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与小僧”(oshotokozo),在中国应称为方丈与沙弥或是师父与徒弟,这里是一部书的名字,所以保留原称,没有改动。原书在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出版,中田千亩所著,题云“杜人杂笔”第一篇,其二为《傻媳妇呆女婿》,三为《和尚与檀那》,似未刊行,书均未见。中田于一九二六年著有《日本童话之新研究》,当时曾得一读,此书则未知道,近时看柳田国男著《退读书历》,其中批评集的第二篇系讲《和尚与小僧》者,始托旧书店找得一册。柳田原文云:
“古时候在一个山寺里住着一位和尚与小僧。
第四,我们所特别有所感动者,这民族所有的千古一贯的或可称为笑之继承是也。例如三百年前安乐寺的策传大德(案即古笑话书《醒睡笑》的著者)当作某和尚的弱点某小僧的机智记下的故事,把他译作现代语讲给人听,那么昭和时代的少年也将大笑。而其故事的型式,则原只经历小小的变更,直从悠远的大过去继续而来,使天真烂漫元气旺盛的少年们悦耳怡情以至于今也。
第二,在书店总不会有祈愿损失的,虽说是笃志,使其敢于把此书问世的却显然是时代之力。连那‘和尚与小僧’都出书了。吾徒亦可以安心矣。此乃愉快的这回新发见之一也。
第三,我们生涯中最是个人的部分,即是为祖母所抱而睡于一隅的时代的梦幻,乃是如此的与万民共同的一重大事件,此真非互相讲谈不能了知者也。假如没有中田君,那么我们的童年所仅得而保存的那宝贵的昔时,将为了无谓的怕羞的缘故而永久埋没了亦未可知。时世诚是一个山寺里的和尚也。将因了那明敏的小僧而看破——启发的事情在此后亦自必很多耳。
第一,亏得著者着眼注意这种珍奇题目以来能够一声不响地勤劳地继续搜索。若是我呢,大约早已嚷起来了,早已变成青而干瘪了也未可知。然而像这本书却正是成熟了落下的一颗果子。
用这样的文句起头的民间故事,自古及今共集录有百十来篇,据说这还不过是日本国内调查所及的一丁点儿罢了。
柳田氏是现代有名的民俗学者,我把这篇文章全抄译在这里,比我自己来说要好得多,这实在是想来讨好,并不是取巧,不过原来文字精炼,译出来便有点古怪难懂,其中意义我相信却颇丰富,很有足供思索的地方。《和尚与小僧》原分两篇。其一为资料篇,就全国搜集所得百数十篇故事中选出若干,分门别类,为四十二项,各举一二为例。其二为考证篇,内分三章,一佛寺与社会之关系,二和尚与小僧故事考,三结论。此类故事大抵与普通民间传说及童话相似,且其型式亦无大变化,因为其事件不外智愚的比赛,其体裁又多是笑话,只是人物限于师徒,背景亦以僧坊生活为主耳。中国笑话中虽也多以和尚为材料,但这只是让他一个人在社会上出乖露丑,并没有徒弟做陪衬,更不必说有这许多故事可以成一部书,其原因大约是和尚在中国早已堕落成为游民之一,笑话作家取他作材料,第一因为光头异服,其次破戒犯法,兼有秃子与奸夫之德,大有事半功倍之概,至于与其僧伽制度殆无甚关系也。日本国民思想虽然根本的是神道即萨满教,佛教的影响却亦极大,中古以来寺院差不多与基督教会相像,兼办户籍与学校事务,其地位自较庄严,与民间的关系亦自密切,一直维系到了现在。在笑话里,微贱病弱者固然活该倒运,然而在高位者亦复不能幸免,正如“狂言”中出来的侯爷无不昏愦,武士悉是庸懦,于是大方丈也难免是稗沙门,时常露出马脚来,为沙弥所揭破,或者还受制于白衣,这些故事便是《和尚与檀那》集里的材料了。《和尚与小僧》中有一条与汉字有关,今抄录于下:
故事的根本乃是的确的老话,决不是中古的文艺的出产,这只须考察以何物为滑稽之牺牲即可明白了。在人有衰老,亦有世世的代谢。曾获得优越地位的大和尚也会遇见携金枝而来挑战者,不得不去迎敌。师弟长幼的伦理法则当然很为他援助,可是在单纯的客观者的眼里这也同飞花落叶的自然的推移一般,只是很愉快喜欢地看着罢。如‘断舌雀’‘开花翁’的童话里愚者简单地灭亡,两个笨汉的故事里智者无条件地得胜那样,其时还没有可怜这句话,从那个时代起小僧便在那里且与和尚战斗,且为大家所哄笑,为我们的儿童所围绕着,在等待中田千亩氏写这本书的时代之到来了。”
我一读此书,且惊且叹,计有七点。现在且就此栏(案此文原登在《报知新闻》上)行数所许,稍述我的印象。
“和尚吩咐小僧,把酒叫做水边酉,又吩咐他特别在有人来的时候要把汉字分拆了当做暗号讲话。有一天寺里来了两三个客人,小僧便来说道,水边有岛(酉岛日本同读),山上加山如何?假作参禅的样子。和尚答曰,心昔而止。一个客人懂得了他们的意思,便说道,文有口,墙无土。师徒听了搔首不知所对。”这在《醒睡笑》中也有一条,不过和尚系说“一撇一捺夕复夕”,客则曰“玄田牛一”也。
(廿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