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见了洁民,十分惊骇,张着双臂退后几步,洁民跨出筐子,便对那女子长揖道:“姑娘,千万请你不要声张,救我一命。”
那女子便问道:“你是谁人,为什么藏到我的桑叶筐中去?”
洁民说道:“我姓潘,名洁民,是打虎集中的人,今天出来钓鱼,见这边风景大佳,无意中闯到了这里来,却被贵处村人瞧见,他们必要将我害死,我逃到这里,暂借筐中躲避一下,却有惊了姑娘,多多得罪,还请姑娘大发慈悲之心,不要呼唤,救我出去,今生倘不能报答,来世当为犬马图报。”
女子听洁民说出这话来,惊容乍定,不由对洁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颊上有一个小小酒窝,这一笑足使人销魂荡魄,几使洁民忘记他处身危险之境,立定着身子,静候她的回答。
只听那女子又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我在那边听得高喊捉人,一齐望南边追去,大约他们已追到吉祥桥去了。我瞧你简直可怜,不忍去唤人来害你,但是我也没有法儿救你出去。”
洁民见那女子吐语温和,并无恶意,遂向她谢道:“多谢姑娘的美意,使我感激得很,不知姑娘芳名为何?可肯见告。”
那女子低声说道:“我姓张,名唤雪珍,我父亲张锡朋,便是村中的乡董。今天我恰巧在此采桑,遇见了你。”
洁民又向雪珍作了一个长揖道:“原来是张家姑娘,我总不忘你的大德,现在我要告辞回去了。”说罢,回身拔步要走,忽听雪珍娇声唤他道:“且慢,潘先生你不要跑出这个林子,此刻村中人早已惊动,你走出去时,总要给人家瞧见,你也是跑不掉的,不如等到夜里走出去吧!”
洁民停住脚步说道:“姑娘的话不差,不过在此桑林中,说不定要被人瞧见,依旧不能逃脱。而且连累姑娘也非得计。”雪珍低倒头想了一想,对洁民说道:“潘先生,请你在此少待,我去去就来。”洁民点点头,雪珍遂走出去了。
洁民在林中等了一歇,不见她回来,暗想莫非她用计骗我,去唤人来害我么?继念雪珍态度诚恳,决无意外,我已到此地步,何必多疑。不多时雪珍从西边树后悄悄地踅将过来,把手向洁民招招道:“潘先生请你跟我来吧!”
洁民绝不犹豫,跟着她轻轻走去,走了数十步,早穿出这个桑林,前面有个土阜,四下无人,雪珍领着他,从土阜背后绕道过去。绿树丛中一带黄墙,乃是一个冷落的古庙,庙后有一扇小门,雪珍向两边望了一望,不见有人走过,便推开小门,同洁民闪身走入,又把小门关上了。
里面乃是一个小园。榛莽芜秽,不堪容身,雪珍打前,洁民随后,披荆拂棘的走过小园,从一个回廊中,曲曲折折,穿到一个殿上。洁民见殿上塑着王灵官神像,高举金鞭,十分威严,可是蛛网尘封,像是冷落已久的样子,神龛前有一个大木垫,雪珍指着木垫,请洁民坐地。洁民把一块手帕掸了一掸拜垫上的灰尘,对雪珍说道:“姑娘请坐,我们在此略谈何如?”雪珍点点头,先请洁民坐,洁民也一定要请雪珍先坐,旁边也没有别的可坐之物,于是二人便并坐在拜垫上。
雪珍说道:“潘先生你在此避匿到天晚,可以偷逃出我们的村去。这个庙是个灵官庙,本来很有些香火,有几个道士在此主持,后来因为出了命案,所以被官中封闭,渐渐变成冷落的荒庙了。方才我见有几个村人追你,曾到庙中来搜寻一过,不见你的影踪,才向别处追去。现在我领潘先生来到这里,他们决不防到的,这里又无他人,请潘先生放心吧!”
洁民面上露出感谢的神情,对雪珍说道:“我很感谢姑娘庇护的大德,终身不忘,我想两村的人都是一国中的同胞,有何深仇大恨,竟永久仇敌相视,倘使都和姑娘这般仁慈友好,两下冤仇便可涣然冰释了。”
雪珍两手搓着她的一块粉红色的手帕子,徐徐说道:“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恶风,听说以前为了争田起衅,但是后来早已解决了,两边村人却依旧时时要起流血的恶斗。这许多年来,也不知白白地送掉许多生命,正是为着何来?我虽是一个女子,却很不赞成的,无如能力薄弱,不能劝化村人罢了。”说毕叹了一口气。
洁民道:“我的意思也不主张自己残杀,最好把这可恶的风俗改革去,方是两村人民的幸福。我想从前周文王的时候,有虞芮二国,也是为着争田起衅,两边相持不下。虞芮二国的诸侯遂跑到西歧来,请文王代他们判决。但是他们两个国君行至文王国境中,见耕者让畔,行者让道,许多人民都有温和谦让的态度,他们俩一见之后,自觉惭愧,所以立刻回去,大家和平了事。不再仇视,不再争夺很小的土地了。这样看来,可惜我们村中的领袖没有像虞芮二国之君的人,所以常常要拚着死命,起那无目的的闲斗。”
雪珍微笑道:“不差,可惜当今之世,周文王也没有啊!”洁民觉得她谈吐很是隽妙,不由抬起头来,向她看了一看,雪珍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去。
两人这样静默了好久,只听庭中小鸟啄食的声音,一角残阳,斜照着西边的屋脊上,雪珍立起身来,对洁民说道:“我要去了,恐怕时候长久了,他们要来找我的。潘先生在此等候机会走吧!但愿你平安回家。”
洁民也立起身来说道:“多谢姑娘的恩德。”雪珍又笑了一笑,走出殿来,仍打从回廊走去。洁民随后一路送出去,穿过小园,早到那个小门口,雪珍回身说道:“潘先生,请你不要送了,恐怕给他人撞见,这事情便尴尬哩。”
洁民闻言,立即止住脚步,又向她深深一揖,表示感谢。看雪珍姗姗地走出去了,他又把小门关上,回到殿中,坐在拜垫上等候,很觉无聊,瞑目细思,雪珍的声音笑貌,觉得无一处不可人意,且又温文多情,在乡村女娃中可算得凤毛麟角,不可多得的了,我今天遇见了她,真是天幸,否则我的性命恐怕难以保留的了。
他的脑海中这样回环的思想着,便不觉暮色笼罩,天色渐渐黑暗。他的思潮一止,就急于要想脱险,好容易待到二更相近,但听村犬四吠,村中人此刻大多早已梦入华胥,他遂走至后园小门口,轻轻开了庙门,走将出来。见天上满天星斗,四下里却黑沉沉的没有声音,只闻远处一二狗吠声,其声若豹,不觉微有些惴栗,鼓着勇气,向前边田岸上走去,且喜一路没有撞见人,也没有遇到村犬。他便仍从小木桥上走到自己村中,他的心便安静了许多。走了数十步,见前面有灯笼火把,一群人很快地赶来,两下相遇,他认得这些人有几个是自己家中的长工,其他大半是邻人。
当先跑着的乃是长工潘阿富,一见洁民,便喊道:“好了,小主人回来了,你到哪里去的,怎么到此时才回来,险些儿把老太爷急死了。他在天晚的时候,不见小主人回家,十分焦急,便命我们分头出来寻找。我们走了好多路,这里已跑过一次了,因为在河边发见小主人的钓竿和竹篮,篮里还有一条大鲂鱼,估料小主人必是钓鱼时候走开的。小主人水性又好,决无落水的事。除非走到了张家村里去。那么便危险了。小主人你究竟到哪里去的?”背后的长工和邻人们都这样的向他询问。
洁民暗想,猜是被你们猜着了,可惜我不能把这事老实告诉,不得不说几句谎话了,便答道:“方才我钓罢了鱼,曾走到打虎山上去游玩的,因为走失了路,所以弄到此刻才能回来。”潘阿富道:“险啊,山里野兽很多,倘然遇见了,如何是好?”
大家遂簇拥着洁民,回到家中,潘翁迎着,又惊又喜,便问他到什么地方去的,洁民照样回答,潘翁因洁民幸已安然回来,不曾责备他的儿子,问他肚中饥饿不饥饿,教下人开夜饭出来,给洁民吃,一家人欢天喜地,没有别的话说了。可是从此以后,洁民的心版上已镌着雪珍的影痕,时常想起了,便放不开,惘惘如有所失。
一天,他读书的时候,恰巧他的先生把诗经上的“秦风.蒹葭”三章,细细地讲解给他听,他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觉得这三章诗,好像代他作的,他心中的伊人自然是张家村的雪珍了。张家村虽然只相隔一河,可是因为两边成了仇敌之故,虽近实远,大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况,岂非道阻且长么!然而临流默想伊人的面目,如在眼前,岂非宛在水中央么!所以他读了这诗后,益发思念不已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和雪珍还是第一次邂逅,为什么这样爱慕不能自已呢?
然而为了两边村庄早已结下冤仇,有此一重阻碍,使他没有勇气再跑到张家村去和雪珍相见,一诉别后渴念之忱。时常到他昔日钓鱼之处,怅望对岸,咫尺天涯,对着那清漪的河水,咏着那蒹葭三章之诗,很多感叹,他很想如何能够把两村的宿冤消释,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他自觉没有这种能力,因为乡人大都蠢蠢无智,对他们有理讲不清的,改革风俗,确乎不是容易的事。此念也只好做他的一种幻想而已。
这样光阴过得很快,转瞬由春而夏。有一天洁民下午无事,走到河边去,听着树上蝉声絮聒不住,天气很热,他对着清澈的河水,不觉动了游泳的兴致。于是脱却上身衣服,只剩一条短裤,跃入河中,拍水为乐。离开这边不远,有一个小小荷花荡,荷花很是繁茂的,他遂鼓足勇气,一直浮水而去。早来到荷花荡畔,鼻子里便嗅得一种清香之气,沁人肺腑,早见莲叶田田,好似环绕着许多翠盖,荷花高出水面,红白相映,很是清艳超俗。
他在荡边游泳了一个圈子,觉得有些力乏,遂浮在水面休憩,却见后面兰桡起处,有一小舟驶来,舟中坐着一个白衣娘,恍如凌波仙子,一尘不染,细细一看,正是他寤寐求之,求之不得的张雪珍,不觉喜出望外,几乎疑心处身梦境了。雪珍也已瞧见了洁民,便把船划过来,带笑说道:“潘先生,你怎么到此?”
洁民见左右无人,遂攀着船舷,跳入舟中。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雪珍的对面,双手叉着,对雪珍说道:“姑娘,你前番的恩德,实大有造于我的,使我总不能忘怀,一直思念姑娘,却恨不能过来探望,不料今天在此巧遇,这是何等快活的事。”
雪珍也说道:“潘先生,自从你逃回去以后,我也时常要记念你的。今天饭后无事,我忽然想起要到这里荷花荡来看荷花,所以独自荡浆前来,恰逢潘先生,使人意想不到,恐怕这正是天缘了。”说到缘字,似乎觉得她自己尚是一个闺女,如何对着人家说什么缘不缘,不觉玉颜微红,别转了脸,把兰桨用力的划着,那小舟便转向东边芦苇深处。
因为那边有一带很高的芦苇,过去便是些小小港汊,没有人到临的。不多时小舟已隐向芦苇背后,来到一个小港中停住。那边正有一对白鹭,在水边瞰鱼,此时一齐惊起,泼剌剌地飞到芦苇中去了。二人遂在这里喁喁谈话,大家起先问些家世,后来讲讲彼此的怀抱,和村中的情形,不觉转瞬已是天晚。二人虽然相逢不多,可是十分投己,彼此都有了情愫,恨不得常常相聚在一起,可是形格势禁,不能如愿以偿。那灰黑的暮色,好似有绝大的权力,可以使这一对青年男女,不得不从沉醉的当儿,要硬生生的分开。于是洁民不顾冒昧,一握雪珍的纤手,说了几句珍重的话,和她告别。雪珍偷偷地把船摇到对岸,送洁民上岸,且喜无人瞧见。大家说了一声再会。
洁民立在岸上,看着雪珍把小船划回去,直望到人和船不见了影踪,他方才废然而返。他觉得这种机会是可一而不可再的,自己虽然爱雪珍,总是一种虚空的妄想。因为他也知道按着村规,两村世世不得通婚姻,凡有违犯的死无赦,他如何能够去爱雪珍呢,不是自投罗网么?
然而天壤间最大的魔力,便是爱情,明知其不可为而犹欲为之,这正是解人难索了。此后洁民也被爱神的链索紧紧地缠绕着,不能摆脱。所以他对于一切事情都觉得没有心绪,缺少兴味,只是懒懒地似乎要生病的样子。潘翁疑心他身子不好,便请了一个大夫来代他诊治,但是那大夫把了脉后,细细询问一遍,觉得洁民并没有什么疾病,遂开了些和胃通气的药而去,临走时却背地里对潘翁说道:“令郎并无疾病,或者有什么心事,所以抑郁不乐,请你老人家得便时问问他吧!”潘翁听了大夫的话,隔了一天,便唤过洁民来询问,洁民哪里肯把他的心事实说,所以潘翁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罢休。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已是隆冬天气,他在一天下行,带了钩竿,到老地方去钓鱼。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钓得着也好,钓不着也好,他只是蹲着,痴痴地在他的脑海中温着旧梦。过了好久时候,忽然无意中对面溪水中倒现着一个倩影,抬头一看,却见张雪珍正立在对面岸上,对着他笑了一笑。
原来雪珍也和洁民一样坠入了情网,不能自已,时常要到这个地方来徘徊。因为她听得洁民说过他时时喜欢到这里来钓鱼的,所以她今天信步走来,果然遇见了洁民。此时洁民好似飞蛾瞧见了灯火,被那红的火焰诱引着,不能自主,他遂立起身来,丢了钓竿,对雪珍说道:“请你等一刻儿,我就来了。”便很快地跑过去,仍从小桥上走到对岸。
雪珍早已趋前迎着,对他低低说一声跟我来罢,于是洁民跟着雪珍,只向无人的地方和树林深处走去。曲曲折折一路无人撞见,早已到了以前桑林之处,悄悄地走到灵官庙的后门,一齐推门走入。园中的乱草已是枯黄了,那边大树上正有一群喜鹊噪个不止,和几只乌鸦在那里夺窠。
洁民不觉微吟着“维鹊有窠,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这几句诗来。雪珍听得他吟着“之子于归,”不觉脸上一红,把门关上说道:“潘先生你真是书呆子了,快快进去吧!”
洁民不由笑了一笑,二人踏着衰草,走进去,来到殿上,依旧并坐在那个拜垫上。大家谈着别离后的苦思,都若有无限深情。良久良久,洁民对雪珍说道:“我们两次相见,虽然相逢得巧,可是极不容易,而且距离的时候很长,以后又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若要想和姑娘常常相聚,恐怕难之又难,诗人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思念姑娘的心,就是这个样子。”
雪珍听着洁民的话,微微叹口气,默然无言,洁民道:“我们这两个村子早已结下仇隙,没法把来消释,今年虽然尚没有争斗过,但恐不久总要有一番恶斗,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要同姑娘一说,因为今日若然不说,错过了机会,不知以后有没有日子可以向姑娘说了。”
雪珍一手拈弄着衣襟,低低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话?”
洁民停了一歇,然后对雪珍说道:“我直说出来,姑娘不要嫌我唐突西子么!因为我的心思非常爱慕姑娘,最好常和姑娘厮守在一起,不过若在此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非得离开这个囹圄式的家乡,不能有自由的希望,所以姑娘倘然是爱我的,能不能和我一起同去,谋将永久的幸福。万一姑娘不能答应我的要求,我也不怪姑娘,只该打自己的嘴。”说罢向雪珍注视着,静候她的回答。
雪珍问道:“到哪里去好呢?”
洁民听雪珍问这个话,知道她已有数分允意,便说道:“我已决定想到新民去,因为在那边有我的至戚,可以相助。我要再问姑娘能不能答应我同走?”
雪珍只是不答。看看天色将晚,洁民以为雪珍无此勇气,或者并无深情,大约此事不能成功了,心中焦急不已,额上汗出溱溱。不得已再问道:“不知姑娘可否爱我,如若爱我的,请你答应我请求,不然也作罢论,姑娘也休笑我的痴想,现在我等你确实的回答。”
雪珍此时方才点点头,表示允意。洁民大喜,握着她的手说道:“事不宜迟,我们明天走可好?”
雪珍又点点头。洁民遂和她约定明日垂暮时,洁民仍到这里来和她会合,然后一同出奔,今晚各自回家,预备一切。两人约定了,雪珍送洁民出了灵官庙,又在桑林中立谈了一刻,方才握手告别。
洁民心中甚喜,好似一件极重大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自然非常愉快,独自穿出桑林,刚要悄悄地走回家去,不料在他们桑中情话的时候,桑林外边忽来一个颀长的壮男子,立定了窃听二人的私语,等到洁民走出来时,他就飞步追上,喝一声:“打虎集中人来此做甚,今天休想逃去了!”
洁民见有人追赶,便拔步飞奔,壮男子随后追赶不舍,并且高声呼唤,洁民要想从原路奔去,但是那边又有两个乡人迎上前来,同时那壮男子渐赶渐近。他只得向河边狂奔,对面的两人见了,也抄拢来喝道:“不要放走了这贼。”洁民逼得无路可走,人急智生,遂向河中耸身一跳。那壮男子追到河边,见洁民已没入水中,遂俯身掇起一块三角式的大黄石,用力向河中掷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幸亏洁民早已泅到那一边去,没有被他击中。
洁民在水中不敢出头,一口气游了一里路的光景,方才攒出水面,爬到自己的河边走上岸去,身上早已尽湿,天气又十分寒冷,难以打煞,急忙奔回家中,诡言失足堕河,换了衣服,惊魂初定。一个人独自坐着,思量明天的约,觉得自己到张家村去是非常冒险的事,今晚又被他们撞见,险些儿遭他们的毒手,倘然明天再去,他们必有防备,更是危险,照例还是不去的好。
但是雪珍还没有知道这个事情,她在明天必定要到那里去守候我的,我怎能失约不去呢!并且难得雪珍多情,答应了我的请求,情愿随我私奔,足与古时红拂夜奔李靖先后媲美,我岂可辜负她的情爱呢!我亦顾不得什么危险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我还是决计要去的。
他决定了主意,倍觉勇气,心中也稍安宁,收拾些金钱,又到他父亲私藏的所在,窃取得五百两银子和衣服等东西,一齐藏在箧中,预备定当,然后安寝,但是一夜没有睡得着。黎明即起,悄悄地写好一封书信,放在枕边,留给他父母的,大意是说为了自己已和张家村张姓女子发生恋爱,格于村规,不能通婚姻之好,所以不得已一齐出走,望双亲勿念等话。但是潘翁此时还没有知道呢!
洁民在这天便觉得坐立不安,好容易捱到天晚,捉一个空儿。提了行箧,悄悄地从后门出走。天色已黑,无人知觉,遂一直走向张家村而来。他对于这条冷僻的路已是走熟的了,所以一路摸索,早到得灵官庙,仍从那小门里走进去了,见有一个影子立在回廊边,微微一声咳嗽,正是雪珍。洁民把行箧放下,和她握手相见。
雪珍道:“你怎么此时才来,我等得好苦,天已黑了,我一个人冷清清地藏在这个地方,我心里实在非常害怕,况且若再迟了。我家中人也一定要寻找我的。”
洁民道:“请你原谅,因为我也须等到天晚方可前来,以免意外的危险。现在我们快快走吧!”雪珍点点头道好的。她遂回身走到殿中去,取出一个包裹,背在背上。洁民提了行箧,两人一先一后,打从小门里走出来,要想早早脱离他们囹圄式的家乡。
不料两旁一声呐喊,冲过十多个乡人来,手中都拿着木棍铁器,为首一个身颀的壮男子,大喝不要放走了这一对狗男女,早将二人团团围住,不由分说,一齐动手。于是二人束手被缚,夺下行箧和包裹,洁民的背上已吃了几下老拳。那壮男子便对众人说道:“我们快把他们二人押好送到乡董那里去,这女子阿雪便是他的女儿,看他如何发落,然后我们再讲话。”众人都道很好。
有几个有叽咕着说道:“阿雪本是很好的女儿,怎么会跟着打虎集中的人私奔呢?好不奇怪。那厮想是吃了豹子胆,胆敢到这里来引诱良家的妇女,我们一定不能饶他。”众人一边说,一边走,将二人押到一个很大的庄院门前,便是雪珍的家里了。
原来壮男子姓罗,大家都唤他罗阿大,是村中的游荡少年,他对雪珍,平日未常不有垂涎之意,因为张锡朋很看不起他的,所以想不到手,昨天恰被他在桑林外闻得二人的密约,本想背地里把洁民弄死了,然后自己再向雪珍讲话,不料被洁民逃去。他遂一不做二不休,暗地里约好了十多个乡人,伏在灵官庙后等待,遂把他们擒住,这样也好使张锡朋出出丑。
张锡朋闻得这个消息,又惊又怒,吩咐将二人推到面前,细细审问,二人已拚一死,据情实告。雪珍的母亲抱住她女儿大哭,要求张锡朋饶恕她。雪珍也是很觉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无话可说。张锡朋知道村中的规例,是断乎不能轻恕的,遂吩咐将二人分别监禁,先到打虎集去问了罪,再行发落。罗阿大等只得退去。
到了天明,锡朋正在聚集村人讨论这事情,忽报打虎集人有大队杀奔这里村中来了。原来潘翁在昨天晚上,见儿子失踪,十分惊疑,发见了洁民的留书,虽知他不该迷恋妇人,有犯村例,罪无可恕,然而舐犊情深,心上那里放得下,急叫人四面去追赶,闹到半夜,不见洁民影踪。到明天朝上,才探听得洁民已被张家村人擒住,潘翁遂聚集乡人,把这事告诉明白,以为洁民受了人家的引诱,以致出此下策,即使有应死之罪,亦当向张家村人索还,以便自己处置。倘然任张家村人随意杀害,那就是打虎集的奇耻大辱了。
大家佥以为是。于是有集中的团总屠云,带领一百数十个乡人,各执刀枪棍棒,赶到对岸来,要索还潘洁民。张锡朋鸣起锣来,一齐出去厮斗,不使打虎集人独逞威风。于是两村重又开衅,乱杀一阵。张锡朋舞着双刀,督领村人们奋勇前斗。打虎集人抵敌不过,一齐败退过去。张家村上得了胜,不肯干休,大呼追杀,直追到打虎集中来。那个罗阿大尤其起劲,挺着一支红缨枪,当先追赶,打虎集的村民死伤得不少。
正在危急的时候,忽然从那边河岸上跑来一个丑汉,又瘦又长,身穿破褐,托着一个铁钵,满脸肮脏,好似走江湖的乞丐,见了打虎集人的惨败,遂跳过来拦住张家村追杀的乡民,说道:“且慢,你们都是乡民,为什么这样恶斗,杀死了人难道不偿命的么!快些住手罢!”
罗阿大杀得性起,喝道:“那里来的乞丐,还不滚开一边,你不去讨饭吃,却来这里劝相打,再不滚开时,须吃我一枪。”
那乞丐却笑嘻嘻说道:“你这小子出口伤人,我偏要来劝相打,你待怎样?”
罗阿大便手起一枪,照准那乞丐当胸刺去,喝声着。乞丐不慌不忙,伸手只一接,便把这支红樱枪枪住,轻轻一拽,已到了乞丐手中,一折两段,抛在地上。罗阿大还是不识时务,冲上前对准那乞丐,飞起一脚,要想踢他的肾囊,那乞丐只将手一撩,早把罗阿大的脚抓住,提将起来,向外一抛,罗阿大早已跌出丈外,恰巧屠云赶过来,趁手一刀,把罗阿大的头从颈上切了下来。
许多张家村人见罗阿大被杀,大家一窝蜂的杀奔那乞丐,那乞丐将手轻轻向两边摆动时,众乡民早已四边倾跌。打虎集人见了,一齐反攻,张家村人遂反胜为败,大家争先恐后地退回自己村中。有许多人因着被挤,纷纷跌落河中。张锡朋在后镇压不住,只得后退,幸亏打虎集人得了胜,并不穷追。但是张家村已是大败了,父哭其子的,妻哭其夫的,夜间一片哭声。到得明朝,众乡人要报此仇,大家来向张锡朋请命,且要先把洁民和雪琴处死,以平大家的气。张锡朋被众所逼,遂也痛斥自己女儿的不贞,吩咐人便在灵官庙前掘了这么一个大土坑,要把二人活埋,藉此激励乡民,好再去厮杀。凑巧便被窦氏母女遇见了,上前干涉。
张锡朋把这事向窦氏母女讲了一个明白,教他们不必管闲事,自己必须要和那边决个胜负,断不能失这颜面的。窦氏母女闻言,不觉哈哈笑将起来,张锡朋不由一愣,问道:“你们笑什么?”
窦氏道:“我笑你们真是愚不可及,本来两村都是好好的同胞,即使有什么龃龉,也是可以讲得明白的,何必要这样世世相杀,常常械斗,牢结着冤仇而不能消释呢!他们两个人彼此有了爱心,却被村规束缚着,不能达到他们的愿望,所以不得已而约会了一同出奔。虽然行为不慎,失于检点,但是若没有这恶劣的村规存在着,不是好好的一头姻缘,彼此不妨请了媒妁出来,玉成其事,何至于要出此下策,而遭遇这个羞辱。你们发现了这事,不能因此觉悟,从事改革,反而两边大动干戈,自相残杀,枉送了许多人命,我岂不要笑你们,现在你们快把这一对青年男女放了,然后再细细思想一回,我的话是不是。”
张锡朋听了窦氏的话,觉得很有理由,顿了一顿说道:“只是我们的村规是这样的。他们犯了规例,那是自取其咎,我虽有父女关系,也不能袒护自家人。至于两村的仇隙,早已结得深了,虽也不能消释,只有打个明白,谁输了是谁倒楣,这是没有法想的。你们过路之人,休要来管这事。”
几个乡人也高声喊道:“闲话少讲,我们快快收拾了这一对,好去厮杀。”
窦氏刚又要开口说话,忽见一个村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张锡朋报告道:“打虎集中的团总屠云,和昨天那个助战的乞丐,一齐走过河来了。”
大家听了这话,一迭连声地喊道:“打打打,我们快快预备。”
张锡朋问那个乡人道:“你可曾瞧见他们有几多人来?”
那人答道:“只有屠云和乞丐,背后跟着乡人,不过四个人光景。”
张锡朋道:“那么他们不是来动手的。我们不要鲁莽,待我问个明白再说。”
不多时大家指着对面田岸上几个渐走渐近的人说道:“来了,来了。”窦氏母女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且立在一边瞧看。
那四个人早已走近,屠云佩着双刀,和乞丐当先走到。一见张锡朋,大家打个招呼。张锡朋先问道:“你们到此何干?今日下午我们再决个胜负。”
那个乞丐早抢着说道:“好大口气,昨天败了,今天还要决胜,敢是恐怕你们村中死的不够。”说罢呵呵地笑将起来。
众乡一齐大怒。大家骂道:“乞丐乞丐,都是你这东西来帮助他们,可恶得很,今天到来,不放你走了。”
乞丐睁着炯炯双眸,对众人说道:“不放我走么?很好。只要你们多备几坛子好酒,给我痛饮就是了。”二三个乡民早举着棍棒,扑过去说道:“你要喝酒么?先请你吃棍子。”
乞丐把手向两边一拦,众人的棍棒早已脱落了手,一齐跌倒,乞丐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乡民,真是又可鄙又可怜,自己没有本领,却喜欢和人家厮斗,不是自送性命么!老实对你们讲,你们不要看轻我是个乞丐,休说你们这辈东西,便是放着千军万马,凭我一个人也能杀出杀进。畏者不来,来者不惧,你们不要螳臂挡车,自讨苦吃。”
张锡朋端相那乞丐,似乎像个异人,本领高强,自己断非敌手,遂把乡民喝住。大家见了这个情景,也不敢胡乱下手。
于是屠云便对张锡朋说道:“我们今天到你们村中来,有一个要求,请你们把潘洁民释放,然后两边不妨讲和。若是不肯依从,免不了再要厮杀。”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坑边缚着的洁民和雪珍,又说道:“你们莫不是要把他们处死,这却不能够的。”
乞丐又走前几步说道:“姓张的,你也是一村之主,此事应该作个主张。我昨天路过这里,瞧见你们械斗,我也本来没有什么偏袒,只因瞧着打虎集人被你们追杀甚急,所以帮他们抵挡一阵,以后我向他们细细询问,明白了这事的前因后果,觉得你们这种恶风应该早早改革,以免枉送性命;而且这一对青年男女也没有死罪,不忍他们为了这个恶风而牺牲性命。所以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和打虎集人讲了几次,方才把他们劝醒。这位团总屠云和潘翁都能谅解,情愿早日弭战言和。我遂和屠团总赶到你们这边来,要想和你们讲明白,要把这恶风趁此时改革去了,也不负我这一番的多事。”
张锡朋本来听了窦氏母女的说话,也有些动心,现在又给两人一说,早已回心转意,只是碍着众人的面前,还不敢毅然决然地有所主张。那乞丐早已瞧料了几分,遂掉转身向众乡民大声讲话,劝他们不要同室操戈,早把这恶风改革,使两村言归于好,又主张要把洁民和雪珍立即释放,宣告无罪。众乡人听了默默无语。
宋彩凤听了,忍不住拍手说道:“是啊,是啊!这话说得好爽快,我们也是这样劝解他们,谁反对的便不是人。”宋彩凤说罢,一个箭步早跳到洁民、雪珍二人的身边,拔出宝剑,割去二人的绳索,说道:“就此放了吧!”窦氏也握着一对双钩,跳过去,卫护着二人。
众乡人见了这种武力的调停,那有敢出来反对,大家只是面面相觑。
乞丐对窦氏母女相视了一下,又对张锡朋说道:“请你快快定夺吧!”张锡朋见事已如此,遂对众乡民说道:“这几位的话实在说的不差,使我不得不赞成,你们意下如何?”大众见张锡朋已软化,虽有几个倔强的,也不敢公然反对,大半都附和称是。此时洁民已走至屠云面前讲话。
乞丐便对张锡朋说道:“现在这事总算和平解决,我且把洁民带回打虎集,交给他的父亲,然后再来拜访你,你这位小姐也可以好好领回家中。至于婚姻的事,以后再可妥谈。恭喜你们能从忠告,把这几十年的恶风俗一旦革去,就是你们两村莫大的幸福了。”说罢便带着洁民要走。
洁民指着窦氏母女说道:“这两位也是我的恩人,要请他们到我们村中去相聚。”乞丐点点头,表示同意。洁民遂走过去邀请窦氏母女,窦氏母女含笑应允。洁民虽要和雪珍讲几句话,可是无此勇气,只好以目示意。众人遂和张锡朋告别。张锡朋要求他们明天再来,乞丐一口答应,于是张锡朋亲自送他们出村。众乡人各自散去,纷纷议论,有赞成的,也有不赞成的,但是这事业已和平解决了,按下不提。
且说洁民和屠云伴着乞丐、窦氏母女回到打虎集。潘翁和集中几个父老出来迎接着,见洁民安然归来,不胜之喜,一齐请到潘翁家中。洁民和父母相见后,即把自己的事告诉一遍,且向潘翁请罪。潘翁因事已过去,正要喜欢,也不加苛责。于是大摆筵席,款待那位乞丐和窦氏母女,且邀屠云和几个父者相伴。大家感谢乞丐相助之力,乞丐托着大觥,畅饮数杯,便向窦氏母女请教姓名,窦氏母女以实相告,那乞丐不觉说道:“咦,原来我们是相知的。玉琴常常提起你们的大名,不想今日遇见。”
窦氏闻言,估料这乞丐一定也是昆仑派中的人,遂也向他叩问来历,潘翁在旁也说道:“昨晚我们屡次请教义士的大名,义士只是不答。今番请义士直说了吧!”
乞丐哈哈笑道:“因为我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何必多留姓名,现在我也不妨直说,省得你们疑心我居奇。我姓余,名唤观海,便是女侠玉琴的师叔,一向隐于乞丐,游荡江湖,此番从白山黑水间倦游而回,路过此间,巧和你们相逢。你们要笑我多管闲事么!”
洁民父子说道:“原来是一位大侠,灵光侠气,早知与众不同,我们得识荆州,非常光荣,且仰赖义士之力,这一次竟把两村的恶风改去,正是我们两村人民的幸福了。”
窦氏母女也向余观海致敬意,且叩问女侠行踪。余观海道:“女侠曾在京师中和我们聚过一起,大破天王寺以后她和剑秋、云三娘到你们地方来拜访的,但是你们怎样到这里来的,他们一定碰不到你们了。”
窦氏母女遂把他们被邓氏七怪逼迫,不得已而出走,暂避其锋,因此赶到关外来,要寻找女侠,哪知到得荒江,室迩人远,扑了一个空,只得赶回原路了。
余观海笑道:“玉琴去找你们,你们却来找玉琴,彼此相左,天下竟有这种不巧的事,现在不知他们到昆仑去呢,还是上别的地方游览,这却不知道了。”窦氏母女闻言,不胜怅惘,余观海却尽管狂饮。
席间又讨论起洁民和雪珍的问题,屠云说道:“这事的起先,洁民兄也有些径情直遂,不顾利害,险些闹出大祸,现在却幸亏发生了这事情,释嫌修好,永戢干戈,转祸为福,未始非不幸中之大幸。我们索性把这件事玉成了,成就一段美满姻缘,从此好使两村通秦晋之好,也是一件快事,而且可以为将来留下一重佳话。明日张锡朋本要请余义士等前去,不才情愿偕往,乘此代洁民兄一作蹇修可好。”
潘翁道:“这是求之不得了,明天准要有劳清神。”
余观海道:“我当一同说项,包管张家老头儿一定答应。况且他家的女儿早已愿意,更不成问题。”洁民听了,正中心怀,暗暗欢喜。大家举杯畅饮,直至酒阑灯熄,方才散席。余观海早已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潘翁吩咐两个下人扶着他到客房里去安寝;窦氏母女却由潘翁的老妻引着,到内室睡眠。
到了明天早上,张锡朋已派人持着请帖来请。屠云遂伴着余观海和窦氏母女,一同来到张家村,和张锡朋相见。张锡朋向余观海、窦氏母女等感谢调停之力。也摆上丰美的酒席,宴请众人。席间屠云便代洁民和雪珍作伐,张锡朋唯唯答应,即请屠云转言潘翁,择日文定。余观海笑道:“好爽快!”举起杯来,一饮而尽。
这一次余观海又喝得烂醉如泥,散席后,由屠云送回打虎集,窦氏母女却被雪珍留着,不肯放走。母女俩便住在那里,彩凤和雪珍谈之,十分融洽。潘翁得了这个喜信,因为后天是个大吉大利的成日,所以就拣定那天,代洁民送盘,便请屠云为媒。到得那天,张家和潘家悬灯结彩十分闹热,村人都来道贺,一团祥气。
余观海两边喝酒,又是喝得大醉,正是壶中日月不嫌其长了。至于洁民、雪珍二人心中的喜欢,是更不待言,他们在起初时候,因为恋爱情深,所以不顾成败利钝,和恶劣的环境奋斗,经过了恶风险浪,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美满的结果,使他们不由不深深地感激余观海和窦氏母女的功德了。
余观海在打虎集又过了一天,再也留不住了,向潘家父子告辞欲行,又到张家村去向张锡朋辞别,窦氏母女本来亦欲动身,却被雪珍再三挽留,所以要再住几天,便对余观海说,他们俩一时不欲重返故乡,将在京津一带作长时间的畅游,托余观海如遇女侠,代为致意。余观海答应了,遂扬长而去。闲云野鹤来去无定,此去却又不知到那一处,教张、潘二家如何留得住他呢!
窦氏母女在张家住了好多天,听说雪珍和洁民将在明春结婚,这杯喜酒却无论如何等不及喝的,遂向张家父母告别,雪珍苦留不得,送了许多礼物,窦氏母女也不客气,受了一大半,宋彩凤和雪珍握着手,恋恋不舍,硬着头皮别去。
窦氏母女离开打虎山,一路进关,到得京师,寄寓在旅店中,盘桓数天。有一天他们母女俩正游什刹海,忽然背后有一人走上前来,叫应他们,窦氏母女回头一看,见是李鹏,大家问起别后状况,始知李鹏年来经营商业,获利很多,新近在京中和人家合资开设一家杂粮行,所以他时常到京中来的。窦氏母女也把自己找寻女侠的经过,约略告诉一遍,李鹏便请窦氏母女到一家酒楼去用晚餐,宋彩凤向李鹏探问女侠行踪,李鹏告诉说:“在天津相近的曾家村曾家庄,女侠有一个寄名亲,姓曾的弟兄二人,兄名梦熊,弟名毓麟,女侠曾搭救过他们的性命,常到那边去居住,你们若一定要找见女侠,可到那里去探听,或有端倪。”
窦氏母女把李鹏的话记好,很想到那里去跑一趟,所以这一天和李鹏别后,次日母女二人便离了京师,向天津赶来。到得天津,向人问询曾家村,方知尚在西南面,她们在天津住了一天,遂取道向曾家村走来,地方渐渐荒僻,有山有水,风景很好。二人走在路上,见道旁一带枫林,红得如美人颊上的胭脂一般,秋风吹动了林叶,槭槭作响,远远地有个山头,映着斜日,白云如絮,环绕着山腰。
宋彩凤正看得出神,忽听马蹄响,从枫林中跑出一头马来,马上驮着一个俊秀的少年,形色慌张,一手抱着头,伏在马背上,好似逃命的样子。背后跟着窜出一头胭脂马来,马上骑着一个黑衣女子,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单刀,飞也似的追上去。
那少年的马正跑向窦氏母女那边来,嘴里喊一声救命啊,黑衣女子在后也喝道:“你这厮忘情负义,逃向哪里去!”从怀中掏出一圈锦索,向少年抛来,少年闪避不及,早被锦索套住,黑衣女子乘势望怀里一拖,那少年早从马鞍上翻身跌将下来。
原来这少年正是曾家村的曾毓麟,自从前次琴剑二人先后不别而行,他把玉琴留下的书信,读了又读,心中不胜怅惘,知道玉琴已上昆仑,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的坚决,倘然她和剑秋早有情愫,那么她也不妨对我明言,杜绝了我的痴想。惟其处处流露着爱我之情,譬如她单身冒着危险,到龙王庙来救我脱离虎口,力歼剧盗,似乎非有深情的人不能够如此。所以我的一缕痴情,又袅袅而起,哪知结果如此,怎不令人意冷心灰,大概这些精通武术的女子,断不肯嫁给我这样文弱的书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又何必这样痴心,惹人讪笑呢!现在她已去了,我也好息了妄念吧!
只是她在信上又说什么此去便道至虎牢,当为玉成一段美满姻缘云云,想是她以前和我说过的姓宋的女子了。然而那姓宋的女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侠女,不知可有玉琴那样的温柔!唉,玉琴玉琴,我和你相交甚深,你尚且不能接受我的爱情,何况宋彩凤是陌生的女子呢!你虽然很热心的要代我做媒,可是这事情太迂远了。
所以他闷闷不乐,十分无聊,他的父母知道他的心病,没奈何只得用言安慰,想代他另觅佳偶。毓麟很坚决地拒绝,自言此生宁作鳏鱼了。
曾翁因为近来乡间盗氛甚炽,自己的儿子前番被盗劫去,险遭不测,幸亏有女侠来救援,现在女侠已去,不啻失了护身符,恐防再有盗匪到此骚扰,不可不未雨绸缪,早作防备。遂和村中父老们商量了数次,决定大家捐出一笔巨款来,在村的前面筑一道碉楼,可使这曾家村有了保障。于是雇了许多工人,赶紧构筑。
工成后,果然坚固得很。梦熊又组织保卫团,教村中年轻力壮的少年,加入操练,以防寇盗。好在他本来设立过一个拳术团,所以拳术团中的少年先自踊跃加入,聚集得一百人左右,势力倒也很厚。梦熊做了保卫团长,骑着马出出进进,甚是威风,村中人都格外尊重他。
这样过了许多时日,相安无事。忽然有一天那个朱小五有事出村去,到晚没有回来,曾翁等知道朱小五是很诚实的,断不会无故跑去,心上正在狐疑。到得明天,有人发见朱小五的死尸在村外树林中,喉间被斫一刀,身上亦有刀伤,明明被人杀毙,一时侦查不出。那边早有地保报官相验,曾翁办了一俱棺木,去把朱小五收殓。
大家很是奇怪,朱小五身边并无钱财,怎会遇见盗匪,独有曾毓麟暗暗思量,朱小五这次被人杀害,决非无因。想朱小五以前曾载着玉琴,夜入小洪湖,杀死焦大官,救我出来。我遂留他住在这里的,说不定以前或有余党漏网,今番来此报复,小五已死,我倒不可不谨慎些了。于是他就深居简出,在家中吟咏自娱。过了十多天,不见征兆,朱小五的案件也没有破。
距离曾家村的东北面五六十里,有个村庄,名唤柳庄,那边的村民和曾家村是很亲近的。庄主柳士良,以前曾到过曾家村,拜访曾氏父子,相见甚欢。
这一天曾毓麟正在家中侍奉双亲闲谈,忽见曾福领着一个下人,拿着大红名刺,说柳庄有人来请二公子前去,毓麟接过名刺,见了柳士良三字,便问那下人道:“可是你家主人特来请我,不知有甚事情。”
那下人答道:“小的这却不知,小的奉了主人之命,特来邀请二公子到我们那边去一叙。近来我们村中为了防御盗匪,正在赶筑碉堡,昨天听得主人说起要筑得和这里的一样完好,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事,要请二公子前去讨论。”
曾翁听了点点头道:“是了,毓麟你就到那里去走一遭,倘然我们两个村子实行联结,未始无益。那个柳士良也是很谈得来的。”
毓麟又问那下人道:“你名唤什么?”下人恭恭敬敬的答道:“小的便唤柳贵,现在外面有骡车伺候,请二公子就动身罢!到我们这边去用午饭。”毓麟遂去换了一件衣服,辞别曾翁,曾翁还不放心,便请四名团丁跨着马,跟随同去,以便在路中保护。
毓麟坐上骡车,柳贵却和骡车夫同坐,鞭影一挥,迳向村外跑去。四个团丁在后跟着,手中各执着大刀,据鞍顾盼,意态自豪。出了曾家村,一路向柳庄赶来,从曾家村到柳庄,路途虽非遥远,可是相近柳庄那里,有一个野猪山,那边地方荒僻,时常发生盗案的。一行人加紧赶路,渐渐跑到野猪山,那骡车夫忽然赶着骡子,不向大路上走,却望山边小径奔跑。曾毓麟见了,心中有些奇讶,背后四个团丁也在马上问道:“你们不走大路,走小路做什么,难道赶到野猪山中去么!那边是有强人的,去不得。”
骡车夫说道:“你们不要发急,我们抄的近路啊。”又赶了数百步路,前面树林丛杂,和柳庄的方向更走得不对了,毓麟在车厢中发了急,便喊停止。团丁也向骡车夫喝道:“你这厮故意跑到这里来,居心颇险,快些退回去,不然我们要动手了。”
骡车夫不答,但是已把骡车停下,毓麟刚要喊柳贵前来查问,柳贵早已跳至地上,从身边取出一个爆竹燃着了,轰的一声,山峪响动,毓麟大惊,口中方说不好时,只见对面林子里跑出七八个强盗,为首一个,身长八丈有余,面目丑陋,双手持着板斧,好似七煞凶神,当先托地跳将过来,向柳贵喝问道:“那姓曾的小子来了么?”
柳贵答道:“来了,正坐在骡车中。”此时四个团丁见情势不好,拍动坐骑,赶至前面,要来保护毓麟,抵抗盗寇。
那长大的盗魁瞧见着,便怒吼一声,舞动双斧,直滚过来,斧到处两个团丁早从马上跌下,一个团丁和他交手不及三合,也被他一斧砍倒,只剩一个团丁回马要逃,早被其余的盗匪拦住去路,刀枪齐加,剁成肉酱,可怜四个团丁一个也没有生回。
那大汉跑到车旁,伸出巨掌,将毓麟从车厢中一把拎小鸡般抓将出来,夹在胁下,喝道:“小子休得声张。”把板斧在毓麟面上磨了一磨,毓麟觉得冰冷的,鼻子里同时闻到一种血腥气,吓得闭着眼睛,魂灵儿飞去半天,动也不敢动。这样被那大汉挟着前去,一行人立时赶向野猪山去。在那野猪山的背后,有个山峪,非常隐僻,那里有座古庙,便是盗匪的巢穴了。
庙门口有几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大汉,往来逡巡着,便是盗匪的斥堠,见他们得手回来,一齐欢呼,迎接入庙。那盗魁走到殿上,放下毓麟,睁圆双眼,对毓麟说道:“小子,你也有上当的一天么!现在被我劫到这里,我必代死者复仇。”
毓麟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盗魁要复什么仇,自己到了这个地步,早晚总要一死了,又听盗魁吩咐左右道:“把这小子暂且监禁在里面,等到明天娄大哥前来,再行发落,也教他知道我老牛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了。”左右答应一声,把曾毓麟推出大殿,转到里面去,那里有一间湫小的屋子,开了门,把毓麟向里一推,说道:“好小子,你且在此等一下,明天再送你到西方去。”说罢,砰的一声,将门关上走去了。
毓麟定一定神,瞧瞧屋子里别无他物,墙角边有一堆藁草,大概这就算卧具了,向南有两扇小窗,外面都加着铁条,十分严密,还有那两扇门是很厚的,虽非铜墙铁壁,但是像曾毓麟这种文弱的书生,也没有法儿逃生了,门边墙上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得出外面。曾毓麟呆呆立着,不由叹了一口气,自思那盗匪和自己并无怨仇,何以存心要害我,又想起前天朱小五的被杀,也很奇怪,莫非这就是龙王庙焦大官的余党前来报复么!听他们的口气,将要等一个强盗回来,明天就要把我结果性命的,那么我活在世上,只有一昼夜的光阴了,前番陷身盗窟,幸有玉琴前来援救出险,现在女侠不知身在何处,望美人兮天一方,她那里会再来救我呢!想至此心中一阵悲伤,难过得很,不由落下两点眼泪,遂低倒头坐在藁草上,好似将要被宰的羔羊。
斜阳一角,映到窗上来,他知道时候已是日晡,没有吃过午饭,肚子里饥饿得很,也只得忍着。捱到傍晚时,室中更是黑暗,忽听脚步声,外面有人走到室外,从那个小洞里抛进三四个馒头来,毓麟接过一摸,冷而且硬,换了平常的时候,他那里要吃这种东西,但在此时也只得将就吃了两个,暂充饥肠。这天夜里,室中也无灯烛,黑暗如漆,他只得横在藁草上睡了。但是心中充满着惊恐和忧虑,神经受着异常的刺激,睡得又不适意,所以一夜没有安然入睡。
到得明天早上,他立起来,在屋子中团团地走着,两手时常揉搓着,暗想今天便是自己的末日,性命就在片刻之际,不知他们怎样把我处死,一刀两段倒也爽快,倘然要用毒刑,我将格外吃苦了。越想越怕,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恐怖到极点,向四周望望,又没得逃走的出路。正在恐怖的时候,听得外面足声,知道有人来提他去处死了,说得一声不好,两扇门已开了,只见有两个盗匪走将进来,拖着他出去,毓麟强着不肯走,早被二人用力推着他,来到一间小方厅上。
沿窗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妇,身穿淡蓝色的外褂,脚下金莲瘦小,踏着红绣鞋,倒也生得有几分姿色,一见毓麟进来,便对那两个押送的盗匪说道:“你们去吧!姓曾的交给我是了。”
二盗匪齐声答应,退将出去。那少妇便指着旁边一张坐椅,向毓麟说道:“你坐了吧,我把这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毓麟本来已拟一死,现在不见盗魁之面,却遇见这个少妇向他和颜悦色地讲话,不像杀他的形景了,心中估量着,不知道少妇是个何许人,自己的性命又怎样,为什么不看见那个可怕的盗魁,心里充满着疑问,只得谢了一声,遵着她的吩咐,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那少妇见毓麟坐了,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将她一对金莲缩起,盘膝而坐,又对曾毓麟说道:
“我姓秦名桂香,我的丈夫便是捉你前来的那个黑大汉,姓牛名海青,别号赛咬金,我们俩都是江湖上的大盗。不过我们一向在鲁北的,还有我丈夫的一个朋友,姓娄名一枪,我们在一起干生涯的,但是我们怎样到此地来的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只因以前在此附近小洪洲龙王庙中的焦大官,是和我丈夫以及娄一枪都是结义弟兄,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八拜之交。焦大官是被你们村上害死的,而你是罪魁祸首,我们得到李进的报告,遂知此中的情形。
“我丈夫一心要代亡友复仇,所以我们一同赶到这里,把这古庙作了暂时的大本营,想法动手。但打听得你们村里筑有碉楼,组织着保卫团,防备严密,未敢造次下手。前天李进和两个弟兄在你们村口窥视着,恰巧遇见朱小五,李进恨他不该串通外人,设计用酒灌醉他,使他不能报信,以致失利,心中十分怀恨,便将朱小五先行弄死,然后再探听得你们和柳庄十分接近的。我们设法取到了柳士良的名刺,使手下人假扮了柳家的仆人和骡车夫,方才将你不知不觉地诱到这里,而将你活活擒住,本要把你即行处死,只因娄一枪前天到北京来,没有回去,所以把你暂且监禁,苟延残喘,今天我丈夫赶到北京去找他回来了,等到回来时,你的性命就不能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