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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怕刺客乔装回祖国 被拘囚患难遇良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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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英皇乔治为何忽然倒退几步,原来外国人最重洁净,何况身为君主,对于清洁卫生尤为注意。偏巧今天遇着一个不讲清洁的载兴,载兴平日沉湎于酒色大烟,非常的懒怠,什么洗脸漱口换衣服,这种种的勾当,他是一概不讲究的。在家时候,有他几个姨奶奶不时地催逼着叫他洗洗脸,漱漱口,换换衣裳。他被逼不过,方才照办,但能搪得过去,他也决不肯为。如今到了外洋,既没有姨奶奶跟着,底下伺候人谁管他这闲事。无论怎样肮脏,也就由他去,谁都不闻不问。因此他离京一个多月,仅仅就洗过两次脸,至于沐浴更衣,更说不到了。他本来口臭,又兼上抽大烟,那嘴中的气味,益发难闻。脸上挂着一张鬼脸,青黄二色,外加黑滋泥。手上沾的大烟,是黑一块黄一块的,好像打了多少锅子。嘴里喷出去的臭气,又腥又臭又酸,离着一丈多远,就能把人熏倒。此次觐见英皇,因为起晚了,来不及净面漱口,只好把这团臭气,原个儿地带上殿来。方才因为鞠躬趴在地上,英皇亲自下手把他扶起来,扶的时候,就觉得隐隐有一般臭气刺入鼻端,还以为是殿里不曾洒扫干净,万也想不到是从钦使身上发出来的。及至同他对面握手,英皇见他手这般的脏,有心不同他握手,又想国交为重的,耐着气儿略略碰了碰手,便赶紧缩回去。偏巧这位兴大爷适才摔在地上,摔得喘不上气来。如今立定了,足足地换了一口气,直冲着英皇的面孔便喷出来,端端正正,出我之口,入尔之鼻,足足地叫英皇闻了一个饱。英皇觉着一股奇臭之气,从对面喷出来,直钻到自己的鼻孔中。立时五脏六腑,同周身的寒毛,全随着翻了一个过儿。要呕呕不出来,要咽咽不下去,他这时可真气急了,立时倒退了好几步。口中打着英语说道:“什么地方来的臭人?把我的殿全脏了,改天再会吧。”

说罢,三步两步便出殿去了,立时传御医,用换气筒换肚子里这一口臭气。一面又叫左右侍卫,立催中国钦差急速出殿,好用药水药面消除殿中的微菌疫气,一时间闹得翻天倒地。把一位素有志气的张公使,真气得目瞪口呆,面如白蜡。载兴站在那里,白瞪着两眼,还茫然莫知所为,张使拉了他一把,说咱们走吧。载兴巴不得这一声,立时拨步出殿,一面问张使,怎么觐见这般容易,未交一语,便算完事了。张使道:“英皇胆小,见了钦使的威仪,闻了钦使的臭味,早把他吓坏了,所以没敢说一句话,就赶紧退避三舍。”

载兴信以为真,洋洋得意地回到旅馆。进了门便吸大烟,张使也不理他,赌气回使馆去。这一次觐见失仪的笑话,那四名翻译虽然心里明白,究竟面子上谁不想讨爷的欢喜,焉肯说这败气话。所以载兴丢了这大体面,自己却始终不明白。

却说英皇回到后宫,把御医召来,喝药水,换新气,折腾了一天一夜,心里还觉着不舒服。又过了几天,是英皇加冕之期,在宫内大摆筵席,宴请各国大使。外交部把名单次序开上去,呈英皇御览。所开的席次座次,第一座是罗马教廷的大使,第二座是德意志的大使,第三座是俄罗斯的大使,第四座是美利坚的大使,第五座是法兰西的大使,第六座是意大利的大使,第七座是日本的大使,第八座是中国的大使,这八座为第一席。以下第一座为奥地利的大使,第二座为西班牙的大使,第三座为瑞典国的大使,第四座为比利时的大使,第五座为葡萄牙国的大使,第六座为荷兰国的大使,第七座为丹麦国的大使,第八座为瑞士国的大使,第九座为习国的大使,第十座为墨西哥的大使,第十一座为巴西国的大使,第十二座为暹罗国的大使,这十二座为第二席。第二席以下,第一座为土耳其国的大使,第二座为塞尔维亚国的大使,第三座为门的内革罗国的大使,第四座为布加利国的大使,第五座为秘鲁国的大使,第六座为智利国的大使,第七座为委内瑞拉国的大使,第八座为古巴国的大使,第九座为乌拉圭国的大使,第十座为高丽国的大使,这十座为第三席。第三席以下,第一座为菲律宾的大使,第二座为越南的大使,第三座为马达加斯加岛的大使,第四座为爪哇的大使,以下所排如印度、埃及、非澳二洲及加拿大等,全是英人自己的属国,一共也有二十几座,这乃第四等没有主权的国。英皇阅罢,用笔将中国从第一席内圈出,放在第三席第二座土耳其之下,塞尔维亚之上,却将奥地利提入第一席的末座。外交部见了,只得照此预备。预备好了,忙着印成知单,分请各国大使列席,照例是先送到各该国使馆,然后由馆转达大使知道。

却说我国张使接到了这个知单照会,从头细看,看了半天,却还没有中国的字样。心里很是疑惑,怎么这第一席中没有我国的大使吗?及至把第二席看完,仍然没有,心说这一定是漏掉了。不能呀,外国人办事向来仔细,何况这是关系国交大典的事,岂有遗漏之理。只得耐着性儿再往下看,没想才看到第三席,过了土耳其帝国,便是大清帝国。这一来可把张使气坏了,好一个小看人的英国,竟把我堂堂大清帝邦放在三等国内,还将一个蛮野无道的土耳其硬压在我国头上,这明明是成心开玩笑、作践人,我不免得到外部同他争论一回。随吩咐套车,立时来到英国的外部,名刺投进去,立即延见。接待的是外交次官罗俊,两人寒暄了几句,张使便把来意说明,言外很露不满的意思。罗俊哈哈大笑,一面向张使道歉,一面将英皇御笔圈改的事,详细说知。又辩白道:“我们外部怎敢小看贵国?无奈皇帝陛下他硬改了,叫我们也无可奈何。况且这事据小弟看,倒不是敝君主有心作践贵国,实因贵国钦使不讲卫生,浑身的气味过于难闻。那第一席与敝君主接近,敝君主平日身体孱弱,实在禁不住恶味熏蒸。再者同座的俱是欧美讲卫生的强国大使,若坐在一处,必至闹得全席不欢,故此屈尊在第三席。好在土耳其的人,从来不讲卫生,他那大使一定与贵国钦差彼此引为同调,臭味相投。这乃是敝君主一番选配的苦心,决没有丝毫小看人的成见,务请公使格外见谅。”

张使听他这一套婉而多讽的话,简直是当面骂人,却又无话可驳,只得垂头丧气地告辞而去。顺便到了大旅馆,将这照会知单交与载兴,对这浑牛也不犯上说什么,只请他到期自去罢了。载兴还要拉着张使给他当翻译,张使说:“这一次比不得觐见,他们既没有请我,我去了,坐在哪个地方?好在爷带的随员翻译全有,选精明的带两个去足够用了,不过是坐下吃饭,又没有仪节,又用不着说话,何用我跟了去呢?”

载兴见他不去,心里很不高兴,张使也不同他多谈,告辞去了。

到了加冕之期,少不得仍有英国的军警前来迎接,载兴翻译随员一个不剩,全带了去,糊里糊涂地随着大家觐贺。等到入座时候,有英国的小官员招待一切,全是按着固定的次序,将各大使引至席上坐定,也不用三推六让。此时再找翻译随员,全没有了。原来人家另预备有翻译随员席,也由各官引去坐席。载兴此时,白瞪着眼好似饿鹞鹰,四外乱瞧,却看不见一个近人,直同失乳的小儿一般,又是急又是气,少时内侍拿上酒来,第一第二两席,全是英皇自己把盏,每大使敬了一杯酒。到第三席,便是亨利大公替代。载兴看见亨利大公,认得是熟人,无奈言语不通,也不能说话。却见亨利大公一手堵着鼻子,一手给他斟酒,匆匆地斟完,未交一语便去了。载兴举起杯来便喝,觉这酒甜甜的很好喝,喝完了一杯,左右侍者忙再给他斟上一杯,载兴迷迷糊糊地喝了有十几杯。哪知这酒后力很大,又用热鱼汤一浇,立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心说不得,才要立起身来,不知不觉顺着桌子一溜,便直挺挺躺在地上了。同席及左右人俱都吓慌,忙伸手拉他起来,哪里拉得劲。还是亨利大公有主意,忙跑到翻译席上,对中国翻译说:“你们钦差醉倒了,快去看看吧!”

翻译随员一齐全跑过来,见载兴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挺挺如死人一般,大家把他架起来,他依然不醒。实在无法,只可托左右侍者叫了一辆大马车,由两个有力的侍卫硬把他抬入车中,车里一个翻译,一个随员,把他薄,然后开车拉回旅馆。紧跟着亨利大公带来一名御医,好容易用解酒药水把他治活,直躺了三天不曾起床。闹得伦敦各报全都纷纷登出,说中国钦使怎样放臭气,怎样饮酒失仪,连篇累牍,还加了许多不好听的暗语。有一家报纸最刻薄,说中国是一个臭国,连天潢贵胄还是臭气熏天,其余各界人民,定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自这篇议论登出,早招恼了一位中国的英雄。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前三回所说的孙逸仙博士。孙博士,自从日本到美国以后,鼓吹华侨,兴起革命。虽然也募了不少款,到底那时清祚未尽,又兼有康南海组织保皇党先入为主。所有华侨全知光绪帝是一位圣明天子,迸维新立宪的大愿,只因迫于母后的淫威,不能发展,被囚在南海内,十分可怜。所以大家还怀着一个故君之思,那排满革命事业不易着手。到底孙博士百折不回,周游各国,到处讲演,势力也一天大似一天。偏巧此次载兴来英,他老先生也正在英国寻访华侨,散布他那革命种子。载兴到英时,在海岸上立着窥看的两个中国人,内中就有孙博士。那一个青年,却是宋樵夫≡夫在日本毕过业,湖南抚台要调他回国办学务,他却辞谢了,赶到美国会见孙博士商量革命事业。

孙博士见他少年英俊,而且手笔极好,便诚恳地挽留他,请他帮着自己办理文件,樵夫也很乐意,二人相葱半年多,十分投机。此番孙博士到英国来,他便随同前往,二人住在一个广东杂货店内。这店是孙博士一位表叔开的,他表叔名叫胡汉和,在英伦贸易多年,手中很积蓄了几个钱∠两口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他这店的字号叫广盛华货店,专卖各种食品。店内用着有十几个伙伴,也全是广东人。孙博士同宋樵夫来至英伦,便投到这店中。胡汉和见表侄来了,多年未回家乡,见着亲戚,自然十分欢喜,便留在他店中住。

他这店房子不多,后面仅有三间卧室,专腾出一间来与孙宋两人居住,一切饮食也全由店中供给。孙博士有了安身之处,便分头拜会乡亲,商量着开会演说。无奈英国的规矩,外人要在伦敦开会演说,得先呈准了警署,警署还得呈知警视总监,总监批准之后,发给开会证,再派警保护,这个会才开得成,要不然,他是要强制干涉的。更有一个难题,是呈请时得先把演说的题目同大意,完全叙明方合手续,不然也是无效的。孙博士将公文呈上去,警署未呈警视总监,便先批驳了。你道为何?原来孙的呈中,是叙明向华人演说排满革命,推倒君主,另建共和民主国家。

署长一看就烦了,英国本是君主世袭,你说推倒君主,他便认为邪说,如何肯准?不但不准,还认孙博士有危险性质,派本署警察秘密侦探监视。这一个呈子,反倒招出麻烦来了。孙博士原认着英国同美国一样,他在美国时,自由开会,自由演说,到了英国,必然也是所向无阻,没料到碰了这个钉子,好不败兴。只可用渐进手段,想着慢慢地将革命二字,输入华侨脑筋。每日起来吃过饭后,便轮流着到各同乡家里联络感情,宋樵夫也跟他一同前往。

这一日听说中国的钦使载兴到伦敦来贺英皇加冕,今日午后准到,他二人便一同来至海岸,倒看一看载兴是个甚样的人。等候了许久,才见他下船登岸,孙博士仔细相看了一番,才要张口向樵夫说话,忽见英国警察走上前来,忙揪了樵夫一把,二人扭头便去了。回至店中,孙博士叹道:“方才咱们国的那个钦使,你看清楚了吗?”

樵夫笑道:“那好的脸子,还有看不清楚的?我看青黄二色,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满廷真也昏聩极了!虽然没有人才,你也派一个外表好一点的,替国家壮壮观,为何派一个痨病鬼来?”

孙博士道:“这是他们的天潢贵胄,特意派他来,好叫外人知道,他们满族中还有这样出色的人才呢!真真是该死。”

宋樵夫道:“管他呢,要生这闲气,还有完呀!”

没想过了几天,伦敦各报纷纷登载,大清的钦使怎样冒臭气,怎样熏坏了英皇,怎样传御医调治。孙宋见了这报,真气得白瞪着眼,半天说不上话来。宋樵夫顿足骂道:“这样现世的东西,为何派到外国来?替我们大家丢人。假如他要在眼前,我非用手枪毙了他,不出这一口气。”

孙博士也恨道:“可恨黄自强没在这里,假如他在这里,此人休想活命!”

樵夫道:“何必用自强呀!他如果再丢人,我豁出这命不要了,也得为我们同胞洗一洗这个污点,我非同他拼命不成。”

孙博士道:“老弟!你何必动这大气,我弟兄的命值得多,何必同他那狗命去拼呢?”

哪知又过了几天,载兴醉倒的新闻又登出来了,索性接二连三地发开了议论,什么代表国家的钦使,如此臭法,国家的气味,也就不闻可知;又什么天潢贵胄,尚且如此臭,各界人民,必然是大臭特臭,奇臭不可闻了。

这些话到了孙宋二人眼中,直从眼中冒出火来,在店里,便拍案大骂,彼此商量,非结果载兴不可。究竟谁去下手,还费研究。孙先生是党魁,这行刺的事,万没有他自己去的。就是宋樵夫,也是革命队中有价值的分子,他自己虽告奋勇,孙先生断然不叫他去。后来商量着,要用八千镑英金,雇一名中国的刺客,只可从广东专以赌博为生的流氓帮中物色这个人物。谁料事机不密,被本店中一个伙友知道了,他便秘密向使馆报告,得了二百镑的赏金。张使得此消息,心中盘算:像载兴这种东西,纵然被人刺死也不足惜。继而一想却使不得,他是天潢贵胄,王爷的儿子,如果在伦敦被人暗杀,这官不但做不成,只怕还要担很大的罪名,仍以保全他为是。但要保全他,必须把孙宋两人引渡过来,才可免其后患。既要引渡,必须行文给警视总监,求他照办。他应了还好,倘然以国事犯为借口,被他驳回,岂非自讨无趣。想了半天,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只需如此这般,不愁他不入圈套。想好了计策,便把方才告密的那个人寻了来,秘密授计。伙友去了,第二天对孙博士说:“先生!你不是要买一位刺客吗?如今我替你物色着一个人,此人胆大力大,足可胜任。但是他不愿到店里来,今日夜间我同先生前去访他,避你中意。”

孙博士听了信以为实,当日掌灯后,伙友在外边招呼了一辆马车,请孙博士一同前往。依他的意思,还叫樵夫也随了去,樵夫的为人机警绝伦,他一想我二人全去了,倘然发生意外,连救星全绝了,总须留一个在家才好,便推辞腹痛不去。又向孙博士耳旁嘱咐了几句,博士点头称是,然后出门上车。伙友陪着他坐在车里,行至半途,他忽然叫车停住,对博士说:“这旁边有一家,欠咱店中五十镑货钱,老掌柜叫我顺路取回。他此时尚未睡,等咱们回来,他便早睡了,这笔账便讨不成。好在我同前途已经说好了,如今再给你一张片子,你自己去。回来取过钱,我必去寻你们,这车夫也是中国人,决不会错的。”

说罢,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孙博士,他便下车去了。博士为人正直,向来不疑惑,便坦坦然任凭车夫拉了前往,转弯那走了好久工夫,方才拉到。把车停了,博士举目细看,见是很大的一所宅院,门前也没有字号同公馆的牌子,门前却站着两个中国人,见车已赶到,便上来请孙博士下车,说我家主人已经候先生多时了。博士下车,这二人将他引入宅内,让到一间大客厅中,收拾得很是华丽。孙博士心想此人家中这般阔绰,为何还想当刺客呢?正在踌躇,忽见门帘启处,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发已苍白,是中国装束,穿一件灰鼠皮袄,蓝宁绸的面子,洋灰鼠出风的大马褂,头戴六辫便帽,足登缎靴,脸上架着大茶晶眼镜,慈眉善目,方面大耳,相貌生得并不恶。见了孙博士,忙把镜子摘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便拱孙博士上坐。此时孙先生心里益发疑惑:这是什么人啊,他能当刺客吗?方要张口动问,此人倒满面春风地先说道:“兄弟久闻先生大名,只恨无缘会晤。今日幸得瞻韩,快慰已极。”

孙博士连说:“不敢不敢,请问先生贵姓?台甫?在英伦有何营业?”

只见那人笑道:“小弟明人不做暗事,如今老实对先生说,我姓张名善伦,就是咱们中国驻英的公使。”

孙博士到此,方恍然大悟,知道钻了圈套。便也毫不畏惧地说道:“你既是满奴,咱们虽系同国,却为仇敌,今天既被你用诡计擒获,是杀是斩,姓孙的甘心领受,你也不用花言巧语来刺探我。”

张善伦笑道:“先生你先不要骂人,听我详细对你说。你想要刺杀载兴这件事,不但你民党人认为当然,就连我官僚党的张善伦,对于载兴这个东西,也恨入骨髓。假如要不在此地,我张善伦不但不阻拦,还要帮助你们呢!如今在这地方,他要真被刺死,我一家性命全要随之不保。因此无可奈何,才把你先生请到使馆来。实对你说,我决没有害你的意思,只请你暂在我使馆中屈尊几日,俟等载兴出境,我即刻便放你出来。咱二人虽然冰炭不同炉,我的为人,却很知道怜才重义,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拿革命党擎功。”

孙博士见人家如此恭敬至诚,也不好意思再骂人,便笑道:“张先生你这番苦衷,我很能原谅,不过我乃革命党魁,你既获着我,再放了,这个声气传出去,叫满廷知道了,你如何担当得起?”

张善伦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替我担心,我自有两全的法子。”

说着便唤左右,将戈先生请来。不大工夫,出来一位美国人,年纪有三十上下,善伦忙替引见。说这位戈先生,名叫戈德,他是美国人,我聘的洋文秘书。这位孙文先生,是我国的革命党魁。请孙先生随同戈先生到秘书室休息,你二人相伴,也免得寂寞。二人握过手,彼此谈了几句,很是投机,戈德便携着孙博士的手,领到自己卧室。

这里张公使便吩咐套车,自己亲身到大旅馆看视载兴。载兴正躺在床上过瘾,见张使进来,他略略点一点头,仍旧吸他的大烟。张使心里说好小子,你不用骄人,少时我先吓你一吓。随坐在他烟榻上,假做出惊惶失色的神气来,低声说道:“现在不好了,爷的性命是很危险的,我特来给你送个信。”

载兴一听,吓得一哆嗦,把烟枪失手,正砸在烟灯上,整整砸成四半。连忙坐起来,一手拉了张使,颤声问道:“你……你你你,这话怎讲?我……我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要要命?你你快说!”

张使道:“爷先别害怕,听我细细地对你说。如今革命党首领孙文,现在伦敦,他雇了二十名亡命徒,暗藏手枪炸弹,在旅馆左近,昼夜逡巡,专等爷一出门便要实行刺杀。我得着这个信,赶紧来告诉你,你千万要留神。”

载兴一听,立时把青脸吓得雪白,也不端贝子爷的架子了,扑通跪倒在地上,揪着张使的衣襟,咧嘴哭道:“大哥呀!我一个人的张大哥呀!你得想法子救救我,难道瞧着我死了不成吗?我早知这样危险,我决不来。没想到三万多里地,把命送在这里,我家里的亲人,也见不着啦。”

说到这里便放声大哭,这一哭,把跟人护卫全哭进来了,见这光景,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张使摆一摆手,把他们全支出去,忙将载兴拉起说:“你不用害怕,慢慢地想法子。”

载兴发急道:“我的哥哥,这是要命的事,还慢慢想法子,你真害苦了我了。”

张使道:“这件事实在不好办,按国际公法,革命党叫作国事犯,哪一国全有,他们西洋国不但不肯带同捕拿,还要特别保护呢!这事只能由我们防范,要求英国是毫无效力的。但是我们在明地,他在暗中,防不胜防,这可叫我有什么法子?”

载兴道:“你想个主意,赶紧打发我回国,我自离了伦敦,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张使道:“你说得太容易了,莫非从旅馆中驾云走吗?你自出旅馆门便有危险,倘然没有十分把握,我敢放你出门吗?”

载兴听这话,又哭了,说难道叫我老死在英国不成。张使皱着眉,沉吟了半天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恐怕你不肯依从。”

载兴道:“此刻但求逃活命,有什么不肯依从的?”

张使道:“除非是用男扮女装、变服潜逃的法子,再想不出旁的主意来。”

载兴道:“怎样男扮女装呢?”

张使道:“前三天你先发出话去,说某日准走。发话的这一天,夜里你扮成一个中国贵妇人模样,从随员中再选一个少年,扮成使女,再带上一名护卫扮作仆人,临时我自派马车来接。你上了车,一直拉到码头,我在船上候着你,你自上了船便不怕了。我派两个妥当人,送你们到巴黎,你在巴黎旅馆里候着,所有这边旅馆的事,我帮同料理一切。第三天打发他们全数启行,纵然有刺客,看不见你也就完了。你看这个主意何如?”

载兴无可不可地满口应承,唯有妇人衣帽,却不现成。张使说:“你给我一千块钱,一切全由我去预备,西洋女衣女帽全是贵的,不比咱们中国,两块钱买一件大袄,三块钱置一条裙子。”

载兴连忙取出一千块番票来,交与张使,张使接了,便告辞回馆。临行时,载兴千叮咛万嘱咐,明天早早地来替我仗胆,我心里很害怕。张使答应着,次日午后,便携着一包女衣来至旅馆。载兴因为心里有事,起得很早,一见张使到了,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忙问他衣服可曾备齐。张使打开包袱,一件件拿出来教给载兴怎样穿戴,又叫他把辫子绾在顶上,脸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粉,少加一点胭脂,换上两只高底妇人皮靴,把衣服穿好,戴上一顶皮帽子,外买了一个整狐皮搭在肩上,猛然看去,很有几分姿色。本来载兴长的相貌并不丑,因为抽烟抽得色气难看,如今拿脂粉一托,居然有几分美人风度。打扮停妥,把张使也招笑了,他自己照了照镜子,很觉着得意。说:“我从今以后,便改成妇人装吧。”

张使又问他:“使女可曾选得?”

载兴忙把恒泰喊来,叫他招呼随员英老爷过来。恒泰见贝子爷忽然变成妇人,又是奇怪,又是好笑,以为是张使同他闹着玩呢,忙去招呼英老爷。这位英老爷,姓英名贤,也是满洲旗人,现任商部员外郎,平日专陪着贝子爷,在前门西一带玩耍,现年二十四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是载兴时刻离不开的人,所以此次出洋,特把他奏调同往。此番要男扮女装,自然要以他为首选了。少时英贤过来,一见载兴如此装束,不觉拍掌大笑道:“怎么王爷变成王妃了,这一改扮,真是倾城倾国,只怕赵飞燕杨太真见了爷,还要自惭形秽呢!”

载兴道:“小英!你不是不知道,我昨天怎么对你说的?你还要拿我开心,也太难了。”

英贤见他动了气,赶忙自认不是,说爷不要生气,看我陪着爷装扮起来。说罢忙自己伸手,跟唱戏的上妆一样,也抹粉涂脂,不大工夫,居然花枝招展,变成一位洋装的绝色女子。张使道:“真像真像!足能蒙混过去了,可千万要嘱咐带来的人,不可声张出去。如果叫刺客知道了,那更不好躲呢!”

载兴道:“这一层你不必虑,全嘱咐过了,决然没有人敢说。只是这旅馆中人,如何瞒得过呢?”

张使道:“这一层你也不必虑,临时仓促之间,他这大旅馆,平常总住着一千几百号人,男男女女,哪一国人全有,谁注意到你二人身上。只是说走准走,临时可别胆怯,你干脆明天晚夜准走,我派车来接你。船位也由我替你定妥,明日见吧。”

说罢起身告辞,此时载兴也不骄傲了,直送出他楼门外,意思还要往外送,张使忙拦住他道:“爷快回去吧,你这种打扮,叫人看见,男不男女不女的,倒露了马脚。”

载兴被人提醒,连忙缩身回去。

次日掌灯时候,张使果然派马车来,载兴胆胆怯怯的,早穿好了女衣等候。英贤也换好了,在一旁伺候。侍卫恒春改穿洋装,口袋里磁六轮炮,在前面开路,英贤假装搀扶着太太,一步一步地走出旅馆大门。把门的虽多,看了两眼,因为人客太多,谁去盘问这些事,还认着是钦差带来的家眷呢。出了大门,载兴不住东瞧西看,恐怕刺客在身旁,好赶紧逃跑,幸而此时门前很清净,但见远远的有两个人走,吓得载兴立时想跑,英贤一手把他揪住,低声说道:“爷快上车,千万跑不得,一跑反招出麻烦来了。”

一边说,一边拉着载兴上车。哪知他心里害怕,两条腿越走不动,颤颤巍巍的,直要爬下。到底恒春有力,用两手掐着他两肋,好像提弄小孩一般,一直将他提上了马车,英贤也急忙上车,恒春也随着上去。马车夫一摇鞭子,风驰电掣,直奔码头而来。到了码头,张使正在船头瞭望,见他平安到了,十分欢喜,立刻招呼他三人上船。单定的两间包房,载兴同英贤占一间,张使派了使馆一名书记、一名翻译同恒春共占一间。张使对载兴说:“这书记名叫平成,翻译叫朱子绶,全是在外国多年、最有阅历的人,有他二人跟随,决不会吃亏的。你们到巴黎,顶好住在路易大旅馆,明天我打发这里人,全到路易旅馆去会面,是最妥当的了。”

此时载兴只有百依百顺。张使又叫他把衣服换回来,省得到旅馆中,叫人注意。诸事全替他安排好了,然后坐马车回馆。次日亲身到伦敦大旅馆,把一切账目俱都结算清楚,通共住了二十七天,房饭零星各费共合英金一万四千八百七十三镑九先令六便士。张使从钦差账房把这笔款完全支出来,付清了旅馆,又另外赏给夫役酒钱五十镑,然后送他们大家上船,到巴黎去会齐。其实此次英皇加冕,凡各国派来的大使,所有一切饮食车马、房屋零用的,俱由英国外交部供给,临行之时只需开一篇账,送至外部,他那里便如数发给,绝不少给一文。此次载兴走后,张使把伦敦大旅馆的账单用公函送至外部,外部忙把这一万四千多镑的房饭费一总送至中国使馆,张使写了一个收条,便安然赏收了。凭空发了一笔大财,自己越想越高兴,若非撞着这个浑蛋钦差,焉得有此便宜。

正在高着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革命党孙文,是我亲手交给戈德,已经五天了,到底如何发落呢?要真放了他吧,倘然这个风声传至北京,说我与革命党勾连,再被御史参上一本,如何担当得起?不放吧,一者失信于孙文,二者将他解到中国,沿路之上,他的党羽众多,倘然被人劫去,岂非徒劳无功,还结了一重恶感。左思右想,这个问题倒闹得无封决了。踌躇了多时,忽然心生一计,随吩咐左右将戈德请来。先问戈德,对于孙文如何疵才好?戈德道:“公使原说是放他,此时贵国钦差已经走了,只可践言放他就是了,还有什么商量的?”

张使道:“你不知道,我们国的皇帝说他是大逆不道,要杀他的头,灭他的族呢!如今好容易获着了,岂有轻易释放之理。我前天的话,不过是暂时安住他的心,省得他胡闹,你怎么认起真来?”

戈德听了这一套话,登时把脸全气青了,问张使道:“你堂堂一位公使,难道可以言而无信吗?再说孙文因为政治革命,乃是贵国有价值的伟大人物,连我们外国人还尊敬他、保全他,你与他同国同种,怎么倒想残害他呢?”

这一席话,把张使问得闭口无言,低着头半天也答不上来啦。后来叹了一气,对戈德道:“先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然做官,天良却未丧尽,岂愿与民党为仇,自残同胞。只因我国君主专制,倘然被他知道,我释放孙文,便担一个私通反叛的罪名,我全家大小,俱要丧命。先生你替我想想,难道因为保全一个人,便牺牲了我全家性命不成?”

戈德听了,似信不信地问道:“依公使的意思,怎样次他呢?”

张使笑道:“我要有主意,又不请教你了。你替我想一个两全的妙计,我必然遵照而行。”

戈德道:“这两全的法子,急切间我也想不出来~使容我一夜的期限,我明天早晨,必然复命。你看如何?”

张使道:“也好,就是这样吧。”

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回室休息。到第二天,天光才亮,张使尚未起来,忽见跑上房的书童,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老爷快起吧,馆中失了盗了。张使不觉大吃一惊,连忙披衣起床,追问情由。要问所失何盗,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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