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胡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们不要误会,这只有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并不小,即使没有比他们更大。我对于少数的还保有一点儿童的心情的大人们,郑重的介绍这本名著请他们一读,并且给他们的小孩子读。
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他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英国政治家辟忒(pitt)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一个人能够讲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文学家特坤西(de quincey)也说,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大抵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最初是那些近于“无意味不通的好例”的决择歌,如《古今风谣》里的“脚驴斑斑”,以及“夹雨夹雪冻死老鳖”一类的趁韵歌,再进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叙事歌了。英国儿歌中“赫巴特老母和她的奇怪的狗”与“黎的威更斯太太和她的七只奇怪的猫”,都是这派的代表著作,专以天真而奇妙的“没有意思”娱乐儿童的。这“威更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经了拉斯庚的增订,所以可以说是文学的滑稽儿歌的代表,后来利亚(lear)做有“没有意思的诗”的专集,于是更其完成了。散文的一面,始于高尔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历史》,到了加乐尔而完成,于是文学的滑稽童话也侵入英国文学史里了。欧洲大陆的作家,如丹麦的安徒生在《伊达的花》与《阿来锁眼》里,荷兰的蔼覃在他的《小约翰》里,也有这类的写法,不过他们较为有点意思,所以在“没有意思”这一点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够赶得上加乐尔的了。然而这没有意思决不是无意义,他这著作是实在有哲学的意义的。麦格那思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论》上说,“利亚的没有意思的诗与加乐尔的阿丽思的冒险,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义观点的滑稽。他们似乎是说,‘你们到这世界里来住罢,在这里物质是一个消融的梦,现实是在幕后。’阿丽思走到镜子的后面,于是进奇境去。在他们的图案上,正经的〔分子〕都删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儿童喜悦;但是觉着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之永久的儿童的喜悦,却比〔普通的〕儿童的喜悦为更高了。”我的本意在推举他在儿童文学上的价值,这些评论本是题外的话,但我想表明他在〔成人的〕文学上也有价值,所以抄来作个引证。译者在序里说,“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这大胆而公平的批评,实在很使我佩服。普通的人常常相信文学只有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学上又只有莎士比亚是正宗,给小孩子看的书既然不是这一派,当然不是文学了。或者又相信给小孩子的书必须本于实在或是可能的经验,才能算是文学,如《国语月刊》上勃朗的译文所主张,因此排斥空想的作品,以为不切实用,欧洲大战时候科学能够发明战具,神话与民间故事毫无益处,即是证据。两者之中,第一种拟古主义的意见虽然偏执,只要给他说明文学中本来可以有多派的,如译者那样的声明,这问题也可以解决了;第二种军国主义的实用教育的意见却更为有害。我们姑且不论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实在的事物的经验的分子综错而成,但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的这需要的权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人间所同具的智与情应该平匀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刘伯明先生在《学衡》第二期上攻击毫无人性人情的“化学化”的学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对于精神的中毒,空想——体会与同情之母——的文学正是一服对症的解药。所以我推举这部《漫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为人们的父母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人家做这些人的资格了。
对于赵先生的译法,正如对于他的选译这部书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的佩服:他的纯白话的翻译,注音字母的实用,原本图画的选入,都足以表见忠实于他的工作的态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书《镜里世界》能够早日出版。——译者序文里的意见,上面已经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全体看来,却不免是失败了。因为加乐尔式的滑稽实在是不易模拟的,赵先生给加乐尔的书做序,当然不妨模拟他,但是写的太巧了,因此也就未免稍拙了。……妄言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