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先生的《旧梦》将出版了,轮到我来做一篇小序。我恐怕不能做一篇合式的序文,现在只以同里的资格来讲几句要说的话。
大白先生我不曾会见过,虽然有三四年同住在一个小城里。但是我知道他的家世,知道他的姓名——今昔的姓名,知道他的学业。这些事我固然知之不深,与这诗集又没有什么大关系,所以不必絮说,但其中有应当略略注意者,便是他的旧诗文的功夫。民国初年,他在《禹域新闻》发表许多著作,本地的人大抵都还记得;当时我的投稿里一篇很得意的古文《希腊女诗人》,也就登在这个报上。过了几年,大白先生改做新诗,这部《旧梦》便是结果,虽然他自己说诗里仍多传统的气味,我却觉得并不这样;据我看来,至少在《旧梦》这一部分内,他竭力的摆脱旧诗词的情趣,倘若容我的异说,还似乎摆脱的太多,使诗味未免清淡一点,——虽然这或者由于哲理入诗的缘故。现在的新诗人往往喜学做旧体,表示多能,可谓好奇之过,大白先生富有旧诗词的蕴蓄,却不尽量的利用,也是可惜。我不很喜欢乐府调词曲调的新诗,但是那些圆熟的字句在新诗正是必要,只须适当的运用就好,因为诗并不专重意义,而白话也终是汉语。
我于别的事情都不喜讲地方主义,唯独在艺术上常感到这种区别。大白先生是会稽的平水人,这一件事于我很有一种兴味。当初《禹域新闻》附刊《章实斋文集》《李越缦日记钞》之类,随后订为“禹域丛书”,我是爱读者之一,而且自己也竭力收罗清朝越中文人的著作,这种癖性直到现在还存留着。现在固未必执守乡曲之见去做批评,但觉得风土的力在文艺上是极重大的,所以终于时常想到。幼时到过平水,详细的情形已经记不起了,只是那大溪的印象还隐约的留在脑里。我想起兰亭鉴湖射的平水木栅那些地方的景色,仿佛觉得朦胧地聚合起来,变成一幅“混合照相”似的,各个人都从那里可以看出一点形似。我们不必一定在材料上有明显的乡土的色彩,只要不钻入那一派的篱笆里去,任其自然长发,便会到恰好的地步,成为有个性的著作。不过我们这时代的人,因为对于褊隘的国家主义的反动,大抵养成一种“世界民”(kosmopolites)的态度,容易减少乡土的气味,这虽然是不得已却也是觉得可惜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态度,但觉得因此更须感到地方民的资格,因为这二者本是相关的,正如我们因是个人,所以是“人类一分子”(homarano)一般。我轻蔑那些传统的爱国的假文学,然而对于乡土艺术很是爱重:我相信强烈的地方趣味也正是“世界的”文学的一个重大成分。具有多方面的趣味,而不相冲突,合成和谐的全体,这是“世界的”文学的价值,否则是“拔起了的树木”,不但不能排到大林中去,不久还将枯槁了。我常怀着这种私见去看诗文,知道的因风土以考察著作,不知道的就著作以推想风土;虽然倘若固就成见,过事穿凿,当然也有弊病,但我觉得有相当的意义。大白先生的乡土是我所知道的,这是使我对于他的诗集特别感到兴趣的一种原因。
我不能说大白先生的诗里有多大的乡土趣味,这是我要请他原谅的。我希望他能在《旧梦》里更多的写出他真的今昔的梦影,更明白的写出平水的山光,白马湖的水色,以及大路的市声。这固然只是我个人的要求,不能算作什么的,——而且我们谁又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呢。我们生在这个好而又坏的时代,得以自由的创作,却又因为传统的压力太重,以致有非连着小孩一起便不能把盆水倒掉的情形,所以我们向来的诗只在表示反抗而非建立,因反抗国家主义遂并减少乡土色彩,因反抗古文遂并少用文言的字句:这都如昨日的梦一般,还明明白白的留在我的脑里,——留在自己的文字上。
以上所说并不是对于大白先生的诗的批评,只是我看了《旧梦》这一部分而引起的感想罢了。读者如想看批评,我想最好去看那卷首的一篇“自记”,——虽然不免有好些自谦的话;因为我想,著者自己的话总要比别人的更为可信。一九二三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