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一个人的行为的议论至关重要,它们是迟早会应验的。
——基佐 [23]
布鲁克先生的新动向,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怎么也无法表示赞同,然而反对是容易的,要阻挡却并不那么容易。一天,他上卡德瓦拉德家用午餐,这样说明他单独造访的用意:
“当着西莉亚的面,我没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那会伤她的心。不过那件事实在不太妥当。”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指蒂普顿田庄的《先驱报》!”卡德瓦拉德太太不等那位朋友合拢嘴巴,就急忙插口道,“这太可怕了,简直是买了一个哨子,对着每个人的耳朵拼命吹。整天躺在床上玩多米诺牌,像故世的普莱西勋爵那样,那还情有可原,反正这是他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
“我看到,他们已在《号角报》上对我们的朋友布鲁克展开攻势。”教区长说,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笑笑,跟他自己受到攻击的时候一样,“报上提到离米德尔马契不到一百英里的一个地主,对他大肆攻击,冷嘲热讽,说他只会收租,却一毛不拔,舍不得为农民办一件好事。”
“我希望布鲁克不要还手,随他们去。”詹姆士爵士说,心里烦得皱了一下眉头。
“不过,他果真打算参加竞选不成?”卡德瓦拉德先生说,“我昨天见到费厄布拉泽,他也是辉格派,吹捧布鲁厄姆 [24] ,提倡学以致用,这是我所知道他最糟糕的地方。他说,布鲁克拉了一大帮子人,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是他的后台老板。但他认为,布鲁克恐怕通不过提名这一关。”
“一点不错,”詹姆士爵士认真地说,“我特地了解过这事,因为以前我对米德尔马契的政治从不过问——我只关心郡里的事。布鲁克相信,他们会把奥利弗推出来当候选人,因为他是庇尔派人物。但是霍利告诉我,哪怕他们要推举一个辉格党人,那也一定是巴格斯特,这家伙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但却是反对内阁的死硬派,又是老练的议会活动家。霍利有些冒失,他忘了是在跟我谈话。他说,布鲁克要是想挨骂,给人笑话,也犯不着花那么多钱去参加竞选。”
“我警告你们,千万别干那种傻事,”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向外挥动着两条胳膊,“我早已对汉弗莱说过,布鲁克先生非掉进泥坑,弄得不可收拾不可。现在果然如此。”
“得啦,要不然他就得想法子结婚啦,”教区长说,“这会弄得更加不可收拾,还不如玩玩政治的好。”
“可是等他从泥坑那边爬起来,得了一身疟疾,他还是会结婚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我最担心的还是他自己的体面,”詹姆士爵士说,“当然,这种担心也是出于家族关系。目前他正有些起色,我不愿他又惹是生非。人家会把新账老账一起翻出来攻击他。”
“我看,任何劝告都是白搭,”教区长说,“布鲁克这人又固执,又反复无常,两个方面奇怪地混合在一起。你有没有为这事劝过他?”
“没有,”詹姆士爵士说,“我觉得不好意思一本正经开导他。但我跟那位小拉迪斯拉夫谈过,这人现在成了布鲁克的总管。拉迪斯拉夫看来还聪明,能理解一切。我想还是先听听他的意见,这一次他倒也反对布鲁克的立场。我想他会使他改变主意的,提名的事也许不致真的发生。”
“我知道,”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一边直点头,“这位独立派人士还没有为他的演说打好腹稿呢。”
“不过这个拉迪斯拉夫,那也是一件麻烦事,”詹姆士爵士说,“我们请他上家里吃过两三次饭(顺便说一下,你们也见过他),是作为布鲁克的客人和卡苏朋的亲戚来的,我们以为他只是临时在这儿做客,现在发现,米德尔马契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他,说他是《先驱报》的编辑。关于他的谣言很多,有的说他是耍笔杆的外国佬,有的说他是外国间谍,什么话都有。”
“这会使卡苏朋不高兴。”教区长说。
“拉迪斯拉夫身上是有些外国血统的,”詹姆士爵士又说道,“我只希望他不致采取极端派观点,把布鲁克也卷进去。”
“哦,那个拉迪斯拉夫先生,他是个危险的小家伙,”卡德瓦拉德太太道,“老是唱些歌剧插曲,能说会道的。这是拜伦笔下的人物——一个惯于偷香窃玉的阴谋家。我的印象就是这样。托马斯·阿奎那不喜欢他,这我看得出,那天那幅画运到的时候,就是这样。”
“我不愿跟卡苏朋提起那件事,”詹姆士爵士说,“他其实比我更有权进行干涉。但那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凡是有良好出身的,谁愿意当那种角色!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家伙!你们不妨看看凯克,《号角报》的主持人。前几天我看见他跟霍利在一起。他写起文章来头头是道,这我相信,但他的为人多么下流,这种人我看还不如见鬼去的好。”
“米德尔马契这些招摇撞骗的报纸,你能指望它们什么呢?”教区长说,“我看不管在哪里,凡是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思想一点不沾边儿的人,都不是高尚的。为了钱干那营生,恐怕也不能使他免于饥寒。”
“一点不错,布鲁克把一个与自己的家庭有一定关系的人,弄去做那种事,实在是失策。据我看,拉迪斯拉夫是个白痴,居然会接受。”
“这就是阿奎那的不是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为什么他不运用他的影响,推荐拉迪斯拉夫当一名使馆随员,或者干脆把他派到印度去?大人家要摆脱惹是生非的子弟,大都采取这个办法。”
“这件倒霉事还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詹姆士爵士心烦意乱地说,“但是如果卡苏朋不肯讲话,我有什么办法?”
“哦,亲爱的詹姆士爵士,”教区长说,“我们何必为这一切大惊小怪。看来这些事最后都会烟消云散。过一两个月,布鲁克和这位大少爷拉迪斯拉夫就会互相讨厌,于是拉迪斯拉夫远走高飞,布鲁克的《先驱报》也关门大吉,一切风平浪静,恢复正常。”
“这也可能,因为他舍不得花钱,看到钱一个个不翼而飞就会心痛,”卡德瓦拉德太太说,“要是我知道竞选费用都有些什么开支,我就可以一项项讲给他听,把他吓得清醒过来。跟他讲大道理,说什么费用等等是不中用的。我不跟他谈静脉切开放血术,只把一罐水蛭倒在他身上。我们这些小气鬼最怕的就是手里的钱给人拿走。”
“他也怕人家收集材料攻击他,”詹姆士爵士说,“他那份田产的安排经营就是个问题,人家已经在这上面做文章了。这叫我看了也确实难过。事情就在我们鼻子底下,可搞得一团糟。我总认为,一个人有义务为自己的田地和佃户着想,尽量做些好事,特别是在这个困难的时期。”
“也许《号角报》会使他清醒过来,作些改革,那么这一切还是有好处的。”教区长说,“我也会很高兴,收什一税的时候,可以少听几句牢骚怪话。我真不知道,要是在蒂普顿收不到一个税钱,我该怎么办。”
“我希望他雇一个适当的人,替他管理农庄。我想请他重新雇用高思。”詹姆士爵士说,“十二年前他辞退了高思,从此每况愈下,不成样子。我打算请高思替我经管田地——他曾经为我的农舍建设拟过一个非常出色的计划,勒夫古德万万及不上他。但是高思不愿再管蒂普顿的事,除非布鲁克什么也不过问,把一切交托给他。”
“这要求也合理,”教区长说,“高思对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他有见识,心地单纯。有一天,他替我估价的时候,就老实不客气对我说,教士们大多不懂得理财之道,他们一插手事情就难办了。不过他讲话的时候,心平气和,彬彬有礼,倒像是在跟我谈水手的航海。要是布鲁克让他管理,他会使蒂普顿教区面目一新。我但愿由于《号角报》对他的攻击,使你能达到目的。”
“要是多萝西娅在她伯父身边,那还有些希望,”詹姆士爵士说,“必要的时候,她可以对他施加影响,而且她一向为农庄的现状感到不安。对这类事,她的见解往往出人意料的好。可惜现在她一步也离不开卡苏朋。西莉亚还老是为此抱怨呢。自从他那次发病以后,我们要请她来吃顿饭也不容易。”说到这里,詹姆士爵士露出了怜悯而又厌恶的神色,卡德瓦拉德太太耸了耸肩膀,似乎表示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
“可怜的卡苏朋!”教区长说,“那场病真是害苦了他。前几天我在副主教那儿遇见他,只觉得他憔悴多了。”
“就事实而论,”詹姆士爵士又开口了,他不想讨论“那场病”,“布鲁克不是存心要亏待佃户,或者任何人,只是他处处节省,削减费用,养成习惯了。”
“得啦,这还是不幸中的大幸,”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它可以使他有朝一日清醒过来。他也许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想,但他对自己的口袋还是毫不含糊的。”
“我不相信一个人在田地上舍不得花钱,对他的口袋会有什么好处。”詹姆士爵士说。
“嘿,节约也像其他品德一样,一过头就不好。把自己的猪养得精瘦,太没意思。”卡德瓦拉德太太说,正好站起身子,望望窗外,“瞧,那位独立派政治家,说到他,他就来了。”
“怎么,是布鲁克吗?”她的丈夫问。
“对。汉弗莱,现在你可以拿《号角报》让他看看,我来给他放水蛭。詹姆士爵士,你呢?”
“说真的,由于我们的关系,我真不想跟布鲁克谈那件事,一提起它太不愉快了。我只希望大家规规矩矩做人,像个绅士。”好心的从男爵说,觉得这是造福社会的一个既简单又全面的纲领。
“啊,你们都在这儿?”布鲁克先生说,一边慢吞吞走过去,一一握手,“彻泰姆,我正预备上你府上呢。大家都在这儿,那太好了,你知道。哦,你们想得到事情怎么样吗?进展真快!拉菲特 [25] 说得确实不错:‘从昨天到今天,好像已过了一个世纪。’不过他们已到了下一个世纪,跟我们隔着一条鸿沟啦。他们比我们走得更快。”
“可不是,”教区长说,拿起了报纸,“这是《号角报》,它在责备你落后呢,看到了没有?”
“是吗?没有看到。”布鲁克先生说,把手套放在礼帽里,匆匆戴上了眼镜。但是卡德瓦拉德先生把报纸拿在手里,眼睛含着笑意,说道:
“瞧这儿!谈的都是一位地主,住在离米德尔马契不到一百英里的地方,靠收租过日子。他们说,这才是全郡首屈一指的倒退分子。我想,你大概在《先驱报》上给他们奉送过这个头衔。”
“哦,那是凯克干的,你们知道,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倒退,好吧!行,这太妙了。他以为这个字的意思是危险 [26] ,你们知道,他们想把我说成一个危险分子呢。”布鲁克先生嘻嘻哈哈地说,对方的无知往往使他乐不可支。
“我认为他理解这个字的意义。这儿有一两段文字相当尖刻呢:‘如果我们想描写一个具有倒退这个词的最坏含义的人,那么我们得说,这是一个自命为我们的政体的改革者,可是对他直接负有责任的事务却放任不管,弄得一塌糊涂的人,一个不愿绞死一个坏蛋,可是对五个饿得半死的正直佃户却漠不关心的慈善家,一个看到贪污腐化便大叫大嚷,可是在自己的田地上却横征暴敛的地主,一个对衰败选区嚷得面红耳赤,可是对自己农庄上那些衰败的房子却不问不闻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对利兹和曼彻斯特 [27] 赤胆忠心的人,他可以赞同它们有任何名额的代表,只要他们肯为这些席位掏自己的腰包,他反对的只是在收租的日子少拿几个钱,好让佃户置办一些农具,或者修理一下谷仓的大门,免得风吹雨打,或者修理一下住房,使它不致像爱尔兰农夫的小木屋那么破旧。但我们大家知道人们怎么讽刺慈善家:善举是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例增长的。’我不念下去了。其余都是谈一个慈善家会成为怎样一个议员的。”教区长结束了他的话,丢下报纸,把双手合抱在脑后,望着布鲁克先生,露出一副津津有味的中立表情。
“不错,很有意思,你们知道,”布鲁克先生说,拿起报纸,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跟他的朋友一样,但还是涨红了脸,笑得也有些尴尬,“‘对衰败选区嚷得面红耳赤,’可我一辈子没作过一篇演说攻击衰败选区。至于嚷得面红耳赤,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这些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出色的讽刺。你们知道,讽刺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真实性。我记得,有人在《爱丁堡评论》上说过这话——讽刺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真实性。”
“不论怎样,关于房子的事还是真的,”詹姆士爵士说,竭力小心行事,“前几天达格利向我抱怨,说他的农场上没有一扇门是完整的。高思发明了一种新式的门,你不妨试试。一个人应该把自己的木材用一些在这方面。”
“彻泰姆,你知道,你在农庄上搞的那一套全是想入非非的玩意儿,”布鲁克先生说,装得像在浏览《号角报》,“你有这雅兴,因为你不在乎花钱。”
“我看,世界上花钱最多的,恐怕就是竞选议员,”卡德瓦拉德太太插口道,“据说,米德尔马契上一届那个落选的候选人——他大概叫贾尔斯吧?——花了一万镑,最后还是因为收买选票的钱没有花够,没能当选。一个人何苦干那种傻事!”
“有人告诉我,”教区长大笑道,“东雷特福地方花在拉选票上的钱,跟米德尔马契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根本没有这种事,”布鲁克先生说,“你们知道,托利党人才行贿呢,霍利和他那一伙人用请客吃饭,请吃烤苹果 [28] 之类的东西拉选票,还把喝醉的选民带去投票。但是他们这套办法今后可行不通了,行不通了,你们知道。米德尔马契是落后了一些,这我承认,主要是市民们落后了一些。但是我们会教育他们,我们要带领他们前进,你们知道。优秀的人都站在我们一边。”
“霍利说,你拉拢的那帮人,最后会害了你,”詹姆士爵士指出,“他说,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靠不住,只会坏事。”
“等你挨骂的时候,”卡德瓦拉德太太插口道,“一半臭蛋恐怕都是你们委员会中那些人扔的。我的老天爷!想想看,为了一些错误的意见,会遭到多少人谩骂。我记得好像有一个故事,讲一个人怎样受骗,别人假装拥护他,最后却把他丢进了垃圾堆!”
“谩骂比起在我们身上挑毛病,那还算不得什么,”教区长说,“我承认,假定我们要当牧师也得竞选,发表演说,那么我想到我的缺点就会发抖。我怕他们会统计我钓鱼的日子。老实说,我觉得,事实才是对一个人最有力的攻击。”
“确实,”詹姆士爵士说,“一个人如果要参加社会活动,就得准备承担它的一切后果。首先他自己要经得起检验,使诬蔑没有可乘之机。”
“亲爱的彻泰姆,这一切都不错,你知道,”布鲁克先生答道,“但是怎样才能防止诬蔑呢?你不妨读读历史,想想流放、迫害、殉难,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你知道,遭到这些不幸的往往是最杰出的人。但是贺拉斯是怎么说的?fiat justifia,ruot [29] ……总之是这类意思。”
“一点也不错,”詹姆士爵士说,比平时显得更热烈一些,“但我所说的经得起检验,是在人们诬蔑我们的时候,我们能够提出相反的事实。”
“一个人自己背了债,不得不掏出钱来还账,这可算不得是殉难。”卡德瓦拉德太太说。
但是最使布鲁克先生不安的,还是詹姆士爵士那种明显的忧虑。“好吧,你知道,彻泰姆,”他说,一边站起来,拿了帽子,倚在手杖上,“你与我有完全不同的方针。你关心的只是为你那些农场花几个钱。不必我来证明,我的方针是比较好的,从一切方面看都是这样,你知道。”
“应该对事物不断作出新的评价,”詹姆士爵士说,“有时收益可能不坏,但我要求的是合理的评价。卡德瓦拉德,你认为怎么样?”
“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我是布鲁克,我就立刻起用高思,让他把农庄整顿得面目一新,堵住《号角报》的嘴巴;关于门窗修理等等,要允许他全权处理。这就是我对政治的基本态度。”教区长说,挺起胸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背心袖孔里,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布鲁克先生。
“那不过是给自己装点门面罢了,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不过我倒想请教,有哪一位地主像我这样,对佃户拖欠的租金从不催讨。我让老佃户照旧住下去。我是非常宽大的,我得告诉你们,非常宽大。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的立场建立在这些思想上,你们知道。凡是这么做的人,总会受到指责,说他不合情理,随心所欲,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的行动有所改变的时候,也是以我的思想为依据的。”
刚说完,布鲁克先生突然想起,有几封信,他忘了在蒂普顿发出,于是匆匆告别走了。
“我并不想随意指责布鲁克,”詹姆士爵士说,“我知道他心里烦恼。但是关于他所说的老佃户,事实上是没有一个新佃户肯接受目前的条件,租他的田地。”
“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清醒的,”教区长说,“埃莉诺,你是在用一种方法拉他,我们是用另一种方法。你想用花钱吓唬他,我们却吓唬他要舍得花钱。我看,他要出名,还是让他出名的好,这样,他就得考虑,他作为一个地主有没有尽自己的本分。至于《先驱报》,或者拉迪斯拉夫,或者布鲁克的夸夸其谈,我看,对米德尔马契人是分文不值的。然而蒂普顿教区人民的福利,还是值得关心的。”
“对不起,你们两人才是采取了错误的步骤,”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们应该向他证明,他由于经营不善,受了损失,然后我们一起来拉他。要是你让他骑上政治这匹野马,我警告你们,要提防后果。在家里拿棍子当马骑,说这是他的思想,这当然出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