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英起身向前一扑,左右的侍卫也当然随着他过去。此时,黄佐文才把皇太后上祭的影像照完,正待收拾照相器具,忽见十几名侍卫如饿虎一般扑过来。他再想逃走,如何能来得及,只得向这些人跪下央告道:“小人是奉瑞制台的命来照相,求诸位大人看在制台面上饶了我吧。”
那几个侍卫,因为受了瑞方的贿赂,本不愿多这事,只因碍着李国英的面皮,又有太后旨意,不得不来。如今听黄佐文这般说,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下手,却用眼睛觑定了李国英,意思间仿佛要听他号令似的→英心里明白,冲着这些人笑道:“诸位,这是老佛爷懿旨叫拿的钦犯。不要说瑞制台,就是摄政王爷,我们也徇不得情。诸位如果不下手,兄弟一个人也得抓到老佛爷驾前,那时佛爷要怪罪你们,可别怨兄弟实话实说。”
这些人一听国英的话,谁肯拿自己的前程去碰这硬钉子。再说这些人,俱是些世袭的公侯将军,革去侍卫原没要紧,要将祖上的世爵也连带送掉了,岂不冤枉。因此不约而同地呐一声喊,把黄佐文用黄绳捆住二臂,将照相器具也一同拾起来,推的推,拉的拉,直推至太后驾前,喝一声:“跪下!”
黄佐文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直磕响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国英跪奏道:“照相的犯人,奴才们已经将他拿到。只因内中牵着封疆大员,奴才不敢做主,请老佛爷圣讯。”
太后道:“哦,怎么还有封疆大员主使吗?你那罪犯,要据实说明,如有半字隐瞒,用金座棍,将你活活打死。”
佐文吓得哭着奏道:“小人该死。小人多大胆子,也不敢来皇陵照相。因为直隶总督瑞制台……”
才说到这里,李侯拦道:“你只说瑞方,在老佛爷驾前称的什么瑞制台!”
佐文忙改口道:“是,是。瑞方他叫小人前来照相,小人原不敢来。他说,王公大臣全都运动好了,决担不着一点罪过。小人是草莽主人,不明白禁令,信了他的话,因此才敢来的。没想到触犯了老佛爷圣怒,小人罪该万死。只老佛爷开天地之恩,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小人今生今世,也不忘佛爷的大德。”
说罢又连连磕头。皇太后听了,益发动了真气,向国英道:“这还了得,瑞方身为疆吏,世受国恩,当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时,他毫无哀恋之心,反来照相取乐,真是别有肺肝。本宫率领妃嫔公主上祭,典礼何等隆重,他竟敢派人摄取影像,儿戏国母,破坏礼文,更是大不敬。也罢,你们先将这罪犯押在侍卫处,再候旨意。”
众人答应一声,将黄佐文牵下去,押在侍卫房中。
这里太后将一切礼节行完了,回至行宫,即刻命张得禄传旨,召见摄政王、恩亲王、敬亲王及各王大臣。此时众人全捏着一把汗,知道这件事闹大了,要不得下台。瑞方此时已经吓得手足无措,只在宫门外来往打旋。少时,见张得禄出来,慌慌张张地去召三位王爷。瑞方一把将他揪住,双膝跪下央告道:“二爷,求你老人家救我的命吧!”
得禄狠瞪了他一眼骂道:“瑞老四,你真该死!怎么办出这种欺君的事来?老佛爷大发脾气,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快撒手,放我去传王爷,回头你只求三位王爷,替你多磕几个头,先保住狗命再说。”
瑞方被他这一吓,已经软瘫在地上。得禄去了不大工夫,领着摄政王同恩王、敬王一同走来。瑞方拦住宫门,只向他们磕头。摄政王见了他,早气得两眼冒火,低下身子去,左右开弓,先敬了他两个嘴巴。敬王跟着又踹了他两脚,一齐骂道:“该死的奴才,你简直要造反啊!带累我们全得受申饬,回来就砍你的头。”
到底恩王上了几岁年纪,沉住气,只皱着眉问道:“瑞方,你的差事当老了,为何做出这样事来?太后行礼,你叫人照相,这轻戏国母的罪,谁担得起啊!”
瑞方哭诉道:“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侮慢老佛爷。难道奴才活得不耐烦了不成?原是叫那姓黄的在皇陵左近照一照风景,谁想到他乘着人多,闯入禁地,做出这样事来。总是奴才该死,或杀或剐,奴才罪有应得,死而无怨。只是欺君两个字,奴才死后也当不起,无论如何,求爷在慈驾前替奴才辩白几句,奴才就是死在泉下,也感恩不浅了。”
他说到这里,几乎要放声大哭。敬王道:“就是皇陵左右,你也不应当随便照相啊!”
摄政王心地仁慈,见他这样哀求,也不觉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说:“你闪开吧,快让我们进去,等吾见了老佛爷,再看你的造化吧。”
瑞方磕头谢了,闪在一旁。
张得禄领三人进去,到了皇太后寝宫门外,得禄先进去回奏,少时传旨,就在门内召见。太后坐在内室门槛里一把檀香木九凤朝阳的椅子上,三人在门外跪下。太后余怒未息,先申饬敬王道:“你还兼着领侍卫内大臣,为何放进生人来,在我行礼时,窥伺照相。这还成个什么体统?”
敬王连忙磕头请罪。太后又对摄政王说:“瑞方身为封疆大吏,犯了欺君之罪,应当即刻处死。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摄政王奏道:“佛爷请息圣怒。瑞方欺君,应当尽法惩治。臣同奕劻商酌,决不能轻恕他。”
老恩王也接着奏道:“方才臣等进宫时,已略加审讯。瑞方自知罪大,哭泣哀求,自云:实不知情,那个姓黄的,素有疯疾,他一时约束不周,放入禁地,罪该万死。恳求老佛爷法外施恩,免其一死吧!”
奏罢,又连连磕头。太后道:“就是约束不严,也不至把疯子放入禁地。再说他果是一个疯人,如何还会照相,这明明是欺蒙你老眊昏聩,你还拿当真话来对我说,也不免太可笑了。”
恩王听太后连他也怪下来,吓得战战兢兢,除去磕头之外,不敢再说一句话。高低由摄政王求情,说瑞方之罪,诚然可诛,但他也是三朝老臣,孝钦皇太后当年很加宠遇。如今孝钦奉安,若将他杀了,先后在天之灵,也怕不安。无论如何,求皇太后开天地之恩,免其死罪,交部议处就是了。摄政王说这话,分明是影射日前胡璧人的案子,言外胡璧人既因孝钦奉安,传旨免死,瑞方当然也有例可援。太后听他这样说,果然不好再坚执己见。略沉吟一会道:“既然如此,可交民政部严加议处。”
三王见太后不深究了,忙替瑞方谢恩。退下来将这消息,传知瑞方,瑞方才把心放下,知道项上的首级,保全住了。忙分头向三位王爷谢过了,又暗暗运动民政部尚书敬王,求着议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敬王平时同瑞方感情很好,便随口答应了,说等回京时候,查例再看,果然能替你出脱,断无不格外保全之理。不过犯的罪名过大,若轻描淡写地议一议,恐怕交代不下去,只好随机应变,等太后气消一消再说。
本来做官的人,贪得无厌,才保全了性命,又舍不得官。这一来,不免又激动了一个人的反感,这个人便是卧薪尝胆、报仇泄愤的李国英。在他的意思,本想借这题目,将瑞方置之死地,万没料到摄政王替说了许多好话,竟自将瑞方的命保住了,他心里已经就老大不忿。偏巧刘子平是民政部考绩司的郎中,瑞方议处的事,照规矩应当由他那司中拟定。敬王知道他在这里,便叫了去同他商议。子平一想,活该又是财神爷上门了,趁这机会,要不大大敲他一笔竹杠,更待何时?便对敬王说:“这个题目太大,司官也不敢擅自拟定,还是等回到北京,细细地查一查成案,再拟罪名吧。”
敬王听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子平退下来,便去寻瑞方。瑞方同他本是十年前的老朋友,见了面自然有一番客气。
本来瑞方的为人,是一个名士派,又自恃写作俱佳,在旗人中是一个翘楚,便不免恃才傲物。对于捐班的官僚同大腹贾,满不放在眼里,有时候遇着了,冷言冷语地必要刻薄几句,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休想给一点面子,因此上得罪的人很多。有一次,来了一个指省的试用道,此人姓荀名叫叔豪,是一个盐商家的子弟,家里开着不少的买卖,在天津还有若许的房屋,各界均呼之为荀二爷。荀二爷官兴大发,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直隶,自然得先到制军衙门报到。恰赶上这老瑞做直督,看了他的履历手本,知道是一个大腹贾出身,因为他在履历上还叙着有多少道盐引∠瑞看了,立刻传见。荀叔豪上来行过庭参礼,制军让他坐下,殷殷问话。荀叔豪认着是制军看中他了,心中十分高兴。瑞方张口便问道:“你老哥可曾读过书吗?”
叔豪躬身回道:“职道小时在窗下,很读过几年书。”
瑞方道:“好好。你既是斯文中人,我们倒可引为同调了。你既读过书,《盐铁论》料想很熟悉了?”
荀叔豪听了这话,茫然不知所对。瑞方笑道:“你家里既吃盐,因何不读《盐铁论》呢?”
叔豪忍不住了,只得问道:“请示大帅,到底是一种什么书?职道自恨所见不广,当遵帅谕,赶紧购买此书,以便细细地再从头补读一回。”
瑞方道:“《盐铁论》是西汉人的著作,你查一查《汉书·艺文志》当然就知道了。”
叔豪此时,假如不逞能不多话,答应下来也就完了。偏偏他又要逞能,对瑞方道:“《汉书》职道不曾读过,倒是读过《史记》。”
瑞方听了,故作惊异之状,说道:“失敬,失敬!原来老哥还读过《史记》,料想《货殖传》一篇,是极熟悉的了,你还有意想做卓王孙吗?”
叔豪道:“职道是一个平民出身,怎敢去做王孙?”
瑞方哈哈大笑道:“那倒无妨,只可惜如今没有司马相如那样奇才。如果要有,你的卓王孙,当然可以做得上了。”
说到这里,便端茶送客。闹得叔豪摸不着头脑,退下来自以为是制军格外垂青。见了同寅,便津津乐道,说这一段历史。同寅中读过书的听了,莫不掩口葫芦。他个人,到底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次,又来了一个候补道,姓程名受经,是北京人,乃当年三庆班大老板程长庚的后人。瑞方心里是知道的,见面略谈了几句,便问道:“老哥北京姓程,兄弟记得北京程姓中,有一个大大的人物,不知同你可是一家不是?”
程受经见他说得这样郑重,忙躬身问道:“请示大帅,不知这姓程的名叫什么,是哪界中人?”
瑞方笑道:“提起来可真大大的名呢。内廷供奉,三庆班头,赫赫有名的程长庚老板,你不知道吗?”
这一席话,把一个候补道程受经,立刻说得满面红涨,低下头去,恨不得寻一个地缝,好将身子钻进,免得受窘。瑞方见这情形,十分高兴地说道:“好汉不怕出身低,你老哥何必难过呢?”
受经到此时,也不答一言,站起来告辞而去。第二天便递了一个亲老归养的呈子,仍回北京去了。似乎这一类的事,瑞方以为游戏三昧,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宦场之中提起他来,无不切齿衔愤。因为他的势力大,无可奈何,然而怨毒可是种下了。刘子平也是他得罪过的一分子,这一次是想敲竹杠,所以才去会他,要不然也是不肯去的。在瑞方正在担了不是,惶恐之中,不敢像平日那样得罪人,所以子平来了,还不好意思飨以闭门羹,即刻传话请见。他见了子平,客气了几句,便谈到这回照相的事。很发牢骚,说皇太后过于多事,照个把相,有什么要紧的,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后来又说到交部议处,子平便把方才敬王叫他商议的情形,对瑞方说了几句。这分明是要试探瑞方的口气,哪知瑞方偏偏不买这笔账,只淡淡地答道:“这点小事,王爷何必同老弟商议,他老人家看着,怎样拟全好。横竖愚兄这直隶总督,是不想做了,随他去吧。”
子平撞了这一鼻子灰,心中老大不高兴。话不投机,也不便再往下谈,便告辞去了。瑞方见他走后,跺脚骂道:“真不够朋友,看我出了这逆事,不说帮一帮忙,反要借棍打腿,落井下石。我同王爷全说了,难道还怕你这小小的司官不成?哈哈!”
哪知瑞方看不起这个司官,这个司官还真真有点难缠。他出来之后,便又去寻李国英→英见了面,便挑着大拇指赞道:“到底是大哥,真真不愧智多星!这一来小弟可算出了气啦。”
子平哈哈笑道:“侯爷先慢着点欢喜吧。人家已经运动好了,担不着什么罪名,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罢了。”
国英一听,不觉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革职留任?这是谁替他运动的?难道皇太后能够准吗?”
子平道:“皇太后一个人,也拗不过三位王爷的意思啊。”
国英道:“三位王爷召见,我是知道的,后来怎么下台,我却不知道。大哥你可曾采听清楚吗?”
子平道:“也是活该凑巧,司员在民政部当差,他那案子,偏巧交民政部议处。敬王爷把我叫了去商量,意思是想从轻拟,是我硬把他顶回去,说案情太大,非回京后查一查成案,不敢擅做主意。我看王爷的神气,是受了他的运动,却又不能揭开说私话。我下来便去寻瑞方,探一探他的口气←然不出我所料,他这时候也不害怕了,也不发愁了,口口声声说有王爷替他做主,顶厉害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遇巧了还许罚俸了事呢!我听他这话,所以赶紧给侯爷送信,趁早想法子。要不然,打不成狐狸,白撩一身臊,那犯得上吗!”
国英此时,白瞪着眼气得乱抖,只是想不出主意来。子平道:“侯爷净生气,也当不了办事。最好你急速叫随来的师爷,厉厉害害地拟一个折奏,今天便递上去,替他关一根钉儿。摄政王当然仍批民政部并案拟议,敬王见这折子上说得厉害,自然不敢十分徇情。那革职留任的话,也自然打消,不敢随便出诸口下。”
国英道:“好好,这个主意最妙。”
他立刻便去寻那文案沙子净替他拟稿。这位沙先生是合肥县的名士,手笔又好又快,半点钟的工夫,便已拟好→英看了,果然说得十分痛快,直把瑞方说成一个目无君父的乱臣贼子→英又立逼着他缮写,写好了自己袖着,跑至摄政王的行宫,交给值班太监。又花了二百两银子,求他立时呈上,不得积压≤折奏的太监得了贿赂,又知道李侯不是好缠的,怎敢怠慢,即刻便送至王爷的办公桌上。摄政王看了看,随笔批了几个字:“着送民政部阅看,从重议处。”
管折奏的,立刻拿下去发民政部。正在陵差忙乱之时,谁也无暇及此。
又过了两天,诸事已经办竣,启驾回銮,到了北京。刘子平因为有这案的关系,也随着到部专为此事,催促堂官速议。敬王哪有闲心办这事,便交派子平道:“你查一查例,看着拟吧。”
子平既有了全权,他也无须查例,因为这种事,例上是没有的,只能用比附的办法。这时瑞方也在北京,打听明白了,知道此案归子平主稿,他心里便有些打鼓,忙派他的心腹孙会卿去见子平,倒访问访问所拟的是什么罪名。子平坏极了,始而还不肯说,后来说明了,所拟是降三级调用的处分。会卿得了这个消息,忙报告瑞方,瑞方听了,不觉捶胸顿足道:“这一来可坑死我了。”
会卿道:“降三级调用,总比革职强,怎么倒坑死了呢?”
瑞方发急道:“你们没做过官的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比如要革职,我还可以回家充老太爷,出门也不过是个废员罢了。就是见了当日的同寓同年,还可以你兄我弟,不拘形迹。如今偏偏要降三级调用,这降三级的罪过,可就大了。你想我是一个现任总督,降一级是巡抚,降二级是司道,降三级便成了知府了←然降级后还可以回家,知府不知府,也没什么关系。偏偏大清的定例,凡是大员降级的,必须仍旧当差,不准擅自回家。如果回家,以抗旨论。我凭空变成一个知府,不定指到哪一省去候补,再遇着部里同我开玩笑,把我分发到当日做督抚的省份,那一班旧属员,如今全做了巡抚两司、现任道员,我去见他们,倒要递履历手本,见了面还得行庭参大礼,称呼一声大人,你想一想,这不是作践人吗?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再说革职的废员,不起用便罢,如果起用,当时就可以官复原职。要是降了三级,纵然朝廷开恩,还得照着次序,一步一止地向上提。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这总督的原级?就以做官说,也是顶不上算的事了。此事你必须替我赶紧想法子,别等他奏上去,那时可就不好办了。今天你就去见刘子平,无论如何,请他顾念老交情,给我拟一个革职的罪名。不怕花几个钱,我也情甘乐意。快去,快去!去晚了,恐怕来不及呢!”
孙会卿道:“大帅不必着急。据我想,他既明说出来,显而易见,是想敲竹杠。他不听见我的回话,决然不至复奏上去。好在大帅肯花钱,这事就容易解决了。我今天晚上把他约出来,到东兴居去吃饭,恳切地同他说一说,料想没有做不到的。大帅尽可以放心。”
瑞方点头道:“你多费神吧,越快越好。现下我是失势的人,可恨从前的朋友,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就仗着你一个人疏通,真是宦情如纸,哪有一点道义!”
会卿见他这样发牢骚,益发不敢怠慢,赶紧坐上车子到崇文门外上四条,去寻刘子平。恰好子平才下衙门,正在上房吸烟。会卿到了,立刻请见。会卿一定拉着他去吃东兴居。子平说,你少候一候,等我过足了瘾,咱们同车前去。直到掌灯后,两个人坐上车,奔打磨厂西口,在东兴居寻了一间雅座,彼此喝着酒。会卿用话挑逗他,说瑞制军这一案,明天就能复上去吗?子平笑道:“已经送稿画行了。”
这一句不要紧,把会卿的脸全吓白了,忙问道:“怎么这样快法?”
子平道:“我何尝愿意快?无奈这是皇太后交下来的案子,又有李侯的参折,奉摄政王谕,并案速拟,谁敢再迟慢啊!”
会卿踌躇道:“你子翁可还能想个什么法子,把那稿抽出来,将降级的罪名,改一改吗?”
子平大笑道:“会卿,你真会说轻巧话儿。这是奉旨的案子,能够那样随便吗?”
会卿道:“小弟虽然没当过差,可是听人说过,从前已经出奏的案子,还能设法抽回,如今不过是送稿画行,凭你子翁这样精明干练,老于公事,要想个法子,似乎不至做不到。常言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瑞制军虽然暂时受屈,将来一定是要起用的。子翁同他又是老朋友,如今成全了他,将来他也必然感恩图报。”
子平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他如今被议,也认得我是朋友了。他如果做一辈子总督,要有人提我是他的朋友,只怕他还要翻脸骂人呢。”
会卿道:“子翁,你是宽宏大度的人,何必记念从前之事。常言说:‘疾风知劲草,患难显良朋。’人心全是肉长的,他这次受了你的好处,当然要感激终身。你子翁还是替他想一想法的为是。”
子平略一沉吟道:“其实呢,我同他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虽说无法,究竟还可以想着看。只是其中有一样难处,程受经的为人,你总该知道了。”
会卿忙答道:“不是现在民政部参议的程受经吗?”
子平点头道:“正是他。此人同老瑞嫌隙很深,他听见了这个案,便在参议厅传见我,打了许多官话,说这是欺君大罪,万不能少为减轻,纵然不拟斩监候,也须要发往军台。我只含糊着应下来,他又把我请到他宅里,再三托付,说无论如何,你老哥得要替兄弟出这一口怨气。你请想,他虽是个参堂,也总算我的上司,我怎敢徇情向着老瑞?要叫他知道了,我这现任郎中,便要做不牢稳。为别人的事,我去丢宫,那犯得上吗?”
孙会卿本是久惯拉官纤的,一听这话,他心里早已了然。便笑道:“这样说,子翁为朋友,可以牺牲这官,叫瑞制军替你赔偿。将来你乐意做官呢,可以拿这笔款再捐一个,岂不是两全其美?”
子平道:“这事谈何容易!纵然我肯牺牲,他也肯出钱,要打算不担罪名,或是落一个革职留任,我也是决然做不到的。”
会卿道:“这一层制军也很明白,他也不敢希望革职留任,他此时所求的,就是免去降级,拟一个革职的罪名。在子翁,当然可以做得到。再就面子上说,革职较比降级,总算是罪加一等。就是程参议知道了,他对子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据小弟看,这事就这样定局吧。子翁用多少款,小弟即刻就可以拨付,也不用等事成之后。因为子翁的为人,是一诺千金,不要说这一点小事,就是几万几百万,也不过一言为定。”
子平道:“这事要在旁人手里办,凭他瑞制军的身份,二十万现银子,是不算多的,我刘子平也不敢说慷慨热诚,可绝不乘人之危,敲朋友的竹杠。这样吧,八万两库平纹银,也不用要价还价。是这样,回头就上衙门设法撤稿改拟;如果不然,只好随他去吧。”
会卿听了,立刻取出正金银行的支簿来,填了八万库平纹银,在旁边却注了一行小字,是“蕴古斋拨买刘子平先生古钟鼎价”,双手奉与子平,说这样写,并可免去外边的声气。子平看了看,放在靴掖中带起来,草草吃过饭,便别了会卿,到衙门做手脚去了。
你道会卿的款项,为何出手这样大方?因为他出来时候,已经请示好了瑞方,究竟肯花多少钱?瑞方张口便说了十万两,如果说不下来,再添三万两万,他还可以认头。会卿心里有底,所以一听要价,即刻如数插,所为堵住子平的嘴,免得他再翻悔。至于瑞方的款项,平日多用蕴古斋名义存在外国银行,所为遮掩人的耳目。会卿便将此款拨作买古董的钱,自然无人注意。这全是老于拉官纤的神机妙用。子平也是此中人,当然彼此心心相印。二人分手之后,会卿便去见瑞方报告一切。瑞方也没得说,只好认头花这八万银子。总还算是侥幸,要不然,这降三级的罪名一定是免不了的←然,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大意说:“瑞方身为封疆大吏,当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时,宜如何谨慎行事,乃竟将无知愚民放入神道,拍照影像,实属玩忽已极。本当从重治罪,姑念该员历事两朝,不无微劳足录,着从宽革职,以示惩儆。以后大小臣工,务宜恪恭尽职,以瑞方为戒,勿谓宽典可以幸邀也,钦此。”
瑞方见着旨意,方才把心放下。个人赶紧回天津,办理交代。朝旨令直隶藩司暂为护理。瑞方草草交代完了,便将家眷迁回北京,实行做他的废员。
这一来,倒比做官的时候逍遥自在了。终日跑到琉璃厂各古玩书帖铺,去搜寻便宜俏货。此时同孙会卿的交情更加亲密,同黄佐文可成了仇人了。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佐文同会卿,面子上虽是朋友,骨子里边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两个人全是瑞方的私人,彼此争怜妒宠,各不相下,谁总想将谁踢倒,然后好一个人专利。孙会卿是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出身,专能得太太小姐的欢心。当日在内务府大臣增家当小厮,增家的老太太最喜欢古玩,他便时常陪着太太到前门外琉璃厂购买古玩。有时古玩铺故意抬价,太太看好了的东西,信口胡说,少一个钱不卖。太太因此动了气,会卿便乘势进言,说宅里有的是银子,太太随便提出几个来,开一个古玩铺,奴才便去当老板,以后无论遇着甚样好东西,先拿进宅给太太看。太太看中了意,便照价留下,一个钱的亏也吃不着。每年做买卖赚的钱,就够太太开心的了。太太不愿要的古玩,还可以拿到铺子去卖,这样一办,不但伤不着本,而且还可以得利。三言五语,把太太说活了心,果然提出两万银子来,叫他领东开了这个蕴古斋。会卿因为在增府几年,好东西很见了不少,他又处处留心,随时打听,因此对于古玩,颇有鉴别的能力。开市之后,他又很能拉拢,时常自己到河南、陕西、山东出古玩的省份,分头采买,颇得了许多好东西。拿到北京来,明是十两银子买的,在太太跟前硬报二百;要是二百买的,便报三千、五千。好在内务府的旗人,花钱不如粪土,迷迷糊糊的,他就发了几万银子财。后来交上瑞方,随他到陕西、湖北各处,倚仗着大帅的势力,听说谁家有值钱的古玩、字画、书帖,推门就买。你要顺顺当当卖给他,多少发一点官价,如果不卖,他回头便嘱托首府、首县,不拘什么贼情盗案,随便咬你一口,他便随官人来抄家,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你还得随着打官司。就这样,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在瑞方面前,却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能员了。不几年工夫,便保到试用知府加道衔,差不多全称他为孙二大人。这就是会卿以前的历史。他这人总算很能干了,但是有一样缺点,就是认识字不多,难登大雅之堂。瑞方是旗人中一个名士,撞吟几句诗,写几笔字,自命为风流才子。差不多的读书人,他全看不起,一律呼为俗物浊流。孙会卿在他眼中,不过做可供奔走的奴才罢了。就是会卿在他面前,也有点自惭形秽。
偏偏瑞方进京,认识了这个黄佐文。佐文是京西涿州人,别看他做照相的买卖,的确是个斯文中人。在涿州,也曾进过学,补过廪,写一笔很好的苏字,作几句诗,更是出口成章。并且还有一样特别的本事,是好刀笔,专能调词架讼。在涿州时候,历任地方官,全吃了他的苦。最后来了一位知州,是当刑幕出身,刀笔的本事又在黄佐文以上。他未到任以前,便知道佐文的大名,到任后先去拜访佐文。知道他住在城里一个店中,先派长班打听明白了,他不曾在家,这位州官便坐着轿子去拜。店里人当然是挡驾了,州官也不理,一直奔佐文住室,硬逼着店伙开了门,在屋中床底下,搜出一个匣儿来,将锁拧开★面并无他物,只有几百张呈文,千奇百怪,什么花样全有。只空着人名,专等有买卖来,拣案情相似的,照着填写好了,即刻便能呈递。州官得了这个匣儿,如获至宝,立时收在轿子里边,打道回衙。早有人给佐文送信去了。佐文吓得忙隐起来,不敢出头。托本地的绅士,去见州官替他说情。州官也答得好,说:“照着大清例,讼棍的罪名,是应当永远监禁。我如今得了他的把柄,本应如法炮制,既有你先生来说情,我也不为已甚。只提出一个条件来,他能遵守,我便一概不究,不然只好对不起了。”
绅士问他什么条件,州官说:“限当日限,请黄先生即刻离开涿州,我并且送五十两盘费给他。我在任一天,便一天不准他履涿州境上。我什么时候卸任,他便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既保全了他的功名,也免去了我的考成。如果不然,我即刻便捉他来,按律惩办。”
说着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某绅士。某绅士拿着银子,去见佐文,说知一切情形。佐文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岂肯碰这硬钉子?便接过银子来,写了一封谢信,即日跑至北京,去寻他的业受慕臬。周慕臬是一位老进士,在工部当差多年。见佐文来了,只得暂时留他住下,说我不久便要外放了,你在我这里住着,也不是长久之道←然过了没有两个月,周慕臬便放了广西柳州府遗缺知府。佐文意思,想要随着老师到任,帮办帮办钱谷的事。周慕臬一想,这样人我如何能带他去,将来不定闯多大祸呢。便用了一个移挥木的法子,说:“你家中尚有老亲,遥遥万余里,又是烟瘴之地,我如何敢带你去?这样吧,今有一位照相馆的朋友,是我给他集的股本,在琉璃厂开了一座照相馆,内中有我一千银子股本,我走之后,便没人照应了。我如今将你荐到他那里,当一名司账先生,每月有十几块钱,也够花的了。你先在北京忍着,俟等有了机会,我再替你想法子吧。”
佐文只得答应了。从此以后,他便在照相馆司账。
这个照相馆,原名合美照相馆。掌柜的名叫沐恩波,照相的技能,在北京中推为第一。只是有一宗毛病,专好赌钱。佐文是一个有深心的人,看出破绽来,乘隙便约他出去赌钱,自己却暗中集合了几个吃腥赌的朋友,做好了圈套,时常三百、二百的,在外边输钱。没有钱的时候,便由佐文替他担保。佐文借此,便完全将沐恩波拿住了。面子上却又同他套近,张口合口地称呼他老师,一定要同他学照相的本事′恩波始而还不肯教,怎当他面子上恭维,骨子里又借着赌债挟制,闹得无法可施,只得实地传习给他。虽然不肯倾囊倒箧,尽授无遗,怎当佐文既有聪明,又肯专心,每逢照洗时候,他总要在旁边看着←然不出半年,他就全学会了。后来有照相的,沐恩波不在家,他便大着胆子给人家照。始而尚有欠缺地方,过两个月,居然同恩波也差不许多,他这才有了把握。平时对于几位股东,全是他涿州同乡,自然联络很近。他时常对股东说,沐恩波怎样好赌,拉了多少亏空,再过一年,这买卖便全被他输光了。日久天长,股东方面全看不起恩波,只碍于照相的事,那两个副手全远不如他,生怕辞掉他,生意受了影响。后来佐文特意亲手给股东照了几个相,洗出来一比较,同恩波不相上下。因此大家决心将恩波辞掉,便将佐文提升了照相馆老板。佐文接过事来,同股东商议,将合美的字号改和合,又添置家具大做起来,因此生意一天比一天发达,每年赚四五千块钱。后来又嫌地基狭窄,搬到一座庙里。这庙名清仁观,是白云观的一座分庙,看家的是一个老道士,姓薛名希庄,也是从白云观派来的。这清仁观的一个旁院,上房五间,下房五间,这厢房只有一面三间,院场很大,极合照相之用,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全能照得开。佐文费了许多手续,还花了不少运动费,才把这房子租过来。每月租金四十五元,先交三个月房租。迁过之后,果然十分适用。因此,和合照相馆的名誉,也一天比一天增长。
瑞方在北京时候,不断逛琉璃厂,在他这馆中照了几个相,十分满意。又同黄佐文谈起来,知道他是一个读书人,益发另眼看待。在直隶总督任上,还不时地调佐文到天津照相,也狠赚了他几个钱。却没料到在皇陵照相,碰着了冤家对头,将佐文逮捕了,直解到北京,由侍卫处交到慎刑司审讯。这慎刑司的机关,附设在宗人府,凡是宗室觉罗,以及内务府太监,及由内宫发出来的人犯,全是先交慎刑司。慎刑司对于这些人,有生杀主权。情节重的,当时便可用乱棍打死;情节轻的,也许监禁,也许释放。黄佐文因为是皇太后交下来的钦犯,所以转入慎刑司。此时管慎刑司的王大臣,是敬亲王同镇国公玉襄。敬王差事很多,哪还有工夫去问这事,这位襄公爷却又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问案。将佐文提上来,胡乱问了一回。佐文口口声声,只咬定是瑞方叫他照的。这位公爷也不客气,立时便标出票来,派了四名御役去传瑞方。慎刑司的御役,全是二三等侍卫,戴着蓝顶子,去当马快传人。瑞方听见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心说我已经得了革职的处分,为何慎刑司又来传人?这场官司,我如何打得起呢。只得花了四千块钱,运动好了侍卫,只说瑞方在天津办理交代尚未回来,俟等回京,即刻便来到案。自己却暗中去见敬王说知此事,求王爷设法保全。敬王听了,不觉跳起来说:“玉襄这孩子糊涂极了,世界上哪有科罪之后,又重科的道理?那个姓黄的顺口拉人,岂能听得,这事等明天我自己问吧。但是玉襄那里,你多少送他几个钱,省得我以上压下,面子上不好看。”
瑞方答应下来,赶紧托人向玉公疏通,花了五千块钱,应许不再传人。第二天敬王到慎刑司提讯此案,也不往下深究,便叫黄佐文取保开释,具了一张甘结,以后再不敢在皇陵左近照相,即刻将他放了,作为完案。在敬王的意思,以为主使的瑞方,尚且革职了事,何必再殃及无辜,这倒是一番忠厚存心。
哪知佐文同瑞方两人,却起了恶感。黄佐文出来,自以为所受的委屈全由瑞方作成,瑞方欠他这个情,实在不小。出门便去寻瑞方,意思是要想诉苦。哪知到了瑞方的门房,家人上去回话,出来说,大帅不在家,请改天再会吧。佐文很是诧异,说:“方才你们几位,不是说大帅在家吗,怎么一转脸又出去了呢?”
家人哼了一声道:“黄先生依我劝你,以后少来为是。大帅因为你先生,很不自在呢。”
佐文听了这话,立刻气往上撞,大声说道:“好啊,我姓黄的因为他,几乎把吃饭的家伙耍掉,他倒不自在了。告他说吧,还有大不自在在后头呢!算了吧,以后谁也不必见谁,我们做买卖的人,借不着他的势力。”
说着一甩袖子,赌气回照相馆去了。偏偏家人又将佐文的话,告知瑞方。瑞方本来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听家人一学说,立时跳起来大骂。偏巧孙会卿正在旁边,借风使船,说黄佐文有意陷害大帅。当初被捕时候,他如果咬定牙关,只说是自己闯入禁地,将大帅差遣的话一字不提,那李国英纵然有意寻衅,也抓不到题目。就凭大帅的势力,难道还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偏偏他张口便将大帅拉出来,仿佛怕李侯无的可说,特意将话把递给人家。这种人的居心,也就实在不可问了。及至到了慎刑司,他仍然不肯罢休,硬逼着玉公出票子捉拿大帅,平白又花了九千块钱,还赚一个被拘的名儿。这全是他一个人的德政。如今跑出来,先见大帅,他心里未必不存着敲竹杠的念头。大帅不见他,可谓洞见肺肝,他还敢暴躁骂人,这种人真是枭獍了。会卿一席话,更把瑞方的肝火激起来,恨不得即刻将佐文捉来活活打死,才解他心头之恨。贸然问会卿道:“你可有什么法子次他吗?”
会卿道:“法子倒是有,但须慢慢地来,急了是不成功的。”
瑞方哪里等得,立时催问会卿,到底是什么法子。会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瑞方道:“好好!这样一办,避他在琉璃厂没有立足之地了。事不宜迟,你明天便去进行,在半个月以内,必须将他逐出清仁观,才出我这一口怨气。”
会卿道:“买得太急了,岂不要多费钱。”
瑞方道:“治气不养家,你只管放手去办,多花一万八千,我也不计较。”
会卿讨得这句话,心中有了根,辞别瑞方,便到白云观去寻老道。
原来白云观当家的道士,姓蒋名可道,字蝶生,已经七十岁了,是一个老实无用的废物。只因他的资格深,不能不推他为首座。其实联络应酬的本事,他是一点也没有,终日只研究烧丹炼药。有几个痴心妄想成仙的达官贵人,花不少钱,买了许多金石药品,请他烧炼丹药,结果吃下去,不是腹硬如铁,便是脊背生疽,全被他送到枉死城中去了。因此蒋蝶生的名誉,一天比一天坏。所有王公大员,从前在观中竭力报效,舍钱舍米的,如今全都不上门了。蝶生虽然守着许多庙产,怎奈他不善经营,多一半被人家霸占了。又兼他那些徒子徒孙,一个个全是狂嫖滥赌,背着他随便典当质押,将庙中的财物,差不多盗空了。蝶生虽然知道,也管束不住。这天会卿来访他,谈了几句闲话,便问他清仁观的房子,每月能租多少钱。蝶生白瞪着两眼,答不上来。迟顿了许久才说:“那个地方,现在归我徒弟薛希庄看守着,租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呢。每月他也许给我送过十块八块来,但是靠不住的,如今已经三个月没见钱了。”
会卿冷笑一声道:“我的师傅,我的道爷,你真是好人就完了。你那令高徒,白天假充道士,到了夜晚穿上很阔的衣服,跑到八大胡同,吃花酒,打麻雀,开赏钱,全是一百八十的耗财买脸,你却在家里过这份穷日子,冤枉不冤枉呢?我如今特意上门来,给你送一笔好买卖,你自能写给我一张字,五千两雪白的银子,立刻就能到你腰中,你可愿意不愿意呢?”
蝶生听了,茫然不解所谓,问道:“孙老爷,你不要拿贫道寻开心啊!我写给你一张字倒容易,但是你买我这老棺材瓤子,是叫我捉妖,还是叫我炼丹呢?要说捉妖,你还不如去寻唱戏的王长林,倒能拿着木头宝剑,唱一出王道捉妖,至于炼丹的事,今生今世我可怕了。那一年老王爷吃了我的金丹,没出七天就殡天了,当时我几乎闹一个热决,要不是六王爷慈悲仁厚,我这吃饭的家伙,早就同我宣告脱离了。自从那年以后,再听见炼丹两字,我那汗珠子立刻便窜出毛孔来。孙老爷,你难道想花五千银子,买我这颗牛头吗?不卖不卖,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孙会卿听他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觉啐了一口道:“呸!好无用的牛鼻子,谁要买你这块臭肉!实对你说吧,瑞方瑞大人,想要买你那清仁观的房子,做一个古物陈列所,你只要应允了,五千银子房价,今天就可以拨过来。这不是天外飞来的好买卖吗?”
蝶生听说买清仁观,立刻拿出吴牛喘月的架势来,把舌头一伸多长,半晌不往回缩,一面摇着手儿表示不成功。会卿道:“这真奇了,你自己的房子,难道你做不得主吗?”
蝶生道:“我的老爷,你怎说是我的房子呢!这全是官庙官产,谁敢私自变卖。要叫提督衙门知道,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瑞大人想买房子,琉璃厂有的是,何必定要买清仁观呢?”
会卿道:“你这老道,真是一条笨牛。如今北京城的庙产,差不多全叫和尚道士卖净了,卖了庙娶媳妇的多着呢。你卖几个钱养老,还担着什么罪名吗?”
蝶生道:“贫道胆小,做不惯这事,请老爷寻那胆大的去买吧。”
会卿见他这样执拗,知道再说也是无益,便辞了他直奔琉璃厂,一直跑到清仁观去寻薛希庄。
偏偏冤家路窄,迎头便遇见黄佐文。佐文一见会卿,胸中的无名业火,立刻提起三千丈来,点头冷笑道:“会卿哥,这样闲在,居然肯光临小号,快请屋里坐。咱弟兄俩,还有要事面谈呢。”
会卿见着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只得随机应变,假作亲近说:“愚兄几天没见着你,挂念得很。今天特意来给你压惊,回头到宗显堂小酌,但不知你肯赏脸不肯赏脸?”
佐文道:“大哥赏饭吃,哪有不去的道理?”
二人说说笑笑,走进屋中。会卿举目一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人,不觉吃惊。因为这人生得奇形怪状,要放在博物院中,倒是极好一个标本。俗语说,头如面斗。他这人的头颅,虽然没有装面的斗大,到底也差不许多;他那身体痴肥,好像圈出来的菜牛,要横量也有三尺开外,却生来两只小眼睛,比黑豆大不了多少,一个小鼻子卧在当中,被四周的肉围起来,反倒比鼻子凸出一圈。坐在一张竹床上,把床压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在上面却喘作一团。佐文一见了他,便喝道:“老五!你还不快起来!坐在石墩上,那一次床被你压坏了,这是我新买的,你难道又要给它送终不成。快起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
那大胖倒听佐文的话,使劲地立起身来。佐文引见道:“这位就是我常对你说的孙会卿孙大哥,这位是我师弟周维贤,人家替他起一个绰号,管他叫周危险,以后我们就叫他危险好了。”
会卿忙深深地作揖。这位危险先生,却弯不下腰去,只得搭着手,蹲了一蹲,又几乎趴在地上。会卿要兄不好笑,只得拱拱手坐下,笑道:“周兄真是有福之人,心广体胖。”
周维贤喘了一口粗气答道:“老兄不要恭维我了,小弟是前世造的孽,老天爷不赏别的,单单赏了我这一身肥肉,连行动全不自由,还说什么福气呢。”
佐文道:“小弟遭这一场屈官司,纯粹由瑞制军身上起,几乎没有把头颅送掉。如今出来,他反倒恨我,不肯见我,世界上真有这样不讲情理的人!大哥想一想,我心里能过得去吗?”
会卿道:“以往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制军也是因为丢官,心里闷气不舒,未见得是恨怨老弟。”
佐文冷笑了两声,却不还言。会卿妹旁的话岔开,说宗显堂的菜蔬近来很好,他那红烧鱼唇、奶汁广肚,做得非常得法。我约老弟同周先生随便小酌,咱们今日尽醉方休,不要再提不爽快的事。周维贤一听会卿说请客,两只小黑豆眼,立刻睁了一个挺圆,一咧嘴要笑,鼻子陷下去,更看不见了。佐文一想,今天乐得吃他一顿,破费他三二十两银子,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他既约上这只饭桶,也叫他尝一尝饭桶的滋味。随立起来笑道:“小弟天生的实诚,大哥说请吃饭,我就饿了,咱们三位这就去吧。”
会卿道:“好好,自己弟兄,原应当这样。”
三人出了清仁观,全有包车。唯有周维贤的车,却是加宽加大,并且还是一个拉的、两个推的,一直奔樱桃斜街。
下车进宗显堂,堂倌认得他三人,立刻寻了一间静室。会卿请他二人要菜,佐文道:“小弟这两天气虚得很,在馆里早晚夜吃三遍燕窝粥,偏偏厨子又熬不好。今天叫宗显堂用吊汤煨一大碗燕菜,小弟倒品一品他们的做法怎样。”
会卿嘴里说好好,心里却盘算:姓黄的,我同你有甚深仇宿恨,你下这种狠心,净这一个菜,得开二十四两。也罢,我既然请他,也说不上不算来。又问周维贤要什么,维贤想了想说:“方才孙大哥不是说,他家的烧鱼唇最好吗?你烧一个头品锅上来。”
维贤这一要菜,把堂倌吓得倒退了三步。会卿不觉哈哈笑起来说:“烧鱼唇用头品锅装,这真是闻所未闻呢!”
佐文却正颜厉色地说道:“大哥,你大概是不知道维贤的饭量,他往常吃一顿早点心,全要三斤半的肘子、二十来个烧饼,还不十分足量,似这一品锅的烧鱼唇,在他吃着,也不过是一样下酒的菜罢了。等吃饭时候,还得另打主意呢!”
会卿听了,直吓得瞪着眼,咧着嘴,答不上一句话来,心里只恨自己,为什么单要约上这个怪物吃饭?只得认倒霉,等吃完了再算。他正盘算着,又听周维贤在那里传令:叫堂倌先切两盘苏造肉来,点心点心。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端上满满的两盘苏造肉,一肥一瘦,有红有白,看着倒美观。维贤见了,举起筷子来,说了一声请,狼吞虎咽,转眼吃了十分之八,顺着嘴角,滴滴流油,他却津津有味。此时会卿只剩了看怪物,哪里还顾得自己吃呢。少时酒菜上来,佐文几杯酒入肚,立时触动牢骚,大骂瑞方不是东西,饶把朋友陷害了,他反装腔作势,不肯见人。这其间一定有混账小子,落井下石,给我两人挑衅。我黄佐文是男子汉大丈夫,专凭学业技术吃饭,不同那些小婆子、姨太太,在床边献媚,讨老爷大人的欢喜,总想把旁人踹开,他好一个人专利。似这种没人格的人,狗彘不如。大哥你想,小弟这话,是不是呢?会卿被他骂得面红颈赤,还得说一个是字,请想他心里得怎样难过。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周维贤还另外要了五斤苏造肉、两只桶子鸡,包好了,预备他带回家去再吃。堂倌一算这账,是三十七两五钱九分,会卿赌气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说一声小账在内,这才起身,同黄、周二人走出来。一路之上,自己越想越有气,白花了四十两银子,倒买了一场狠骂,我孙会卿要不把你姓黄的赶出琉璃厂去,誓不为人。
回到自己的蕴古斋,吩咐徒弟,如此这般,先请薛希庄。少时薛希庄来了,会卿将买房的话,对他细说一切,并说这是瑞大人想建立博物馆,已经向官厅声明准了。其实白要你这一处庙产,在官厅也说不出旁的来。不过瑞大人居心仁厚,总怕你们出家人没有饭吃,因此派我来同你商议,多少发给你一笔房价,你好急速腾房。薛希庄是一个浪荡羽士,多少钱也不够他花的,并且近日又结识了一个妓女,想要跟他从良,只是身价得要一千五百两∠道哪有这么多的钱,因此日夜焦思,正在无法。如今听见有阔佬要买他的房子,倒是恰合孤意。只是他的为人非常狡狯,想借此大大地敲一笔财,便郑重答道:“孙老爷,你是代表瑞大人来的,贫道怎敢说不卖两字。只是其中有两种下情,还得求你孙老爷转禀瑞大人,要格外体恤才好。”
会卿道:“什么下情你自管说,我必定替你转达。”
希庄道:“第一,这个庙并不是贫道我的,乃是白云观的下院。我那师父蝶生,年纪高迈,就指着这个庙养老,未必肯卖;第二,这座庙房间很多,每月租钱足有二三百元,按着一分息说,瑞大人还要出两三万元,他未必认这大价。最好孙老爷先请示瑞大人,他到底肯出多少钱,然后贫道再同师父去商议。要不然,空空洞洞,我怎么张口呢!孙老爷,你想是不是?”
会卿听了,不觉鼓掌大笑,若问他笑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