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家人听得老爷被刺客刺死,正是祸从天降,莫不大惊,一齐同轿夫随后追来。程远听背后有人追赶,回身立定,瞧了一瞧,见他们等到自己回身时,吓得倒躲起来,哪敢上前来捉他,不由哈哈笑了一声,掉转身便走。大家见他拔步走了,仍悄悄地跟将上来。
有一个认得程远的,暗暗告诉同伴说:“这是程家的小神童,武艺好生了得,不知他刺死了老爷,走向哪里去?”便叫一人从间道抄出去,到衙门中去报捕。可是程远一迳走向府衙去,道旁瞧见的人,无不惊讶,跟在后里瞧热闹。
等到程远走至府衙门前时,背后已跟着许多男男女女,拥挤得很。府衙里也早有捕役闻得消息,带着铁尺、短刀以及锁炼等物走出来。大家围住程远,口中只是呐喊,却不敢近他的身。
程远冷笑一声,走上石阶,捕役中间有一个老练些的瞧了程远的情形,也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大着胆走上前问道:“姓程的,你杀死了人,却跑到这里来,莫非自首吗?”
程远说道:“正是。你们的狗官何在?我要见他。”
捕役便带笑说道:“很好,你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害人的,杀了人,束身归罪。待我们领你去见老爷,吃官司保你不吃苦。”于是他们把程远带到里面去,宫家的下人及轿夫也一齐跟着进去做见证,瞧热闹的人也都一拥而进。捕役连忙上前拦阻驱散,但是已有好多人溜入里面去了。
青州府得禀报,暗吃一惊,不敢怠懈,赶紧坐堂,吩咐把姓程的带上来。他心里也明白,程远必是为父复仇,然而不能不问,现在眼瞧着程远挺身上堂,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英风满面,坦然无惧,心里不觉也有些胆怯,便勉强壮着胆将惊堂木一拍,喝问:“程远何故杀人犯罪?”
程远把手指着他说道:“狗官!你们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吗?宫胜那厮因和我父亲有了一些小仇隙,竟兴起文字狱来害人。我父亲的老命不是白白地送在那厮的身上吗?你这狗官真是吃屎不明亮的。我此来为父报仇,杀了宫胜,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特地到此自首。”
青州府听了程远的话,点点头道:“原来你是代父复仇,故把贝勒杀害。但是你该知道,你父亲自己文字不检点,诽谤当今,自取其咎,岂能怪恨人家吗?”
青州府的话还没有说完,程远大喝一声道:“狗官!谁耐烦和你多讲,你家小爷已把宫胜杀了,报得杀父之仇,随你怎样办吧!这颗头颅也交给你了。”说着话,将手一扬,那颗人头直抛过去,拍的一声正打在青州府的头上,溅得他一脸的血。
青州府又惊又怒,战兢兢地说道:“反了,反了!左右快把他拿下!”一边说,一边早已回身逃入堂后去了。捕役们见此情形,不敢得罪程远,遂上前说道:“程公子,你既到此,请到监里去坐坐吧!这事以后自有发落。”程远仰天打了两个哈哈,跟着捕役们便走。捕役把他送入监狱,将好酒好肉款待他,不敢怠慢。
这时程远已满拟不再活了,安心坐监,听由官府把他如何治罪。青州府备文上报,宫家将宫胜头颅领回缝上尸身,用棺木盛殓,自然怨恨程远,必要使他定一个死罪。然而大多数的人们都很可惜,以为他是第二个徐元庆,不愧孝子,既然他自首,决没有死罪之理。然而他是文字狱主犯的后人,当然不会轻恕的。
程远在狱中糊糊涂涂地过了一个月光景,恰逢狱中犯人大闹起来,许多狱囚都越狱飞逃,乱得不得了,他自然也就趁势一走,不情愿再作傻子,坐着等死了。他遂逃出了青州城,向冷落的村庄走去,想自己将到什么地方去呢?若是投奔他姊姊,恐怕他日泄漏了风声,依然不能安身居住,反而害了姊姊一家。还是到别地方去吧,可是身边分文全无,又没有栖身之处。正在野径上彷徨,忽听背后有人喊他道:“程远,你到哪里去?”
程远回转头看时,正是龙真人,心中大喜,连忙赶过去,向他拜倒。龙真人伸手将程远扶起,程远刚要把他的事情告诉,龙真人却微笑道:“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了。今天我正从青州出来,在此遇见了你,真是巧事。现在你已是家破人亡,不能再在青州安身,茫茫天涯,将到哪里去?”程远道:“弟子正为着这事踌躇未决,敢请示真人指示。”
龙真人道:“你前次要拜我为师,只因我不能住在你家,而且你不能随我到山上去,我遂没有答应。现在你已没有了家,不如跟我同回崂山,我当把剑术传授你。”程远听了,不胜欢喜,又向龙真人下跪,唤了一声“师父”,说道:“弟子愿随师父同行。”龙真人点点头,于是程远便跟着龙真人一路回到崂山去。
那崂山在即墨县境,是沿海的一座高山,有句古语说得好:“泰山自言高,不及东海崂。”它的高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程远随着龙真人一路上山,看着山上的风景,顿觉胸襟一清。
到得一阳观里,龙真人便安排了一个寝处与他。因为程远于武艺上已有很好的根底,不必再从下层做起。但因程远一心要学剑术,遂把静坐练气之术教导给程远,使他先行自修。程远尊着龙真人的秘传,天天早晚习练,早晨日出的时候,又至山顶上去吞英吐气。这样过了半年,龙真人方把削好的柳枝给他试舞,须要脱手即去,招手即来,使用得悉如心意。当这个时候,龙真人每日又和他讲解一小时。看看过了一年,程远的功夫已有大大的进步。
一天,龙真人从他的道房里捧出一柄绿鲨鱼皮鞘的宝剑来,叫程远拜跪如仪,告诉程远说:“今日把宝剑赐你习用。”又说明了宝剑的来历,便说:“此剑名唤‘百里’,削铁如泥,剁石立碎,苟能运用,百里之内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程远受了剑,向龙真人拜谢。龙真人又教训了程远一番,且叫程远宣过誓,方才能够使用。从这天起,程远天天精心习练。三年后,已有很好的剑术。龙真人自谓收得一位得意高足,薪传有人了,很优待他。
程远一面受剑术,一面又习得两种本领。他在山上时,往往于夜间在山径深涧之中练习飞行术,久而久之,他的飞行功夫已超绝顶。因为有一天,山上下了大雪,山坡上铺满了一白无垠的雪。程远提起双足,便在雪地上跑过来跑过去,捷如走兽,雪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众伴侣大都惊叹,代他起了个别号踏雪无痕。此外他又练习得一种很厉害的暗器,乃是追魂夺命毒药镖,有百发百中之能。这是他瞒着龙真人抽暇练习的。
后来被龙真人知道了,龙真人很不赞成,遂训戒程远,教他非至不得已时,不可妄用此物,因为彼此相杀相斗,本是人类不得已的事,杀以止杀则可,杀以引杀则不可。用暗器已抱着不光明的态度,何况还要敷上毒药,使人立刻有性命之忧呢?程远听了龙真人的话,唯唯受教。他在山上苦修了若干年,龙真人觉得他性质虽很聪慧,若要修练到至上之域,便嫌他根底尚浅,非神仙中人,所以也有此意思想遣他下山。
恰巧有一天,从济宁州到了一个急足,来向龙真人下书乞援。原来在济宁州有一家富翁,父子二人都以慷慨好义著名,姓叶,父名一德,精通武艺,曾考中武秀才;子名飞,自幼也随父亲尽心习练武艺,且善射,有百步穿杨之技,真是一位少年英雄。
在他们的家乡很有一些小名声,济南的民团也是他们父子二人做的主干,一向倒也平安无事。有一天,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怪丑的大盗,在济宁城内连偷了数处,都是门不开、窗不启的丢失了钱财,并且有一家壮丁很多,起来和盗抵抗,反被那盗杀伤多人。报官请捕,也不能破案。于是叶氏父子格外防备,且将想法帮助捕快捉盗。
果然有一夜,那大盗光临他家屋里来了,首先发觉的乃是叶一德,他正在书房里静坐看书,尚没有睡眠。那大盗早已在屋面上徘徊,只因他也素闻叶氏父子的大名,见下面有灯光,尚不敢鲁莽下手。但是叶一德非常心细,早已觉察到屋上有人,一面暗暗牵着壁上设置的警铃,(是通到里面的,这里牵着,里面便发出响声,使人知道了)他牵过铃后,悄悄地从墙上取下他用的一柄七星剑,拿在手中,一开后窗,扑的跳上屋面去,见屋上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便喝一声:“狗盗!胆敢闯上我叶家来吗?管叫你送死了!”
那大盗也早闻声,回转身躯,一摆手中双刀,跳过来说道:“老贼!谁怕你厉害!胆小的也不敢上你门了!”使开双刀,向叶一德身上砍去。
叶一德不慌不忙,使开那柄七星剑,和那大盗在屋面上一来一去地战斗。只见屋底下灯笼火把霎时齐明,叶一德的儿子叶飞手中挟了一根杆棒,带着弓箭,领着家中的壮丁前来助战。
叶飞抬头见他父亲正在屋面上和一个浑身黑衣状貌奇丑的大盗狠命相扑,他遂大喊道:“父亲,不要放走了那狗盗,孩儿来了!”一纵身,已上屋檐,摆动杆棒,便向那盗下部直捣。
那盗见叶家父子左右夹攻,下面又有许多壮丁,防备严密,今晚遇到了劲敌,难以取胜,何论盗窃,不如走了吧,免得恋战吃亏。遂将双刀使个解数,向两边一扫,架开叶氏父子的兵刃,望后一跃,跳出丈外,向外逃逸。喝一声:“便宜了你们,休得相追!”
叶一德正要追赶,叶飞早从他背上取下弓,抽出两枝箭来,搭在弦上,觑个准,飕飕地两箭,一前一后向那大盗飞去。那大盗脚步很快,早已走近外墙,觉得背后有物前来,连忙将身子一闪,左手刀向后一掠,扑的打下了一枝箭,不防第二箭已至,正中臀部,喊了一声“啊呀!”连滚带跳地蹿出墙外去了。
叶氏父子见盗已中箭,心中大喜,追到外边看时,却不见影踪,料想那盗未伤要害,所以被他逃去了。叶飞对他父亲说道:“那厮虽然侥幸逃去,却中了我一枝箭,少说些十来天总不能再出来干这勾当了。”叶一德点点头,两人遂不再追赶。壮丁早已开了大门出来接应,于是叶氏父子回身进去,吩咐壮丁们各自安睡,一宵无话。
次日这消息传播出去,大家更是佩服叶氏父子的本领,只可惜那大盗没有逮捕,仍不能破案。便在第三日的早上,叶家人开大门的时候,门上忽然插着一封信,用小刀刺着。下人连忙将信带到里面,奉呈与叶一德看。
叶一德拆开看时,乃是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写着道:
“叶氏父子:我昨夜一时失措,中了你家小狗头的一箭,被你们侥幸得胜;然而你们该知道我是并不好欺的。过了些时,自会有人前来代我报一箭之仇。你们请防备着罢,话不说不明的。再会! 虬白”
叶一德刚才看毕,叶飞恰从里面走出来,叫了一声父亲,立在一旁。一德便将这信给他看,并且告诉他如何来的。
叶飞看了,说道:“当然,他受了一箭,漏网逃去,结下怨仇,岂肯不报?我们只要好好儿地防备着,盗党若再来时,待孩儿一箭一箭地把他们射死,方快我心。”
叶一德却摇摇头说道:“飞儿,你休要自恃本领高强,以为天下无人,他以后再来时,必定要请比他本领高深的人前来复仇。我们父子两人究属力量寡薄,未可轻视。”一德说了这话,叶飞站在一旁,双手叉着腰,口里虽然不响,似乎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
叶一德拈着胡子,沉吟良久,说道:“我倒想着有一个人可以请他相助的。”叶飞道:“可是崂山上的龙真人吗?”
叶一德点点头道:“正是。龙真人以前到这里来募捐,我们曾捐给他巨款,并在我家留居多日,很优待的。他见你试射,也很赞美你。谈起武艺,他的本领远出我们之上,且精剑术,是一位有道之士,我很佩服他。他临去时曾对我们说过的,我们如有急难,要他相助时,可以请他到来。现在我们不如差人去,请他来济宁盘桓盘桓。倘然盗党重来,有了龙真人在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叶飞心里很不赞成他父亲的法儿,以为他们父子都有很好的本领,何必远道去请人相助,所以笑了一笑,勉强答道:“这样也好。”于是叶一德便恭恭敬敬地修了一封书信,差家人到崂山去见龙真人,请他下山。
龙真人看了来信,他觉得程远已具有上乘的武技,派他下山去帮助,正好试试他的本领;叶氏父子自己也是有本领的人,得此臂助,可以不妨事了,免得自己下山走一遭。遂先打发了来人回去,附了一封复信,说明自己不能下山,特遣他的高足前来相助,约三五天后,可以动身。于是在这三天之内,龙真人又讲解了不少给程远听,然后叫他下山到济宁州叶一德家去相助防备,并且说了一番训话,叫程远休要生骄心,好杀戮,又须不取非义之财,莫行非礼之事,砥砺品行,休亲女色等等。
程远一一拜受,遂带了“百里”宝剑,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腰边佩上镖囊,辞别龙真人和观中同伴,独自下得崂山,向前进发。身边由龙真人给他的盘缠,省吃俭用,晓行夜宿。这一日早到了济南。
济南是山东的省会,有巡抚驻节在那里,市面比较来得繁华,且名胜之处很多,所以程远想在此歇宿一二天再走。好在离济宁的路程也不远了,于是投下了一个客寓。
他一人赶路,行李颇简,放在一边,又把“百里”剑挂在壁上,带上了房门便出来,到大明湖一带去游玩。虽然一人独游,觉得寂寥,然而,看了风景,可以宽敞不少胸襟。
他在大明湖坐舟游了一番,便回转客寓。走到半途,见那边一个旷场上有几株绿柳,一湾流水,很有些风景,却围着一大群的人在那里观看。程远左右无事,也挤进人丛中去看时,只见场中有一个壮男子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脸上套着一个小丑的面具,和一个妙龄女子立在圈子中,正在对众说话。那女子穿着一身淡红色的衫裤,头上梳着一个时式的新髻,鬓边插上一枝花,薄薄地敷一些脂粉,底下一双莲瓣,穿着大红绣花的鞋子,瘦窄窄的不盈三寸,样子虽然有些扭扭捏捏,却十分俊俏。身上套着一个花鼓,手里拿着一个绕着红绿布的鼓槌,原来这一对是演凤阳花鼓戏的。远远地还立着一个黑面健儿,又好像卖解者流。
程远瞧着这三人,觉得有些奇怪。那戴有面具的壮男子说过了开场白,那女子便咚咚地打起花鼓,两人一面唱,一面跳动着,作出滑稽的形状,以博观众轩渠。那女子唱起一支《盼情郎》曲来道:
“描金花鼓两头圆,挣得铜钱也可怜。五间瓦屋三间草,愿与情人守到老。
青草枯时郎不归,枯草青时妾心悲。唱花鼓,当哭泣,妾貌不如郎在日。”
她这样地唱着,声音好如黄莺儿一般的清脆。说也奇怪,全场观众,大家都是不声不响,很静很静。程远听着这曲,觉得很有些意思,且唱得非常好听。见那女子在场上回旋了几下,然后再唱着道:
“凤阳鞋子踏青莎,低首人前唱艳歌;妾唱艳歌郎起舞,百药哪有相思苦?
郎住前溪妾隔河,少不风流老奈何?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
这一曲又比前佳妙了,差不多把凤阳女儿的情窦唱了出来,所以那女子唱道:“唱花鼓,走他乡,天涯踏遍访情郎。”这三句时,许多人都拍手起来,甚至有人喊起来道:“原来你这小姑娘出来访情郎的吗?那么情郎在此!”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那女子却若无其事,等到观众静了些时,她又敲着花鼓,和那戴面具的壮男子且舞且唱着第三支和第四支曲调道:
“白云千里过长江,花鼓三通出凤阳。凤阳出了朱皇帝,山川枯槁无灵气。
妾身爱好只自怜,别抱琵琶不值钱。唱花鼓,渡黄河,泪花却比浪花多。”
“阿姑娇小颜如玉,低眉好唱懊侬曲。短衣健儿驻马听,跨下宝刀犹血腥。唱花鼓,唱不得,晚来战场一片月,只恐照见妾颜色。”
四支曲儿唱罢,这花鼓戏也停止了,四面的观众大声唱起彩来,许多青蚨如雨点般向那女子身上各处掷去。那女子早抢得一只盘子在手里,四面遮拦,钱都落在她身边的地上,没有一钱掷中她,恰巧立在程远身边有一个汉子,取出一个大制钱,趁众人掷钱稍歇,那女子垂下手的当儿,用这制钱瞄准着女子的脸上飞将过去,喝声“着!”那女子果然没有防备,制钱已到了面前,不及遮拦,也不及躲闪,有些人都代她捏把汗,但她却不慌不忙张开樱桃小口,将那制钱轻轻咬住,吐在钱堆里。
那戴面具的壮男子又当众说道:“诸位的眼功手法果然不错,可是我的妹妹自有躲避的本领,请诸位试再掷些,如有伤痛,决不抱怨的。”说罢这话,众人又纷纷地把钱向那女子面上、身上、足上各部一齐掷去,那女子将手中盘左拦右遮的。一会儿众人囊中的钱都掷空了,只得歇手,都说:“这女子果然厉害!怎么这许多钱一文都打不到她的身上呢?”
程远在旁看得技痒难搔,本想也要从身边摸出些钱来试试,却因记着师父的训话,不欲在外多事,所以没有动手。后来见众人都不能命中,而那男子的说话又很有些瞧不起人,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气,再也熬不住了。此时那男子已在俯身拾钱,嘴里却又说道:“诸位没有钱再掷吗?恐怕诸位的囊中已空空如也了吧!”说着话,哈哈大笑起来。
程远早从身边摸出了两枚制钱,喝一声:“莫小觑人,钱来也!”第一个制钱飞向那女子的胸前,那女子一伸手早将钱接在手里。跟着第二枚钱飞向她的耳边来,其疾无比,女子即偏头让时,她鬓边插着的一枝红花早被制钱打落在地,众人不由大呼起来。那女子虽没有受伤,却受了一个虚惊,两道秋波已瞧见了程远,而背后立着的黑面汉子也走将过来说话。
程远却早已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客寓,坐下休息,泡了一壶清茶,很是闲适。那时天色已渐渐黑了,店里都上起灯来,程远坐了一歇,想到后面去便溺,方才走出房门,只见那三个演花鼓的男女也走进这店里来借宿。他心里暗想:“正巧我上这里来,他们也赶上这里来了。”一边暗想,一边走到后面去,解过手后,回身出来,见那三个男女正开了他对面的一房间里住下。
那黑面男子立在房门口闲瞧,一见程远走来,连忙向他抱拳打恭,带着笑说道:“先生也住在这里么?”程远只得回礼,又答应一声“是。”那汉子又说道:“先生的手法非常神妙,方才把我妹妹的鬓边的花朵打落。据我妹妹说,先生用制钱掷人,好似用惯了暗器一般的,非常准确,非常神速,打落花朵,明明是有意不想伤人而然,否则她的右眼一定要受伤了!”
程远微笑道:“令妹言之太甚了。我路过这里,观了一刻,偶尔相戏,使令妹受惊,幸勿芥蒂!”汉子笑道:“便是真的打坏了右眼,也只好算命该如此,岂能怪怨人家?”
两人正说着话,程远一瞥眼,早见那唱花鼓戏的女子的俏面庞在房门口探出来,正向自己偷视着,等到程远看她时,她笑了一笑,缩了进去。程远也就没有和大汉多说话,回到自己房中,正想喊店伙来预备进晚餐,却听门外足声响,那黑面大汉又和着一个黑面健儿走进房来。程远只得起身招呼,请他们二人坐下。
那黑面大汉先开口道:“我们姓常,弟兄二人,还有一个妹妹,一向在外面走江湖卖艺唱戏的,贱名龙,我的兄弟名虎,妹妹名凤,方才戴面具的就是我弟弟虎了。我们得和先生萍水相逢,真是巧得好,料想先生一定是武艺精通之人,所以我们弟兄愿意认识一个朋友,特地不揣冒昧到先生这里来请教。”
程远说道:“我有什么本领?你们不要看错了人。”常龙把手向程远背后壁上一指道:“先生,有这个东西,便是一个铁证,何必隐瞒?”程远回头一看,原来就是自己方才挂上的那柄“百里”剑了,遂微微一笑道:“略谙一些罢了。”
常虎道:“请问先生贵姓?”程远老实说道:“姓程名远,本是青州人氏。”常虎点点头道:“很好,我们弟兄已吩咐店里预备了几样菜,一瓮酒,请程先生进我们房间里去饮酒闲谈,不要客气。”程远道:“我们还是初见,哪里好叨扰。”
常龙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是难得的,务请先生赏光。因为我们很愿意结识朋友,先生不要以为我们是唱花鼓戏的人,而不屑与交啊!”
程远被常龙这么一说,反觉得难以推却,只得跟着他们二人走出来,搭上房门,跨进常家弟兄开的房间。房里灯光明亮,沿窗已摆着一张大方桌,四把交椅,桌上也有几样冷盆。又见那个女子正立在窗边含笑凝睇,向程远瞧着。
常龙便代程远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妹妹常凤,你们方才在场上已见面了。”又对他妹妹说道:“你过来见见程先生,这位程先生也是一位江湖异人,居然被我请来了!”常凤遂走过来向程远行了一个礼,轻启樱唇,叫了一声:“程先生。”程远也唤了一声:“凤姑娘,方才得罪,幸乞恕宥!”
常凤笑道:“这是程先生的技能高强,幸亏程先生真心不欲伤人,所以我只落了一朵花,又感谢,又惭愧,这也叫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入座吧。”遂推程远上面坐了,自己和常虎左右相陪,只留着一个空座,恰和程远对面,常龙便叫常凤过来同坐道:“今天难得的,妹妹也过来陪陪程先生。”常凤遂走过来侧身坐下。常家弟兄遂挨次向程远敬酒,程远谢了。大家吃喝着,讲起话来。
程远见常凤虽然低着头,露出些含羞的样子,然而却时时将秋波来偷窥他。
常龙向程远问起身世,程远见常氏弟兄很是直爽,也就老实把自己如何先从大刀王五学艺,其后他父亲受着文字之祸,闹得家破人亡,自己如何杀死了仇人,如何越狱逃走,又如何在崂山上从龙真人学习剑术等事,约略相告。
常龙听着,时而喜,时而怒恨,代程远表同情。且知龙真人是齐鲁之间的大剑侠,也是有道之士。程远即是龙真人的高足,当然有很好的本领了,不胜佩服。常龙便又问程远:“此番下山,将往哪里去?”
程远也直说道:“我是奉师父之命,到济宁州去帮助叶家父子防御大盗前来复仇的。师父说叶一德父子本领很好,叶飞又善射,我若到了那里,盗党不来则罢,盗党若来时,须叫他们尝尝我的追魂夺命毒药镖。”
常龙面上一惊道:“原来程先生不但精剑术,且能飞镖,真是多才多能!你的毒药镖在哪里,可否观赏一下?”
程远一时高兴,从身边镖囊里摸出一支镖来递给常龙看。常龙执在手里一看,那镖是纯钢炼成的,雪亮耀眼,只有五六寸长,上面系着一个红缨,连忙赞道:“好镖,好镖!”又传给常虎、常凤看。
程远说道:“此镖敷有毒药,这药草是在崂山上拣了炼制的,中了人身,可于二十四小时内断送性命,唯我身边藏有解药,可以施救。”常凤看罢,仍还给常龙,由常龙交还程远藏了。大家又吃些菜,喝些酒,谈谈江湖上的轶事,不觉已至更深。程远既醉且饱,向常龙等道谢了,独自归房安寝。
次日早上起身时,只见常龙又走过来向程远道:“程先生今天上济宁去吗?”程远点点头说声“是的。”常龙道:“我们兄妹也有事情要往济宁,我们可否一同走?”程远闻言,顿了一顿,没有回答。
常龙又道:“从济南到济宁也无大城,我们在济南已演唱了三天,很赚些钱,盘费尽有了,所以沿途也不再卖艺,情愿伴同程先生走,以解途中寂寞,可好吗?”程远勉强答应。大家用罢早餐,付去房饭钱,一齐上道。
赶了一天,前面是一个小镇,名唤清风驿。天色已晚,他们四人就在一个小客寓里歇下。晚上,程远听得他们兄妹三人在屋后低低谈话,不知说些什么,只有一二句话听着。常龙道:“怎么你不赞成呢?哦!知道了──我们也明白你的心的──”接着又听常凤说道:“我总不愿意照你们这样办法的──”以下又听不清楚。等了一歇,常龙道:“这样总好了。”以下便没有声音。三个人走进房间,一同点了菜吃夜饭。
因为这店房间甚少,只剩下这一间,程远不得不和他们同居一室。晚餐后,大家又讲些话,便要睡卧。室中只有二榻,常龙让程远独睡一榻,他妹妹常凤独睡一榻,他自己和常虎睡在地上。
程远睡的时候,把宝剑横放在枕边,镖囊也没有解下,因为他方才听了常氏兄妹的说话,心里未免有些疑惑,况且三人的来历也不甚明白,不可不防,遂假寐着,不敢入睡。隔了良久,不见动静,便又觉得有些疲倦,遂也酣然安睡了。
不料睡到明天早上醒时,摩挲睡眼,一看常龙、常虎兀自睡在地上,鼻息如雷,似乎睡熟的样子。又看那边榻上,不见了常凤,心中觉得有些奇怪,暗想:“天这样早,大家都没有起身,这小姑娘独自到哪里去呢?”
他遂坐起身来,回头一看枕边放着那柄“百里”宝剑早已不翼而飞,再摸腰边的镖囊,内中藏着的三支毒镖也不见了。
程远失去这两个宝物,心中大惊,不觉失声而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