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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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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拉尔夫·杜歇在跟他那位杰出的朋友谈话时,对承认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优点,有着不少保留,但是他看到那位先生在游览罗马的其余日子里的表现,确实感到自己的度量未免有些狭窄。奥斯蒙德每天要跟伊莎贝尔和她的同伴们消磨一部分时间,以致最后,大家觉得他是一个温和可亲的人。谁会看不到他既机智老练又轻松愉快呢?但也许这正是拉尔夫要用交际手腕的旧观念来责备他的缘故。然而哪怕伊莎贝尔这位别有用心的亲戚也不能不承认,在目前他不失为一个讨人喜欢的伙伴。他性情温和,从不发脾气,又见多识广,出言吐语生动有趣,使你觉得,好像有一只友好的手,随时准备在你吸烟的时候把火送到你的面前。显然,他兴致很好,尽管他不是一个少见多怪的人,他还是很愉快,这是他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从不盛气凌人,大声叫嚷——在欢乐的协奏曲中,他决不会去打鼓,连指关节也不会碰它一下:他对刺耳的噪音,对他所说的精神错乱的胡言乱语天然深恶痛绝。他觉得,阿切尔小姐有时太性急,太直截了当。她有这个缺点是很可惜的,因为要不然,她真可以称得上完美无缺,她会跟象牙台球那么光滑可爱,用起来也得心应手。然而,如果说他从不锋芒毕露,大喊大叫,他却是深沉的。在罗马五月的这最后几天里,他一直沾沾自喜,就像在博格萨别墅[1]的松树下,在遍地的芳草和鲜花中,在长满苔藓的大理石上,悠闲自得地漫步。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他还从来没有同时对这么多东西感到满意过。旧日的印象和过去的乐趣复活了。一天晚上,他回到旅馆中,便写下了一首小小的十四行诗,它的题目是《重游罗马》。一两天后,他把这首精雕细琢的诗拿给伊莎贝尔看,向她解释道,用写诗来纪念生活中愉快的事件,是意大利的传统。

他一向自命清高,孤芳自赏。他不得不承认,他总觉得有一些丑恶或可憎的事使他闷闷不乐,对一切都满意的幸福心情跟他是很少缘分的。但是现在他很愉快——也许比他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愉快,而这种情绪是有坚实基础的。这实际只是胜利的意识——一种最令人陶醉的心情。奥斯蒙德向来很少这种感觉,在这方面,他没有尝到过甜头,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而且常常提醒自己。“我没有过侥幸的遭遇,毫无疑问没有,”他总是一再对自己说,“如果在我死以前,我能成功的话,我一定要大捞一把。”他自以为是地认为,要“大捞一把”首先就得暗中抱定宗旨,只要有这个决心就够了。他的一生也不是绝对没有获得过成功,确实,在任何一个旁观者面前,他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表示,他的成就不大,但已经够了。只是那些胜利,现在看来,有的已经太久,有的又太微不足道。目前这一次不如预计的那么困难,但它之所以容易——也就是进展较快——只是因为他作了前所未有的努力,他肯花这么大的力气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希望出人头地,显露“身手”——不论用什么方式来显露——这是他青年时代的理想。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出人头地、获得成功的必要条件,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难以达到了,就像夸耀酒量的人,一杯杯越喝越不是味道一样。如果挂在博物馆墙上的一幅无名氏的画,有朝一日终于被人发现,原来它出自一位名家的手笔,只是它的优美特色未引起重视而已,那么,要是这幅画有知觉和灵性的话,它的喜悦可想而知。现在,奥斯蒙德也处在这种状态,他的“优美特色”是由那位少女经过别人小小的指点之后发现的。如今不仅她自己在欣赏这幅画,还要把它印出去,介绍给全世界。而且这件事不必他花丝毫力气,她会替他办理一切。他的等待总算没有白等。

在预定回佛罗伦萨前一两天,这位小姐收到了杜歇夫人的电报,电报内容如下:“六月四日离佛罗伦萨,去贝拉焦,如尔无其他打算,可同行。请勿在罗马游荡,不能等待。”在罗马游荡是很愉快的,但伊莎贝尔不想游荡,于是她写信给姨妈,她将立即回来与她同行。她把这事告诉了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他回答说,他在意大利过了许多夏季和冬季,现在打算在圣彼得大教堂清凉的阴影下再休息几天。他想过十天回佛罗伦萨,到那时,她已经前往贝拉焦了。这样,他可能要隔好几个月才能再见到她。这次谈话是在我们的朋友们住的旅馆里那间富丽堂皇的大起居室中进行的,时间已经很晚,明天拉尔夫·杜歇就要携同表妹回转佛罗伦萨。奥斯蒙德去时,只有姑娘一个人在那儿,斯塔克波尔小姐认识了住在四楼的一家可爱的美国人,现在已登上漫无止境的楼梯,前去拜望他们。亨利艾塔在旅行中无拘无束,常常会认识一些朋友,她在火车上结识的几个人,后来一直跟她保持着重要的联系。拉尔夫正在准备明天的行装,伊莎贝尔独自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屋子的装潢显得黄灿灿的,椅子和沙发用的是橙黄色,墙壁和窗户用的是紫红色和金黄色。镜子和画装在火红色的大镜框里,天花板构成高耸的拱顶,画着一些裸体的女神和小天使。奥斯蒙德认为,这地方粗俗不堪,色彩不和谐,徒有虚张声势的华丽外表。伊莎贝尔拿着一本安培[2]的书,这是拉尔夫在他们到达罗马的时候送给她的。但是她虽然把它摊在膝上,用手指随意按住了它,却并不急于阅读。她旁边的桌上点着一盏灯,灯罩是用浅红色的纱纸做的。灯光带着异样的苍白的玫瑰色,照射在她的周围。

“你说你就会回来,但谁知道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我觉得,这仿佛就是你周游世界的开始。你没有必要非回来不可,你完全可以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可以漫游各地。”

“意大利也是各地之一,”伊莎贝尔回答,“我可以把它列为一个游历的地点。”

“列为你周游世界中的一站?不,我不同意。别把我们只当作一个插曲,应该把我们作为专门的一章。我不想在你的旅途中看到你。我宁可在这些旅行的终点看到你。”接着,奥斯蒙德又道:“我希望在你对旅行感到厌倦和满足之后看到你,我宁可那样。”

伊莎贝尔垂下了眼皮,用手指拨弄着安培的书,“你是在取笑这些事,虽然表面上好像不是这样,但我想,那正是你的意思。你瞧不起我的旅行——你认为它们是可笑的。”

“你从何见得?”

伊莎贝尔用同样的口气往下说,一边用裁纸刀刮着书边,“你看我一无所知,不懂事,我在各地游历,似乎世界是属于我的,这只是因为……因为我有力量这么做。你不认为一个女人应该这样,你认为那是胡闹,是不体面的事。”

“我认为这是很美妙的事,”奥斯蒙德说,“你知道我的看法——我已经对你谈得很多了。我对你说过,一个人应该使自己的生活成为一件艺术品,你还记得吗?你起先似乎有些吃惊,于是我告诉你,我觉得,你正是在使你自己的生活变成这样一件艺术品。”

伊莎贝尔从书上抬起头来,“你在世上最厌恶的就是拙劣的、浅薄的艺术品。”

“很可能。但我觉得你的是很纯洁、很美好的。”

“如果我打算今年冬天到日本去,你一定会笑我。”伊莎贝尔继续道。

奥斯蒙德笑了——笑得很明显,但并不是嘲笑,因为他们的谈话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伊莎贝尔几乎显得有些一本正经,他以前也看到过她这副样子。“你的想象力使我感到吃惊!”

“我完全没有说错。你以为这种想法荒谬可笑。”

“到日本去,在我是求之不得的事呢。那是我向往已久的国家之一。我对日本漆器那么感兴趣,难道你还不相信吗?”

“我可对日本漆器不感兴趣,这不能成为我的理由。”伊莎贝尔说。

“你有更好的理由——化得起旅行的费用。你认为我在笑你,这是完全错了。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怪不得你觉得可笑,因为我有钱去旅行,你却没有,可是你一切都知道,而我一无所知。”

“这只是使你更有理由去旅行和学习,”奥斯蒙德笑道。接着,他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再说,我也不是一切都知道。”

他为什么讲得这么郑重其事,伊莎贝尔没有注意,她是在想,她生活中最愉快的一件事——她喜欢这么形容她对罗马的短暂访问。在她的印象中,罗马好像古代的一位王子,披着华丽的长袍,后面拖着长长的衣裾,需要一大批侍从或历史学家把它提起来——那短短几天的幸福,即将结束了。这段时期的乐趣,大多得感谢奥斯蒙德先生——这想法不是现在才勉强出现的,她早已对此作出了充分评价。但是她对自己说,即使他们有不再见面的危险,这一段经历毕竟还是美好的。愉快的事不可能经常反复,这次游览仿佛在一个幻想的小岛上,观赏它面海一边变幻莫测的奇景,而现在,她饱餐了紫葡萄之后,就要在微风吹拂中扬帆离开了。也许,她回到意大利的时候,会发现他变了,而这个奇怪的人使她满意的正是那过去的他,那么她宁可不回来也不愿冒这风险。但如果她不回来,听任这快乐的一章就此结束,那更加可惜。一时间她的心在痛苦中怦怦跳动,眼泪涌了上来。这种心情使她沉默不语,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也没作声,他望着她。“到各地去吧,”他终于用轻轻的、亲切的声音说道,“做你要做的一切,从生活中取得你要取得的一切吧。愿你幸福,愿你成功。”

“你所谓成功是什么意思?”

“能够做你喜欢做的一切。”

“那么,这成功在我看来,正好是失败!做我们喜欢做的一切,不管它们有没有意义,这往往是最容易使人感到厌倦的。”

“一点不错,”奥斯蒙德马上随声附和道,“正如我刚才对你说的,你终于有一天会感到厌倦。”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我不知道,我要对你说的话是不是不必等以后,还是现在说的好。”

“啊,我不明白你要讲什么,我没法提供意见。不过,在我厌烦的时候,我是很可怕的。”伊莎贝尔故意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我不相信。你有时会生气——这我相信,虽然我还没有见到过。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跟人‘过不去’。”

“甚至我发脾气的时候也不会吗?”

“你不会发脾气——你会控制它,那是很了不起的,”奥斯蒙德说,显得光明正大,热情洋溢,“能够看到这种情形,那是再好没有了。”

“要是我现在不能控制它呢?”姑娘激动地喊道。

“我不怕,我会抱着两臂欣赏你的态度,真的,我不是说笑话。”他向前俯出一些,把胳臂肘搁在两个膝盖上,眼睛朝地面注视了一会儿。最后,他抬起头来,说了下去:“我要对你说的是:我觉得我爱上了你。”

伊莎贝尔蓦地站了起来,“请你把这话留到我厌烦的时候再说吧!”

“等你从别人那里听得厌倦以后吗?”奥斯蒙德仍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她,“不,你现在听不听,或者永远不听,随你的便。但是不管怎样,我得现在说。”

她转过身去打算走开,但又停住了,垂下眼睛来打量他。两人在这样的姿势中停顿了一会儿,彼此注视着对方——这是在一生的关键时刻发出的聚精会神的观察。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态度恭恭敬敬,仿佛怕自己会表现得太随便似的,说道:“我深深地爱上了你。”

他又说了一遍,口气显得战战兢兢的,就像一个人对这抱着极其渺小的希望,但又不得不把心中的话吐露出来。眼泪涌上了伊莎贝尔的眼睛,这一次是由于她心头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一根精致的门闩突然插上了——这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她还说不清楚。他讲的那些话使他站在那里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崇高,似乎有一道初秋的金黄色光线照亮了他。但从精神上讲,尽管她仍面对着他,她却想躲避这些话,就像另外几次她听到这种话想躲避一样。“啊,请你别说了。”她终于回答,这是一种恳求的口气,在目前,它表现了由于必须作出选择和决定而产生的畏惧心理。然而最使她感到恐惧的,恰恰是那股似乎能把全部恐惧一扫而尽的力量——她知道自己的心头,自己的心灵深处,蕴藏着一种感情,那种她认为具有鼓舞力的、信任的感情。它在那里很安全,就像一笔巨款存在银行里,现在她却要开始支取它了,这使她感到害怕。她一旦触动它,它就会失去控制,一跃而出。

“我并不妄想你会重视这件事,”奥斯蒙德说,“我能给你的太少了。我所有的,我自己固然觉得够了,但对你是不够的。我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名望,也没有任何外在的有利条件。因此我不能给你什么。我只是把这告诉你,因为我想,你不会认为这是对你的冒犯,而且将来有一天,它也许会使你感到愉快。它对我是一种愉快,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继续说,站在她的面前,温存体贴地俯下一点身子,把已经拿在手里的帽子慢慢转动着,他的动作有些哆嗦,那是一种可爱的局促不安的表现,但丝毫也不显得古怪。他那张坚定的、清秀的、已有了几条皱纹的脸对着她。“它不会使我痛苦,因为它是非常单纯的。对于我,你永远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女人。”

伊莎贝尔看着自己担任的这种角色——看得目不转睛,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但是她嘴上没有透露这种自鸣得意的情绪。“这对我不是一种冒犯,但是你应该知道,除了冒犯,这种事还会给人带来不便,带来麻烦。”她听到自己说“不便”,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词。但它却愚蠢地来到了她的头脑中。

“我完全知道。当然,这使你诧异,使你吃惊。但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这是会过去的。也许它会留下一点什么,但我不会为此感到羞耻。”

“我不知道它会留下什么。不论怎样,你看到我很镇静,”伊莎贝尔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没有心慌意乱,不能思考。我认为,我们即将分手,这是很好的。我明天就离开罗马了。”

“当然,我不同意你这个意见。”

“我还完全不了解你。”她又突然说。说完,她的脸刷地红了,她好像听到了将近一年前她向沃伯顿勋爵说过的话。

“如果你不走,你就会更加了解我。”

“我以后会那么做的。”

“但愿如此。我是很容易了解的。”

“不见得,”她着重地回答,“你这话是不诚恳的。你并不容易理解,比任何人都不容易。”

“好吧,”他笑了笑,“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了解我自己。那也许有些夸口,但我相信是这样。”

“很可能,不过你是很聪明的。”

“你也一样,阿切尔小姐!”奥斯蒙德喊道。

“这会儿我觉得我一点也不聪明。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你该走了。再见。”

“上帝保佑你!”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说,握着她不愿伸给他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如果我们能重新见面,你会看到我还像你离开的时候一样。如果不再见面,我也还是这样。”

“非常感谢你。再见。”

伊莎贝尔的客人带有一种沉着而坚决的神气,他可以自动走开,但不能给撵走。“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向你要求什么,甚至没有要求你将来不忘记我,对这一点,你应该给我公正的评价。不过我想要求你为我办一件小事。我这几天还不回家,罗马很可爱,对像我这种心情的人,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哦,我知道你不愿离开它,但你听你姨母的话,这做得很对。”

“她根本没有要我离开!”伊莎贝尔奇怪地嚷了起来。

奥斯蒙德显然也想说一句针锋相对的话,但话到嘴边,他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简单地回答道:“好吧,反正一样,你要跟她一起走,这是合乎情理的。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应该合乎情理,我赞成这么办。请别计较我这么老气横秋的。你说你不了解我,但是你一旦了解我,你就会发现,我是非常尊重礼节的。”

“你不是反对俗套吗?”伊莎贝尔严肃地问。

“你这话问得好!是的,我反对俗套,因为我就是俗套本身。你难道不明白吗?”他停了一会儿,笑了笑,又说:“我希望有机会向你解释这一切。”接着,突然用轻松明朗、单纯自然的口气要求道:“你还是回来吧!我们还有不少话可以谈呢。”

她站在那里,垂下了眼睛,“你刚才说要我办一件事,是什么事?”

“请你在离开佛罗伦萨以前,去看看我的小女孩。她一个人住在别墅里,我决定不把她送到我姐姐家里去,因为她跟我的思想不同。请你告诉孩子,一定要好好爱她的可怜的父亲。”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充满柔情地说。

“这是我很高兴做的,”伊莎贝尔回答,“我会把你的话告诉她。我再说一次:再见。”

于是他立即恭恭敬敬地出去了。他走后,她又站了一会儿,向周围打量着,然后带着深思的神情,慢慢坐了下去。在她的朋友们回来之前,她一直这么坐着,合抱着双手,注视着丑陋的地毯。她的惊悸还没有减轻,但它已成为一种非常沉静、非常深刻的心情。刚才发生的一切,正是一星期前她在想象中所向往的事,可是当它到来的时候,她却站住了——那庄严的憧憬忽然烟消云散了。这位年轻小姐的精神活动是离奇的,我只能把我看到的告诉你们,我不指望把它变得非常自然。正如我所说,她的想象力现在停止不前了,它的前面出现了一条它不能跨越的鸿沟——一片黑暗的、看不真切的地方,它显得不可捉摸,甚至似乎充满着危险,正如笼罩在冬天晚上昏暗的光线下的沼泽一般。但她还是得跨过去。

* * *

[1] 罗马的名胜之一。

[2] 安德列·马利·安培(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对电磁学有重要贡献,创立了安培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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