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所作《杂诗》之六有句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这种经验大抵各人都曾有过,只是没有人写出来,而且说的这么亲切。其实这也本来是当然的,年岁有距离,意见也自然不能没有若干的间隔。王筠《教童子法》中有一则云:
“桐城人传其先辈语曰,学生二十岁不狂,没出息,三十岁犹狂,没出息。”这两句话我很喜欢,古人说,狂者进取,少年时代不可无此精神,若如世间所称的一味的少年老成,有似春行秋令,倒反不是正当的事。照同样的道理说来壮年老年也各有他当然的责务,须得分头去做,不要说陶公诗中的五十,就是六七十也罢,反正都还有事该做,没有可以休息的日子,庄子曰,息我以死,所以唯年寿尽才有休息。但是,说老当益壮,已经到了相当的年纪,却从新纳妾成家,固然是不成话,就是跟着青年跑,说时髦话,也可以不必。譬如走路,青年正在出发,壮年爬山过水已走了若干程,老年走的更多了,这条路是无穷尽的,看看是终于不能走到,但还得走下去。他走了这一辈子,结果恐怕也还是一无所得,他所得的只有关于这路的知识,说没有用也就没有用,不过对于这条路上的行人未必全然无用,多少可以做参考,不要听也别无妨碍。老年人根据自己的经验,略略讲给别人听,固不能把前途说得怎么好,有什么黄金屋或颜如玉,也不至于像火焰山那么的多魔难,只是就可以供旅行者的参考的地方,想得到时告知一点,这也可说是他们的义务。我们自己有过少年时代,记起来有不少可笑的事,在学堂的六年中总有过一两回几乎除了名,那时正是二十前后,照例不免有点狂,不过回想起当时犯过都为了公,不是私人的名利问题,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当时也听了不少的长者的教训,也照例如陶公所云掩耳不喜,这其实是无怪的,因为那些教训大抵就只是诲人谄耳,不听倒是对的,在此刻还历之年想起四十年前长老的话,觉得不大有什么值得记忆,更不必说共鸣了。这样看来,五十之年也是今昔很有不同,并不是一定到了什么年龄便总是那么的想的。一个人自以为是,本来是难免的,总之不能说是对,现在让我们希望,我们的意见或者可以比上一代的老辈稍好一点,并不是特别有什么地方更是聪明了,只是有一种反省,自己从前也有过青年时期,未曾完全忘记,其次是现今因年岁阅历的关系,有些意见很有改变了,这颇有可供后人参考的地方,但并没有一种约束力,叫人非如此不可。因为根据这个态度说话,说的人虽然觉得他有说的义务,听的人单只有听的权利,不听也是随意,可以免去掩耳之烦,盖唯有长者咶咶而谈,强迫少年人坐而恭听,那时才有掩耳之必要也。昔冯定远著《家戒》二卷,卷首题词中有云:
这个题目本来应该写作国文国语,但是我的意思很偏重在表现这国文国语的汉字上面,所以这样的写了,因而里面所说的话也就多少有点变动,不能与泛论中国国文国语相同。中国自己原来只有这一种文字,上边不必再加汉这一字的形容,大概自从三百年前满洲文进来之后,这才二者对立起来,有如满汉饽饽或满汉寿材之类,汉文这名称乃一般通行,至于汉字则是新名词,却也很适用,所以现在就沿用这名称以表示中国特有的形声文字。这种文字在艺术文学上有什么美点,在教育上有什么缺点,这些问题暂且不谈,因为说来话长,而且容易我田引水,谈不出结论来,现今想说的只是为中国前途着想,这汉字倒很是有用,我们有应当加以重视之必要。这如说是政治的看法,也非始不可,但在今日中国有好些事情,我觉得第一先应用政治的看法去看,他于中国本身于中国广义的政治上有何利益,决定其价值,从其他标准看出来的评价,即使更为客观更为科学的,也须得放在其次。即如汉字,在外国人特别是在文化系统不同的异民族,感觉极难学,又或在学习诵读写作上,也均比较的不容易,这些或者都是事实也罢,但我们只问这汉字假如对于中国本身是合用的,在政治意味上于中国极有利益,那么这就行了,上边所说的诸种缺点都可暂且搁下不论,而且也可以暂不作缺点论。汉字在中国的益处是什么呢,我从前写过一篇文章论汉文学的前途,在附记里说过这一节话:
现代的知识青年关于国文至少要养成这两种能力,一能读懂普通的古书,二能写得出普通的国语文。说到古书,中国的情形与西洋各国颇有不同。西洋的文字是拼音的,三四百年前的书便写得很不一样,而且历史都不远,除希腊拉丁文外,简单的说一句,到了十四五世纪有价值的书才出现,现在早已有了翻译注释本,所以一般读者已无读古书之必要,只有专门学者这才直接去从古文书中探取他的资源。中国则从周朝算起,亦已有三千年,虽然字体渐有改变,却是一直用汉字纪录,如今说起书来,差不多就都是古书,我们要想知道一点本国的历史,思想和文学,须得向这里边去寻求。这一大堆的资料,二三千年来多少人的心力所积聚,说杂乱得难利用,好坏都有,也是实在的事,但总之有这一大堆活的资料可用是极难得的,在世间未有其比,除了特殊的若干古典之外,只须少少查考,大抵现代人都能读懂,至少也可通其大意。假如将来文化发达,整理国故的事业努力下去,那些特殊的古典有如《尚书》内之《盘庚》等篇,都有精美的翻译对照本可看,其他古书都经过校订考证注释,一般入门及工具书也大略完备,读者随处得着帮助,利益自然更大,此刻现在可惜还未能如此,所以青年自己的努力最为重要。上边说普通的古书,其范围也就只是一部分史书,儒家道家的几种主要著作,文学书类,择要阅读而已,只要对于汉字知道爱重,文字方面有一点基本知识,再加上有想知道本国事情及其传统的热心,用心读去,虽无明师亦易自通,并不是怎么困难的事。至于写文章,目的在于传达自己的意思,自然不能使用古文,应当写国语文,那是不成问题的。这个理由并不在于二者之是非而在于能否。我曾说过,我们写文章是想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表达出来的,能够将思想和感情多写出一分,文章的力量即加增一分,写出得愈多便愈好。文字乃是一种工具,看那种适用便是好的,本来古文或语体都可以用,这里的问题是要看我们是否能用,那一种用的合适罢了。我们在书房里念过十年以上经书的人,勉强写古文也还来得,可是要想像上边所说那样写出传达意思的文章,觉得力有未逮,梁任公的论说与林琴南的小说翻译,总要算是最好的了,我们是写不成,但同时也不能感觉满意,至少在现今有别的写法可用的时候。那么用白话文么,这也未必尽然。说写白话文,便当以白话为标准,而现在白话的标准却不一定,可以解作国语,也可以解作方言,不如说是国语,比较的有个准则,大抵可解释为可用汉字表示的通用白话。他比起方言来或者有些弱点,但他有统一性,可以通行于全中国,正如汉字一样,我们并非看轻方言与拼音字,实在只是较看重国语与汉字,因为后者对于中国统一工作上更为有用。倘若中国政治统一,文化发达,人人能读能写用汉字的国语文,此外更能使用拼音字的方言,那也是很好的事情,鄙人虽老且懒,自己未能再去练习,想写什么越语文学,但对于此现象也很高兴,那是无可疑的。以上两节说的都有点旧式亦未可知,但是,所以说的旧式的原因如蒙读者所谅解,则话虽不时新而意不无可取,至少也总是诚实耳。十三日。
我觉得现代青年对于外国语的兴趣远不及老前辈的那么热烈深厚,这是很可惜的事。所谓老前辈,当然不是鄙人这一辈的人,说的是前清同治光绪时代的人物,以年纪论,到了现在总该有八十上下了吧,他们虽然有大半世生在前朝,但其学术上的功绩留在民国的却很不少,如今且举二人为例,有如蔡元培与罗振玉。他们的学业这里也不必细叙,大家大抵都已知道,我只想说说他们与外国语的关系。据罗君《集蓼编》所说,光绪戊戌在上海设东文学社,以东文授诸科学,时中国学校无授东文者,入学者众,王国维氏即在其中,罗君时年已三十三矣。蔡君传略中云,戊戌与友人合设一东文学社,学读和文书,是时年亦三十三岁,及丁未赴柏林,始学习德语,则年四十二。这几位老先生有了相当的年纪,却是辛辛苦苦地要学外国语,是什么缘故呢。在那时候,知识阶级中间有一种忧虑,怕中国要被外人瓜分,会得亡国灭种,想要找出一条救国的路来,这就是所谓新学,而要理解新学又非懂得外国语不可。这亡国的忧虑与救国的方法在现今的人看来以为何如,那是别一问题,当时却是诚实的相信的,做新学八股的自然也并不是没有,但有些人总是切实的做去,在学习困难的时代努力去追求,这种精神是很可佩服的。时光荏苒的过去,离开戊戌已有四十六年之久了,外国语的需要加添,学习的机会亦很多,如在中学须习外国语二种,大学又至少加一种,成为必修的功课,可是学习的兴致却反而减退了。这仿佛有如看报,在五十年前,关心国事的人都觉得非通时务不可,而其唯一方法在于看《申报》,在东南水乡的人定得《申报》展转送到,大概已在半个月二十天之后,亲友好事者又争相借看,往往一两月前的报纸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到了近时,对于报纸的信仰也渐减退,固然还是人手一张,可是看报的意思已经与以前不同了。这是时势变迁的关系,或者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总之是可惜的,至少是关于外国语的问题,希望青年再加考虑,多分出一点力气来从事学习。专靠从外国语去求得新学以救国,这个想法或者是太简单太旧一点了也未可知,但是为求知识起见必须多学外国语,这总是无疑的,大家即使未能十分积极的去做,在学校里必修的这一部分既然有学习的机会,总须得竭力的学,一面完了学校的功课,一面也于自己大有利益。我曾经说过:“我的杂学原来不足为法,有老朋友曾批评说这是横通,但是我想劝现代的青年朋友,有机会多学点外国文,我相信这当是有益无损的。俗语云,开一头门,多一路风。这本来是劝人谨慎的话,如今借了来说,学一种外国语有如多开一面门窗,可以放进风日,也可以眺望景色,别的不说,总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吧。”上边的意思是说借了外国语的帮助多读些书,知识见解益以增进,一般的利益很是不小,若是研究专门学问,外国语自然更是重要,这里无须多说了。十四日。
我们说看国史有如查阅先人的行状和病时的脉案,那么动植物也够到上说是远年的老亲,总之不是全没有什么关系的,只有矿物恐怕有点拉不上罢了。普通性教育的书,要使儿童理解两性生殖的原理,大抵都是从动植物讲起,渐渐的到了人类,不但可以讲得明净而有兴趣,实在也是自然的顺序。手头有两册西文的小书,其一名曰“性是什么”,他先从单细胞的动植说起,随后一面讲到苔类以及显花植物之生殖,一面接着说过的阿米巴讲到水螅,以后是蚯蚓,蛙,鸡和狗,末了才是人类。其一名曰“小孩是怎么生的”,从风媒花虫媒花说到鱼,鸡和狗,以至于人类,文章更是浅明美丽,适于儿童的阅读,曾见中国译本,原本的醇雅不免稍有损失。这两种书都是以博物的资料为性教育之用,再放大了来说,生物学的知识也未始不可以为整个的人生问题研究之参考资料。在好许多年前我曾这样说过,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做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比阿洛支,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这话似乎说的太简括一点,但是我至今还是这样想,觉得知道动植生活的概要,对于了解人生有些问题比较容易,即使只是初中程度的博物知识,如能活用得宜,也就可以应用。分类的一部分看去似不甚重要,但是如《论语》上所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与读诗有关,青年多认识种种动植物,养成对于自然之爱好,也是好事,于生活很有益,不但可以为赏识艺文之助。生理生态我想更为重要,从这里看出来的生活现象与人类原是根本一致,要想考虑人生的事情便须得于此着手。我在谈中国的思想问题中曾说过:
我们希望大家活用关于动植物的知识,还有关于人身生理的一部分未曾说及,现在便想来利用这些知识了。希腊哲人教人要知道你自己,这从那里知道起呢,自己的这个身子,总是第一应该知道的吧。古人虽有求知之心,而少此机缘,虽然古来胡乱杀人,却没有学术的解剖,前清道光时王清任想要明了内脏的位置,还只得到丛塚里去察看,真可以说是苦学了。自从西洋的医士合信氏给我们译出《全体新论》以来,这件事也就不很困难,及至学校开设,生理卫生列入中学课程里边,有先生按时讲给大家听,考问得不大记得还要扣分数,这样的一来,就是想忘记也很有点难了吧。可是虽不忘记,却是不能活用,也是徒然,我们所虑的便是这一点。在学校书本子上得来了好些的新知识,好像是药材店的许多小抽屉,都一隔隔的收起来,和历来在家庭社会上得来的更多的旧知识,并排的存着,永不发生关系,随时分别拿出来应用。所以学过生理学,知道骨骼脏腑构造的人,有时还仍旧相信旧书上所说的话,例如女人比男人要多或是少一根骨头,古时某人是锁子骨的,或静坐炼气,这气可以从丹田往上行,向顶上直钻出去。本来气这说法在古希腊也是有的,沿至欧洲中世还是如此,因为解剖尸体时发见动脉是空的,以为这是气的管子,自血液循环说成立,这气的通路只限定于呼吸系统之内了。中国种种旧说在以前都是当然的,现今青年已经习得确实的新学说,总当来清算一下子,屏除虚妄,择定一种比较正确的道理,以便有所遵循,勿再模棱两可才是。再进一步来说,大家既然有了这些知识,关于医学也该有一种了解,即使不想医病,总当具有关于病与药与霉菌的常识,对于医学的尊重之意。我曾这样说过,医疗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犬猫之自舐其创是也,但其发达为活人之术,无论是用法术或方剂,总之是人类文化之一特色,虽然与梃刃同是发明,而意义迥殊,中国称蚩尤作五兵,而神农尝药辨性,为人皇,可以见矣。医学史上所记便多是这些仁人之用心,不过大小稍有不同,我看了常不禁感叹,觉得假如人类想要找一点足以自夸的文明证据,大约只可求之于这方面吧。我最佩服巴斯德于德法战争中间从啤酒里研究出了霉菌的传染,这影响于人类福利者不知既极,外科伤科产科因了消毒的完成,内科因了预防抗毒的发达,一年中不知道要救助了多少人命,这个功德恐怕近世的帝王将相中没有人能及。有西洋医生说,人类的敌人只是霉菌,须得大家联合起来歼灭他才好。这话是很不错的,所以我拿了来转送给本国青年。在七百年前有张从正写了医书十五卷,名曰“儒门事亲”,意思是说事亲者当知医,此书应当一读。其实这岂只是事亲,对于自己及家属以至社会,医与药的常识也都是必要,学校里没有习得的机会,只好自己去找,本国和外国文的都可应用。中国古时医学也曾发达过,可以与希腊罗马相比,可是到了近代便已中绝,即使旧说流传,而无法与现今之生理病理以及霉菌学相连接,鄙人不懂玄学,听之茫然,故在医学一方面,对于国粹了无留恋,所希望大家获得者乃是现代医学的知识,若是医者意也一派的故事只是笔记的资料,我看了好些叶天士薛生白的传说,觉得倒很有趣,却是都不相信也。二十四日。
在这个时候,假如劝青年来念佛经,不但人家要骂,就是说话的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不过我这里所说的是读佛经,并不是念佛诵经,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经固然是教中的圣典,同时也是一部书,我们把他当作书来看看,这也会于我们很有益的。《旧约》是犹太教基督教各派的圣书,我们无缘的人似乎可以不必看的了,可是也并不然。卷头《创世纪》里说上帝创造天地,有云:
国民常识中重要的一部分是国史的知识。据学校里的先生们说,现今学生的本国史的知识却是很缺乏,正是很不幸的事。本来在小学和初中高中,历史教过三转,总该记得一个大概了,但是结果似乎并不好,这是什么缘故呢。或者因为学校太重考试之故吧,听讲的只为应考起见,勉强记忆,等到考过得了分数,便又整个的还给先生了,这也说不定。从前我们在书房里只念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却是不能理解,史鉴随意阅看,并不强迫,倒反多少记得,虽然那时所用的只有《纲鉴易知录》,《通鉴辑览》这一类的陋书,却也能够使我们知道国史的概要。《论语》是勉强读了的,所以到了中年以后,才来寻找《论语正义》,《论语后案》诸书,从新想理会他的意义。由此看来,这原因是很简单的,当作功课做的时候难得发生兴趣,课外又没有资料与机会诱导人去接近史书,说是在学校读书若干年,而史的知识非常缺乏,那是不足怪的。我们并不说史书是怎么了不得的宝贝,所以非读不可,实在只因国民对于本国的历史须得知道一个概要,深觉得现在这种情形虽然是无怪的,却也是可虑的事,极有救正之必要。有人编成一种适用的简要的通史,可以当参考书也可以做课外读物,自然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件事急切难以希望实现,那么目下的还是在于青年自己努力,找旧材料来姑且应用。没有多大时间读书,或是专心理工方面的人,去找一部比较详明的,例如吕思勉先生编的《本国史》,用心看过一遍,大抵也就够了吧,若是文科系统的不必说了,就是别的人,只要有点时间或兴趣读书的,都应当在这方面多用力,获得国史的知识愈多愈好。这件事似乎也不很难,史学固然是个专门,但如为求常识而读史书,却是别一条路,从看小说也可以走得通的。我曾说过,由《西游记》《水浒传》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入文言的径路。《聊斋》之后,经过了《夜谈随录》一派,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两派都已经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小说本来说是稗史,假如看到《世说新语》,《宋琐语》,那已是正史的碎片,读史的能力与兴味亦已养成矣。本来读古文也一样的可以养成读史的能力,不过我不赞成这样做,因为一染了史论的习气,便入了邪道,对于古人往事随意乱道,不但不能从史书得到什么益处,反而心粗气浮,误事匪浅。假如先有了读野史的兴趣,再看正史,他还守着读书的正当态度,不想去妄加判断,只向书中去求得知识,其结果总是无弊的。这种知识,除通史之外还应注意于近代的一部分,据我的意思,宋元至清最为重要,这一千年中不但内忧外患最多,深刻的显露出中国的虚弱情形,就是文化思想,不论是好是坏,也是从两宋起发生转变,造成现在这状态的,所以治史学的人或者觉得上古史有许多未开发的地方,值得研究,若在我们则情形不同,所应注重的倒反在于近代。古人以史为鉴,就是说当作镜子用,孔子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镜子同样的可以照美丑,但史鉴的意义渐偏重于鉴戒,这与巴枯宁的话相似,看历史是教我们不要再这样,也是很好的意思,不过说到劝戒便须先定善恶是非,又要走到史论一路去,不很妥当,我们的须得是别一种态度,连鉴戒这一层也都搁起,就只简单的想要知道本国过去的这些事情。我们不先假定知道了有什么用处,其理由只是有知道之必要,正如一个人有知道他的父亲祖父的事情之必要一样。祖父的长寿未必足为荣,父亲的死于肺病也未必是辱,不过在为子孙者这不是没有关系的事,他知道了于生活方针上很有参考的价值,那么用处到底还是有的。我们看见国史上光荣的事固然很高兴,有些扫兴的大小事件,看了扫兴原是当然,但是也不可不注意,而且或者应该反而多加注意才是,这有如说到先人的病与死的地方,要知道其事虽在过去多年之前,同家族与同民族的都是一样,在精神与体质上都有一种微妙的联系,最值得我们的深思与反省。奉劝青年读国史,这意思是极平凡的,只有末了这一节算是个人私见,聊表献芹之意,芹不足贵,但请承受这里的一点诚意耳。二十日。
中国旧书史部地理类中有杂记一门,性质很是特别,本是史的资料,却很多文艺的兴味,虽是小册居多,一直为文人所爱读,流传比较的广。我想这于现代青年也不是没有益处的,颇想劝大家找一点当课外读物去看也好。这一类书里所记的大都是一地方的古迹传说,物产风俗,其事既多新奇可喜,假如文章写得好一点,自然更引人入胜,而且因为说的是一地方的事,内容固易于有统一,更令读者感觉对于乡土之爱,这是读大部的地理书时所没有的。大约在三四十年前,中国曾经提唱过乡土志,还编成几种教本,要在中小学校讲授,养成爱乡心以为爱国的基本,这个意思是很好的,只可惜同别的好些新意思一样,不久就渐渐消灭,没有留下一点儿成绩。新的乡土志将来让我们希望再有一天会得复兴起来,从新编纂出好书来,现在暂且利用一部分旧书,姑且称为风土志零本,小学无可如何,请中学以上的青年随意看看,也是好的。我的本意实在是想引诱他们,是的,我老实的说引诱,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这冷僻的小路上稍为增加几个行人。专门弄史地的人不必说,我们不敢去劳驾,假如另外有人,对于中国人的过去与将来颇为关心,便想请他把史学的兴趣放到低的广的方面来,从读杂书的时候起离开了廊庙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渐与田夫野老相接触,从事于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这种研究须有切实的训练,还是日后的话,我们现在只是说起头的预备,有如起讲写下且夫二字,不过表示其有此意思而已。再说古来地理杂记,我觉得他好,就是材料好,意思好,或是文章好的,大约有这几类,都可以看得。其一是记一地方的风物的。单就古代来说,晋之《南方草木状》,唐之《北户录》与《岭表录异》,向来为世所珍重。中国博物之学不发达,农医二家门户各别,士大夫知道一点自然物差不多就只靠这些,此外还有《诗经》《楚辞》《尔雅》的名物笺注而已。其二是关于前代的。因为在变乱之后,举目有山河之异,著者大都是逸民遗老,追怀昔年风景,自不禁感慨系之,其文章中既含有感情分子,追逐过去的梦影,鄙事俚语悉不忍舍弃,又其人率有豪气,大胆的抒写,所以读者自然为之感动倾倒。宋之《梦华》《梦粱》二录,明之《如梦录》,《陶庵梦忆》,都是好例。其三是专讲本地的。这本来可以同第一类并算,不过有这一点差别,前者所记多系异地,仿佛用了惊异的眼来看,有点异域趣味,后者则是对于故乡或是第二故乡的留恋,重在怀旧而非知新。我们在北京的人便就北京来说吧。燕云十六州的往事,若能存有记录,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可惜没有什么留存,所以我们的话也只好从明朝说起。明末的《帝京景物略》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即使后来有《日下旧闻》等,博雅精密可以超过,却总是参考的类书,没有《景物略》的那种文艺价值。清末的书有《天咫偶闻》与《燕京岁时记》,也都是好的。民国以后出版的有枝巢子的《旧京琐记》,我也觉得很好,只可惜写得太少耳。近来有一部英文书,由式场博士译成日本文,题曰“北京的市民”,上下两册,承他送给我一部,虽是元来为西洋人而写,叙述北京岁时风俗婚丧礼节,很有趣味,自绘插图亦颇脱俗。我求得原本只有下册,原名曰“吴的阅历”,罗信耀著,可惜没有汉文本,不然倒也是好书,比古书还更有趣些。我写笔谈总想不要太主观,不知道能否做到,这回却是自己明白,不免有多少私见。古人曾说,有乡下老吃芹菜觉得很美,想去献给贵人,贵人放到口里去只觉得辣辣的,我所做的有点相像也未可知。但是水芹菜现在吃的人很多,因此不妨引以自慰,我的芹菜将来也会有人要吃的吧。
“饮食以求个体之生存,男女以求种族之生存,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进化论者所谓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过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单纯的,只要达到生存的目的便不问手段,只要自己能够生存,便不惜危害别个的生存,人则不然,他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达到目的,须得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同样的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独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即此也。”中国国民的中心思想之最高点为仁,即是此原始的生存道德所发达而成,如不从生物学的立脚地来看,不能了解其意义之深厚。我屡次找机会劝诱青年朋友留意动物的生活,获得生物学上的常识,主要的目的就在这里。其次是希望利用这些知识,去纠正从前流传下来的伦理化的自然观。我们只要一翻开书本,自周朝以至清末,前后二千年间,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的,记着好许多怪话,如雀入大海为蛤,腐草化为萤,蚯蚓与阜螽为偶等,又如羔羊跪乳,乌反哺,枭食母等,皆是。第一类只是奇怪罢了,第二类乃很荒谬,二者虚妄不实虽然相同,后者更要不得,歪曲事实,假借名教,尤为恶性的也。略知动物生态的人,自能明了小羊不跪不便吃奶,乌无家庭,无从找寻老乌,枭只吞食小动物,不能啄食母肉,可以不至于上他的当。人禽有别,人类自有伦理,不必通行及于禽兽,此类虚饰无实之词亟宜清除,以存真相,我们人类不必太为异物操心,只须自己多多反省,勿过徇私欲,违反自然,多做出禽兽所不为之事,如奴隶及卖淫制度等,斯已足矣。
“少年性快,老年谆谆之言,非所乐闻,不至头触屏风而睡,亦已足矣,无如之何,笔之于书,或冀有时一读,未必无益也。”冯君写《家戒》,说的是这么明达,我们对青年朋友说话,自然还该客气,仔细想来,其实与平辈朋友说话也无什么不同,大抵只是话题有点选择而已,至于需要诚实坦白本是一样,说的繁简或须分别,但是那也只是论理当如是,却亦不能一定做到也。民国三十三年十二月十日十堂自记。
“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到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此处说理而能与美和合在一起,说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又有把意思寄托在故事里的,虽是容易堕入劝戒的窠臼,却也是写得质朴而美,只觉得可喜,即或重复类似,亦不生厌,有如读唐以前的志怪,唐代的传奇文只有少数可以相比。这一类书本来不少,不过长篇或是全体用偈时也不大相宜,大抵以《百喻经》一类的譬喻经,《杂宝藏经》,《贤愚因缘经》,《六度集经》等为最适于翻读,我也未能保证看了一定有什么益处,总之比读俞理初所谓愚儒的愚书要好得多。根据个人的经验来说,在四十年前读了《菩萨投身饲饿虎经》,至今还时时想起,不曾忘记。从前杂览的时候,曾读柏拉图记梭格拉底之死,忒洛亚的女人们的悲剧,以及近代人的有些著作,经过类似的感动有好些回,可是这一次总是特别的深而且久,却又是平静的,不是兴奋而是近于安慰的一种影响。这是宗教文学的力量吧,虽然我是不懂宗教的。我记起《投身饲饿虎经》来的时候,往往连带想到《中山狼传》。这传不著撰人名氏,我在《程氏墨苑》中见到,题宋谢枋得,又见《八公游戏丛谈》中题唐姚合,恐怕都是假托,只是文章却写得有意思。看了这篇文章不会得安慰,但也是很有用的,这与上边的经正是两面,我们连在一处想起来,有如服下一帖配搭好的药,虽苦而或利于病也。二十九日。
“中国民族被称为一盘散沙,自他均无异辞,但民族间自有系维存在,反不似欧洲人之易于分裂,此在平日视之或无甚足取,唯乱后思之,正大可珍重。我们翻史书,永乐定都北京,安之若故乡,数百年燕云旧俗了不为梗,又看报章杂志之记事照相,东至宁古塔,西至乌鲁木齐,市街住宅种种色相,不但基本如一,即琐末事项有出于迷信敝俗者,亦多具有,常令览者不禁苦笑。反复一想,此是何物在时间空间中有如是维系之力,思想文字言语礼俗,如此而已。汉字汉语,其来已远,近时更有语体文,以汉字写国语,义务教育未普及,只等待刊物自然流通的结果,现今青年以汉字为文章者,无论地理等等距离间隔如何,其感情思想却均相通,这一件小事实有很大的意义。旧派的人,叹息语体文流行,古文渐衰微了,新派又觉得还不够白话化方言化,也表示不满意,但据我看来,这在文章上正可适用,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上的成功,助成国民思想感情的连络与一致,我们固不必要褒扬新文学运动之发起人,唯其成绩在民国政治上实在比较在文学上为尤大,不可不加以承认。”我在这里再补充几句,我们最大的希望与要求是中国的统一,这应从文化上建立基础,文字言语的统一又为其必要条件,中国虽有好些方言系统,而综合的有国语以总其成,以有极古的传统的汉字纪录之,上贯古今,旁及四方,思想礼俗无不通达,文化的统一赖以维持,此极是幸事也。假如没有这汉字,却用任何拼音文字去写,中国的普通国语文便无法可以读懂,势必须拼写纯粹方言,此在拼写方面或可满意,通行地域亦自有限定,其结果即是文字言语之分裂,一方言区域将成为一小国,中国亦即无形的分裂了。现今的国语与文诚然未为完善,汉字的使用亦有艰难之点,唯因其有维系文化的统一之功用,政治上有极大意义,凡现在关心中国前途的人都应注意予以重视。这个责任首先落在知识阶级尤其是青年的身上,大家应当意识的尊重汉字,重要之点约有三端。其一是学术的研究。在大学不必说了,就是在中学也当注意文字学,明了汉字形体的大概,不但可为将来专攻的基本,对于文字构造感到趣味,亦有利于学习文章。其二是适合的书写。古今雅俗,字体不一,各有所宜,用不得当,即可成为别字。须先学得一般通用写法,以应实用,其俗字简笔,约定俗成者,亦应知悉,再加以文字学上的若干古字,随宜用入,以有书卷气为度,便不致误。其三是正确的使用。一个个的汉字,都精细的考虑,照着要说的意思排列下去,有如工女穿珠,要粒粒都有着落,变成整串的东西。世俗敬惜字纸,希望文昌垂佑,盖出于科举时代之迷信,殊为可笑,今特对于祖国文字致其珍重之意,则固是合理的事也。
“上帝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各从其类,并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上帝看着是好的。”这一节话如说他是事实,大概有科学常识的人未必承认,但是我们当作传说看时,这却很有意思,文章也写得不错。中国讲盘古的故事,仿佛是拿着斧凿在开矿,还有女娲炼石补天的事,无论怎么听总只像童话,但因此也就令人舍不得,所以虽然搢绅先生难言之,却总是留传着,有人爱听,也有人不厌重复的说。佛经里的故事也正是如此,他比《旧约》更少宗教气味,比中国的讲得更好,更多文学趣味,我劝人可以读点佛经,就是为这个缘故。中国文人著作,据私见说来,唐以前的其文章思想都有本色,其气象多可喜,自宋以后便觉得不佳,虽然别有其他好处亦不能抹煞。总之我对于两晋六朝人的作品很有点儿喜欢,只是这一段落三百年间著作不算多,那么把佛经的一部分归到里边去,可以热闹不少,也是合理的事。我曾赞扬这些译文,多有文情俱胜者,鸠摩罗什为最著,那种骈散合用的文体当然是因新的需要而兴起的,但是恰好的利用旧文字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一种成就。至于经中所有的思想,当然是佛教精神,一眼看去这是外来的宗教,和我们没甚关系,但是离开凡人所不易领解的甚深义谛,只看取大乘菩萨救世济人的弘愿景行,觉得其伟大处与儒家所说的尧禹稷的精神根本相同,读了令人感激,其力量似乎比经书还要大些。《六度集经》中云:
我如要来谈梦,手边倒也有些好材料,如张伯起的《梦占类考》,晒书堂本《梦书》,蔼理斯的《梦之世界》,拉克列夫的《梦史》等,可以够用。但是现在来讲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呢。这里所谓梦实在只是说的希望,虽然推究下去希望也就是一种梦。案佛书上说,梦有四种,一四大不和梦,二先见梦,三天人梦,四想梦。西洋十六世纪时学者也分梦为三种,一自然的,即四大不和梦,二心意的,即先见梦,三神与鬼的,即天人及想梦。现代大抵只分两类,一再现的,或云心意的,二表现的,或云感觉的。其实表现的梦里即包括四大不和梦,如《善见律》云,眠时梦见山崩,或飞腾虚空,或见虎狼狮子贼逐,此是四大不和梦,虚而不实。先见梦据解说云,或昼日见,夜则梦见,此亦不实,则是再现的梦也。天人示现善恶的天人梦,示现福德罪障的想梦,现在已经不再计算,但是再现的梦里有一部分是象征的,心理分析学派特别看重,称曰满愿的梦,以为人有密愿野望,为世间礼法所制,不能实现,乃于梦中求得满足,如分析而求得其故,于精神治疗大有用处。此系专门之事,唯如所说其意亦颇可喜,我说希望也就是一种梦,就此我田引水,很是便利。不过希望的运命很不大好,世人对于梦倒颇信赖,古今来不断的加以占释,希望则大家多以为是很渺茫的。希腊传说里有班陀拉的故事,说天帝命锻冶神造一女人,众神各赠以美艳,工巧,媚惑与狡狯,名曰班陀拉,意云众赐,给厄比美透斯为妻,携有一匣,嘱勿启视,班陀拉好奇,窃发视之,一切罪恶疾病悉皆飞出,从此人间无复安宁,唯希望则尚闭存匣底云。希望既然不曾飞出来,那么在人间明明没有此物,传述这故事的人不但是所谓憎女家,亦由此可知是一个悲观论者,大概这二者是相连的也未可知。但是仔细想来,悲观也只是论而已,假如真是悲观,这论亦何必有,他更无须论矣。俗说云,有愚夫卖油炸鬼,妻教之曰,二文一条,如有人给三文两条者,可应之曰,如此不如自吃,切勿售与。愚夫如教,却随即自吃讫,终于一条未卖,空手而回,妻见惊诧,叱之曰,你心里想着什么,答曰,我现在想喝一碗茶。这只是一个笑话,可知希望总是永存的,因为愚夫的想头也就本来是希望也。说到这里,我们希望把自己的想头来整理一下,庶几较为合理,弗为世人所笑。吃油炸鬼后喝茶,我们也是应当想的,不过这是小问题,只关系自身的,此外还该有大一点的希望值得考虑。清末学者焦理堂述其父训词云,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这话说得很好,自身的即是小我的生与生生固是重要,国家民族更是托命的本根,此大我的生与生生尤其应当看重,不必多说道理,只以生物的原则来说也是极明了的事。现代青年对于中国所抱的希望当然是很大而热烈,不过意气沮丧的也未必没有,所以赘说一句,我们无论如何对于国家民族必须抱有大的希望。在这乱世有什么事能做本来是问题,或者一无所成也说不定,但匣子里的希望不可抛弃,至少总要守住中国人的立场。昔人云,大梦谁先觉。如上边所说大的希望即是大梦,我愿谁都无有觉时,若是关于一己的小梦,则或善或恶无多关系,即付之不论可已。民国三十三年,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