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五:明天我们船过子午线,得多一天。今天是二十五,明天本应二十六,但还是二十五;所以我们在船上的多一个礼拜一,要多活一天。不幸我们是要回来的,这捡来的一天还是要丢掉了。这道理你懂不懂?小孩子!我们船是向东北走的,所以愈来愈冷。这几天太太小姐们简直皮小氅都穿出来了。但过了明天,我们又转向东南,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到了victoria就与上海相差不远了。美国东部纽约以南一定已很热,穿这断命的外国衣服,我真有点怕,但怕也得挨。
船上吃饱睡足,精神养得好多,面色也渐渐是样儿了。不比在上海时,人人都带些晦气色。身体好了,心神也宁静了。要不然我昨晚的信如何写得出?那你一看就觉得这是两样了。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里面时,愈陷愈深;自己也觉不到这最危险,但你一跳出时,就知道生活是不应得这样的。
这两天船上稍为有点生气,前今两晚举行一种变相的赌博:赌的是船走的里数,信上说是说不明白的。但是auction sweep一种拍卖倒是有点趣味——赌博的趣味当然。我们输了几块钱。今天下午,我赛马,有句老话是:船顶上跑马,意思是走投无路。但我们却真的在船上举行赛马了。我说给你听:地上铺一条划成六行二十格的毯,拿六只马——木马当然,放在出发的一头,然后拿三个大色子掷在地上;如其掷三个一点,那第一只马就跳上了三步。这样谁先跑完二十格,就得香槟。买票每票是半元,随你买几票。票价所得的总数全归香槟,按票数分得,每票得若干。比如六马共卖一百张票,那就是五十元。香槟马假如是第一马,买的有十票,那每票就派着十元。今天一共举行三赛,两次普通,一次“跳浜”我们赢得了两块钱,也算是好玩。
第二个六月二十五:今天可纪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国饭,一碗汤是鲍鱼鸡片,颇可口,另有广东咸鱼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饭,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对中国人;男姓李,女姓宋,订了婚的,是广东李济深的秘书;今晚一起吃饭,饭后又打两圈麻将。我因为多喝了酒,多吃了烟,颇不好受;头有些晕,赶快逃回房来睡下了。
今天我把古董给文伯看:他说这不行,外国人最讲考据,你非得把古董的历史原原本本的说明不可。他又说:三代铜器是不含金质的,字体也太整齐,不见得怎样古;这究竟是几时出土,经过谁的手,这都得有。凡是有名的铜器在考古书上都可以查得的。这克炉是什么时代,什么铸的,为什么叫“克”?我走得匆促,不曾详细问明,请瑞午给我从详(而且须有根据,要靠得住)即速来一个信,信面添上——“via seattle”,可以快一个礼拜。还有那瓶子是明朝什么年代,怎样的来历,也要知道。汉玉我今天才打开看,怎么爸爸只给我些普通的。我上次见过一些药铲什么好些的,一样都没有,颇有些失望。但我当然去尽力试卖。文伯说此事颇不易做,因为你第一得走门路,第二近来美国人做冤大头也已经做出了头。近来很精明了。中国什么路货色什么行市,他们都知道。第二即使有了一买主,介绍人的佣金一定不小,比如济远说在日本卖画,卖价五千,卖主真到手的不过三千,因为八大那张画他也没有敢卖,而且还有我们身份的关系,万一他们找出证据来说东西靠不住,我们要说大话,那很难为情。不过他倒是有这一路的熟人,且碰碰运气去看。竞武他们到了上海没有?我很挂念他们,要是来了,你可以不感寂寞,家里也有人照应了;如未到来信如何说法,我不另写信了;他们早晚到,你让他们看信就得。
我和文伯谈话,得益很多。他倒是在暗里最关切我们的一个朋友。他会出主意,你是知道的。但他这几年来单身人在银行界最近在政界怎样的做事,我也才完全知道,以后再讲给你听。他现在背着一身债为要买一个清白,出去做事才立足得住。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一个大傻子;因为他放过明明不少可以发财的机会不要,这是他的品格,也显出他志不在小,也就是他够得上做我们朋友的地方。他倒很佩服娘,说她不但有能干而有思想,将来或许可以出来做做事。在船上是个极好反省的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wake up的必要。上海这种疏松生活实在是要不得,我是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也叫爸娘吐气。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种种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曼,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学画和读些正书。要来就得认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实的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
摩亲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