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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离乡投亲喜逢恩庇 以怨报德惨受奇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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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的人以忠孝二字为天经地义。孝经上说,夫孝者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可见能孝即能尽忠,孝的一字为人生的根本。所以地方上出了忠臣、孝子,不但有司褒奖,闾里增荣,也许要传之史乘哩。

在那宜阳城里有个陈孝子,乡党中莫不赞美敬重,誉为宜阳之光。陈孝子名唤景欧,家住驸马东街,自幼在襁褓中即丧椿荫,家中又无片瓦之覆,一垄之埴,好使他们庇而为生,所以穷苦非常。景欧的母亲毛氏,守节抚孤,含辛茹苦,仗着她十个手指终日织布,赚下钱来度日。

景欧六七岁时,聪颖异常。毛氏是个识字通文的妇女,很具欧母遗风,亲自教他读千家诗,琅琅上口,过目不忘。又教他画荻写字,笔力矫健。凑巧对邻有个秦老先生,学问很好,却恨功名无缘,考到头童齿豁,依然是个白衣。文章憎命,富贵无分,只得在家中开馆授徒。见了景欧这样聪慧,便愿不取束修,教景欧到他馆里去念书。

从此景欧四书五经的读上去。到十三岁上已能斐然成章,对答如流,里中有神童之誉。东邻西舍,而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听得毛氏的机杼声,和景欧的读书声,互相唱和。一灯萤萤,好似忘记了疲倦和睡眠。毛氏见景欧如此用功,心中差觉自慰。景欧对待他的母亲,能尽孝道,凡是母亲所说的话,无不听从。毛氏有时想念丈夫,潸然泪下,景欧却跪在地上,用好语安慰,和颜悦色,无微不至。早上还要代他的母亲工作洒扫,不让老人家多劳。

有一次毛氏生病,卧倒在床,景欧朝夕服侍,目不交睫,医药亲尝,竭诚祷天。果然不到数天,毛氏的病转危为安。渐渐好了。因此大家称呼他为孝子。陈孝子的美名,几乎无人不知。及试时,秦老先生看了他的试作,说道:“此子非池中物也,我一生敲门不中,此子必能一试而捷。”遂抚着他的背心道:“勉之勉之。”等到榜发时,果然名列第一。不但他们母子俩心中快活,连秦老先生也觉得吐气扬眉,在他门下有了一个得意弟子了。再试又中,青得一衿,戚邻啧啧称美,大家说陈氏有子,也不负毛氏灯影机声,苦心抚子的辛劳。

便有方城地方一家姓周的老人,名唤守道,是个宿儒,家中也薄有一些财产。膝下单生一个女儿,芳名芷香,姿容秀丽,体态轻盈,颇有艳名,正在待字之年。乡中一般少年,无不垂涎,到他家门上来乞婚的,踵趾相接。可是周守道择婿綦苛,一一回绝,所以芷香尚没有许下人家。

现在周守道见了景欧才华绝代,孝子神童,一身兼全,当然是一乡的俊士,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大有坦腹东床非此子莫属之意。所以托了一个朋友,向景欧代达他的意思,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庶几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景欧也闻得芷香艳名,自然很是满意。但因老母在堂,不敢擅自作主,遂向他母亲毛氏禀白。毛氏因为芷香出自书礼之家,与自己门当户对,况且景欧虽然学问渊博,青得一衿,然而仍是个寒素子弟,难得有人家肯把爱女下嫁,这种好机会,岂可失之交臂。便向周家来的媒妁询问一遍,很率实的应诺。

周守道十分喜悦,两家文定之后,便忙着择选吉日良辰,要代两人早谐琴瑟之好。周守道代他爱女置办妆奁,必美必精。天孙下嫁,吉士求凰,一乡传为美谈。两人婚后,风光旖旎,伉俪爱好,更是不必多说。而芷香对待姑嫜,尤能体贴夫婿的孝心,晨昏问省,搔痒抑痛,无微不至,大得毛氏的欢心。对此一双佳儿佳妇,自不觉老颜生花,心头甜适。这样似乎景欧已由恶劣困苦的环境,渐渐趋入美满快乐的时日。然而彼苍天者,好像十分吝惜地不肯多给世人享受幸福,与其翼者斩其足,与其角者缺其齿。景欧到乡试的时候,再去考时,却名落孙山了。

景欧唏嘘而归,把自己做的文章底稿给秦老先生披阅。秦老先生读了,拍案大骂道:“盲主师,如此锦绣文章,偏偏不取,屈杀天下英才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竖子得意,贤士无名。吾道衰矣!”发了许多牢骚的话,景欧又去给他的岳父周守道观看,守道也跌足太息不已。

然而芷香却对景欧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他不要灰心,再接再厉,一次不中,再有第二次,不如耐心守候。于是景欧深自勖免,朝夕用功。芷香在旁伴读,往往到宵深始止。和以前他的母亲篝灯纺织,寒夜劝读时,景象依稀,而境地不同了。

哪知第二次考试的时候,景欧依然不售,十分懊丧,以为自己和功名无分。其时秦老先生也已捐馆。周守道说他女婿脱颖太早,以致奇才天妒,命途偃蹇了。从此景欧仕进之心渐渐淡薄,每日吟诗饮酒,聊以自娱。

在宜阳城内有一家著名的酒肆,唤做一壶天。家酿的好酒,遐迩闻名。陈景欧即郁郁不得志,以酒浇愁,遂天天到一壶天来买醉。有一天他在酒肆中,结识了一个能饮能弈的和尚,便是龙门山的黄鹤和尚了。黄鹤和尚代他相面,说他不是个富贵中人,将来另有奇遇。目下命途晦塞,且有祸殃,嘱他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景欧知道黄鹤和尚是隐于佛的奇人,十分相信他的说话。两人顿成了方外之交。

黄鹤和尚喜欢喝一壶天的好酒,时常到宜阳来肆中狂饮。景欧无不奉陪,有时邀到家中,竟日弈棋。景欧也到过龙门寺去,过从颇密。

不料这年冬里,景欧的老母毛氏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病中景欧夫妇朝夕奉侍,调理汤药,十分辛忙。景欧常当天求祷,为母延寿。无如毛氏的病非常厉害,沉疴莫救,不得不抛下儿媳,驾返瑶池了。景欧哀毁不类人形,身体也十分羸瘦,百事消极,哀痛无已。专心代他亡母营葬筑墓于宜阳南门的郊外。

不知怎样的是不是老天故意戏弄他,掘地造墓的时候,忽然掘着了十多巨瓮的金银,真是意外之财,梦想不到的。大家十分惊异,都说是这碧翁翁降福于孝子,可见作善者天必佑之了。

景欧得了这注横财便成了小康之家,把他亡母的墓造得格外完美。设席祭奠的时候又哭道:“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他又筑一卑陋的小屋在墓旁,终年住在墓上,伴他亡母的阴灵,直到一年期满,方才回家。终日戚戚,对人没有笑颜。他说母氏劬劳,做儿子的不报答她的大恩,半途弃养,这个悲恸永不能除掉了。

恰巧其时宜阳令樊摩古是个循吏,知道里邑中出了孝子,又是个博通文学的秀才,所以异常器重,特地亲自到陈家来拜望景欧。景欧方请画家代绘挑灯纺织图,纪念他的亡母。便请樊令题咏,樊摩古是素喜吟咏的,难得有此好题目,就做了一首七言长歌,表扬毛氏的贞节和景欧的纯孝,传诵邻邑,播为美谈。

明年春间,有一天景欧坐在书室里读经,忽然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相见之后,方才认得是亡母毛氏的堂侄毛皆,一向住在方城的,和陈家久已疏远。毛氏在世的时候,毛皆曾和他的妻子到此探望,住了数天而去,以后便没有来过,因此景欧几乎不认识他。又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知道他一定很不得意。彼此问询,才知毛皆在去腊曾遭鼓盆之戚,哀伤异常,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逢回禄之厄把他的庐舍焚为焦土,剩他孑身一人,托庇无门。想起了陈家有亲戚之谊,于是向邻人借了一些盘缠,跑到宜阳来。还没知道他的姑母早已去世呢。

景欧见他情景可怜,遂留在家中,供给衣食,又教芷香出见。毛皆年纪虽轻,礼貌很佳,而且胸中文墨粗通,以前曾在方城衙门里治过刑名之学。景欧许他稍缓,当代谋一枝之栖。因为景欧一则看他的亡母面上,理当照顾,二则宅心仁厚,肯拿赤心来对人,不把毛皆当做外人,视如兄弟一样。在毛皆自然应该如何知恩报德。哪里知道麟鸾其貌者鬼蜮其心,蜀道多崎岖,人心多阴险,实在不可测度得到的呢!

光阴迅速,转瞬间春去夏来,鸣蝉吟风,芙蕖映日。景欧被黄鹤和尚邀至山中去逭暑,约须勾留十天八天,临去时嘱芷香好好照顾门户,又托毛皆代为留心。毛皆诺诺答应,他自景欧去后,长日无事拿着一付牙牌打五关,甚为无聊。

一天他在午后,睡了一个钟头,爬起身来。见炎热的红日,兀自照在西边的墙上,口里觉得干渴,要想出去喝杯酒。无奈身边不名一文,记得景欧临去时,曾给他一千青蚨,对他说,如有缺乏,可向嫂嫂去取。于是他遂走到内室来,却见四边静悄悄地没个人影,芷香的房门闭上,房里有些水声,知道芷香在里面洗浴。

毛皆本是个好色之徒,仗着自己年轻,在方城时常勾引人家妇女,声名狼藉,所以遭逢火灾之后,无地可容,不得已而投奔到此。初来时景欧是个守礼君子,不得不装出假斯文来,外面看去似乎很诚实,实则他很垂涎芷香的美貌,心怀叵测,伺隙而动。但是景欧一直当他是个好人,毫无防闲,任他在宅中穿房越户,如自己手足一般,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

此时他想起那“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正是新承恩泽时”的四句诗来,不由情不自禁,蹑足走至窗下,把舌尖舐湿了纸窗,用手指戳了一个小孔,向里望去。见芷香玉体嫩泽,双乳圆耸,正在浴盆中细细洗拭,这样竟被他看个饱。

芷香方要起身,无意中忽见对面窗上有了一个小孔,小孔外正有一只眼睛向自己身上注视着,不由唬了一跳,桃靥晕红,急忙娇声喝道:“外边何人?”这一喝时窗外的眼睛顿时缩去,便听得细微的足声向外而去。

芷香赶紧穿起衣服,走出内室察看,却见内外阒然无人。心中暗忖宅内并无男子,只有毛皆在客室,莫不是他来窥浴的么?正在狐疑之际,见小婢春兰方洗好了面巾手帕,掇了盆子走来。便问:“春兰你可瞧见有什么人到里边来过么?”

春兰答道:“没有人来呀,小婢刚才到井边去,只见毛皆毛少爷从客室那里走到这边来的,不知道他可曾进来?”

芷香听了,心里明白,便道:“唔,知道了,你去把面巾晾在竿上罢。”自己立在庭中,呆呆思想,想毛皆无枝可栖,穷极来奔,我丈夫怀着好心,把自己人看待他,谁知他竟是狡童狂且之流,有这种卑鄙行为的,以后却不可不防呢。

过了数天,景欧归来,芷香却不敢将真情告诉他听,只说毛皆在此好久,终日坐食,断非善计,最好代他找一个事务做做,好使他不再白赖在这里。景欧听了,以为他妻子算小,不脱妇人家本色,遂漫然答应。

又过了一个月,恰巧有一天,他去拜访樊令,知道衙署中缺少一位幕友,自思毛皆既懂刑名,又会办事,难得有此机会,何不代他推毂。便向樊令说项,樊令因为景欧所荐,深信左传尹公之佗取友必端的故事,所以一口答应,请景欧引他来会面。

景欧大喜,这天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毛皆,毛皆表示很深的感谢。芷香得知也很快慰。次日景欧便引毛皆去见樊令,谈吐之下,很是融洽。从此毛皆便吃了公事饭,做了一位师爷。可是他依然是个无家之人,仍只好住在陈家。

景欧也想待毛皆稍有积蓄,然后可以教他出去自立门户了。毛皆既为幕友,对上对下,都能博得欢心。他每晚归来,仍旧好好敷衍着景欧。色心未死,妄想染指一鼎,往往乘间蹈瑕,向芷香说些风情的话,想勾动芷香的心。可是芷香华如桃李,凛若冰霜,对他不瞅不睬。

但是有一天他的机会来了,景欧有事到开封去,家中无人,毛皆购了一些酒馔回来,要请芷香同饮。芷香哪里肯和他勾搭,伪言腹痛,躲在房中不出。毛皆只得独自痛饮,到二更过后,已喝得有些醉意,性欲冲动,心中只是恋恋于芷香。他想难得有此机会的,岂可失去?可恨她有了这样秀丽的姿色,心肠为何如此淡漠而坚硬。看来要凭我用勾搭的功夫总是难得成功的。好在宅中除了我与她,只有一个烧饭的聋妈子和小婢,何不用强迫手段呢?

想定主意,遂又把酒狂喝,索性喝醉了,使胆子愈壮。等到壶中涓滴不留时,他的兽性发作,把良心蒙蔽住,一切的仁义道德都一古脑儿抛去。立起身来,寻得一团棉絮,塞在衣袋里,穿了短衣,轻轻走出客室,黑暗里摸到厨房中,取过一柄切菜刀,握在手里,听厨房间壁鼾声大作,知道那个聋妈子已是睡熟,更觉放心。一步一步的掩到内室来。忽见庭中有个很长的黑影,在自己面前一晃,不由唬了一跳,一把切菜刀几乎落地,立停脚步,再一细瞧时,原来是一株梧桐树被风吹动了摇曳着,不觉好笑自己为什么这般虚怯。于是壮大了胆子,摸索到芷香的房前,见屋中有灯光亮着,纸窗上以前戳的小孔早已补没了。又用手指刺了一个小孔,向里张望。

只见罗帐低垂,芷香已入睡乡。床前放着一双红色绣花的弓鞋,长不满三寸,只要看了这绣鞋,已使人多么销魂衴魄。毛皆此时色胆包天,什么都不顾了,将手中刀轻轻撬开窗户,双手向窗槛一按,跳进房中。心里却不觉卜突卜突地跳得很厉害,蹑足走至床前,反着手腕,把刀藏在背后,左手掀起帐门一看,见芷香裹着一条玫瑰紫色湖绉的薄被,脸向着里,棠睡方酣。

他便一足踏到床上,轻轻掀起被角,把切菜刀放在枕边,一手将香搂在怀里。芷香蓦地醒来,瞧见了毛皆,不觉大惊,连忙喝道:“你这厮怎样跑到这里来的?还不与我滚出去?”刚要呼唤,只见毛皆很快的将一团棉絮塞到她的口中,再也喊不出了。自己又被他紧紧抱住,不肯放松,那里能够摆脱。

毛皆指着枕边的明晃晃的切菜刀说道:“嫂嫂,你如识时务的,不要抵抗,否则我和你大家一刀,同到地下去做夫妻。须知我已思念你好久了,你也可怜我的,给我享受一些乐趣吧。”于是可怜的芷香在毛皆威逼之下,便如一头被宰的羔羊,一任毛皆蹂躏了。毛皆兽欲发泄之后,兀自搂着芷香,故意说了许多温存慰藉的话,且把塞在芷香口中的棉絮取去。芷香一句话也不答,泪如雨下,湿透了枕的一角。

到将近天亮的时候,毛皆带了切菜刀,走出芷香的房。临去时还对着芷香微笑说道:“请你恕我,以后如有机会,再来幽会,请你再不要坚拒了。”遂走到厨下,把刀放在原处,自到客室中再去畅睡。

芷香受了这个奇耻大辱,独自哭泣了番,很想咬紧牙齿,取白绫三尺,了此一生。继念景欧与自己爱好多年,伉俪甚笃,我若胡里胡涂的一死,非但死得冤枉,景欧悲恸之余,也一定不能再活了。不如以后安谋方法,把毛皆驱逐出门为妙。都是景欧太把好心肠待人了,哪里知道世上歹人很多呢?

从此毛皆见了芷香,嬉皮涎脸,变为狎视态度了。芷香含恨在心,无法报复,伶丁弱质,在淫贼屠刀威吓之下,只得受其奸污。幸亏景欧就回家了,景欧回家后,见芷香面有不欢之色,玉容稍瘦,便问她为了何事不乐?芷香又不敢把这事说出来,依旧含糊过去。

毛皆见了景欧之面,良心上似乎很是惭愧,有些对不住景欧。因为自己遭了灾祸无地可容,方才投奔到这里来,景欧待他一片好心,亲如手足,又代他谋得职业,可算仁至义尽了,自己没的报答他,却反心怀不良,玷污他的妻子,这种事岂是人做的呢?想至此好似芒刺在背,十分不安。但是他的良心早已泯灭,所以恶念一来,如镜子罩着尘秽迷失了本心,反而又想自己如何可以继续向芷香求欢,碍着景欧在家,难达目的,把他看得如眼中钉一般,一等景欧有事出门,他便又去强逼着芷香,干那禽兽的勾当。

芷香畏他如虎狼,只得要求景欧不出门,景欧渐渐也起了疑心。但因芷香是个守妇道的女子,万万不致于受人的引诱,岂知毛皆已用了强横的手段把她奸污了呢?

这时宜阳令樊摩古升任陕西凤翔府职,新任由巡抚新调偃师县知县姓蔡名师霸的来此摄篆。那蔡师霸是个著名的屠伯,在偃师地方严刑峻法,妄戮无辜,自以为善治盗匪,足以媲美汉朝的良吏黄霸,很得上峰的信任。所以此次调来宜阳,上任之初,特地制造了两口木笼,放在县衙门前左右,以示其威。毛皆识得新令尹的意思,极意逢迎。蔡师霸大加赏识,许为亲信。衙署人员新旧更替,而毛皆独能擢升,他的手段可想而知了。

这时芷香便在景欧面前说毛皆新得擢升,所入较丰,可以迁徙出去了。景欧亦以为然,遂和毛皆说了。毛皆口头上虽然答应,可是老虎不动身的尽管一天一天地赖下去,假痴假呆,并不实行迁徙。因为他心中总是恋恋于芷香,不肯离去。

景欧也奈何他不得,不好下逐客之令。恰巧在宜阳南城有座小屋,是景欧前年购置的,以前曾租给一家姓陆的居住,现在姓陆的不日他徙。景欧情愿将这屋子让给毛皆居住。毛皆当然不能推辞,勉强允诺。

过了几天,那屋子空了。景欧先雇人搬了几件应用的家具过去,然后催促毛皆迁徙,毛皆本是个光身,并无多物,经景欧催促不过,只得悻悻然迁去。面子上只好仍旧向景欧夫妇道谢,心里也知道景欧有些厌恶他了。然而不知他自己做了禽兽之事,以致于此。

毛皆迁后,独自用了一个女仆服侍他。当衙门里公事完毕的时候,一个人回到家中,踽踽凉凉的没精打彩,很是无聊。仍旧时常要到景欧那边来,想乘机与芷香一晤,谁知芷香常和他避面不见。景欧又是常在家中的,形格势禁,没有以前的便利了。眼看着景欧夫妇爱好的情景,不免又嫉又恨,常常垂头丧气的归去。心中盘算怎样可以想个妙计,满足他的私欲。

有一天他探听得景欧出城去祭扫他亡母的坟墓,或要住在墓上不回家的。于是他带了数两银子,先到一家绸缎铺,购了一件桃红绉纱的衣料,悄悄地溜到景欧家中,直闯到内室。见芷香正坐在沿窗桌子边缝制衣服,便假意叫道:“嫂嫂,景欧兄在家么?”

芷香见这讨厌的东西又来了,心中最好避去他。可是毛皆早已一脚踏进房中了,不容她不见。只得勉强立起娇躯答道:“他出城省墓去了。”

毛皆笑道:“他是个孝子,常常听得他出去省墓时,一住二三天也有的。我可以乘此当儿和嫂嫂欢叙一番。我自从迁去后,无时无刻不思念。嫂嫂的声音常如在我的耳鼓里,嫂嫂的娇容常如在我的眼帘中,恍恍惚惚,好像我的灵魂常要脱离我的躯壳,飞到嫂嫂这边来。真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不知道嫂嫂也记念我么?”说罢,贼忒嘻嘻地瞧着芷香,等候她的回答。

芷香听毛皆说了这许多佻儇的话,不由两颊绯红,低着头不答。毛皆便将那购来的衣料,双手放在桌上。又对芷香说道:“这一些小东西,是我送给你的,千万请你收了,不要客气。”芷香道:“阿呀,我是不敢当的,请你带回去吧。”

毛皆笑道:“我与你恩情不可谓不深,难道你还要推却么?须知我今天特地专诚来看你的,光阴一瞥即逝,莫辜负了我的美意啊。”一边说,一边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芷香一颗芳心忐忑不住,退倚在墙边,对毛皆颤声说道:“你不要这样无礼,他今天便要回来的,休要害我。”

毛皆冷笑道:“无礼么?不是今天第一次啊!我对你一片爱心,满腔真意,你却总是这样的蝎蝎螫螫,见了我似害怕又似不愿意。唉,究竟不知你怀的什么心?”

毛皆正说着话,只见芷香面色陡变,双目向着室外,露出十分惊惧的模样。接着便听外边脚步声音,回头一看。忽见景欧行地走了回来,心中也不觉大吃一惊。以为景欧总在墓上,不料他回来得这样早。自己又坐在他妻子的房中,有何面目见他呢?正在尴尬的时候,景欧也已见了毛皆,心中也不觉又惊又奇。

他是正直的人,见毛皆擅自闯到他妻子的房中,不该如此无礼。遂向他责问道:“表弟,你为了何事走到这里来?君子自重,想表弟也是吾道中人,怎样的如此失礼呢?”

毛皆涨红了面孔答道:“小弟听说表兄害病,故而前来探望,因为以前走熟的,大家都不是外人,所以一直走到房里来,请你不要见怪。”

景欧道:“谁说我害病呢?真是笑话!”毛皆究竟贼人心虚,遁辞易穷。便向景欧告辞道:“既然表兄不病,这是很好的事。我正有旁的事情要干,再会吧。”说毕便一溜烟地走回去了。

芷香知道这事已瞒不过景欧,心中又气又恼,又羞又怨,双泪早已夺眶而出。走到景欧身边,哭诉道:“毛皆真不是个好人,你把好意待人家,人家却将恶意待你,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毛皆这厮以前早已几次三番来引诱我,调戏我。我总是隐忍着没有告诉你,恐怕伤了你们两人的情感,所以我常常怂恿你,劝你叫他搬出去,就是这个意思。想不到狼子野心,不自敛戢,今天又曾跑来,送我什么东西,我正无法摆脱,幸亏天诱其衷,鬼使神差,你会得早回来的,被你撞见了,也教他无面目再来。我劝你这种亲戚不如早和他断绝了罢。”说毕呜呜咽咽地哭个不住。因为她受过了毛皆的蹂躏,又不能向景欧直说,很觉对不起他。

此时景欧怒火上冲,拍案大骂道:“人之无良,一至于此。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毛皆这厮枉自与我为亲戚,他穷极来奔,我好意收留在家,衣之食之,待如手足,又代他在县衙中谋得一职,总算对他仁至义尽了。这厮却如此无礼,好不可恶,人头而畜鸣,真是人心不可忖度。从此与他绝交,不让他再上我的门了!”又将毛皆放在桌上的东西打开一看,更是气愤,取过一把剪刀,将这一段桃红绉纱剪得一条一条不成样子,掷于地上。

芷香只是哀泣,倒在椅中,十分颓丧。景欧对他妻子说道:“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贞节的,我相信你白璧无瑕。我准听你的话,和他断绝关系,你休要悲伤。”

芷香听了他的说话,虽然景欧是安慰她的,但是似乎有利刃刺到她胸口,愈觉悲伤,越哭得厉害。这时那聋妈子和小婢也已闻声走来,不知其中内幕,还以为他们夫妇之间发生了勃奚谷,在旁东拉西扯的胡乱解劝。景欧又说了许多话,方才把芷香劝住,自己便立刻回到书房中,裁笺磨墨,写了一封极长的信,把毛皆痛骂一顿,声言从此两家绝交,写好后遣人送去。但是心内的气一时难以消灭,对于世道崎岖,人心不古,更使他消极的心进步了一层。然而毛皆却从此足迹断绝,不到陈家的门上来了。

约摸过了一二个月,宜阳城外忽然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盗案。因为北门外有一家姓倪的,是个富康之家,他家的长子倪进德,正在山东兖州府做府吏,可称得既富且贵,为一乡之巨擘。不料漫藏诲盗,象齿焚身。在初一的夜里,突有大伙盗匪,涂着花脸,明火执仗,拥至倪家行劫。

倪家人口虽然不少,可是都不济事的,有的早吓得心惊胆战,东逃西躲,那里能够和强盗抵抗呢?倪翁和两个幼子一个媳妇,都被强盗杀死。还有二、三个下人,也牺牲了他们的性命,跟随老主人同到枉死城里去了。家中箱笼物件抢个精光,呼啸而去。独有倪家的次子躲在厕中得免,事后急忙报官相验,请求追缉盗匪,早早破案。

这件事轰动了宜阳城。宜阳令蔡师霸也觉得此事重大,若不好好办理,恐怕自己的小小前程就要送去了。一面自己带了衙中吏胥仵作子等一行人,赶到倪家来验尸,又向倪家的次子以及逃免性命的下人详细查问一过,照后回到衙中,和毛皆等众幕友商议捕盗之策。以为自己以前任偃师县时,有善治盗匪之名,所以对于此案必求水落石出,速速破案为妙。况且倪进德倘然知道了这个恶消息,当然也一定不能干休。

毛皆便说此次行劫倪家的盗匪大都涂着花脸,且据倪家的下人述说,内中有几个盗匪都是本地口音,可见此次的盗匪必是本地人勾通外来人合伙做的。为今之计,速在本城内外搜查,不难早破。蔡师霸亦以为然,于是传集三班衙役,限令在三天之内必破盗案。捕头们知道这位县令是著名的屠伯,雷厉风行,不能稍假的,遂全体出去加紧缉访。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在本城南门一家小茶馆中,捉到两名地痞,便是盗党的线索。蔡师霸坐堂严审,内中有一个姓刁名二的,别号小青龙,是本地著名的地痞,以前也曾犯过案件,熬不住蔡师霸特置的虎头夹棍的厉害,只得直招。供称这次行劫倪家的盗,是自己勾通而来的,其中首领姓褚名混混,别号尖嘴老鹰,很有武艺,是宜阳方城一带的剧盗,现在正在离宜阳三十余里的小柳树村分赃。

蔡师霸讯得真实口供,便将两人钉僚收监,着令捕役们当日赶到小柳树村去捉拿。谁知盗匪早已闻风远飏了。宜阳城中的人民知道盗案有了线索,纷纷讨论大家都痛骂小青龙作恶多端,为地方之害,只一遭终难免法网了。

景欧闻得倪家的盗案也不胜慨叹。那一天他正和芷香同进早餐,忽然外面来了县衙里几个捕役,要见景欧,景欧心怀坦白,挺身出见,捕役便问:“你是陈景欧么?”景欧道:“正是。”

捕役便取出铁炼,哗啷一声,早对准景欧颈上一套,喝道:“倪家的案破发了。”还有几个捕役遂在宅中搜索,搜到后园见一个花台上泥土有些松动,便掘下去一看,搜出一只大红箱子,箱子里贮藏着七八十两白银和几件衣服,正是倪家的失物。捕役瞪着双眼,又对景欧说道:“人赃俱获,要你到县里去走一遭了。”

此时景欧如堕五里雾中,手足无措,只说:“冤枉,冤枉,怎么样的?”

捕役道:“冤枉不冤枉,你自己去对县太爷说吧。”遂带了景欧和那箱子一起出门去了。

这真是身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又如青天里起了个霹雳,景欧所万万料想不到的啊。

景欧被捕到了县衙,见蔡师霸高坐堂皇,等候他到来审问。当景欧被捕役们拥至堂阶时,蔡师霸急将惊堂木一拍,喝问道:“你就是孝子陈景欧么?”

景欧一揖道:“正是。侍晚不知所犯何罪?老公祖呼唤到此。”

蔡师霸又将惊堂木一拍道:“你自己犯了盗案,还要假做不知,问起本县来么?”

景欧道:“阿呀呀,想我是个文人,一向言行无忤,邻里皆知,哪里肯学盗跖的行为?此事必有冤枉,还请公祖慎重究察。”

蔡师霸冷笑一声道:“你自以为是个儒生,又有孝子之名,便不会做强盗么?未免太欺人了!我与你一个见证,也教你好死心塌地,早早承认。”遂喝令左右快带小青龙上来。便见捕役们带上一个瘦长的汉子来,右眼睛有个小瘤,铁索锒铛,正是小青龙刁二。

刁二一见景欧便道:“陈老爷对不起,实在我熬不下县太爷刑具的厉害,只得招出你来了。”

景欧见小青龙无端硬攀自己,明明是有意陷害,不由大怒,双脚乱跳道:“小青龙,一个人总须有良心,是则是,非则非,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你要苦苦诬陷我呢?”

小青龙道:“唉,你不要这样自己撇清,三十日的晚上你不是许我劫了倪家可以分数百两纹银与我,便叫我到小柳树村去约会尖嘴老鹰褚混混的么?我却上了你的当了,非但数百两银子没有到手,而且连性命也将要不能保了。你却躲在家里很安闲地坐地分赃,到底谁有良心呢?那花坛中间的一只箱子,也是你叫我埋下的,其余尚有许多金银财物,却不知你藏在何处了?”

景欧被气不过,又愤然说道:“你是个地痞,自己犯了盗案,却来诬陷我,真是禽兽不如!好在公祖明镜高悬,自能差别是非。”

蔡师霸冷笑道:“陈景欧,人证与物证俱在,你还要图赖做甚?”

景欧道:“侍晚实在冤枉,想我是读书守礼之人,怎肯犯法?”

蔡师霸道:“你做了个秀才,自以为读书人不犯法。好,我今先革去你的秀才,快快与我跪下,在本县面前还敢狡辩么?”左右差役一迭连声地呼喝,景欧只得忍着气跪下。蔡师霸迫令快招,景欧实在也招不出什么,哪里肯招。

蔡师霸道:“不用严刑,谅你也不肯实说。”吩咐左右抬过那家伙来。堂下一声“是”字,便见四名差役,抬着那虎头夹棍前来,使人见了,不寒而栗。

差役便把夹棍套住景欧,一声吆喝,两下里用力猛拽,景欧是个文弱书生,早已昏了过去。差役把冷水将他喷醒。蔡师霸问他招不招,景欧道:“我实在冤枉,叫我怎样招法?”

蔡师霸道:“你还不肯招么?左右与我再来。”差役们又吆喝了一声,景欧又痛昏了过去。这样三次,景欧再也熬不住了,只得招认。

当景欧招的时候,偶见毛皆正在旁边写录口供,不由叹了口气。毛皆也对景欧看了一眼,面上现出得意之色。蔡师霸见景欧招出尚有赃物在后园桃树之下,便把景欧钉镣收监,又令四名差役快到陈家去起赃物。四名捕役奉了公事飞也似的奔到陈家来,到后园中桃树之下去掘赃物,园中共有三株桃树,一齐连根掘起,但是那里有什么赃物?又把其他的树木一齐掘起,也没有一些东西。又赶到景欧房中搜寻,向芷香逼问,可怜芷香已哭得如泪人一般,也回答不出什么。四名差役搜寻了好多时候,却扑了个空,只得还去覆命。

芷香听说景欧已招认了盗罪,更是痛不欲生,便在这天晚上,在房中自缢了。

这件事又轰动了宜阳全城,大家都说景欧是个孝子,又是个达理闻道之人,怎样会勾通盗匪去行劫倪家?什么人都不相信,都说这是冤枉的,世间决没有此事。但是景欧自己已招认了,没有人敢出去代他伸冤,只怀着怜惜之心,骇异之情罢了。

芷香的父亲周守道,闻此惊耗,赶来探视,见他的爱女业已自缢,抚尸痛哭一场。陈家已无人做主,守道便把芷香的遗尸用棺木盛殓后,便想到监中探问景欧。谁知景欧已被蔡师霸着令站立在木笼中了。

景欧既站了木笼,大家都来围住木笼瞧看,窃窃私语,都说蔡师霸用刑狠毒,景欧为盗是否真实,尚不能一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可怜这位孝子遇了屠伯,屈打成招,竟要死于非命,岂不可惜?

周守道对于此事,也惶惑不解,以为他的女婿平日的言行,足为一乡之善士,怎会犯此盗案。连倪家的人也有些不相信,不知小青龙如何告他出来,大家各自推测,莫知端倪。

原来其中正有大大的黑幕,关键都在毛皆一人身上。毛皆自从被景欧呵斥、贻书绝交之后,再无面目踏上陈家的门。至于要和芷香幽叙的一层,再也没有希望了。心中满腔怨气,没处发泄,常常穷思检想,要把景欧陷害。只因为景欧是个贤孝了,一乡著名,平日又规行矩步,温恭善良,无从寻他的事。

恰巧最近出了这桩大劫案,捉到了小青龙等两个本地流痞,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乘间到狱中去看小青龙,向狱吏诡言自己要盘问小青龙的口供,便把小青龙带到一间密室。教他怎样攀陷景欧,如何如何的说法,务把景欧咬做是个坐地分赃的主谋者,且许他如若攀陷成功,可以保他能够减轻罪名,兔脱他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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