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格米尼伯爵夫人还不了解罗马的古迹,伊莎贝尔有时自告奋勇带她去参观这些有趣的遗物,这使她们下午的出游带有考古的目的。伯爵夫人把弟媳妇当作一位女才子,对她言听计从,尽量耐着性子端详那一堆堆古罗马废墟,仿佛那是一件件时新的服装。她毫无历史观念,只懂得一些香艳故事,以及怎样为自己辩护,但是她既然喜欢住在罗马,就得跟上时代的潮流。如果她留在罗卡内拉宫的条件是每天在阴暗潮湿的泰特斯浴场[1]待一个钟头,她一定也乐于从命。不过,伊莎贝尔不是一位真正的导游人,她带她参观那些废墟的目的,主要只是寻找一个借口,免得老是听她不厌其烦地谈论佛罗伦萨那些太太小姐们的艳史。必须补充一下,对这些参观,伯爵夫人是不屑花力气的,她宁可坐在马车里,发出几声惊叹,表示对它们很感兴趣。她每次参观科洛西姆大斗兽场,便是这样,这使她的侄女十分扫兴,因为虽然她对姑妈异常尊敬,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不肯从车上下来,身临其境地看一下。帕茜很少闲逛的机会,因此她这种看法也不是毫无私心的,可想而知,她怀有一个秘密的希望,认为她的姑妈一旦进去,就会跟她一起爬上最高一层。终于有一天,伯爵夫人宣称,她决心实行这一壮举了。那是三月的一个下午,气候温和,春风不时徐徐拂来。三位女士相偕步入了科洛西姆斗兽场,但是伊莎贝尔让她的同伴们自己去游览。她已经多次登上那些荒凉的看台——当年罗马的观众曾在那里大声喝彩,现在却只剩了一些野花杂草,从一切允许它们生长的深深的隙缝里探出头来——但今天她很疲倦,宁可在残败的场地上坐一会儿。这对她说来,也是一种休息,因为伯爵夫人总是聒噪不息,弄得人不得清静,而且伊莎贝尔相信,她跟她的侄女单独在一起,就只得把亚诺河边的那些陈旧丑闻暂时收起来了。这样,她留在下面,帕茜则让管理员打开高大的木门,带了那位毫无鉴别能力的姑妈,登上险峻的砖石梯级。空旷的场地一半给阴影覆盖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大块的石灰华上,使它们泛出了淡淡的红光,这种潜在的色彩是整个巨大的废墟身上唯一保留着生命力的因素。偶然有一两个农夫或游客经过,眺望一下废墟顶端的轮廓。在那清澈静寂的空中,经常可以看到一群群燕子在忽上忽下地盘旋。伊莎贝尔随即发觉,有一个游客正站在场地中央注视着她,他那头部的姿势,正是她几星期前看到过的,它表现了那种遭到挫折而不可摧毁的意志。今天,这样的姿势只能属于爱德华·罗齐尔先生,确实,现在正是这位先生在考虑着要不要上前来跟她搭讪的问题。后来他看清楚她周围没有人,于是走了过来,说她虽然不肯答复他的信,对他当面的陈诉,也许还不致充耳不闻。她回答道,她丈夫的女儿就在附近,因此她只能给他五分钟的时间。于是他掏出怀表,坐在一块断裂的石头上。
“我要不了多少时间,”爱德华·罗齐尔说,“我把我那些小玩意儿统统卖了!”伊莎贝尔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叫,仿佛他告诉她的是他把牙齿全部拔了。“我是在德鲁奥商场把它们拍卖的,”他继续说,“那是三天以前的事,他们已把结果打电报通知我。拍卖的结果还不错。”
“我听了很高兴,但我倒是希望你能保留那些小玩意儿。”
“我失去了它们,但我得到了钱——四万美元。现在奥斯蒙德先生是不是认为我这些钱足够了?”
“你那么做是为这个目的吗?”伊莎贝尔温和地问。
“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呢?那是我唯一想望的事。我回巴黎去作了安排。我不能待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它们给卖掉,那会要了我的命。但我把它们托给了可靠的人,它们卖了很高的价钱。我可以告诉你,我把那些珐琅制品留下来了。现在我口袋里有了钱,他不能再说我穷了!”年轻人得意扬扬地喊道。
“他现在会讲,你不够聪明。”伊莎贝尔说,仿佛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以前还没讲过这话。
罗齐尔狠狠地瞅了她一眼,“你是不是以为,我失去了那些小玩意儿,就一无可取了?你是不是以为,我的价值就在于这些小东西?在巴黎,有人对我这么说,唉,他们非常坦率,但他们没有见过她啊!”
“我的好朋友,你应该获得成功。”伊莎贝尔十分亲切地说。
“你的口气那么悲伤,就好像你在说我不会成功似的。”他露出惊慌的神色,用疑问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脸色表明,他知道一星期来他已成为巴黎人的话题,因此他在众人眼中已比过去高出了整整半个头,但他仍在痛苦地怀疑,尽管他的身材高了,可能仍有一两个人会坚持说他生得很矮小。“我知道我离开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道,“在她拒绝沃伯顿勋爵以后,奥斯蒙德先生还指望什么呢?”
伊莎贝尔斟酌了一会儿,“指望她嫁给另一个贵族。”
“另一个贵族是谁?”
“他正在物色。”
罗齐尔慢慢站了起来,把表放回了背心口袋,“你是在嘲笑什么人,不过这一次我想不是在嘲笑我。”
“我并不想嘲笑谁,”伊莎贝尔说,“我很少嘲笑人。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觉得我有成功的把握!”罗齐尔宣称,没有走开。这是可能的,但他显然过于自信了,以致用了这么大的声音来宣布这一点,还踮起了脚,有些洋洋自得似的环顾着整个斗兽场,仿佛那儿坐满了观众。突然,伊莎贝尔发现他的脸色变了,原来他没有想到,除了伊莎贝尔,确实另外还有观众。她回过头去,看到她的两位同伴已游览完毕,正在回来。“你真的必须走了。”她赶紧说。
“啊,亲爱的夫人,请你可怜我吧!”爱德华·罗齐尔嗫嚅着说,那口气跟我刚才引述的那句豪言壮语,已大异其趣。接着,他像一个人在无边的忧郁中突然发现了一个愉快的思想,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是格米尼伯爵夫人吧?我非常想见见她。”
伊莎贝尔望了他一眼,“她对她的兄弟毫无作用。”
“啊,你把他说成了多么可怕的一个怪物!”罗齐尔喊道,一边眺望着伯爵夫人。后者正抢在帕茜前面,急急赶来,她这么起劲,也许正是由于她发现她的弟媳妇跟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在谈话的缘故。
“我很高兴,你保留了那些珐琅物品!”伊莎贝尔大声说,离开了他。她径直向帕茜走去,后者望见爱德华·罗齐尔,立即垂下眼睛站住了。“我们这就回马车去。”伊莎贝尔温柔地说。
“是的,时间不早了。”帕茜回答,显得更加温柔。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然而伊莎贝尔还是回头看了一下,发现伯爵夫人和罗齐尔先生已经搭讪上了。他摘下帽子,正在鞠躬,面带笑容,很清楚,他在作自我介绍。伯爵夫人那富有表情的背影,也在伊莎贝尔眼中优美地向前弯了一下。不过这些事实很快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因为她和帕茜已重新跨进了马车。帕茜坐在继母对面,起先眼睛一直瞧着膝盖,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伊莎贝尔。那对眼睛流露出一丝忧郁的闪光——那战战兢兢的热情的火花,这使伊莎贝尔不由得感到一阵伤心。但同时一股妒意也掠过了心头,因为那位少女的胆怯的憧憬,明确的理想,使她想起了自己那无情的绝望。“可怜的小帕茜!”她充满深情地说。
“啊,不要为我担心!”帕茜回答,声音中包含着热烈的歉意。
接着,沉静笼罩了一切,伯爵夫人还老不回来。“你带你的姑妈什么都看了吧,她有兴趣吗?”伊莎贝尔终于问。
“是的,我带她一切都看了。我想她很有兴趣。”
“我希望你没觉得太累。”
“哦,谢谢您,我不觉得累。”
伯爵夫人还没有来,于是伊莎贝尔打发仆人进斗兽场去通知她,她们在等她。不久仆人回来了,他的回话是:伯爵夫人请她们不用等她,她自己会雇车回家!
这位夫人立即把自己的同情给予了罗齐尔先生。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时间已经不早,伊莎贝尔正预备回房打扮一下,然后前去用餐,忽然发现帕茜坐在她的房间里。女孩子似乎专门在等她,看到她进来,便从矮小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请原谅我的冒昧,”她说,声音低低的,“但这是最后一次——我们暂时不能见面了。”
她的嗓音有些奇怪,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心慌意乱、惊恐不安的目光。“你并不到哪里去啊!”伊莎贝尔吃惊地说。
“我要进修道院去了。”
“进修道院?”
帕茜走前几步,直到可以用胳臂搂住伊莎贝尔为止,然后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她用这个姿势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的,但伊莎贝尔可以感到,她在发抖。那弱小的身体的哆嗦,说明了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一切。尽管这样,伊莎贝尔立即问道:“为什么你要进修道院?”
“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最好。他说,一个女孩子应该常常进修道院去静修一下。他说,老是生活在这个世俗社会中,对一个女孩子是很不利的。这是潜心修养、进行反省的机会。”帕茜讲一句停一下,好像不知道应该怎么讲似的。最后,她的自我克制终于取得了胜利:“我想,爸爸是对的。这个冬季我在世俗生活中陷得太深了。”
这些话在伊莎贝尔心头引起了奇怪的反应,它的意义似乎超过了女孩子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她问,“我一点也没听说。”
“半小时以前爸爸才告诉我,他认为事先最好不要声张。凯瑟琳嬷嬷在七点一刻会来接我,我只要带两套衣服就成了。这至多只有几个星期,我相信这么做很好。那些嬷嬷们一向待我非常亲切,我又可以跟她们在一起了。我还会见到在那儿受教育的小姑娘,我很喜欢这些小姑娘,”帕茜说,露出一种端庄可爱的神色,“我也非常喜欢凯瑟琳嬷嬷。我会十分安心,把一切好好想一想。”
伊莎贝尔听着,屏住气息。她几乎吃惊得愣住了。“也要常常想起我。”她说。
“啊,快些来看我吧!”帕茜喊道。这喊声跟她刚才表达的那一番勇敢的自白完全不同。
伊莎贝尔再也没什么话好说,她什么也不明白。她只觉得,她对她的丈夫还多么不理解。她给他的女儿的回答,只是长长的、温柔的亲吻。
半小时以后,她从使女那儿获悉,凯瑟琳嬷嬷坐车来接走了小姐。饭前,她走进会客厅的时候,发现格米尼伯爵夫人独自坐在那儿。这位夫人奇怪地把头一仰,对刚才发生的事用这么一句话来说明:“en voil,ma chère,une pose!”[2]但如果这是一种假装的姿态,她确实不明白,她丈夫要假装的是什么。她只能隐约感到,他的传统观念比她想象的更多。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论对他说什么,都得考虑再三,因此尽管看来奇怪,在他进来以后,她还是迟疑了好几分钟才提到他的女儿突然离开的事,那时大家已在餐桌旁就坐了。但她一向禁止自己向奥斯蒙德提出任何问题。她所能做的只是表示自己的态度,而最自然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我会非常惦记帕茜的。”
他把头侧转一些,朝餐桌中央的一篮鲜花看了一会儿。“哦,是的,”他终于说,“那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你知道,你可以去看看她,不过不要去得太勤。我敢说,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要把她送到修女那儿去,但我怀疑,我能不能使你理解这点。不过那算不得什么,你不必为这事烦恼。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把它告诉你。我不相信你会同意这么办。但是这个想法是我早已有的,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女孩子应受的教育的一部分。女孩子应该纯洁、美丽,也应该天真、温柔。在现代这种生活方式中,她会积满灰尘,变成一个粗俗的人!帕茜已有一点粗俗,有一点憔悴了,她遇到的事情太多。在这个熙熙攘攘、争名逐利的世界上,在这个所谓社会中,她有时必须离开一下。修道院里非常安静,非常方便,也非常有益于身心健康,我喜欢看到她在那儿,看到她生活在古老的花园,拱顶的走廊,以及那些娴雅贞洁的女人中间。她们不少人出生在书香门第,有的还来自贵族世家。她可以在那儿读书,作画,她也可以在那儿练习钢琴。我已经替她作了尽善尽美的安排。那丝毫没有禁欲主义的味道,住在那里只是有一点儿与世隔绝罢了。她可以有时间去思考,我也要求她思考一些事情。”奥斯蒙德讲得不慌不忙,头头是道,仍然把脑袋侧在一边,好像在观赏那一篮子鲜花。然而他的口气并不是要提供什么解释,只是想把这件事化成语言,甚至变成图画,然后让自己来欣赏。他把他所描绘的这幅画端详了一会儿,似乎感到非常满意。于是他继续说道:“天主教毕竟是异常明智的。修道院是必要的设施,我们不能没有它,它符合家庭和社会的基本需要。那是一所文明礼貌的学校,一所修身养性的学校。是的,我并不需要我的女儿完全脱离世俗世界,”他补充道,“我并不要求把她的思想固定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毕竟还是美好的,她的想法也并没有错,她可以按照她的意愿,保持对它的兴趣。只是她必须对它具有正确的态度。”
这一席话,伊莎贝尔听得非常仔细,她对它确实感到了浓厚的兴趣。它使她看到,她的丈夫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可以走得多远,甚至不惜借他女儿这朵娇嫩的鲜花来抒发他的谬论。她不能理解他的意图——不,不能全部理解,但是她的理解还是超过了他所想象或者所愿意的程度,因为她相信,这整个事件是一个精心安排的计谋,它是针对她的,是要对她的想象力施加压力。他要求自己做事出人意外,独断独行,干得既惊人又出色。他希望突出他和她的同情之间的区别,让人看到,如果他认为他的女儿是一幅珍贵的画,那么他愈来愈关心那最后的几笔,这是很自然的。如果他希望取得效果,那么他是成功的,这件事已把一股冷气注入了伊莎贝尔心头。帕茜从小熟悉修道院的生活,觉得那是一个幸福的家。她也喜欢那些修女,正如她们喜欢她一样,因此她在那里暂时不会感到她的命运遭逢了任何明显的灾难。但是尽管这样,这女孩子还是感到惶惶不安,她的父亲显然指望让她留下一个相当严峻的印象。新教的古老历史在伊莎贝尔的想象中还栩栩如生,她坐在那里,像他一样注视着那一篮花,但是她的思想一直停留在她丈夫的这件惊人的杰作上,在那里,可怜的帕茜成了一出悲剧的女主角。奥斯蒙德希望让人家看到,一切都不能使他退缩。想到这点,伊莎贝尔厌恶得几乎咽不下饭。这时,只有那位姑奶奶的高亢而不自然的嗓音,使她得到一点安慰。伯爵夫人显然也在琢磨这件事,但是她得到的结论却与伊莎贝尔的不同。
“亲爱的奥斯蒙德,这是很荒谬的,”她说,“为了放逐可怜的帕茜,居然还想出了这么多漂亮的理由。你为什么不干脆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把她跟我隔开?你不是发现我认为罗齐尔先生很可爱吗?我确实认为他不坏,我觉得他simpaticissimo[3]。他使我相信了真正的爱,以前我是从来不相信的!当然,你已经下了决心,你认为我有了这种信念,已成为对帕茜有害的同伴。”
奥斯蒙德拿起酒杯,呷了一口,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神色。“亲爱的艾米,”他笑容可掬地回答,仿佛是在向伯爵夫人献媚似的,“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的信念,但如果我怀疑它们会干扰我的信念,那我不如把你赶走,这简单得多。”
* * *
[1] 古罗马的著名浴场之一,这里是指它的遗址。
[2] 法文:亲爱的,这只是一种姿态!
[3] 意大利文:非常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