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堂”三个龙飞凤舞铁画银钩的大字匾额,先赫然映入剑秋的眼帘。五彩锦屏之前,端整着一桌丰盛的筵席。正中缕花大椅上坐着那个道人,身上仍穿着一件杏黄绣金的道袍,旁边立着三个娇婢。在他的右首坐着一个少妇,身穿绣花的衣服,年纪虽有三旬左右,而容颜仍是娇嫩如处女一般;髻上戴着一支颤巍巍的珠凤,更见富丽。堂的两边有两面着地的大玻璃镜,映着灯光,更见明耀。
剑秋见了道人,便向他深深一揖,称一声郑王。那道人见剑秋英气凛然,仪表不凡,也就和少妇立起答礼,指着左边一个客座说道:“壮士请坐!”
剑秋谢了坐下。琼英向三个侍婢笑了一笑,便立在剑秋身后。
剑秋遂向道人说道:“小子在海上误中了狗盗的毒药镖,幸蒙遇见郑王把我援救,再生之德,没齿不忘!”
道人笑道:“壮士说哪里话来,见死不救,岂是人情?这是我份内之事,壮士不必放在心上。但不知壮士怎样遇见盗匪,又从哪里来?壮士的来历能否真实相告?”
剑秋答道:“小子生平略知武艺,是太原人氏,姓岳名剑秋。此次和我的同伴来游普陀,归舟时在海途中遇见客商被盗劫掠,一时仗义心热,便和小子的同伴单舟去追海盗,和他们剧战一番,不料同伴被擒,小子也中人家暗算,这是我们没有本领,以致于此,惭愧得很。”
道人听了,便哈哈笑道:“岳先生,你不要这样很客气地自称‘小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我是很喜欢结交天下英豪的。当救你的时候,我见过你所用过的宝剑,便知道你也很有来历的人,所以把你载至岛上,又叫我的侍婢琼英专诚伺候,等你将养痊愈后,再和你细谈一切,彼此剖心相告,方不负此一段意外遇合因缘。岂知岳先生依然见外,一味客气,把庐山真面隐瞒着,难道以为我不足与语吗?”
剑秋听道人这样说,心中暗吃一惊,想他莫非本已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刚要回答,道人又说道:“昨日琼英无知,要和你比赛什么剑术,竟败在你手,她跟从我学的神化太极剑,虽然小妮子功夫尚浅,然而也曾出去对付过能武的人,现在你能视若无物,可见岳先生必定是有来历的剑客,但不肯以实相告罢了。我闻中原有昆仑、峨嵋两派的剑术,而昆仑剑侠更是出奇超群,很令人羡慕,欲一识其人,岳先生敢就是昆仑剑侠吗?”
此时剑秋方知琼英已说了出来,那么不能再瞒隐不露了,遂即把自己的来历直说。道人鼓掌而喜道:“好!我这一双眸子果然还不虚生,岳先生正是昆仑门下的高材,幸亏没有失礼。当然琼英不是你的对手了!”
这时众人都是惊喜,琼英更对着剑秋很得意地微笑着。
道人说道:“你既然实言告诉了我,那么我也不妨把我在岛上的事情奉告一二,免得你猜疑不置。”
剑秋道:“正要请问郑王的历史。今蒙见告,小子当洗耳恭听。”
道人遂说道:“我就是延平王郑成功的后裔,所以自幼抱着宗族的观念,一心要继我祖之志,驱逐胡虏,光复神州,使我皇帝子孙脱去异族的羁轭。而太平天国的失败,也使我非常痛心。我在这琼岛上经营部伍,制造战舰,要想等候中原有事,可以乘机起义,已有二十多年了。
“然而年华渐老,事业无成,一腔雄心也减去了不少。蒙部下推戴,冠上我‘郑王’二字的尊号,不得已而郊虬髯之称王海外。岳先生可要见笑吗?又因我少时从武当门下学得剑术,因此我仍是道家装束,自誓此生倘不能成就我的志愿,那么我就没有脱去道袍的日子了,所以我的名字也不愿意告诉人家了。我的别号是‘非非道人’,你就称我为‘道人’吧,不必称什么‘郑王’。我真自愧,不敢当的。”
剑秋听得“非非道人”四个字,好像自己曾听什么人提起过的,正在思索,道人又说道:“我这个小小琼岛,是琉球群岛之一,远不及台湾巍峨之地,成不了什么霸业,非先连络内地豪杰一同揭竿而起,彼此响应,决不能摇撼清室。虽然现在的清室已没有平定三藩时那样的武功盛大,然而正当太平天国和捻匪覆灭之后不远,一般人民在经过一番战乱之后,都想暂时度些平安的日子,那辍耕陇畔,彼可取代的思想,自然也消沉了。
“记得我以前曾在海上援救过一个童子,乃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幼子,在我岛上长大的,我也曾将剑术传授给他,所以武艺很好,思想也不错,是一有志青年。后来他就辞别了我到内地去,我曾把联络中原豪杰的事托付他。但是,他去后消息杳然,不知怎样了,有时我很想念他。现在逢见了你,可称和他一时瑜、亮。倘然你肯在此相助我时,使我多添一只得力的膀臂,将来我若不幸而赉志以没,也好把这个小小根据地托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剑秋听了,忙说道:“这一重大的责任,恐怕我担当不下的。并且小子飘泊天涯,如闲云野鹤,消散惯了,也恐没有这种雄心和勇气啊。郑王所说的姓李的少年,莫非是龙骧寨的李天豪吗?”
道人见剑秋知道李天豪,面上露出惊异之色,答道:“正是的。岳先生怎样和天豪相识?”
剑秋道:“那么,郑王就是天豪兄所说的‘非非道人’了?我和天豪兄是在寨外邂逅的,那龙骧寨在张家口外崇山峻岭之中,很是隐秘,外人不易轻至。他和一个壮士名宇文亮的一同占据在那里,又联络邻近的白牛山上的绿林,厉兵秣马,积草屯粮,正在积极扩充。小子曾在龙骧寨里住过好多天,因此知道一切。只是年来为着别的事情,没有重去罢了。”
道人听了剑秋的话,不禁喜悦道:“此子果然不负我的,但他何以不到琼岛来一谈呢?不知他现在可有家室?”
剑秋道:“天豪兄已娶得宇文亮的胞妹蟾姑为妇,也是一个巾帼英雄。”道人点头道:“这样很好。今天我听你告诉这个好消息,真使我快慰的。现在且喝酒吧。”
剑秋正谦辞间,堂下有人唤道:“单将军来了。”接着便见一个身躯伟硕的壮士大踏步走入,面如锅底,须如刺猬,十分雄武,见了道人,俯首行礼。道人便代剑秋介绍,方知此人就是单振民,是岛上的一员勇将,道人非常信任他的。
单振民听说剑秋是昆仑剑侠,也很表示敬意。道人便请单振民入席相陪,又指着他自己身旁的美妇人说道:“这就是我的第十六宫吴姬。”剑秋方知是郑王的宠姬。大家遂举杯畅饮,肴馔很是丰富,大半都是海货。堂外皎皎的明月也把她的娇脸映到里面来,月色灯光,非常明丽。
席间,郑王又吩咐宫中女乐前来一奏清曲。道人令下后,屏后便姗姗地走出四个少女,掌着异样的宫灯,背后一小队女子手里捧着各种乐器,一齐走出来,向道人行礼后,排列在席前。一个美貌的少女催动羯鼓,笙箫琵琶,众乐齐响,吹弹得非常好听。
道人对剑秋说道:“这就是唐明皇所奏的《霓裳羽衣曲》了。你听了觉得如何?”剑秋答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果然非常悦耳,非寻常之曲可比。”
道人点点头,便用手一拍吴姬的香肩,说道:“今夜我觉得甚乐,你可舞一回,请岳先生指定。”吴姬嫣然一笑,立起身来道:“那么,我到里面去换了衣服再出来舞吧。”道人道:“很好。”吴姬便闪身走入屏后。
《霓裳羽衣曲》奏毕,吴姬已换了一身紫色绣银花的衣裙,走将出来,香风四溢,手里挽着一条五色的丝带,走到筵前,将丝带旋转着腰摆动柳,施展玉腕,翩翩跹跹地舞将起来,靡漫的乐声在旁和着,进退疾徐,无不中节;舞得人眼花撩乱,倩影和带影也分别不出了。
非非道人见剑秋虽然看着听着,却是正襟危坐,好像不动心的样子,暗暗点头。吴姬舞罢,放了丝带,重复入席,道人一摆手,众女乐也就退去。道人便又叫琼英上前斟酒,且对剑秋带笑说道:“岳先生,你要说我太享乐吗?唉!本来这个道不道、王不王的海外孤臣,满怀着宗社之痛,不得已而醇酒妇人啊。况且食色性也,我的耳目口鼻和常人无异,当然难避女色。岛国无他乐,只有此耳!想岳先生当不以为狂悖的,且不知岳先生可有家室?”
剑秋答道:“小子流浪江湖尚未成家,平常时也不想及此。”道人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在我身边有四个娇婢,也是我的女徒,都能武术,而琼英容貌美丽,性情娇憨,尤为此中翘楚,还是个处女,所以我叫她伺候岳先生,虽经过数天光景,而我瞧这小妮子一片痴情,已对于你有十二分的爱慕。倘然你先生有意,收她做个姬妾,使她得伺奉英雄巾栉,也是琼英之幸了。”
道人说到这里,琼英恰巧斟酒到剑秋面前,玉靥晕红,代剑秋斟了一杯酒,美目向剑秋流盼着,说一声:“岳先生请用一杯!”
剑秋听了道人的话,本想一口回绝,但当着众人之面,不忍使琼英过窘。遂答道:“多蒙郑王如此看得起我,万分感谢。可是小子独身已久,守戒之期未满,容我稍缓再定吧。”道人点头道:“也好。”剑秋遂举起杯一饮而尽。
道人和单振民一边劝着剑秋喝酒,一边问问他昆仑门下的情形,剑秋应对得十分佳妙。直到酒阑灯灭、月影移西,方才散席,仍由两个女婢提着纱灯导引剑秋回转客室,琼英也跟着剑秋归寝。
剑秋在室中略坐一歇,因为多喝了些酒,便想解衣安睡,见琼英低头坐在对面,只是一声儿不响,剑秋遂问她道:“琼英,你为什么不开口?”琼英仍是不答。剑秋有些知道她的心事,暗想小妮子情窦已开,很是钟情于我,大约因为我方才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应郑王,所以她失望了,恼恨我了,倒也怪可怜的。便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柔荑说道:“琼英,你是很活泼的,为何此时竟像木偶一般,可是有些恼我吗?”
琼英把她的头倒在剑秋的臂上,低声说道:“你嫌我丑陋吗?守什么戒呢,莫非故意谎人?”
剑秋道:“你不要疑心,这是真话。因为我学道以来,曾对天立誓,十年之中,不破色戒,所以我一时不能答应郑王,似乎辜负人家美意,不过我并未拒绝,将来我也许不负你的。”琼英道:“那么,你还有几年戒期呢?”剑秋道:“只有一年了。”
琼英微笑道:“你不要骗人,我也是好好的女孩儿家,休得轻视于我。”剑秋笑道:“你待我很好,我哪有不知之理,必不哄骗你的。”琼英叹了一声道:“这却由你吧!”两人又闲谈了一刻,方才各自安睡。
次日非非道人又请剑秋去相见,要留剑秋在岛上共同计画。剑秋不好答应他,也不好向他拒绝,只说自己须要去找得他的同伴,杀却海盗,以复一镖之仇,然后心头气息,再定行止。道人见他的意思很是坚决,便叫部下到浙江海面舟山群岛那里去访问盗踪,早日回来报信,打发了好几个人去,且嘱剑秋耐心等候。剑秋当然只得安居在琼岛了。
有一天,非非道人邀他一同坐着镇海战舰到海面去巡弋,剑秋本觉得无聊,出去海上宽散宽散,也是很好的事,自然应允。琼英和三个娇婢也随着同往。镇海舰上挂着三道大帆,在洪涛中向前驶去,势如奔马一般,非常迅速。剑秋和道人坐在船头上,看着涛涛的巨浪,指点着远近一点一点的岛影,心里觉得异常雄壮,然而一想着了玉琴,怅望大海,心里又触起许多忧烦。
这时,忽见南面有一舰外国的兵轮,在海中鼓浪而行,烟囱里黑烟缕缕,比较他们坐的镇海舰快上数倍,而且庞大得很,船头上隐隐安放着几尊大炮,桅杆上悬着一面蓝地红条的国旗,向东边开过去。隔得不多时候,那兵轮早已不见,只瞧见水平线上一缕黑烟罢了。
道人指着那黑烟的去处,说道:“这是欧罗巴洲英吉利国的兵轮,竟在这亚洲海面上耀武扬威地驶着,外国人的势力渐渐侵略到中国来了。你方才看他们的兵轮,不用人力,也不用风力,却用着火力,开足了轮机,快得异乎寻常。我们坐的镇海舰,可算是帆船中的大王了,然而哪里比得上人家的兵轮?倘然我们的兵船和他们的兵轮交战起来,速度上已望尘莫及,岂能获胜呢?况且他们的兵器又不是我们的刀枪弓箭可比,胜负之数不待战而已定了。
“我料数十年后,外人的军备更要进步,中国若不急起直追,力求御侮固边之术,那么不要说在我们的领海里没有我们翱翔的余地,恐怕他们还要深入堂奥,撤我藩篱,喧宾夺主地将我国的王权尽行夺去啊!像满洲那样的颟顸无能,真是大可虑的。所以我汉人先要努力革命,取回政权,方才可以维新图强呢。”剑秋听了道人的说话,很是感慨,点头称是。
天晚时回转琼岛,道人又设宴款待剑秋。次日道人便陪着剑秋在岛上各处游览。又次日,道人在海上阅兵,大小战船一齐出来,在波涛中操练,军容严整,真是有纪律之师,非乌合之众。剑秋对道人说了不少赞美的话。道人道:“他日我若能驱此健儿到故国去逐走胡奴,那么我志得酬,虽死不恨。”
剑秋道:“我看满奴的气运已衰,我汉人中间很有许多志士,在那里暗中进行革命的事业,只可惜一般人民的头脑还是不清楚,革命的思想尚未普遍,还要国内执笔之士在那里鼓吹革命思想,灌输入他们的脑中去,方才可以义旗一举,四海响应。”道人说道:“不错,我情愿做一个陈胜,为革命前驱啊!”剑秋道:“有志者,事竟成。我预祝郑王成功。”
阅兵回来,剑秋觉得郑王很有雄才大略,无怪他要称雄海上,不甘屈居人下,但是他的行为未免有些奇突,虽然说是醇酒妇人,大丈夫不得志于时,然而一个人要创造大业,若先沉缅酒色之中,那么温柔乡里也足够消磨人的壮志啊!我瞧他也只能成一方之霸而已。他说愿为陈胜首先发难,这也许是可能的事哩,他叫我留居此间帮助他一切,但我却无志于此,将来李天豪、宇文亮、袁彪等倒可以彼此联络着做一番革命事业的。现在我只望早日得到海盗的消息,好去寻找女侠,把她救出来。万一不幸,而她不在人间,那么我只有披发入山,从此不愿意再在尘寰中立足了。
隔得数天,道人请他去会面,因为差出去探问的人已得着消息回来,据说那天在海面上行劫客商的众海盗乃是丽霞岛上的。丽霞岛是舟山群岛之一,一向常有盗踪。海盗的头领姓高,名蟒,别号翻江倒海,精通水性,使一对钢叉,万人不敌;手下盗党都是很厉害的,盘踞在那丽霞岛上,时常在海面行劫,或是骚扰沿海乡村。官兵惮他勇猛,也不敢去进剿。所以他们日益猖獗了。至于掠人的事,却不知晓。
剑秋既知海盗所在地,便向道人请命,要告借一舟,让他前去丽霞岛搭救同伴。道人说道:“他那里人手既多,地势又是不明,你一人前去,恐怕寡不敌众,不能得胜,不如待我亲率健儿助你同往,庶克有济。”剑秋听道人肯亲自走一遭,大喜道:“多蒙郑王不惜劳驾远出,热心相助,使我更是感激了。只是此事宜速不宜迟,小子要求今天立即动身,不知郑王意下如何?”
道人见他如此情急,一笑允诺,把岛事托付了单振民,遂下令镇海、潜海两舰预备出来。他和剑秋带了琼英、琼华、琼秀、琼丽四个娇婢以及二十健儿一齐下舟,便在这天下午动身出发。
在途中,道人仍是饮酒作乐,态度很是安闲。剑秋却恨不是自己坐的船,风帆之外再加翅翼,一飞就飞到丽霞岛,便想起昨天所见的那艘英国兵轮来了。同时觉得碧眼儿的猛飞突进实在是令人可惊可爱的,中国若不努力从事于改良,他日难免要吃外人的大亏哩。琼英趁着空隙,悄悄向剑秋询问他一心要搭救的同伴究是何人,是男是女?剑秋不肯直言,仍是含糊回答。
舟行两天,已近丽霞岛,杳小的岛影已显露在前面。道人遂对剑秋说道:“我们还是黑夜动手,还是白日进攻?”剑秋道:“若要救我同伴,自然黑夜上去为善。倘和他们明枪交战,恐防他们要逃走的。”
道人道:“既然岳先生如此主张,我们不宜再向前进,不如缓缓而驾,黄昏时到岛边上岸,较为隐秘。”于是下令两舰卸落两帆,慢慢驶行。这样又行了一段海程,非非道人正和剑秋立在船头上向前眺望,四婢旁侍,忽见对面有许多小舟很快地驶来。
剑秋连忙指着说道:“这些小舟来得可疑,莫非海盗已经探知我们的行踪,前来抵御吗?”道人点头说道:“大概是的,这里海面上常有他们的船只来往,耳目很灵。我们这两舰正向他们的岛上驶行,他们当然要起疑心,而来阻止了。”便回头对琼英等说道:“你们好好预备吧!”
琼英等四人立刻走进舱中去,脱了外面的衣服,走回来,一齐粉红色的短靠,头裹香帕,脚上套着尖细的铁鞋,手里各横执着明晃晃的宝剑。剑秋看了很是欢喜,他自己也拔出惊鲵宝剑,准备和海盗厮杀。那边潜海舰上的众健儿也已得令预备。道人却笼着双袖,仍是从容不迫,熟视无睹。此时对面的小舟已和两舰渐渐接近。
剑秋瞧得清楚,只见小船上七长八短地果然立着许多海盗,手中各执兵刃,一齐呐喊起来。当先一只较大的船舶,众桨飞动,箭一般地驶来,船上立着的黑面大汉,手里横着两柄钢叉,正是前番将玉琴擒去的巨盗,大约就是所说的盗魁翻江倒海高蟒了。仇人相见,怒不可遏!剑秋叱咤一声,身子一跃,已跳上那船,两脚立定,一剑已向高蟒胸口刺去。高蟒把手中叉架开,说道:“原来是你!没有死,又来寻衅了。”
剑秋也说道:“狗盗,你把女侠用暗算擒去,现在她在何处?快快把她释放,方才罢休,否则我把你一剑两段,以泄我恨!”
高蟒喝道:“原来姓方的丫头和你是一对儿的,你不放心她么?现在她已做了我的老婆了,你还来找她做什么?前次你中了毒镖,侥幸不死,今番前来,一定性命难保了。”剑秋闻言,更是发怒,咬紧牙齿,挥剑进攻。高蟒也将双叉使开,叮叮当当地战在一起。
这时候,左边飞来一舟,舟首立着一个雷公嘴的和尚,握着双刀。右边也有一舟很快地驶上,船头上立着一个年轻的汉子,赤裸着上身,胸口黑毛茸茸,面貌也生得和高蟒一样丑陋,手中挺着一柄九环大砍刀,一齐向镇海舰杀来。琼英、琼华便跳到左边的船上,敌住那个雷公嘴的和尚。琼秀、琼丽也跳到右面的舟上,和那年轻汉子接住厮杀。
非非道人却很镇静地作壁上观,瞧他们战了多时,不分胜负,道人便从他身边掣出一柄短小的叶剑在他手中,一转动时,只见一道金光,道人一耸身,如黄鹤一般,早飞到左边的船上。琼英、琼华见了,闪身让开,雷公嘴的和尚急忙将双手抵住金光。但是这一道金光非常夭矫,分不出剑的光和道人的影。雷公嘴的和尚只觉得眼也花了,手也乱了,一对双刀不知向哪里招架,不消三个回合,金光飞到他的头上,那贼秃狂呼一声,身子倒在船头上,一颗光头早已不在他的颈上了。
高蟒瞧得清楚,大吃一惊,料这道士必是个异人,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况且今天羽翼少了,不如仍用水底功夫取胜吧,遂把钢叉向剑秋面上虚晃一晃,剑秋让避时,高蟒一个翻身跳到海里去了,接着小船上众盗党一个一个跟着跳下去。
剑秋明知海盗们仗着水性又要来翻船了,只苦自己没有入水的功夫,仗着宝剑,双目向水中注视着,很留心地防备。果然看见船梢边水底伸出几只手来搭住着,正要扳动。剑秋连忙跳过去,将惊鲵剑向下只一招,便有十数手指堕地海里。此时琼英、琼华也已双双翻身跳入海波中去,潜海舰上也有八九个健儿执着兵器下海去和海盗们厮杀。
海浪更是汹涌,一阵阵鲜血直冒上来。剑秋方知琼英等都谙水性,小小女子,竟有这样多能,倒也难得。他遂跳到那边小船上去助琼秀、琼丽,那裸身汉子急了,一刀向剑秋顶上猛力砍下,剑秋把剑望上迎着刀锋顺势只一削,即听铛琅一声,那汉子手里的一柄九环泼风大刀早截作两段,刀头落在船板上。汉子更是惊惶,一翻身滚入海中,琼秀、琼丽都娇喝一声,跟着跳下去。
剑秋见非非道人门下的四个娇婢一样都能水性,非常惊奇,只不知他们在水底可能战胜海盗。回头见非非道人已回镇海舰,自己也就回到舰上。道人对他笑道:“狗盗敢在我们面前卖弄水底本领,多见其不知自量了。琼英等年纪虽轻,却自幼熟悉游泳,水性非常好的,我料一定能够对付得下,你请放心。”剑秋点点头。
一会儿,果见琼秀、琼丽浮现水面来,琼秀手中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便是那汉子的首级,爬到镇海舰上来报功。接着又见琼英、琼华也从波涛中钻出娇躯,琼英口里衔着她的宝剑,手中托着一物,和琼华也回到舰上来。
道人便问:“贼魁高蟒怎样了?”琼英答道:“高蟒那厮果然厉害,不愧‘翻江倒海’之名,在水底和我们交战,更是勇猛,我等围他不住,后来被婢子乘闲一剑刺去,把他的左目剜了出来,但是却被那厮漏网逃去了。婢子等特来请罪!”说罢,把手中托着的一只眼睛献上。
道人笑道:“今天你们作战得非常勇武,使我很是喜欢。高蟒虽然逃去,非你们之罪,且喜已挖了他一目,以后料他不能再猖狂了。你们很辛苦,快到舱中去换衣服吧。”琼英等四人答应了一声,一齐回到舱里去。其时众健儿也都杀了众盗回舰上来。
剑秋见海盗们死的死逃的逃,海上已没有阻挡,对道人说道:“高蟒已逃,二盗被杀,料想盗薮中虽有余党,决没有力量抵抗我们。只是我的同伴尚不知下落,是否被他们幽禁在岛上?须往那里找寻一遍,小子的心方安。”
道人说道:“不错,正要捣其巢穴。”遂命两舰向前快驶。在日落大海时,两舰已到了丽霞岛,傍崖泊住。琼英等四人都已换了衣钻出船舱,琼英立在剑秋一边。剑秋回过头去瞧她,她也在那里凝视剑秋,四目接触时,琼英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非非道人遂让琼秀、琼丽和健儿十人留守舰上。他和剑秋带了琼英、琼华以及健儿等一齐走到岛上。岛上海盗的羽党早已得知消息,只有十数人上前来抵抗,早被他们毫不费事地解决了。剑秋捉住了两个海盗,吩咐两名健儿看守着,他和道人等闯到盗窟中去搜寻。盗窟宏大非常,四面都找,到天色渐黑,仍不见玉琴的踪影。非非道人却把这盗窟里的武器粮秣以及金银贵重等物一齐捆载了,命手下健儿运回舰上。
剑秋一心在玉琴身上,不见了玉琴,心中自然异常懊丧。道人说道:“此时你的同伴大约也早被海盗所害了。”剑秋不答,便叫把那生擒的两个盗党推来审问,也许他们知道一二的。
二盗党遂说:“此间岛上共有二三百徒党,三个头领,大头领是翻江倒海高蟒,二头领是高蟒的兄弟高虬,三头领是踏雪无痕程远,在这岛上盘踞多年,去年新来了两个头陀,一个名唤法喜,别号怪头陀,一名志空,别号雷公,他们是四川剑锋山万佛寺金光和尚的徒弟,属于峨嵋一派的,只因怪头陀曾在外边做了奸淫的事,无颜回见金光和尚了,索性住在这里,也做了海盗。众人中间要算高蟒、怪头陀、程远三人的本领最是高强。高蟒精通水性,能在海底潜伏三昼夜,生啖鱼虾过活。怪头陀的一柄铁禅杖使得神出鬼没,还有他的飞锤也是百发百中的。程远精剑术,善用毒药飞镖,中者无救,所以远近官兵都奈何他们不得。不幸现在失败在你们手里。”
二盗的话没有说完,剑秋忍不住问道:“前天你们岛上不是擒回一个姓方的女子吗?如今她在何处,是否被你们杀害,为什么不见?快快直说!”
二盗又道:“不错,前数天高蟒曾生擒一个美貌的女子回来,听说是什么昆仑门下的女侠,怪头陀称她仇人,一定要把她杀害。但是高蟒和程远商量之后,却把那女子关在水牢里,怪头陀和程远有些不欢。隔得一天,程远和那女子忽然失踪了,高蟒十分不悦。那一天,怪头陀忽又不别而行,所以岛上少了两个能人,高蟒势孤力薄,以致有今日之祸,若是那两个不走时,你们也未必能够得胜啊。”
剑秋听得玉琴性命安全,心中稍慰,只是她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个程远,他的姓名很是耳熟,却记不起是何人。自己中的毒药镖就是他发的了,不知他怎样和玉琴相识,会一齐走的,倒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我好容易找到这里,不料仍是扑个空,好不令人闷损。他这样想着,非非道人和琼英等也都听得清楚。道人笑一笑,便把二盗放去。
他们见岛上已是空虚,不欲多留,于是回转舰上。道人对剑秋说道:“原来岳先生的同伴,是个同伴的女侠,无怪你急欲找寻了。可是这件事真不巧,她又和人家一同走了。她既是一个巾帼英雄,决不吃亏的,你放心吧。我们今晚在此停宿一夜,明日仍请岳先生同返琼岛如何?”
剑秋搔搔头说道:“蒙郑王雅爱,本当跟随左右,效犬马之劳,只因我与女侠已定鸳盟,不见她人,方寸已乱,所以我还想到内地去找寻,大概她必然回到大陆去的。我们在天津有一个很好的友人,我若追寻不到,将来到那里去,必能重逢了。明天我想同郑王等告辞,他日若有机缘,我当偕女侠重来琼岛拜谢大恩。”剑秋说毕,向立在旁边的琼英瞧了一下,见琼英低着头,面上露出怨色,却又觉心里有些不忍,但是他无论如何决定要去追寻女侠的,也顾不得了。
非非道人知道剑秋已有决心,勉强留他不住,且亦留之无益,落得做个人情,送他走了。至于琼英的事,剑秋既有女侠,当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必再提了,遂点头答应。便在船上设筵代剑秋饯别。酒至半酣,又命琼英等四人取出乐器奏起《阳关三叠》来。琼英一边弹着琵琶,一边眼眶里早滴下泪来。剑秋听着瞧着,心中不胜悲伤,恋恋的情绪几乎遏抑不下。他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琼英了。
次日清晨,非非道人早吩咐两个健儿从岛上找得一只帆船,送剑秋回转宁波上岸,又取出百两纹银赠给剑秋为路费,因剑秋的行李放在琼岛上不能带去咧。于是剑秋向道人及琼英等道别,离了镇海舰,跳上帆船,望东边驶去了。非非道人也就率领二舰回转琼岛。
至于玉琴又到哪里去了呢?这却要从程远的来历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