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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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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再度拜望了伊莎贝尔,那是说,他又到克里森蒂尼宫去了。他在那儿还有其他朋友,他对杜歇夫人和梅尔夫人一向也是彬彬有礼,同样友好的。但前面那位夫人发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在两个星期中,他专诚拜访了五次。她把它跟她不难回想起来的另一个事实作了比较,那就是以前他来到尊贵的杜歇夫人面前表示敬意,一年至多两次,而且每逢梅尔夫人在这里进行周期性访问的时候,杜歇夫人从没看到他光临过。由此可见,他不是为梅尔夫人来的,他们是老朋友,他决不会为她劳动大驾。他不喜欢拉尔夫——拉尔夫对她这么说过——因此不能设想,奥斯蒙德先生会突然对她的儿子另眼相看。拉尔夫一向不露声色,把一件不太合身的文雅外衣裹在身上,它像做工拙劣的外套,不过这件外套是从不脱下的。他认为奥斯蒙德先生是很好的同伴,任何时候都乐意接待他。但他没有欺骗自己,认为他们的客人来访的动机是要纠正过去的误会。他对当时的情况看得比别人清楚。原因在于伊莎贝尔,凭良心说,她有足够的吸引力。奥斯蒙德是艺术鉴赏家,美的研究者,他自然会对这么一件稀罕的艺术品感到兴趣。因此,当他的母亲对他说,很清楚,奥斯蒙德先生在想什么的时候,拉尔夫回答道,他完全同意她的看法。从很早的时候起,杜歇夫人已把奥斯蒙德先生列入了她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的名单中,只是她还不太明白,他是凭什么方法和手段——尽管它们是不值得恭维的,但很聪明——使他到处受到欢迎的。由于他不是一个常来打扰的客人,他当然也没有机会使她感到讨厌,而且他的表现告诉杜歇夫人,他完全无求于她,正如她无求于他一样,而这种品质,说来奇怪,她认为是跟她保持友好关系的基础。尽管这样,她想到他居然敢觊觎她的外甥女,还是很不满意。从伊莎贝尔方面来看,这种结合几乎是反常的,病态的。杜歇夫人很容易联想到,那位女孩子拒绝过一个英国贵族。一位年轻小姐,连沃伯顿勋爵都不在她的眼里,如果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美国蹩脚画家发生好感,而且这个人又是个中年的鳏夫,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女儿,又没有固定的收入,这在杜歇夫人心目中,当然与美满的姻缘是挂不上钩的。由此可见,她对婚姻问题采取的不是感情观点,而是政治观点——这种观点一向是最得人心的。“我相信她不应该那么傻,去听他胡言乱语。”她对儿子说。拉尔夫回答道,伊莎贝尔听不听是一回事,怎么回答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知道,她听过几个当事人——像他父亲爱用的说法——向她吐露心事,但也使别人听了她的答复。他觉得非常有趣,在他认识她的这短短几个月中,他又看到了一个新的求婚者找上门来。她希望增长阅历,见识世面,命运真是投其所好,几位体面的绅士接连不断拜倒在她的脚下,这本身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拉尔夫还在等待看到第四位、第五位以至第十位求爱者。他不相信她会在第三位面前停止下来。她会半开着大门,展开谈判。她当然不会让这第三位登堂入室。他就这样向母亲宣讲了自己的观点,弄得她目瞪口呆,好像他在表演杂技。他有一种隐晦曲折、光怪陆离的表达方式,也许他用聋哑人的手势跟她交谈还更好一些。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说,“你用的比喻太多,我从来不懂这些哑谜。在所有的语言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只有两个字:‘是’和‘否’。如果伊莎贝尔要嫁给奥斯蒙德先生,不管你用多少比喻,她还是要嫁给他。让她自己去为她所做的事寻找合适的比方吧。关于那位在美国的年轻人,我知道得不多,我也不相信她会化时间去考虑他。据我猜测,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不会再等她。现在只要她对奥斯蒙德先生有点意思,什么也不能阻止她嫁给他。这都没什么,谁也不像我那么赞成独行其是。但是她不应该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来,她很可能为了奥斯蒙德先生的高谈阔论,为了那些米开朗琪罗的复制品嫁给他。她反对利害打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面临着利害打算的危险!等他把她的钱花光以后,看他会不会不计较利害?在你父亲去世以前,她的思想本来就是那样,这以后,它更变得登峰造极了。她应该嫁给一个她相信不是为了看中她的钱才娶她的人,这一点的最好证明,就是他自己有一份家私。”

“亲爱的母亲,我可并不担心,”拉尔夫回答,“她是在愚弄我们大伙儿呢。当然,她喜欢自行其是,但她这么做是要从跟人的接触中研究人的天性,同时又保持自己的自由。她正在进行一次勘探旅行,我不相信,她刚刚出发,遇到了一个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就会改变她的航向。她可能会延缓个把钟头,但不等我们发觉这点,她又会再度出发了。请原谅,我又用了一个比喻。”

杜歇夫人也许原谅了他,但她还是不放心,因此不能不向梅尔夫人表示她的忧虑。“你什么都知道,”她说,“你一定也知道这件事,那个古怪的家伙是不是在追求我的外甥女?”

“你是说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梅尔夫人睁大了明亮的眼睛,露出充分理解的神色,惊叫道,“上帝保佑我们,真有这样的事!”

“难道你从没想到过?”

“你使我觉得我像个傻瓜一样,不过我得承认,我没想到过。”接着,梅尔夫人又补充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到过这事。”

“我得马上问问她。”杜歇夫人说。

梅尔夫人考虑了一下,“别让她想到这种事。只要问奥斯蒙德先生就行了。”

“我不能那么做,”杜歇夫人说,“我不想让他来质问我:这关我什么事?——他对伊莎贝尔有了那种企图,是很可能这么讲的。”

“我可以替你问他。”梅尔夫人自告奋勇地说。

“但他也可以说,这关你什么事?”

“跟我毫不相干,但正因为这样,我才可以问他。这件事跟我的关系比任何人少,他因此可以任意搪塞,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不过我却可以乘机从他的话中听出他的意思来。”

“那么,了解的结果怎样,你马上告诉我,”杜歇夫人说,“我不便跟他谈,我至少可以跟她谈。”

她的朋友从这话中引起了警惕,“对她不能操之过急,不要勾起她的幻想。”

“我从来不会干勾起别人幻想的事。但我始终觉得,她会干出一些……嗯,不合我心意的事。”

“你不会喜欢这件事。”梅尔夫人说,没有用疑问的口气。

“请问,我怎么会喜欢?奥斯蒙德先生是个穷光蛋,一无所有。”

梅尔夫人又沉默了一下,那若有所思的微笑把她的嘴扭向了左上角,只是显得比平时更加妩媚。“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当然不是头号人物。但他这个人在顺利的条件下是能给人良好印象的。据我所知,他就不止一次给过人这种印象。”

“我不要听他的桃色事件,那也许只是玩弄女性,我对它们毫无兴趣!”杜歇夫人喊道,“你所说的正是我不希望他再上门来的原因。据我所知,他在世上一无所有,除了一二十件古画,还有一个淘气的小女儿。”

“古画可是很值钱的东西呢,”梅尔夫人说,“至于那位女儿,她还很小,很天真,没有什么害处。”

“换句话说,她是一个枯燥无味的黄毛丫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没有财产,按照这儿的风俗,她别指望攀一门好亲事,因此得由伊莎贝尔来供养她,或者给她一份嫁妆。”

“也许伊莎贝尔愿意照顾她呢。我觉得她喜欢那个可怜的孩子。”

“这又是要请奥斯蒙德先生别再上门来的一个原因!要不,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发现,伊莎贝尔已经相信,她的生活使命就是要证明,一个继母可以牺牲自己——为了证明这点,她当然首先要使自己成为继母。”

“她会成为一个很可爱的继母,”梅尔夫人笑道,“但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她最好不要轻易决定她的使命是什么。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往往像改变一个人的鼻子那么困难——它们都处在核心地位,一个处在脸的中央,一个处在性格的中心。我会把事情了解清楚,向你回话。”

这一切完全是瞒着伊莎贝尔进行的,她根本没有想到,她跟奥斯蒙德先生的关系已成为大家议论的题目。梅尔夫人没向她透露一个字,让她有所警惕。她也没有向奥斯蒙德先生直接提到这件事,正如她没有向佛罗伦萨的其他先生们提到这件事一样,这些人现在不时来拜访阿切尔小姐的姨母,人数很多,有本地人也有外国人。伊莎贝尔觉得,奥斯蒙德先生很有趣——这是她事后的回忆,因此她常常喜欢想到他。她访问他的山顶以后,带回了一个印象,这个印象是她以后对他的认识所改变不了的,也是跟她的其他幻想和憧憬、跟最美妙的传奇故事完全一致的,那就是一个沉静的、聪明的、敏感的、与众不同的人,在俯瞰着美丽的亚诺河谷的、苔藓丛生的花园中踽踽独行,搀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她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给她的童年增添了新的魅力。这幅画并不鲜艳夺目,但她喜欢它那低沉的情调,那洋溢在画面上的夏晚的朦胧气氛。它表现了一条生活道路,那条最激动她心灵的道路;表现了一种选择,那种在客观事物、主观意识和社会接触——她怎么说好呢?——之间,在肤浅和深刻的生活之间进行的选择;表现了在可爱的土地上度过的孤独而勤奋的生活;表现了至今仍有时隐隐作痛的旧日的创伤;表现了一种骄矜的情绪,这也许是夸大的,但却蕴藏着高尚的因素;表现了既得自天然,又经过人工培植的对美和善的向往——这个人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它们,他生活在美丽如画的风景中,生活在拾级而上的山顶上,生活在整齐的意大利花园的碧草清泉中,他与他的女儿相依为命,那种既一往情深、又无可奈何的、奇异的父爱,像大自然的雨露一样,灌溉着他生活中的不毛之地。在克里森蒂尼宫,奥斯蒙德先生的神态每次都一样:开头有些腼腆——这无疑是一种敏感的表现!——然后努力打开这个不利局面(这是只有同情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努力的结果通常就出现了那许多轻松活泼、充满信心,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始终显得含蓄隽永、耐人寻味的谈话。奥斯蒙德先生讲话时,没有自我炫耀的缺点。伊莎贝尔觉得不难相信这个人是真诚的,因为他处处表现出他具有坚强的信念,例如,凡是符合他看法的话,也许尤其是出自阿切尔小姐之口的时候,他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表示赞同。还有一点也是这位年轻小姐感到满意的,这就是他跟人谈天是为了娱乐,并不像有些人那样是为了取得某种“效果”。尽管他的想法有时显得奇怪,他讲起来总是娓娓动听,熟练自然,那些话像做手杖用的磨光的圆球、杖头和杖柄,木质优良,必要的时候联在一起,便成了一根新手杖,不是临时应急,从普通的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尽管挥舞得漂亮,也还是一根树枝。有一天,他把他的小女儿带来了,伊莎贝尔重新见到她,感到分外兴奋。当孩子仰起前额,让大家亲吻的时候,伊莎贝尔清楚地想起了她在法国戏剧中看到的一个ingénue[1]。她从没见到过这种类型的女孩子,美国的小女孩完全不同,英国的也不一样。尽管帕茜在世界上只是个小女孩,她的态度却这么娴雅、端庄,然而从内心来看,她又那么天真,充满着孩子气。她坐在沙发上,伊莎贝尔旁边,身上披一件薄纱无袖外套,手上戴的是梅尔夫人给她的所谓实用的灰色小手套,手套上只有一粒纽扣。她像一张白纸——外国小说中理想的jeune fille[2]。伊莎贝尔希望,这美好洁白的一页将会写上给人以教益的文字。

格米尼伯爵夫人也来拜望过她,但伯爵夫人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绝对不是一张白纸,她已给写上了各种各样的字。杜歇夫人对她的来访丝毫不引以为荣,相反,宣称她身上带有许多不容置疑的污点。确实,格米尼伯爵夫人在女主人和她的罗马客人之间,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争论,在这场争论中,梅尔夫人(她不是一个傻瓜,只会对人唯唯诺诺,以致令人讨厌)巧妙地利用了女主人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的表示异议的特权。杜歇夫人声称,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居然这么放肆,在这种日子闯到克里森蒂尼宫来,她应该早已知道,她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伊莎贝尔因此知道了姨母府上对伯爵夫人的评价,按照这种评价,奥斯蒙德先生的姐姐生性轻薄,她的放荡行为由于处置不善,已弄得满城风雨,无法掩饰——而这是在这类问题上最起码的要求——她的名声已一败涂地,再也不宜在社会上流通。她的母亲更加厚颜无耻,由于觊觎外国的贵族称号——说句公道话,女儿当时也许还没有把这种称号放在心上——把她嫁给了一位意大利贵族。他可能给了她一些口实,使她不能对他的凌辱逆来顺受。然而伯爵夫人是能够以牙还牙的,她得不到丈夫的安慰,就自己安慰自己,时至今日,在这条歧途上已流连忘返了。尽管她一再作过友好的表示,杜歇夫人从没同意接待她。佛罗伦萨不是一个严肃的都市,但正如杜歇夫人所说,她总得在某个地方划一条界线。

梅尔夫人以饱满的热情和机智,替那位不幸的夫人辩护。她真不明白,为什么杜歇夫人要把一个女人当作替罪的羔羊,她实在没有干什么坏事,她只是好人犯了些错误。一个人当然应该划条界线,但是要划界线,就得划直,把格米尼伯爵夫人排斥在外的界线,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粉笔线。如果那样,杜歇夫人不如把她的大门关起来,只要她还待在佛罗伦萨,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一个人应该公平合理,不能任意制造差别。毫无疑问,伯爵夫人不够谨慎,她不像其他女人那么聪明。她是一个老实人,根本谈不到聪明,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也成了把人们排除在上流社会之外的理由?关于她的流言蜚语,那是很早以前的事,而且她希望成为杜歇夫人的座上客,这正是最好不过的证明,她决心改正错误。伊莎贝尔对这场有趣的争论不能表示什么,甚至没有耐心听她们争吵。她并不后悔她向这位不幸的夫人表示了友好的欢迎,不论她有多少缺点,她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她是奥斯蒙德先生的姐姐。伊莎贝尔想,既然她喜欢那位弟弟,她当然也应该尽可能喜欢那位姐姐。尽管世界已日趋复杂,她还是尊重这些原始的关系。她在别墅跟伯爵夫人会面的时候,对她没有什么良好的印象,但现在有机会来补救这缺陷,她觉得很高兴。奥斯蒙德先生不是说过她是一个好心的女人吗?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这句话还只是一个简陋的轮廓,但梅尔夫人给它补充了一些细节。她向伊莎贝尔谈到可怜的伯爵夫人,谈得比奥斯蒙德先生多,还讲到了她结婚的经过和后果。那位伯爵是托斯卡纳的世家子弟,但已经败落,因此尽管艾米·奥斯蒙德不太美丽,这却没有影响她的终身,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她的母亲能给的妆奁不多,数目大约与她弟弟已经取得的那份遗产相等。不过那以后格米尼伯爵继承了一笔钱,以致现在尽管艾米挥霍成性,在意大利人看来,他们的日子还是过得满不错的。伯爵是个荒淫无耻的家伙,这使他的妻子有了各种借口。她没有孩子,虽然生过三个,但都在出世后不到一年便死了。她的母亲喜欢附庸风雅,发表过一些叙事诗,还以意大利为题材给英国一些周刊写通讯。这位母亲在伯爵夫人结婚后三年死了——她的父亲早已去世,那还是在美国开始形成的黎明时期,对他的印象早已消失在朦胧的曙光中了,但据说他本来很有钱,性情粗犷。梅尔夫人认为,这一切在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身上留下了痕迹——可以看出他是由一个女人养大的。但是,尽管奥斯蒙德太太喜欢自称为“美国的柯丽娜”[3],应该为她的儿子说句公道话,他倒像是由一个更实事求是的女人养大的。她在丈夫死后,带着孩子来到了意大利,杜歇夫人还记得她来以后头几年的情形。她认为那是一个势利得可怕的妇人,但这在杜歇夫人说来,是一种反常的看法,因为这位夫人也像奥斯蒙德太太一样,是主张根据名利地位来考虑婚姻问题的。伯爵夫人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她并不像表面那么幼稚,只要注意到一个简单的情况,就可以跟她相处得很好,那就是不要把她讲的任何话信以为真。梅尔夫人为了她的弟弟的缘故,总是待她很好。对艾米的任何友好表示,都使他感激不尽,因为,如果他肯直言不讳的话,他总觉得,她玷污了他们家的名声。自然,他不可能喜欢她的作风,她的尖声怪叫,她的自我吹嘘,她的低级趣味,尤其是她那些不顾事实的谎话。他不喜欢她,对她感到哭笑不得,她不是他心目中的那种女人。他心目中的女人怎样?哦,那就是跟伯爵夫人相反,一贯尊重事实的女人。不过伊莎贝尔还想不出,她的客人在半小时内给她讲了多少假话,伯爵夫人给她的印象倒不如说是愚蠢而真诚的。她讲的话几乎总离不开她自己,说她多么喜欢认识阿切尔小姐,多么希望得到一个真诚的朋友;佛罗伦萨的人又多么下流,她多么讨厌这个地方,多么想住到别处去,例如巴黎,伦敦,或者华盛顿;在意大利,除了一些老式花边,要弄到好的装饰品多么困难;各地的生活费用多么贵,她过的日子又是多么艰难,多么困苦。伊莎贝尔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梅尔夫人,后者听得津津有味。但她不必听了这些话才能消除自己的顾虑,总的说来,她不怕伯爵夫人,她有她最好的办法,那就是不露出怕她的样子。

这时,伊莎贝尔还有一位客人,这个人,哪怕在她背后,也是不容易对付的。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在杜歇夫人前往圣雷莫以后,也离开了巴黎,然后照她所说,取道南下,经过意大利北部的一些城市,大约在五月中旬来到了亚诺河边。梅尔夫人一见面就看清了她,从头到脚看清楚了。经过一阵失望的折磨之后,她决定对她采取容忍的态度。事实上,也是决定对她表示好感。她不是一朵香气扑鼻的玫瑰花,但至少是可以握在手里的荨麻。梅尔夫人把她紧紧握在手里,使她的影响缩小到了最低限度。伊莎贝尔觉得,她的预料没有错,她对她朋友的宽阔胸怀作了正确的估计。亨利艾塔到来的消息,是由班特林先生宣布的,他从尼斯到达这儿的时候,她还在威尼斯。他本以为可以在佛罗伦萨找到她,但她还没有抵达,因此他只能到克里森蒂尼宫来表示他的失望。亨利艾塔本人的驾临是在两天以后,这在班特林先生心头引起的兴奋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自从游览凡尔赛以后,他还没有跟她见过面。他的处境的幽默意味也是有目共睹的,但只有拉尔夫·杜歇把它公开表示出来。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当着正在那儿吸雪茄的班特林谈笑风生,把锋芒毕露的斯塔克波尔小姐和她的英国支持者大开了一番玩笑。班特林先生对这种玩笑完全不以为意,坦率地承认,他只是把他们的活动看作一场有益的智力游戏。他非常喜欢斯塔克波尔小姐,觉得她的肩膀上长着一个奇妙的脑袋,认为跟这样的女人来往十分有趣,她并不老是考虑她应该怎么说,应该怎么做或者他们应该怎么做,可是事实上,他们做得很出色!斯塔克波尔小姐从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他们,既然她不在乎,请问他为什么要在乎?不过他的好奇心已给激发起来,他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看她究竟在乎不在乎。他准备跟着她到处转悠——他觉得他没有理由首先停下来。

但亨利艾塔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在离开英国的时候,充满着希望,现在正充分领略着那应接不暇的印象。确实,在内在生活方面,她已不得不打消主意。欧洲大陆的社会问题,甚至比她在英国见到的更加困难重重。但是大陆上的外在生活却总是看得见、摸得到的,随时可以用在写作上,不像那些隐晦的岛国居民的生活习惯那么不可捉摸。照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天才说法,一个人出了大门,来到国外,一眼看到的就是挂毯的正面。可是出了大门,来到英国,看到的却是反面,根本不知道它的正面是什么图样。不得不承认这点是痛苦的,但亨利艾塔对隐秘的事物感到失望之后,现在已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外部生活上。她在威尼斯对它研究了两个月,从那里给《会谈者报》发了不少通讯,畅谈威尼斯河上往来不绝的小船,大广场,叹息桥[4],鸽子,以及高声吟哦塔索[5]诗句的青年船夫。《会谈者报》也许有些失望,但亨利艾塔至少看到了欧洲。她现在的目标是要赶在疟疾到来之前抵达罗马——显然她以为它是在规定的一天开始的。怀着这个意图,她目前在佛罗伦萨只预备停留几天。班特林先生要陪她一起前往罗马,她向伊莎贝尔指出,由于他以前去过那里,由于他是一个军人,也由于他受过古典教育——斯塔克波尔小姐说,他曾在伊顿公学读书,那里除了拉丁文和怀特-梅尔维尔[6]的作品什么也不读——他在那座恺撒的城市里,会是一个最有用的同伴。这时候,拉尔夫忽然产生了一个愉快的想法,建议伊莎贝尔由他亲自陪同,也到罗马去观光一次。她本打算今年冬季上那儿居住一段时间——那是很好的,不过现在去游历一次也未始不可。美丽的五月还剩下十天,这对真正喜爱罗马的人说来,是一年中最好的一个月。伊莎贝尔也会成为罗马的爱好者,这是可以事先作出的结论。何况她还可以有一位久经考验的女性旅伴,而且由于这位伴侣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不可能对她构成压力。梅尔夫人要留在杜歇夫人这儿,她是离开罗马来过夏季的,现在不想回去。这位夫人表示,她喜欢佛罗伦萨的安静生活,她已经把她的寓所上了锁,把她的厨子打发回帕勒斯特利纳了。然而她怂恿伊莎贝尔同意拉尔夫的建议,还告诉她,一个好的向导在罗马是不容忽视的。实际上,伊莎贝尔不用怂恿,因此这四个人就着手安排他们的旅行了。这一次,杜歇夫人没有对缺乏年长妇女陪伴的情况提出异议,我们已看到,她现在开始相信,她的外甥女应该独立活动了。伊莎贝尔动身以前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会见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把她到罗马去的事告诉他。

“我很愿意在罗马陪你玩玩,”他说,“我希望跟你一起游览那个美妙的地方。”

她迟疑了一会儿,“你要来就来吧。”

“但是有不少人跟你在一起。”

“是的,”伊莎贝尔承认,“我当然不会只有一个人。”

暂时他没有再说什么。“你会喜欢它的,”他终于又说,“它已经给糟蹋得不像样子,不过你还是会喜欢它的。”

“这个可怜的古城——说真的,它像各民族的尼奥比[7]——既然它给糟蹋坏了,我应该不喜欢它吧?”她问。

“我想不会。它是经常遭到损坏的,”他笑道,“要是我去的话,我把我的小女孩怎么办呢?”

“你不能把她留在别墅里吗?”

“我不大愿意那么做——虽然那儿有一个很好的老妇人可以照顾她。我请不起保姆。”

“那么你把她带去就是了。”伊莎贝尔直截了当地说。

奥斯蒙德先生有些为难,“她整个冬季都在罗马,在修道院里。而且她还太年轻,不是一个愉快的旅伴。”

“你不爱带她出门?”伊莎贝尔问道。

“是的,我认为女孩子应该跟社会隔绝。”

“我可是在另一种方式下长大的。”

“你?哦,你可以那么办,因为你……你是一个例外。”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伊莎贝尔说,然而她认为这句话也有一些道理。

奥斯蒙德先生没有解释,他只是继续道:“如果我相信,她在罗马的社会生活会使她变得像你一样,那么我一定明天就把她送到那里去。”

“不要使她像我,”伊莎贝尔说,“应该使她像她自己。”

“我可以把她交给我的姐姐,”奥斯蒙德先生说。他的神气有点像在征求她的意见,他仿佛很喜欢跟阿切尔小姐谈他的家庭事务。

“对,”她赞成道,“我觉得这办法很好,这是不致使她像我的!”

她离开佛罗伦萨以后,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在格米尼伯爵夫人家遇到了梅尔夫人。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伯爵夫人的客厅通常座无虚席,大家在那里无话不谈。过了一会儿,奥斯蒙德先生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一张土耳其长榻那里坐下,长榻的位置一半在梅尔夫人的椅子旁边,一半在它的背后。“她要我跟她一起到罗马去。”他压低了嗓音说。

“跟她一起去?”

“等她动身以后我再去。这是她提出的。”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你提出以后,她同意这么办。”

“当然,我让她自己选择。但是她很赞成,非常赞成。”

“我听到这话感到高兴,但不要高喊胜利喊得太早了。当然,你应该到罗马去。”

“是的,”奥斯蒙德说,“这是你出的主意,它使人不得不干下去!”

“算了,不要装模作样,好像你不乐意似的,你太不知好歹了。这么多年来,你还从没这么专心干过一件事。”

“这件事你办得很漂亮,这是我应该感谢你的。”奥斯蒙德说。

“然而还不够好,”梅尔夫人回答。她谈话时照例露出微笑,靠在椅背上,眼望着客厅。“你给了她很好的印象,我还亲眼看到,她也给了你很好的印象。你从没为我到杜歇夫人家去过这么多次。”

“这姑娘还不算讨厌。”奥斯蒙德平静地承认道。

梅尔夫人瞅了他一眼,同时带着坚决的神气把嘴唇闭得紧紧的。“对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你能说的就这么一句话吗?”

“就这么一句?这还不够?你听见我为多少人说过更多的话?”

她没有回答,但还是露出谈话时的微笑,望着客厅。“你叫我捉摸不透,”她最后咕哝道,“我想到我可能使她掉进深渊就心里发抖!”

奥斯蒙德听了几乎感到很高兴,“你不能后退了——你已经走得太远。”

“很好,但今后可得靠你自己去做啦。”

“我会做的。”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

梅尔夫人不再吱声,他又换了个座位。但当她站起来要走时,他也告辞了。杜歇夫人的敞篷马车在院子里等着她,他扶她上了马车,但仍站在那儿,不让她走。“你太不谨慎了,”她说,有些不耐烦,“在我走的时候,你应该留在那儿别动。”

他摘下帽子,用手抹了一下额角,“我老是不注意,我忘记了这个习惯。”

“你实在不可捉摸。”她又说了一遍,望了望房屋的窗户,那是位在新市区的一幢现代建筑。

他没有留意这话,只顾谈自己的事,“她确实很可爱,我几乎没有见过比她风度更好的人。”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你越喜欢她,我也越满意。”

“我非常喜欢她。她完全像你描摹的一样,此外,我觉得她还具有热烈的献身精神。她只有一个缺点。”

“那是什么?”

“她太会思想。”

“我警告过你,她很聪明。”

“幸亏那全是很坏的思想。”奥斯蒙德说。

“为什么要说幸亏?”

“夫人,因为那是必须统统抛弃的!”

梅尔夫人靠在座位上,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然后吩咐车夫赶起车来。但奥斯蒙德又叫住了她,“如果我去罗马,我把帕茜怎么办?”

“我会去看她的。”梅尔夫人说。

* * *

[1] 法文:天真少女。

[2] 法文:少女。

[3] 柯丽娜是法国浪漫主义女作家斯达尔夫人(1766—1817)的长篇小说《柯丽娜》的主人公,一个热情奔放的少女,后为情人抛弃,抑郁而死。

[4] 在威尼斯市内,由于犯人必须经由此桥前往监狱,因名。

[5] 托尔夸多·塔索(1544—1595),意大利著名诗人,写有《耶路撒冷的解放》等。

[6] 怀特-梅尔维尔(1821—1878),英国作家,写过一些历史小说,描写古罗马的风习,很受当时英国一些贵族学生的欢迎。

[7] 尼奥比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多子女的母亲,这里指各民族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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