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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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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姆拉克答道:“矛盾的两件事物不可能都是对的,但应用在人的身上,它们可能都是真的。”

——《拉塞拉斯传》 [23]

这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为生意上的事,到布拉辛去了,夜里才回到家中。他一进门,他那位贤惠的太太就把他拉进了私人小起居室。

“尼古拉斯,”她说,那对正直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他,“有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找你,说要见你,这叫我很不放心。”

“亲爱的,怎么样一个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安地问,担心她的回答会证实他的猜测。

“一个紫酱脸膛、大胡子的人,态度粗野,一点不懂礼貌。他自称是你的老朋友,说你见不到他会很伤心的。他要在家里等你,但我告诉他,他可以明天上银行找你。这人死皮赖脸的,老是盯着我瞧,还说他的朋友尼克运气不坏,娶的妻子都那么漂亮。他赖在这儿,老不想走,幸好这时布留歇挣脱链子,跑到了石子路上——因为我是在花园里——我对他说:‘你还是走吧,这狗凶得很,我管不住它。’你真的认识这么一个人吗?”

“我相信,我知道这是谁了,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像平时一样,声音轻轻的,“这是个放荡的倒霉鬼,过去我帮过他不少忙。不过你放心,他不敢再来麻烦你的。他大概会上银行找我,一定是想借钱吧。”

这件事只谈到这里为止。第二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从市里回家,正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饭。他的妻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上更衣室找他,发现他穿着上装,没系领带,一条胳臂靠在五斗柜上,眼睛望着地面,正呆呆地出神。她进去时,他吃了一惊,抬起了头。

“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尼古拉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头痛得厉害。”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这是他常犯的病,妻子自然相信,他愁眉苦脸的原因便在这里。

“你坐下,让我用海绵蘸醋替你擦擦。”

身体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并不需要醋,但是精神上,这种真诚的体贴,使他感到宽慰。虽然他和妻子相敬如宾,但是他接受这种照料,正如他的妻子尽这种义务一样,已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习惯,因此他总是安之若素。但今天,当她俯身替他擦醋的时候,他却说道:“赫莉欧,你待我太好了。”那声音似乎包含着一种她不熟悉的调子,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她那女性的关怀,使她头脑里蓦地闪过了一个思想:他好像要生病了。

“你有没有什么心事?”她说,“那个人到银行找过你吗?”

“来过了,事情跟我预料的一样。这人有一个时期本来是可以有些作为的,但是后来他堕落了,成了道德败坏的酒鬼。”

“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担心地问。她本来还想说:“我听到他讲他是你的朋友,心里便不自在。”但是她忍住了,这是出于某种考虑——她有个习惯的想法,总觉得她丈夫早年的社会身份,与她的不完全相等,但是这时,她不愿提到任何包含这意思的话。她那个想法,倒不是由于她对他的过去有多大了解。她只知道,她的丈夫起先在一家银行当职员,后来开始从事他所谓的城市商业活动,在三十三岁那年发了财,他娶过一位寡妇,她比他年纪大得多,是一个不从国教者,也许还具有一个前妻的其他各种缺点,这些缺点,一个后妻凭自己冷静沉着的判断总是不难发现的。总之,通过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片言只语,她几乎了解到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他有时喜欢谈他早年如何虔诚,如何想当一名传教士,以及他从事过的传道和慈善活动。她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是教士,但比教士更像教士,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她的信心才那么坚定,他为上帝所作的善行提高了她的认识。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总是认为,从任何意义上看,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能够娶到赫莉欧·文西这么一个妻子,这是他的幸运;她的家从米德尔马契的观点来看,是无可訾议的——这个观点比伦敦市井或不从国教教堂的观点,无疑均高出一筹。原封不动的外省精神对伦敦是不信任的,尽管真正的宗教在任何地方都有超度众生的意义,正直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却相信,从英国国教得救才是正道。她在人前总是讳莫如深,不愿提起丈夫过去曾是伦敦的不从国教者,甚至在跟他本人谈话时,也宁可佯装不知。关于这点,他也心照不宣;确实,在某些方面,他对这位坦率的夫人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她的虔敬来自模仿,她的世俗之见却得自先天,但它们在她身上是同样真诚的,她觉得自己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也以娶她为荣,而且这种感情历久不衰。他的惧怕来自一种心理,即维护自己得到公认的威望的要求:失去妻子的景仰,正如失去任何人的景仰一样——当然不包括由于仇视真理,公然与他为敌的人在内——对他说来,无异是死亡的开始。

他听得她问:“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赶忙答道:“哦,我想是这样吧。”还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显得泰然自若,十分安详。

但实际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离安详的心境非常遥远。他在银行里跟拉弗尔斯会面以后已很清楚,后者不仅贪得无厌,而且存心与他作对,要刁难他。他公然声称,他是特地到米德尔马契找他的,想看看在这一带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当然,他欠了一些债,比他预计的多,但是那两百镑还没有花完,只要再有二十五镑,他就够了,现在马上可以离开。可是他来的主要意思,是要探望他的朋友尼克和他的家庭,他那么关心他,对他的蒸蒸日上不能不闻不问。不久以后,他还可能回来,在这里长期定居。这一次,拉弗尔斯干脆拒绝承认他所说的“不得进入住宅”的条件,拒绝在布尔斯特罗德的监视下,离开米德尔马契。他打算明天搭驿车走,但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布尔斯特罗德给他弄得束手无策。恐吓和哄骗都不起作用:他不能指望恐吓会保持长久,诺言会真正兑现。相反,他感到寒心,相信除非上天有眼,让拉弗尔斯一命呜呼,他肯定过不多久又要重返米德尔马契。这不能不叫他心惊胆战。

那倒不是他担心法律的惩罚或者倾家荡产。他担心的只是他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事实从此将暴露无遗,引起当地人的议论,引起妻子的伤心啼哭,使他声名狼藉,成为他不遗余力地宣扬的宗教精神的耻辱。对身败名裂的恐惧,增强了他的回忆能力,那些长期丢在脑后,只剩了一些抽象词句的景象,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他的眼前。其实,哪怕没有回忆,生活也不可分割,新和旧之间相互渗透的地带,把它联结成了一个整体,但是认真的回忆会迫使一个人承认应该谴责的过去。回忆引起的疼痛像伤口的重新裂开,一个人的过去不单纯是已死的历史,给现在丢弃的废物;对错误的悔改并不能使错误脱离整个生命,它仍是他身上颤动的肌肤,给他带来战栗和痛苦,激发罪有应得的耻辱。

现在,布尔斯特罗德的过去,在他这第二次生命中升起了,只是它的欢乐似乎已变得暗淡无光。不论白天和夜晚,早年的生活情景一幕幕出现在他面前,只有短促的睡眠暂时打断它们,但睡眠也只是把回顾和恐惧织入了虚假的现在。它们横亘在他和其他一切之间,寸步不让,就像我们在点灯的屋子里,哪怕隔着窗户向外眺望,我们看到的也不是花草树木,仍是给我们丢在背后的事物。内心和外界相继出现的事件,融为一体,尽管每一件事只能轮替思考,但其余一切仍留在意识中。

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银行职员,他生得讨人喜欢,不仅善于计算,而且口齿伶俐,爱好神学理论,他是海伯里市卡尔文派非国教教会中一个年轻有为的信徒,在对罪的信念和赦罪的看法上,他有突出的体验。他重又听到,他怎样在祈祷会上给人称作布尔斯特罗德兄弟,怎样在讲道坛上发言,怎样在私人住宅中传道。他重又感到自己怎样跃跃欲试,想当教士,怎样向往传教活动。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现在他但愿这就是他的一生,其余的部分都只是梦。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兄弟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些人都对他异常亲切,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十分自在。他的力量只触及一个狭小的圈子,但正因为这样,他对它的作用感受更为深切。他毫不费力地相信,上帝对他的恩典特别大,各种迹象也显示,上帝选中了他,要他完成特殊的使命。

接着,转变的时期到了,他这个在商业慈善学校中长大的孤儿,怀着飞黄腾达的意识,给请进了会众中最富裕的邓凯克先生的豪华别墅。不久,他在那里成了天之骄子,他的虔诚得到了主妇的赏识,他的才能又得到了主人的器重,这位主人是靠繁华的市区和西区的商业活动发财的。布尔斯特罗德的野心获得了新的营养,他展望的前景已不仅是“替上帝完成特殊的使命”,而是要把他卓越的宗教天赋与得天独厚的商业才干结成一体了。

不久出现了一个外来的有利因素:一个亲密的次要合伙人死了,留下的空缺急需有人补充。这时,在老板心目中,他的年轻朋友布尔斯特罗德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他肯担任他的心腹会计,那最好了。建议被接受了。这买卖是当铺,这个行业在生意的广泛和利润的优厚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布尔斯特罗德稍稍熟悉业务以后就发现,它获得暴利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来历不明的货物不作仔细查问,一律照收不误。但是它在西区设有分店 [24] ,谁也不能怀疑它有肮脏的或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还记得,开头他不免顾虑重重。他在心里责问自己,跟自己辩论,有时还采取了祈祷的方式。这买卖已建立多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但是,开一家富丽堂皇的新酒家,与在一家百年老店里投资,难道不是一回事?为了利润出卖灵魂吗?但是谁能划出一条界线,指明人道的交易应从哪里开始?难道这不可能正是上帝拯救他的选民的途径吗?年轻的布尔斯特罗德也像年老的布尔斯特罗德一样,他这么说:“上帝,你知道,我的灵魂跟这些事是没有因缘的,我只是把它们看作耕耘你的花园的工具,使它不致荒芜。”

比喻和先例不胜枚举,独特的心灵体验也并不缺乏,最后,保留他的位置成了上帝对他的要求,万贯家产的美好前景已出现在地平线上,布尔斯特罗德的犹豫终于只停留在内心。邓凯克先生从没料到,这件事会引起如此之大的疑虑犹豫,他也从没意识到,那个行业会跟上帝的救赎计划有什么关联。确实,布尔斯特罗德发现,他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他说服自己,他的宗教活动和商业活动可以并行不悖,这样久而久之,矛盾也就化为乌有了。

现在,当过去重又从精神上包围布尔斯特罗德的时候,他也作了同样的辩解——事实上,岁月已把它们变成一团乱麻,再也理不清楚,它们像重重叠叠的蜘蛛网,堵住了道德意识的渠道。不仅如此,年龄还使利己观念越加高涨,也更难满足,他的心灵充满了自以为是的信念,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上帝,对他自己说来都无关紧要。然而,要是他能回到那个遥远的时期,重新成为一个贫苦的年轻人,那么,他宁可选择传教的道路。

往事接连不断,从他封闭的脑海里钻了出来。海伯里的豪华别墅也有它的烦恼。几年以前,唯一的女儿出走了,脱离了父母,登上了舞台。现在,唯一的儿子又死了,过了不久,邓凯克先生本人也一命呜呼。妻子是头脑简单的虔诚妇女,那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中出出进进的大量钱财,都得归她掌管,可她从来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生意,她只得把它全部托付给布尔斯特罗德,对他言听计从,正如妇女往往崇拜她们的教士,或者“天然应由男子担任”的牧师一样。很自然,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就谈起嫁娶来了。但是邓凯克太太朝思暮想,总是忘不了她的女儿,尽管大家一直认为,这个女儿已被上帝和父母所抛弃。有人说,她已经结婚,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家。母亲失去了儿子,就希望有一个孙儿,这样,找到女儿更有了双重意义。如果她回来了,财产就有了出路,也许还是一条宽广的路,可以有好几个孙儿孙女共同继承。寻找女儿的努力没有眉目以前,邓凯克太太不想再嫁。布尔斯特罗德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在广告和其他寻人方法都使尽以后,母亲终于相信,她的女儿再也找不到了,这样,她同意结婚,财产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丈夫。

其实女儿是找到了,除了布尔斯特罗德,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事,他答应保守秘密,拿了一笔钱走了。

这便是布尔斯特罗德现在不得不想起的全部事实,当然,这只是呈现在旁观者眼中的一个粗糙的轮廓。就他本人而言,在那个遥远的时期,甚至在目前紧张的回忆中,这整个事实是由许多断片连接而成的,每个断片的出现都接受过理性的检验,被证明是正确的。布尔斯特罗德认为,直到目前,他的生活历程显然都符合天意,是上帝在指引他走上一条道路,要他充当他的代理人,运用那一大笔财产,免得它落入邪恶之手。死和其他离奇的迹象,例如女人的盲目信任等等,便是那条道路上的里程碑。布尔斯特罗德赞成克伦威尔的话:“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事件吗?上帝可怜你吧!”他的事件当然比较小,但实质是一样的,即都是为了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如果说他拿走了属于别人的财产,那么要解决这问题很容易,因为试问,上帝要他担当的任务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让这份财产,哪怕它的一部分,落入一个年轻女子和她的丈夫手中,这可能是为上帝服务吗?他们好逸恶劳,只会把钱带到国外,挥霍得一干二净,这些人显然不能体现上帝的意旨。布尔斯特罗德事先从未对自己说“女儿是不会找到的”,然而到了必要的时刻,他却隐瞒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后来在其他时刻,他又安慰那位母亲,说那个不幸的年轻女子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也有一些时刻,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的行为并不正当,但他怎么能后退呢?他有过内心斗争,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把希望寄托在补赎上,同时继续充当上帝的工具。过了五年,死神又拓宽了他的道路,带走了他的妻子。他慢慢抽出资金,但是没有让这种必要的紧缩危及买卖的生存,因此它还拖了十三年,才终于倒闭。就在这段时间里,尼古拉斯·布尔斯特罗德掌握着巨额资金,用心经营,成了外省实力雄厚的商界巨头,既是银行家,国教教徒,公益事业的创办人,又在一些工商企业中做了匿名合伙人,充分表现了他节约原料的能耐,以致他经营的染料损坏了文西先生的丝绸。现在这光辉的历程,已太平无事地过了将近三十年,以往的一切也早已抛入九霄云外,可就在这时,过去又抬头了,渗入了他的思想,像可怕的魅影笼罩着他虚弱的身体。

同时,在他跟拉弗尔斯的谈话中,他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它立即在他的期待和恐怖的斗争中,占有了一席位置。他觉得,这是他精神上,或许也是物质上得救的一条出路。

精神的得救,是他的真正需要。世上可能有粗俗的伪君子,他们为了欺骗世人,故意伪装虔诚,伪装热情,但是布尔斯特罗德不属于这一类。他只是欲望比理论上的信念更强烈,因而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把满足他的欲望跟那些信念天衣无缝地统一起来。如果这是虚伪,那么这个演化过程在我们大家身上有时都有所表现,不论我们属于哪个宗教团体,是否相信人类未来的美好命运,或者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也不论我们是否把人间看作罪恶的深渊,得救的只有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少数人,或者对世界的大同怀有热烈的信念。

对宗教事业可能作出的贡献,始终是他一生中采取某种行动时,对自己申述的理由,也是他在祈祷中向上帝诉说的动机。在运用金钱和地位方面,谁会比他有更好的意图?在自我嫌恶和颂扬上帝的事业方面,谁会比他更彻底?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看来,上帝的事业与他个人的行为端正是两回事,它着重的是鉴别上帝的敌人,这些敌人只能当作机器使用,因此只要可能,就应该尽量使他们得不到钱,也得不到由此而来的势力。还有,商业本来是撒旦耍弄各种诡计的地盘,然而如果由上帝的仆人来掌握利润,把它用在正义的事业上,那么有利的投资自然也是上帝所赞许的。

这种奥妙的推理对福音派信仰说来,并不新奇,它跟英国人用冠冕堂皇的词句说明狭隘自私的意图,本质上并无二致。如果心灵深处没有对具体的人的直接同情,不能由它发挥制约作用,那么没有一条一般的原则,不可能危害我们的道德观念。

但是一个人如果除了自己的贪欲,还相信着别的什么,那么他必然还有着一颗良心或者一个标准,他多少得用它们来衡量一下自己的行动。布尔斯特罗德的标准,就是他对上帝的事业可能发生的作用。“我有罪,渺小,我只是实现上帝的使命的工具,那么,使用我吧!”这就是他野心勃勃、努力扩大势力的时候,为自己找到的理由。然而现在,这理由似乎已面临破灭的危险,不得不终于抛弃了。

他为了更有力地显示上帝的荣耀,做了他所做的一切,如果这也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口实,连那荣耀也会因而失去光彩,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也符合上帝的意旨,那么他无异像呈献了不洁的供品似的,要给驱逐出圣殿了。

他经常作悔改的陈诉。但今天出现的悔恨使他特别痛苦,因为天意已对他不利,正在威胁着他,他要寻求的和解不能仅仅限于教义方面了。神的审判对他说来改变了面貌,自我贬抑已经不够,他必须付出赎罪的代价。如果可能,布尔斯特罗德确实准备在他的上帝面前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怖控制了他的全部感觉系统,即将到来的耻辱使他惶惶不安,产生了新的精神需要。不论白天黑夜,每当过去死灰复燃,威胁着他,激起他的悔恨时,他总是反复思忖,用什么办法才可以恢复平静和信心,靠什么牺牲才可以避免上帝的惩罚。在这些恐怖的时刻,他相信如果他主动地遵循正道,做几件好事,上帝就会从恶行的后果中拯救他。因为宗教信念在注入其中的感情发生变化时,也势必有所改变,而建立在恐惧心理之上的信念,仍离原始人的水平不远。

他看到,拉弗尔斯确实搭上了驶往布拉辛的驿车,这是暂时的解脱,它可以减轻眼前的可怕压力,但不能消灭内心的斗争,排除寻找安全措施的必要性。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写了封信给威尔·拉迪斯拉夫,约他晚上九时莅临灌木别墅,有要事商谈。威尔接到邀请,并不感到特别奇怪,认为这与《先驱报》的某些新设想有关,但是当他给带进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内室时,银行家脸上那种憔悴痛苦的神色使他吃了一惊,几乎想问:“你病了不成?”只是感到不太合适,才改了口,仅仅问候了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不知替她买的那幅画,她可满意?

“谢谢你,她相当满意,今天晚上她带着两个女儿出去了。拉迪斯拉夫先生,我请你来,是因为想通知你一件十分秘密……确实,我得说,一件带有绝对机密性质的事。我敢说,你决不会想到,有一种重要的关系已把你和我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威尔觉得像触电一样,震动了一下。一提到过去的亲属关系,他便十分敏感,几乎无法克制内心的惶恐。这种预感对他说来绝不是愉快的,仿佛噩梦又要出现了,仿佛由那个说话哗啦哗啦、喝得醉醺醺的陌生人开始的行动,现在又要由这个眼神暗淡、满面病容的绅士继续下去了,他那低低的嗓音,那客气圆滑的谈吐,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相反,但同样讨厌。威尔回答时,脸色显然变了。

“是的,确实不会想到。”

“拉迪斯拉夫先生,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深深苦恼着的人。不过,要不是受良心的敦促,并且知道我必须接受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审问,我可以不必向你公开这事。今晚我请你来,便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一切。当然,从人间的法律而论,你对我是不可能提出任何要求的。”

威尔不仅感到诧异,甚至很不舒服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停了一会儿,把头靠在手上,望着地板。接着,他又把审察的目光转向威尔,说道:

“据说,你母亲的名字是莎拉·邓凯克,她从她的家庭出走以后,登上了舞台。还有,据说,你的父亲曾经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变得异常虚弱。我想请问,你是否能证实这些传说?”

“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威尔说。他感到惊奇,这种询问照理应该在银行家刚才的提示之前进行,他却在这时才提出。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今晚遵循的是他感情的逻辑,他相信补偿的机会到了,他感到兴奋,因此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悔罪的表示,借以回避可能的责备。

“你知道你母亲娘家的任何情况吗?”

“不知道,她从来不愿谈这些事。她是一个非常宽大、非常正直的人。”威尔说,几乎有些生气。

“我不是想对她提出任何指责。她从没向你提到过她的母亲吗?”

“我听她说过,她认为她的母亲并不了解她出走的原因。她称她‘可怜的母亲’,用的是同情的口气。”

“那位母亲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布尔斯特罗德说,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有权向我提出要求,拉迪斯拉夫先生,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不是法律上的权利,但是我的良心承认它。我的富裕是从那次结婚开始的,然而如果你的外祖母能找到她的女儿,我们也许不会结婚,至少情况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那位女儿已不在人世!”

“是的。”威尔说,心中感到的怀疑和厌恶越来越强烈,以致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从地上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不愿听任别人揭开这种关系。

“请坐下,拉迪斯拉夫先生,”布尔斯特罗德焦急地说,“毫无疑问,这种突然的发现使你吃惊。但我要求你耐心一些,要知道,跟你谈话的人已在内心的折磨下,感到精疲力尽了。”

威尔又坐下了,看到一个老人这么自觉地贬低自己,觉得既同情又有些轻视。

“拉迪斯拉夫先生,我的希望是为你母亲遭到的损失提供一些补偿。我知道你没有财产,我预备按时给你一笔津贴,它大致相当于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份产业的收入,当时只因你的外祖母不知道你的母亲还活着,没有找到她,这才没有成为事实。”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没有再往下讲。他对他实施的步骤顾虑重重,等待着对方的裁决,尽管在上帝眼里,这是他悔罪的表现。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心情,他还一点也摸不到门,但是拉弗尔斯明确暗示过,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他天性敏感,现在又由于不出所料,发现了一些他宁可一无所知的新情况,更是思前想后,疑窦丛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讲完以后,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威尔也没有马上回答,这样过了几分钟,前者才又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威尔,威尔同样注视着他,说道:

“我猜想,你当时知道我母亲还活着,也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

布尔斯特罗德吃了一惊,脸和手显然都在哆嗦。他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友好态度会遇到这样的反应,也没想到对方会越出他事先定下的范围,迫使他承认更多的事实。但是那时他不敢撒谎,他突然感到,他本来怀着信心踩踏的地面,现在有些不稳定了。

“我不想否认你的猜测是合理的,”他答道,口气有些踌躇,“你是由于我而遭受损失的唯一活着的人,因此我想对你提供补偿。我相信,你理解我的目的,拉迪斯拉夫先生,它涉及的不仅是人间的权利关系,还有更高的意义。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它完全不带有法律上的强制性质。我预备对我自己的财力和我家庭的未来作出适当的限制,分出一部分钱给你。我想,在我生前,我可以每年给你五百镑,在我死后,留给你一笔相应的资产。不仅如此,如果你有任何值得赞许的计划,确实需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资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经接触到了具体的细节,指望这会对拉迪斯拉夫产生强大的影响,使他的其他情绪融化在感恩戴德中,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威尔依然如故,毫不动心。他噘起嘴唇,把手指插在两边的口袋里,一点也没有感动,只是生硬地说:

“在我对你的提议作出任何答复以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必须要求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所说的那份财产自然来自一种买卖,你跟这买卖有没有关系?”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这时想的是:“拉弗尔斯告诉他了。”既然他自告奋勇说了那些话,引起了这些问题,他怎么能拒绝回答呢?他答道:“有。”

“那买卖是完全正当的行业,还是不正当的——不,不仅不正当,而且,如果它的性质公开了,与它有关的人便不免被看作盗贼或罪犯的那种行业?”

威尔的口气有一种铁面无情的意味,他必须毫不掩饰地提出他的问题。

布尔斯特罗德克制不住愤怒,脸都涨红了。他为他的自我贬抑作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个年轻人,这个他打算施加恩惠的人,回过头来带着法官的神情对待他的时候,他的强烈的自尊心,他高高在上的习惯,终于压倒了他的悔罪的,甚至恐怖的心理。

“这店铺在我进去办事以前,早已存在了,先生。而且这类问题也不应该由你提出。”他说,没有提高声调,但是讲得很快,带有不屑回答的神气。

“不,我应该问,”威尔说,又一跃而起,手里拿着帽子,“在我决定是不是要同你打交道,接受你的钱时,我完全有理由提出这类问题。我的名誉必须保持清白。我也不允许我的出身以及与我有关的人,受到任何玷污。但现在我发现,那里有着我所不能容忍的污垢。过去我的母亲感到了这点,她尽力保持她的清白,如今我也得这么做。你还是把你那些不义之财,自己留着吧。如果我有财产的话,我愿意把它白送给任何人,只要他能证明你讲的那些不是事实。我要感谢你的是,你保留了这些钱,使我在今天可以拒绝它。一个人有没有人格,这是可以由他自己决定的。晚安,先生。”

布尔斯特罗德还想开口,但是威尔坚决而又敏捷,一转眼已走出了屋子,再一转眼,门厅的门便在他后面关上了。别人要把继承这份财产的污点强加给他,这激起了他的猛烈反抗,以致他来不及考虑,这会不会使布尔斯特罗德太难受,对一个想弥补多年以来不能弥补的错误的六十岁的老人说来,这是不是心肠太狠、太不近人情了。

任何听到这些话的第三者,都无法充分理解,为什么威尔要这么气势汹汹,这么不留情面。这时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在尊严问题上的一切情绪,都是与他和多萝西娅的关系,与卡苏朋先生对待他的态度,有着直接联系的。他一怒之下,拒绝了布尔斯特罗德的提议,原因之一就是他觉得,如果接受了它,他今后将无法向多萝西娅交代这点。

至于布尔斯特罗德,威尔走后,他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哭得像一个女人似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个比拉弗尔斯地位高的人这么公然向他表示蔑视。这蔑视立即像毒液一样,渗入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浑身都不舒服。但是发泄性的哭泣必须停止。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不久就听完东方传教团的讲道,回到家中了。她们非常遗憾,爸爸没有听到这次讲道,主要是它有些内容十分有趣,于是她们尽量讲给他听。

也许,在一切隐秘的思想中,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看来威尔·拉迪斯拉夫至少不致把那天晚上的事宣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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