了,转眼间便消逝在暮色之中。我们则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明天卡斯顿先生非得出庭不可吗?”我问道。“他出庭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小姐,”霍尔斯先生答道。“我想没有什么好处。”
他到那里去只落得一场空,我和婀达两人都表示遗憾。
“卡斯顿先生提出一个原则,要亲自过问自己的事情,”霍尔斯先生说,“诉讼委托人提出一个原则,而这个原则又是正当的,那我就得照办。我希望办事丝毫不苟,开诚布公。我是个鳏夫,有三个女儿——爱玛、珍妮和卡罗琳——我的愿望是要恪尽人生的职责,给她们留下一个好名声。这个地方的风景很不错啊,小姐。”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因为我离他很近,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还列举了这里几个景致最美的地方。
“真的吗?”霍尔斯先生说,“我有机会赡养一个年老的父亲——他住在我们的家乡唐通谷(3)——我非常喜欢那个地方。我没想到这里也很美。”
为了有话可谈,我问霍尔斯先生,是不是愿意干脆搬到农村来住?
“你瞧,小姐,”他说,“你算是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的身体不怎么好(老闹胃病),如果光从我个人的角度去考虑,我倒是应该换上乡下人的衣服,远离尘世,这特别是因为我这业务使我无法经常同普通老百姓接触,尤其是无法同女士们接触,而我又是很喜欢同女士们在一起的。不过,我有三个女儿,爱玛、珍妮和卡罗琳——还有年老的父亲——那我就不能自私自利了。当然啰,我已经不需要赡养我亲爱的祖母了,她在一百零二岁那年去世了;可是还剩下许多事情,使磨子不得不继续转下去。”
听他说话得很注意,因为他的声音很小,脸上也毫无表情。
“我提到我的女儿,请你多多原谅,”他说,“这是我的弱点。我希望给那几个可怜的姑娘留下一个好名声,还留下一笔钱,让她们能独立生活。”
说着,我们来到波依桑先生家里,他们已经把茶点摆好,等着我们回来。过了一会,理查德就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站在霍尔斯先生椅子后面,弯下腰,在霍尔斯先生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霍尔斯先生大声答道——或者说,尽可能大声地答道——“你要赶马车带我一起走吗,先生?我反正是一样的,先生。悉听尊便。我完全听你吩咐。”
从他们的话里,我们知道斯金波先生得留下来,明天早晨去坐驿站马车上那两个已经花钱定好的座位。我和婀达两人因为理查德的事情,心情很不好,而且对他这次离去也感到很遗憾,所以我们尽可能客气地表示,不打算挽留斯金波先生,而希望他回到德洛克家徽酒店去,因为我们要等那两位晚上赶路的人走了以后,就回家休息。
理查德这时兴高采烈,情绪极高。我们和他一起来到村子里的山岗上,他定好了一辆双轮单马车在那里等着,我们看见一个人提着风灯,站在那匹套着马车的灰色瘦马前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们两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的情景;理查德手里拿着缰绳,谈笑风生,得意洋洋;霍尔斯先生却一动不动,戴着黑手套,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望着理查德,就像看着他的猎物,并且陶醉其中似的。我现在还能想起当初的情景:那是一个和暖的夏夜,天空不时打闪,烟尘滚滚的大道两旁尽是树篱和参天大树,那匹灰色的瘦马竖起耳朵,马车飞快地驰去,送他们去看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开庭。
那天晚上,亲爱的婀达告诉我:不管理查德今后有钱没钱,有朋友没朋友,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且不仅如此,他越是需要得到一个坚贞不渝的人的爱情,那个坚贞不渝的人就越爱他;不管他由于目前的种种错误,对她有什么看法,她都要永远想着他,也就是说,只要她能以身相委,她一定不考虑自己,只要她能满足他的喜好,她一定不考虑自己的喜好。
后来,她的确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当我望着展现在我面前的人生旅途——道路已经越来越短,旅途的终点也依稀可见了——我似乎看到亲爱的婀达那个坚贞而善良的形象,屹立在那件好比是一片死海的贾迪斯控贾迪斯案之上,屹立在被它抛到岸上来的破船残骸之上。
* * *
(1) 原文是bail out,双关语,可作“保释出来”的解释。
(2) 十八、十九世纪欧洲贵族妇女脸上的黑色圆形贴片。
(3) 唐通谷(vale of tannton):在英国肯特郡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