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熊此时忍不住喊起来道:“哈!你这尖嘴和尚鬼鬼祟祟的,向人家张望什么──”
刚要再说下去时,剑秋早已先摇摇手,叫他不要声张。梦熊不知剑秋有什么意思,只得缩住口不说。幸亏室里也没有反声,剑秋便对众人说道:“我们归去吧,时已不早了。”于是付去茶资,大家立起身来,走出虎跑寺,取道望湖边而归。梦熊遂大着声音说道:“那两个秃驴必非善类,生得奇形怪状,好不可怕。”
窦氏道:“那怪头陀所携的铁禅杖足有七八十斤重,他能用这东西,本领必然不小,大约又是江湖上的怪杰。”
剑秋道:“瞧了那头陀,要使人想起韩家庄的铁拐韩妈妈,她的铁拐好不厉害,我们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玉琴道:“那时候我们的剑术还是浅薄,换了现在,我们却不怕她,无论如何必要和她拚个上下,不必有劳云三娘了。还有那母夜叉胜氏的一枝钢鞭,也不输于铁拐啊。”众人且说且走,毓麟和彩凤指点着道旁风景说说笑笑,兴更浓厚。
玉琴和剑秋、梦熊、窦氏谈论着怪头陀,她的眼睛很锐利,无意中回头一看,恰见离开他们背后数十步路之处,那个雷公嘴和尚偷偷掩掩地跟着他们行来。她便将玉肩向剑秋的肩上一碰,轻轻地说道:“你瞧那秃驴,果然有些蹊跷,在后面跟上我们来了。”
剑秋听着,也回头瞧了一眼,连忙别转脸来,装作若无其事,低低对玉琴说道:“琴妹,我们别睬他,让他尽跟,索性让他知道了我们的住处,只要好好防备他们,也奈何我不得。”玉琴点点头,仍泰然地走着。窦氏母女、毓麟兄弟却都没有觉察。
在夕阳影里,一路走回清泰旅馆,天色已黑下来。一行人将进店门里,琴、剑二人又留心向后面一看,果然那和尚一直跟了下来,远远地立在那里窥探他们入内。琴、剑二人绝不声张,直等到了里面,大家坐下休息。
曾毓麟伸了一懒腰,喝了一口茶,先对众人带笑说道:“今天我喝了虎跑寺的泉水,觉得旅馆里的茶没有味了,无怪古人卢同、陆羽以品茗试泉为生平第一要事哩。”彩凤笑嘻嘻地对他说道:“你游得快活么?两条腿可跑得乏力,总算被你赶上的。”毓麟道:“如此清游,胡可多得?虽跑折了两条腿,也是快活的。”
玉琴冷冷地说道:“毓麟兄真快活么,可知道今天我们又遇到尴尬事了。”
毓麟怔了一怔,说道:“有什么尴尬事?莫非在虎跑寺遇见的怪头陀要来寻斗么?”梦熊在旁嚷道:“我早知他们不是好人的,吃人肉的贼秃当然非盗即贼,但是他们与我们素不相识,要来寻我们做甚?”彩凤道:“方才那个贼秃向我们张望得着实有些不怀好意。”
玉琴道:“姊姊不知道,那个雷公嘴的秃驴在我们归途中曾蹑足追踪到店门口呢。”彩凤道:“呀!那贼秃跟随我们至此的么?那是一定有意窥伺我们了。”
剑秋低着头,好似寻思一般。窦氏问他道:“岳先生,你们可有些认识那两个么?”剑秋道:“我也正在思索,实在不认得。”
玉琴道:“大约他们总是金光和尚门下一流人,我们以前在宝林寺、白牛山、天王寺、邓家庄等各处和峨嵋派结下冤仇,便是我们不去找他们时,他们也是时时刻刻地要来报复。也许我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认识我们呢。不然那贼秃和我们偶然邂逅,便来跟踪作什么呢?”
窦氏道:“这样说来,今晚我们却不可不防了。”琴、剑二人都点点头。毓麟听了,脸上露出懊恼之色,说道:“此次我同你们南下,玄女庙、抱犊崮纠缠了好多时,你们都杀得辛苦。现在到了明媚的西子湖边,正好及时行乐,探幽选胜,谁料又要生出岔儿来,未免令人扫兴。”
玉琴微笑道:“此次不是我们去兜搭在身上,乃是人家找来的,避也避不了。然而在我看起来好如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窦氏道:“好姑爷,你放心吧,有我母女俩在此,管叫那贼秃猖狂不得,决不使你损伤一发的。况且又有岳先生和玉琴姑娘相助,你尽管高枕而卧,不用多虑。”玉琴道:“伯母说得甚是,放着我们这几个人,还怕敌不过那两个秃驴么?”
毓麟听大家这样说,心中稍慰,点头说道:“你们不要笑我胆怯,我是只会拿笔杆儿的人,前番两次遇险,幸逢玉琴妹和彩凤妹舍身奋勇将我援救,我是感激不尽的。今夜仗你们去对付吧。”
彩凤把手指向毓麟脸上,羞着道:“你真是个怯书生,还要叫人家不要笑你,不怕害羞么?今夜我拚着不睡,保护你如何?”
剑秋笑道:“甚佳甚佳。毓麟兄,你有了这位武艺超群的嫂嫂作保护人,何畏之有?以后你快快拜她为师,学习起来吧。在这个叔季之世,丈夫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文武都用得着啊。”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梦熊却嚷道:“我游了一天,身子倒不觉疲惫,肚里却饿得很,快快吃了晚餐再商对付之计罢。”
剑秋道:“不错,我的腹中也觉空空的,要想吃喝呢。”遂和大家点了几样菜,吩咐店小二早为准备。店小二先将灯掌上,接过菜单出去知照。不多时,已将酒菜送上楼来。大家坐定,将晚饭用过,又闲谈了一番。
窦氏道:“我们如何防备,要不要先说妥?”
剑秋道:“这里只有毓麟兄一人可照常安睡,我们五人可分在两间房里埋伏,专等秃驴前来,不要声张,看他们怎样下手。”
彩凤道:“我和母亲及玉琴姊一同潜伏在这屋里保护毓麟,好叫他放心大胆。”
剑秋道:“很好。我与梦熊兄伏在间壁房中,若有风声互相接应,不要放走了秃驴。”
于是大家取出兵器,穿了短装,准备停当。剑秋、梦熊走至间壁房间里去。大家把窗门关上,彩凤便对毓麟说道:“你安睡吧,少停秃驴若来,有我们抵挡,你切不要声张。”
毓麟诺诺答应道:“谨遵妹妹吩咐。我真是疲倦得要睡了。”又向玉琴说道:“恕我无礼。”遂先脱下长衣上床去睡。
窦氏和玉琴、彩凤又静坐了一歇,养息着精神,听听店里人声渐静,约摸已过二更时分,玉琴遂将桌上的灯扑的吹灭,她和彩凤各挟宝剑伏在毓麟睡榻左右,窦氏却伏在桌子底下,等候动静。
毓麟虽然睡了,可是心里有些警戒,哪里睡得着!暝目想起那怪头陀的情状以及那柄铁禅杖,总觉得有些恐怖。虽有琴、剑等众人在此,仍未能帖然安宁,只是在床上翻身。
彩凤起初以为毓麟已入睡,及听他时时翻身的声音,忍不住低低说道:“做什么还不安睡?请你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和玉琴姊姊都在你床边作保驾将军呢。”毓麟道:“多谢,多谢!我正睡着哩。”
彩凤道:“呸!你睡了还会开口答话吗?”这句话说得玉琴在旁听了,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彩凤又要开口时,窦氏道:“你们别声张了,那东西快来哩。”于是大家屏息无声,再听店里已是十分静寂,一般旅客大都已入睡乡。
这样等候了好久,忽闻窗外微有一阵风声,两扇窗顿时开了,一条伟硕的黑影如箭一般地射进室来,双脚落地时杳无声息,已至毓麟床前,呼的一禅杖打下。毓麟是醒着的,如何不觉得,只急得他失口喊声“啊呀”!但是禅杖落下时,当的一声,已有一剑从毓麟旁边飞起,挡住那禅杖,乃是彩凤的流星宝剑了。同时玉琴也已一跃而起,一道白光迳向那黑影头上。
那人见室中已有戒备,忙将禅杖收转,架开玉琴的剑,回身便走。窦氏已从桌下跳出,喝声“着!”双钩向那人脚下左右卷来。那人将禅杖望下用力一扫,当啷两声,窦氏的虎头钩早已荡开,一耸身跳上了屋面。玉琴喝一声:“不要走!”和窦氏双随后跃出,见屋上立着两个人,就是那怪头陀和尖嘴和尚了。
玉琴挥动真刚剑向前进刺,那尖嘴和尚一摆手中两柄烂银戒刀,拦住便战。这时剑秋已从那边房里跃上屋顶,怪头陀见他们都来了,大吼一声,抡起铁禅杖向剑秋当头打来。剑秋舞着惊鲵剑敌住,窦氏也使开虎头钩来助剑秋。五个人在屋面上叮叮当当狠斗起来。
彩凤本要出外助战,却被毓麟将她一把拉住,央告道:“好妹妹,你别出去战了,在我这里防御着吧。我见那怪头陀实在害怕,请你先别走,他们大约敌得住的。”彩凤见毓麟发急,也不忍走开,恐防真有余党入室。所以仗剑站在毓麟床前,听屋上厮杀的声音。梦熊却因一则自己对于登高的技能不济事,二则估料怪头陀凶悍,非己能敌,不敢冒险,取过弹弓立在窗槛上,想得间发他一弹。但是他们已杀到后边去了,影子都望不见呢。
原来那怪头陀和剑秋等战上数十合,觉得剑秋等果然名不虚传,自己一击不中,反给人家拦住。惝然惊动了地方,这里是个繁华热闹的大都会,将有牵连的事情,不如走罢。因此且战且退,到得后边,蓦地将禅杖一扫,打开剑秋的剑和窦氏的双钩,望后一跃,早到了短墙上,说声“走”!一翻身跳到地下去了。那尖嘴和尚也将双刀一紧,架开玉琴的剑,跟着飞身跳出墙来,已到了后街。
剑秋、玉琴、窦氏一齐跟在后面跳出来,那怪头陀蓦地一回身,便有两个飞锤飕飕地向他们头上飞来。三人左避右闪,躲过了第一锤,那第二锤恰巧飞到玉琴耳边,玉琴左手一起,把飞锤接住,正想回击时,那两个贼秃已趁这隙儿,一个转身窜入旁边小巷里。
三人追去时,已不见了影踪。这里两边都有小巷,不知走向哪一条。玉琴还要搜索,前面灯火照耀,却来了一队巡夜的兵丁。剑秋不欲多事,一拉玉琴衣袖,说道:“回店吧,不要追了。”玉琴、窦氏遂随着他跃上围墙,来到自己屋顶上,仍从窗里飞身跃入。
这时彩凤已将灯点亮,毓麟坐在床上,梦熊也走了过来。店中亦有少数人闻声惊起,向楼上探问,但都没有瞧见剑秋等回来。剑秋遂伪言屋上有贼,已被他们驱走,叫楼下人安心睡眠。楼下人听说没事,也就各自归寝,不再查问了。
彩凤见他们顷刻之间已回来,便问道:“刺客逃走了么?”剑秋道:“竟被他们走了,便宜了这两个贼秃。”窦氏道:“那怪头陀的铁禅杖果然不错,老身的双钩也急切近他的身不得。有此好本领,可惜不归于正,也是徒然。”
玉琴将接住的飞锤在灯光下细看,足有八九斤重,锤形甚小,作八卦式,是铜制的,角上都有棱尖,锤中镌着“法喜”两字,大约是那怪头陀的名字了。玉琴便将锤给大家看,且说道:“这锤有棱角,很不易接,稍一不慎,手中便要划碎。方才我用二指把锤夹住,真是侥幸。”大家接在手里传看,都说厉害,险些儿着了那贼秃的暗算。
彩凤指着毓麟说道:“都是他拉住了我,不放我出外助战,否则那贼秃既有铁锤,我也要还他一袖箭呢。”毓麟道:“方才那怪头陀跳进来的时候,不问情由便向我床上兜头一杖,你们想,叫我这文弱之身怎禁得起这七八十斤重的禅杖一击?怎不令我骇杀?幸亏彩凤妹妹代我挡住了,保得无恙。想你们三人足够对付的,自然不肯放她出来。”
玉琴笑道:“不错,你谢谢她吧。”毓麟果然在床上向彩凤作了一揖,道:“多谢妹妹。”彩凤笑道:“你这人真似吃奶的孩子了。”
剑秋将飞锤放在桌上道:“那怪头陀想是来行刺的,他们总是和我们有什么冤仇,不然何至于一见面就跟踪前来下毒手呢?”
玉琴道:“我早说过了,他们定是峨嵋派中人。明天我们只要到虎跑寺去一问究竟,便知端的了。”剑秋点点头。
梦熊把飞锤取了去,说道:“这个东西你们留着没用,不如给我带回去做个小玩意吧,那锤是很好的,制得甚佳,我想那贼秃轻易放出,中不着人,岂非太不值得呢?”
剑秋道:“你瞧锤上不是有一个小小的环么?本来可系铁炼的,不过系了炼便放不远罢了。”梦熊道:“不错,不错!”玉琴道:“你既心爱此物,就送与你吧。”梦熊大喜,便将飞锤放入衣袋。
窦氏道:“此刻将近四更,我们还可安睡一刻,料他们不敢再来了。”于是大家放下兵刃,各自回房,解衣睡眠。
次日早上起来,天色阴沉有雨意,剑秋便和梦熊上虎跑寺去探听。玉琴、彩凤等在寓中坐着闲谈,没有出去。到午饭时,二人回来了。玉琴、彩凤忙问二人可曾探得底细,有没有遇见怪头陀。
剑秋答道:“哪里会再见?我们跑到寺中找那慧明老和尚,向他问起情由,原来他也和那两个秃驴并不十分熟识的,只知那怪头陀名唤法喜,尖嘴和尚名唤志空,常在江浙沿海走动。他们富有多金,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以前曾一度捐出五百两银子给寺中修理大殿,所以他们每至杭州,便借宿在那里,性情粗暴得很,慧明和尚见他们很是惧怕,只将好酒肥肉款待他们,直等到他们去后。
“至于他们的来历,因他们很守秘密,实在不知晓,他不敢详询。昨天二秃驴来后,志空在我们出寺的时候跟着出来的。到晚上他们就告别了老和尚出来,不知上哪儿去,今天并没有再住。他既然如此说法,我也不必把夜间的事告诉他听了。只苦了我们二人的腿,白跑了一趟咧。”
玉琴道:“暂时便宜他吧,将来再遇见时,他那双凶恶的红眼睛我总认识他的,再和他算帐。”
剑秋道:“只好如此了。”窦氏道:“这事已过去,我们别谈。莫忘了我们来游西子湖的啊。”剑秋道:“不错,今天大有雨意,我们俩在归途中曾飘着数点雨,明日再行出游吧。”
这天众人吃了饭,便在旅馆里坐着闲谈,没有外出。到傍晚时,天上的云散了开来,屋上映着一角淡淡的残阳,玉琴喜道:“明日大概可以天晴,我们可以一游湖上了。”夜间大家恐防万一怪头陀再来行刺,仍各当防备。然而一夜很平安地过去。
次日天晓,玉琴、彩凤首先起身临镜梳妆,各换了一身新衣,益见清丽。毓麟和剑秋瞧着心中甚乐。大家用过了早餐,遂走出店来。到得湖畔,雇了一只较大的游艇,一同坐上。舟子打着桨,便向湖心摇去。波光潋滟,其平如镜,许多小艇来来往往,上面坐着惨绿少年,红粉佳人,都是来游湖的。四周岚影苍翠,好似美人在那里临镜晓妆,梳她们的凤髻,娇媚可爱。
玉琴瞧着,不由喝声采。他们都是在北方久居的人,现在见了这山明水秀的西子湖,不觉都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了。先到钱王祠、白云庵两处游览一过,遂至三潭印月。大家在九曲桥上徘徊着,又到潭边,见三潭相对着立在水中。相传这是宋时苏轼在杭设立的,倘在月明之夜到此,那么月光映潭,分塔为三,十分好看的。
剑秋等游玩良久,遂又回船,望丁家山一带摇去。到午时已至孤山放鹤亭了。大家坐在放鹤亭上饮茗。遥望保蠯塔如簪花美人,临风玉立,很令人心旷神怡。众人又往谒林和靖墓及鹤冢,还有亭下的小青墓,摩挲古碣,发思古之幽情。
此时毓麟便滔滔地把林处士梅妻鹤子的故事告诉众人听,继又讲着冯小青的一段历史。玉琴、彩凤听了,心里都觉惨然,眼眶里几乎掉下泪来,毓麟又吟着小青的四首绝命诗道: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点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青冢黄昏,美人千古。这几首绝命诗流传人间,正够动人哀思。
彩凤点头叹道:“像小青这般遭遇,自是红颜薄命。但古今来痴心女子甚多,岂独一冯小青呢?”
玉琴道:“小青的身世固是可怜,然我总怪她是个弱者,受大妇那样的虐待,一些不会抵抗,以致幽闭孤山,终生不得再和冯生见面,到底忧郁而死,不过徒为后人所悲,对于她自己一生的幸福,却完全断送了。为什么不毅然决然地和大妇脱离呢?”
彩凤也说道:“小青果然是弱者,但是冯生也何尝不是弱者呢?假如他自度没有力量制服那大妇,那么何必多此一举,白白地害了人家一个多才多貌的好女子呢!”
毓麟笑道:“你们俩说得也不错,可是古今女子大都是弱者。诗人咏吟的,小说家所写的,很多很多。像小青处于她的环境中,心里未尝不想抵抗,无如伶仃弱质,尽人摆布,一些没有反对的力量。那时社会上也没有人对她表同情,肯出来助她的。自然不得已,只有一个死字是她可怜的归宿了。这种是消极的反抗。你们都是一剑敌万人,巾帼中的英雄,当然和她不可同日而语了。”
彩凤道:“是的,换了我时,一定不肯这样地忧郁而死,为仇者所快心。须要搅他一个落花流水,不退让的。”她说到这里,不由脸上一红,又说道:“呀!我也不肯做人家的小星了。”
玉琴道:“倘然我在那时的话,一定要把那大妇浸在醋瓮里,叫她喝一个饱,再把小青救出来,使她和冯生见面,让他们二人很平安地住在一起,成就一对神仙的眷属,岂不爽快?”
毓麟听了玉琴的话,不觉笑道:“爽快,爽快!可惜冯小青没有遇见玉琴妹妹啊。”
玉琴道:“不是我说废话,若然现在我遇见了这等事,自然起了不平之心,要干涉一下的。”
剑秋笑道:“琴妹,你倒好像古押衙了。物极必反,我料再过数十年或是百年,中国的妇女必有解去缚束,放任自由的一口,再没有冯小青这种人了。”玉琴叹道:“这也难说啊!”
梦熊在旁听得不耐烦,却嚷道:“这一个姓冯的女子已死了好几百年,你们却还在这里议论些什么?游了半天,我的肚子也很饿了,快些吃饭罢!吃饱了好再去游玩。我的兄弟酸溜溜地一肚皮的书,你们要听他讲书时,不如夜间回到旅馆里坐着再听吧。”
剑秋道:“好!梦熊兄要吃午饭,我们腹中也有些饥饿,就在此孤山用吧。”
梦熊一嚷,把众人的谈话剪断,才一齐回到放鹤亭上。点了几样菜,三斤酒,大家吃了一个饱。毓麟抢着把帐付去。大家下了孤山,仍坐着小艇向前面各处去游。到了岳坟,大家上岸,走进岳王庙去拜谒武穆遗像。
剑秋自认为岳王后裔,向岳王焚香下拜。玉琴等也对此民族英雄都肃然起敬。又看了精忠伯及坟前竖立的四奸铁像,一则流芳百世,一则遗臭万年。游罢出来,心中很多感慨。又到玉泉去观鱼,上栖霞山游栖霞洞、紫云洞,一个儿凄神寒骨,一个儿暮云凝紫,都是瑰琦不可名状。岭上又多桃花,又有桃溪,满目绛英,煞是好看。游罢了栖霞,回到岳墓前下舟,在湖上返棹回去。
见夕阳映射水面,红红然作黄金的颜色,又好如霞彩绮丽,可爱的西子披着艳丽的衣裳,把她的明眸送人回去。大家都觉得目酣神醉,说不出什么话来。回转了客寓,都说快哉!快哉!尘襟都被湖水涤净了。
夜间各自早睡。次日又去游灵隐、天竺、韬光等处,登北高峰清啸,再游宝石山,葛岭而归。又次日往江边一带遨游,在云栖吃午饭、登六和塔观钱塘江。又次日游城隍山、紫阳山、凤凰山等处,又至城中走了一遍。
这样他们在西子湖边一连游了五六天,天天徜徉在青山绿水间,几乎把别的事都忘却了。他们本是来游西湖的,自然要把西子的面目看个饱了。其时各处来此进香的人也很多,到处都见游人。他们在灵隐曾听人家说起普陀山风景的佳美,玉琴心里很想乘便往那里一游,向众人征讯同意,剑秋首先赞成,毓麟夫妇也愿同往,窦氏和梦熊当然也没有话说了。
他们在杭又流连了两天,刚要准备动身到普陀去,忽然店小二领进一个人来和他们相见,大家一看,认得是曾福。曾福见了众人,一一叫应。毓麟兄弟不由一呆,便问曾福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家中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曾福禀告道:“大少,太太前几天忽然患了寒热病,十分沉重。虽请大夫前来诊治服药,可是服了药后如水沃石,一天不好一天。老爷和老太太急得没法想,恐防大少爷和二少爷在杭州游玩,一时不归,因此打发我星夜南下来寻找大少爷等,请你们赶紧回家去。我赶到此间,走遍各处旅馆方才找到,真不容易啊。”
梦熊听了不觉跳脚道:“哎呀!我的浑家有了重病么?曾福,瞧你这样说法,路远迢迢的,一来一往要耽搁许多时日,即使我马上赶回家去,恐怕她也早已长逝了。啊呀,我的妻呀!”他说着,顿脚大哭起来。
剑秋连忙劝道:“梦熊兄,这事先要定行止,不要先哭乱了你的心。”毓麟也说道:“大嫂子病虽沉重,并不一定是死的。父亲母亲因我们在外边不知道,当然只好先打发曾福来叫我们回去。你哭有什么用呢?”
梦熊听说,收住眼泪道:“回去,回去!那么我们今夜就回天津去吧。”毓麟道:“哥哥,你又来了。今日时已不早,我们来得及就动身么?要走,明天走也不为迟。”于是他又向曾福详细问了一遍,叫曾福便在此间住下。
毓麟便对剑秋、玉琴说道:“我们本想跟你们一起去游普陀,现在出了这个岔儿,老父有命,不能不回家乡,只好半途分手。你们去游吧。”又向彩凤道:“我不能不伴同大哥同归,你心里如何?”
彩凤还没有回答,窦氏早说道:“你们弟兄俩都要回去,一则路中要人保护,二则彩凤也未便不归,老身和女儿当然也伴你们一齐回去了。”
剑秋道:“你们既然都回去,不如一齐走吧。普陀之游只好俟诸异日了。”
毓麟道:“有了岳母和彩凤妹妹伴送我们回里,你们二位难得到此,正好往游普陀,何必要跟我们同回?这真是煞风景的事。”
梦熊又说道:“兄弟说得不错,你们二位大可不必回去。况且这是小事情,也许我们赶回去时,我的浑家病已好了。那么你们俩不是跟我们上了当吗?”
玉琴笑道:“这样说,梦熊兄何必哭呢?”毓麟、彩凤又再三劝琴、剑二人不要同回,仍去游普陀,玉琴才道:“既如此说,我就让你们先回去。我和剑秋兄去游了普陀山,再回津沽来望候你们。”
彩凤道:“这样我们也安心了。”
这天晚上,大家到酒楼里去畅饮一回,方才归寓。次日早上,梦熊、毓麟和窦氏母女以及曾福带着行李和琴、剑二人告别了,动身回天津去。
琴、剑二人自毓麟等去后,他们两人又在杭州游了一天,才也别了西子湖,动身向定海县去。到得那里,雇了一只帆船驶至普陀。风和日丽,海不扬波。二人付去舟资,很活泼地跳到岸上,找得一个引路乡人,引导他们上山。只觉得山上风景又清丽又雄壮,与别处不同。
白华庵门前有两株香樟大树,三人都不能拱抱,是数百年的老物。石凳清洁整齐,一路走上去,寺院林立,钟声频闻,顿使人想起昆仑山的一明禅师来。到得文昌阁才坐着略事休息。又至普济寺游览,殿上小笼内供着十八尊真金罗汉,寺前有御碑亭。二人徘徊片刻,遂至法雨寺,天色将晚,寺中僧人留他们在此下榻。夜间进餐都是素馔,笋菰菘韭,烹煮也很精美,可称山中佳肴,别有风味。晚餐后,二人到客房里各据一榻,解衣安睡。
晨间听得远近禅院内钟声递响,清心宁神,加着山鸟弄吭,清风习习,使人遍体清凉。二人遂去遨游古佛洞、梵音洞,上佛顶山畅游一天,晚上仍回到法雨寺歇宿。
第三天又至千步沙海滨去散步,见许多渔船正开向东面去。海涛汹涌,一望无际,小浪打至山下,濒洞有声。二人立着,对着前面的大海出神地遐想。天风吹着玉琴的云鬓和缟袂,飘飘欲仙。
剑秋侧转脸来瞧着玉琴,不由微笑。玉琴打了一个呵欠,回头见剑秋正对她紧瞧着,不由脸上一红,走了几步,又回身过来对剑秋说道:“海阔天空,安得驾一叶舟,挂轻帆,乘长风破万里波,快意当前!一览瀛海之奇观,探冯夷之幽宫呢?”
剑秋拍手说道:“琴妹这话说得好畅快,我也有此想。缓日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取道海路,坐船到上海,游罢了苏州,再坐海船北上津沽。其间经过东海、黄海、渤海,虽不能说乘长风破万时浪,比较在内地乘小舟,坐驴车就来得爽快。将来倘有机会,我们俩真的可以到海外去走一遭。明朝时候,宦官郑和三下南洋,收服异邦,生擒番酋,石破天惊,到海外去做一番事业,区区之心,窃慕于此。”
玉琴听了点头说道:“剑秋兄,你若果有此志,我当追随同行的。”于是二人又在海边上席地坐下,指点着海景和远近的岛影谈古说今,直到夕阳西下,海上风云变色时,方才回寺。他们在山上游了七八天,兴尽思返。二人因要打从海道走,便托寺僧代他们去雇一帆船开至上海。
寺僧就对二人说道:“你们二位不如仍从定海县回到杭州,再从那里北上吧。何必海行冒险呢?”
剑秋道:“海行有什么危险?我们又不怕风浪。”寺僧道:“风浪还是小事。”玉琴道:“那么又有什么大事呢?你这和尚说话太蹊跷了。”
寺僧道:“二位有所不知,近来海盗非常猖獗,时出抢劫,这里的海面不大安静。而且这些海盗都是有非常好的武艺,官军也不敢进剿,所以近日到山上来的人很少,否则在这个时候,正是香火盛的当儿,山上何至如此冷落?这是你们二位亲眼所见的,出家人安敢打谎?”
玉琴听了便笑道:“唔,原来为了海盗之故。但是我们却不像官军那样的畏盗如虎,我们很想见见那些海盗有怎么样的好本领哩。难道他们都有三头六臂的吗?一样是个人,怕他做甚?”寺僧见玉琴这样说,不觉瞪着双眼,说不出什么来。
剑秋道:“你不要奇怪,我们决定要从海道走,遇盗不遇盗,不必多虑。就请你代我们雇一艘帆船,决不有累你的。”寺僧见他们如此坚决,毫无畏惧,估料不出他们的来历,只得代他们去雇船,回来覆命道:“这里的船因怕海盗抢劫,大都不肯受雇。问了许多船户,方才雇定一艘,但是船资须要加倍,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剑秋道:“多花些钱算得什么,请你知照船上人,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寺僧答应退去。
玉琴就对剑秋说道:“我们此去海上,不生岔儿也就罢了,倘然遇见海盗,一定不要放过他们。”
剑秋答道:“是的,我们以前逢见的都是陆路盗寇,海上的还没有交过手呢。”于是二人在法雨寺又耽搁了一宵。
次日清晨,剑秋取出银子谢了寺僧,吃过了早餐,寺僧引了一个舟子与二人见面,好引导他们下山。琴、剑两人行李很轻简,由舟子负着。二人别了寺僧,跟着舟子向山下走来,到得海边,只见一只半旧的渔船停在那里,问讯之下,始知这只渔船也是寺僧再三商量,许了重资,方才肯载二人动身的哩。
二人走到船中,虽觉简陋,总算聊胜于无。坐定后,舟子送上一壶茶,解了缆,离了普陀山向海中出发。正遇顺风,挂着一道布帆,望前驶去。阳光照在海面上,鳞鳞然作金色,渔船被波浪推动,一上一下地颠簸着。二人在船上远眺海中风景,雪白的海鸥掠着舟上的帆边三三两两地飞过,白羽映清波,很是鲜丽,增添人家的兴趣。
舟行不多路,忽见前面有一帆舟,舟上立着几个商贾模样的人,面上都露出惊惶之色,还有一个商人倒在船舷边,一臂已断,血迹淋漓。玉琴忍不住向船上人问道:“你们是到哪里去的?为何这等形状,莫非遇见海盗了吗?”
说时两船靠拢过来,那边早有一个老者颤声答道:“正是。我们一伙人是从海门开到温州一带去贩货物的,却不料行至半途,忽遇海盗把我们所带的金钱一起劫去,又把我们的同伴杀伤,凶恶异常,实在可怕。现在我们都变得进退狼狈了。”
剑秋道:“海盗在哪里?”一个商人指着东北面海上数点黑影说道:“那就是盗船,他们刚才行劫了去的。”玉琴道:“可追得着吗?”
老者向玉琴瞧了一眼,说道:“他们坐的是打桨的小舟,我们是帆船,况且向东北去又是顺风,追是追得上的。不过我们都不是海盗的对手,追上去不是送死吗?”
玉琴道:“你们也太可怜,海盗煞是可恶,待我们追上去,把你们被夺去的金钱夺回来就是了。你们且少待罢。”遂吩咐自己的舟子快追。舟子犹豫不敢答应,玉琴拔出剑来叱道:“快追!”舟子瞧见这样情景,吃了一惊,不敢不依。又加上了一道帆,那船便如奔马一般地向东北方驶去。
剑秋、玉琴立在船头上,大家横着宝剑,心中充满着不平,不顾一切地去追海盗。海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海浪打到船边,看看前面的盗舟渐渐追及了。这时海盗也已觉得背后有人追赶,三只浪里钻的小船一齐回过身来,准备厮杀。
琴、剑二人向前仔细瞧时,见三只盗船上长长短短地立着十数个短衣扎额的健儿,个个怒眉竖目地举着兵刃。正中一艘船头上,首先立着一个黑衣大汉,头上戴着一顶笠帽,赤着一双脚,手中高高举着一对雪亮的钢叉。右边一只船上,首先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年,抱着一口宝剑,神情安闲。左边船上,当先立着的乃是一个秃驴,身穿蓝绸的短衲,脚踏草履,右手抱着一枝镔铁禅杖,威风凛然,杀气满面。原来就是在虎跑寺蓦地相逢,后来到清泰客栈里行刺不遂的怪头陀。一击不中,翩然远逝。
琴、剑二人本疑那怪头陀是个空空儿之流,忽来忽往的,究竟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以后可能再有一天重逢。却不意在这茫茫的大海上又见面了,怎不诧异呢?所以玉琴又将宝剑一指道:“贼头陀,那天晚上胆敢存心不良,来栈行刺,侥幸被你逃脱。今又在海上纠众行凶,抢劫人家的财帛,原来你是一个罪恶滔天的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