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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受惊吓代表中疯魔 演新戏名士遭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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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重发现这一纸名笺,吓得大惊小怪,竟自把志兴吓倒在地。足见旗人色厉内荏,胆小怕事,达于极点了。志兴既倒在地上,子重只得亲自将他扶起,问道:“志二哥,你的胆子,难道比小弟还小吗?怎么一听见决斗,便倒在地上了。”

志兴道:“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你那样冒失鬼,凭空拿决斗的事吓我,我们一个文人,手无缚籍力,听见决斗两个字,怎能不害怕昵?”

子重道:“我并不是故意吓你,因为你不晓得外洋的规矩,我在外洋住过三四年,这些事全是经验过的。按西洋的风俗,朋友庆吊往来,一律全用白色名笺,轻易没有用红色的。如果用红色的,非是刺客,便是决斗。如果一面红,尚不致有性命之虑,要是两面红,便表示必须拼一个你死我活。今天发现这名笺,实在来得突兀,并且两面皆红,我见了怎能不害怕呢?”

志兴听他这样说,益发慌了手脚,忙向子重要过那名片来细看,果然两面皆红,正面只印着三个字,姓名是金百炼。再看背面,有一行小字,是“专诚拜谒志君,明日下午四点,黄浦江边会谈。”

志兴此时,只吓得抖作一团,向子重道:“我初到这里,并没有得罪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子重道:“你还说呢。昨天在议席上,你张口骂人,我便料定要出麻烦。你是不知道,革命党厉害得很呢。并且这上海地方,又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以内,我们便是小心谨慎,还说不定有意外的危险,何况是直情径行,信口乱说。在你,不过是一时客气,转脸便抛在一边了,哪知人家记在心中,便想出种种方法来要对付你。你一个人两只手,陷在这四面重围之中,如何能摆布得开呢?”

志兴听子重的话,果然入情入理。再一想自己现处的地位,果然十分危险,不觉放声大哭。说:“万没想到,跑出两千多地,死在上海,连家中的人一个也见不着,落一个外丧鬼,这是为什么呢?金参议真真害苦了我也!”

志兴是越哭越痛,子重也劝他不住,索性连隔壁的龙华、海亮也全惊动过来了。两人问他为什么哭,子重只得把方才的事又对龙、海两人说了一遍。两人也吓得毛骨悚然。海亮说:“这屋门既然锁着,他怎样进来的呢?看这人的本事,实在不小,差不多同《七侠五义》上的欧阳春,及神行无影谷云飞一般无二了。连展熊飞、白玉堂,全未必有这大的本事。除非《永庆升平》中的钻云神吼朱天飞、追风仙猿侯化泰,或者能赶得上他。至于黄天霸、朱光祖,更不堪比数了。”

海亮说了这一套,招得龙华在旁边只是嘻嘻地笑。海亮问道:“龙二哥,你笑的是什么?”

龙华道:“小弟不笑旁的,笑二哥你纲鉴历史真熟,居然能从赵宋背到咱们皇清。这许多大人物你全都亲眼见过似的,还要一个个地比较他们能为大小,本事高低。二哥你的格物工夫真不错呢!”

海亮听不出这讥讽他的话,还认为是高抬他呢,便谦道:“岂敢,小弟不过随便乱说,拿他们作比例。其余有本事的人物,在纲鉴上多得很呢,一时间哪里想得起来。只是这几个人,在纲鉴上是特色人物,可称妇孺皆知,所以张口便说到他们。到底志二爷这件事,咱们三人也得替他想个法子,难道能看着不管,任凭他去冒险吗?”

龙华说:“这有什么,他们革命党既然要决斗,明天就请志二爷带上一柄手枪,揣上一把匕首,亲至黄浦江边候着他就是了。”

龙华才说到这里,志兴便当胸一把将他揪住,瞪眼问道:“龙二!我姓志的同你有什么不解之仇?你出这主意,叫我前去送死!我得拉你去见钦差,倒请示请示,有这个道理吗?”

三人见他真急了,龙华连忙自认不是,说:“二爷,你先不要着急,我是同你开玩笑呢。你就是真要去,我也不能叫你去啊!”

志兴发狠道:“好朋友!人家火烧心,你还开玩笑,太没有心肝了!”

海亮在一旁,替出主意,说:“最好先请志二爷躲避几天。好在上海地方很大,唐钦差又有许多外国朋友,托他把你送到外国洋行,暂且隐蔽几天。俟等过了这风头,然后再出来也不迟。”

张子重摇头道:“这主意不大妥当。如果回明钦差,钦差也绝不敢担这于系。他一定用文书将二爷咨回北京,叫项宫保知道,志二爷的前程便要保不住,岂不是害了他?纵然钦差肯方便,把二爷寄放在外国洋行里,这上海革命党,羽翼既多,耳目又灵,他们要一定同志二爷过不去,仍然免不了危险,岂不是进退全不好吗?”

志兴道:“到底是子重哥料事精审。但是依你的主意,必须怎样才是万全呢?”

子重想了想,答道:“依我的主意,还是避地为良。志二爷不但不可再去出席,连上海这地方也住不得了。快快地请病假,却偷偷地回北京,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除去这一条,再也想不出旁的计策来了。”

志兴听了这话,倒是极端赞成。偏偏龙华挑拨是非,他在旁哼了一声,说:“志二爷,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可别上人家的当啊!”

张、志两人听他这样说,全都很诧异地一齐问道:“子春兄,你这话怎么讲呢?”

龙华扬着头,发出一种带讥讽的微笑来,慢慢答道:“志二爷,你不明白,难道子重也不明白吗?你两个人全是由外务部选拔,经项宫保特派的。将来和议告成,志二爷必能即刻提升郎中。你如今半路回京,便是前功尽弃,将来的保案,只好由子重兄一个人享受。说不定他由异惩绩,还许提升参议呢,你志二爷可就吃大亏了。”

龙华这一席话尚未说完,早把这位忠厚老实的张子重气得跳起来,说:“子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张子重还安着什么坏心,故意挤志二爷回京,我好一个人独得那份保案吗?”

龙华笑道:“子重你不要发急,我不过是替志二爷设想,并未曾说你挤他回京,你何必多心呢?”

张子重道:“我请他回京,不过为免除危险。他只要不怕危险,我又何犯上一定撺掇呢。不过可有一节,他不怕危险,我可是真怕危险。今天夜里,请海二爷在这屋里住,请他同子春兄同榻而眠吧,子春既说出这些话来,一定是能够保护他的。”

张子重因为惧怕革命党,想把志兴这个宝贝硬推出来,布在龙华身上,所以才说了这一套话。却没想到,居然有赞成的。你道这赞成的是谁?原来正是同龙华在一个屋里住的海亮。海亮同龙华,既都是老恩王保荐的两个人,又住在一间屋里,当然彼此要好,感情甚洽。为什么海亮竟自赞成同龙华分居呢?这其中也有一段因缘。

原来海亮在王府中当了七八年的长史,恰赶上老恩王充军机领班王大臣,后来又改充内阁总理大臣,可称是总揽政权,炙手可热。凡内面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外面督抚提镇,以至各司道,谁敢不走他的门子。凡想走他这门子,必须先买通了海亮,然后第二步才能到王爷驾前。因此海亮这几年工夫,足足赚了有二三百万。龙华本是一名穷御史,从前铁木贤在陆军部尚书任内,用他作机要秘书,每月津贴他四五百两银子。后来铁木贤放了外任,他百计钻营,得兼如意馆的差事,每月还能剩几百银子。自从如意馆中出了谋炸摄政王的巨案,该馆也取消了,龙华几乎被议革职,多亏铁木贤替他出力,这才保全功名。他三番五次想走老恩王的门子,外放道员,只是海亮这一关始终不曾打通。海亮向他要三千银子门包,打点老王爷再另行高价。龙华说:“我哪有这许多银子,如果三千之数,满盘在内,尚可办理。要先花三千门包,老王爷那一面还得另行孝敬,我只好敬谢不敏了。”

海亮也说得好,三千银子买一个知府也做不到,还想什么道台呢。因此龙华的事,便算无形搁浅,两人就从此有了嫌隙。偏偏这一次保驾议和代表,老恩王单单想起龙华来,竟自保他同海亮一路前往,海亮心里很不自在。但是有王命在先,自己也不敢说什么,究竟对龙华总觉着有点隔膜。龙华面子上,却极力同他套近,把二哥叫得山响。两人到了上海,龙华便随时向他借钱,今天置衣服,明天买材料,全是海亮替他候账。最可笑是一天,两人在马路步行游玩,龙华一抬头,看见九华楼金珠首饰店,他便拉着海亮一同到里边观看,向柜上人要四两重的金镯,镶钻石的金戒指。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选定一对金镯,重四两二钱,一枚镶钻金戒指,是光头最足的,两样共计大洋六百七十九元四毛六分。龙华叫包起来,自己从怀中掏出票夹,将票子取出来,点了又点,数了又数,只有三百多元,还差一半呢。海亮在一旁看不过了,便从自己怀中掏出票夹子,打开取了张千元的汇丰钞票,递给柜上人说:“下余的找给我吧。”

柜上人见海亮的票夹中,满满的全是钞票,取出来点,至少的是百元一张,其余千元五百元的,便是两卷。买卖人冷眼观看,早认定这是一位大富翁,便立刻敬烟敬茶,拿出很恭敬的态度,极力巴结。又问这位大人,是从北京来吗?海亮尚未回答,龙华早抢着说道:“你们连这大人物全不认得?这是北京恩王府的管家大人海二爷。你们认准了,将来府里照顾一笔,不定便是十万二十万呢。”

老板一听这话,赶紧亲自过来周旋,一定要请到后边客厅里待茶。到了后边,又摆上很漂亮烟具,请海大人吸烟。海亮本来有一口瘾不大,因为到上海同着许多代表,不肯公然吸烟,恐怕被人笑话,只得吃一点梅花参片,聊且顶瘾,到底总没有吸烟舒服。如今这金店老板,忽然拿出大土公膏来,还亲手装好了,请他来吸,海亮见了,真有点喜出望外,毫不客气,一连吸了四口,然后坐起来拱手致谢∠板又亲手斟了一碗上好的红茶递给海亮。海亮接过来,然后问他贵姓台甫∠板回说姓吴号子良,是广东潮州府人,自幼在上海做生意。从前本是土庄老板,后来土庄收了,又改业金店。海亮问他:“现在要买大土,可还容易吗?”

吴子良笑道:“现在买大土,除非是你海大人可以买得起,其余便不容易了。并不是大土不容易买,因为如今的地道印庄货必须成箱出售,要想零沽,是做不到了。但是这一箱货,至少有一千多两,每两按七八元作价,就是一万多块。寻常的人,如何买得起呢?”

海亮道:“这次出京,老王爷面谕,如果有地道印货,叫买上一两箱。吴老板可以费心代为打听打听,如果行市合中,你可到大旅馆去寻我,咱们是钱货两交。但必须是上等货,王爷才能用呢。”

吴子良满口应承:“这一点小事,在下理应效劳,海大人自请万安。错非顶呱呱的货,绝不敢送到大人面前。”

三人又谈了几句,海亮方才回寓。第二天吴子良来寻海亮,说:“上好的印货,已经买妥两箱,价钱非常便宜,每两只算六元七毛五分〔计是一万八千四百六十二元八毛二分。请海大人只拨一万八千四百元,就好了,下余的零头,还可一笔抹去。这是再便宜不过的机会,就请海大人收下吧。”

说着又掏出两箱的货样,并声明昨天晚上已经煮成膏子,请大人先去尝一尝。海亮当日晚间,果然又到九华楼吸了几口大土烟,觉着比昨日的尤其香美。便立刻取出汇丰银行的支据来,签了一万八千四百元的数目,盖上自己的图章,交给吴子良。子良接过来,立刻吩咐徒弟,将两箱货抬至海亮面前,又亲手打开,一包一包请海大人过目。然后封好了,派人送至旅馆。从此龙、海两人,便时常同吴子良往来。龙华借着这机会,便今天买戒指,明天打首饰,不是海大人会钞,便是写到海大人账上,闹得海亮心中好不厌恶。到底面子上又不好说什么。恨不得有个机会,同他远开一点,自己可少受一点损失。

如今发生志兴的事,张子重胆小,借着龙华说俏皮话,便立刻要将志兴推出这个屋子。海亮一听,恰是正中下怀,便也极力撺掇,说:“龙二哥胆大,请志二爷就同他一屋住吧。子重兄可搬到小弟屋中,彼此倒换一下,也很不错。”

龙华此时,虽然不乐意,也无可奈何。他还想着要辩白几句,怎奈志兴首先赞成,说龙二哥胆量大,我情愿同他在一屋里住。说罢便吩咐带来的长班:“快去把龙二爷的铺盖行李搬到我屋里,将张大爷那一份送到海二爷屋里去。”

海亮也吩咐跟人帮着。龙华见事已如此,知道无法挽回,只得跑回自己屋中,监督着几个长班搬运,恐怕新买的金珠宝贝衣服首饰之类,乘间为人窃去。一切全收拾好了,然后迁入志兴屋中。子重带的行李很有限,随便收拾收拾,便迁过来。海亮倒是很欢迎,他说张大哥:“咱们弟兄在一屋住,非常合适∠龙那种脾气,我实在同他合不来。”

子重也说:“龙华太不够朋友,人家正在焦心,他还随便说笑话,离间朋友的感情,世界上哪有他这样人!”

海亮笑道:“不用慌,咱们且看着他受罪吧。这位志二爷就够他应付的。”

子重忙追问什么事?海亮道:“你不用打听,到时候自然知道。”

当日晚饭,志兴一口也不曾吃,只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人家开劝他,他仰着头所答非所问,仿佛神不守舍的样子,大家彼此闷闷不欢。到了黑夜,只有龙华一个人陪伴着他,他仍然是长吁短叹,手中端着一碗热茶,却不向嘴边送,一直送到鼻孔前,向里一吸,连呛带烫,把一碗茶随手一泼,完全泼到龙华身上。可惜一件簇新二蓝宁绸珍珠皮袄,被一碗红茶污了满身。气得龙华直跳起来,说:“你是疯了吗?我今年才做的皮袄,就被你毁坏了,你就是赔我吧!”

志兴瞪着眼问道:“赔你什么啊?我可不敢陪你去决斗,你自己一个人去吧。”

说罢便要向床底下藏。这一来,把龙华也招笑了,说:“我的二爷,你多半得了失心疯吧。我叫你赔我皮袄,谁叫你陪我去决斗呢!你快休息休息吧,别再闹笑话了。”

龙华说完,便立刻逼着脱衣服睡觉。好在此时,志兴同失了知觉的人也差不甚多,叫他脱衣服他就脱衣服,叫他睡觉他就睡觉,倒很听话的。但是躺在床上,他依然还是睡不着。恰巧他睡的这座床铺,正挨着板壁,他时而长叹一声,时而用手捶打板壁,将板壁捶得咚咚响,搅得龙华一夜也不曾安眠,甚至连隔屋的张、海二位,也跟着受了带累。第二天龙华噘着嘴,很生气地来寻张子重,说:“好啊!你把这一件虱子皮袄硬脱给我,这事说得去吗?咱们还是恢复原状,你回你的安乐窝,我住我的瓦岗寨。要不然,我可受不了啦。”

子重尚未答言,海亮先抢着说道:“龙二哥,你算了吧。你既留人家,不叫回京,你又不负保护的责任,应当怎么样呢?再说志二爷不过一时心窄,精神不大舒畅,他过这一两天,自然会好的。你何必连一刻全忍不得,显见对朋友太不义气了。”

龙华道:“二爷,你倒会说这风凉话儿。你看看我身上穿的皮袄,一碗红茶完全泼上,洋绉也变了颜色了,谁赔偿我啊?”

海亮笑道:“这是小事,算不得什么。今天我便买半匹好广绉赔你。重新再吊,连手工全由我付,你还有什么说的?”

龙华听见皮袄面子有了下落,便不似方才那样急躁了,连说:“好好,我谢谢二爷!回头咱们先去出席,有话等晚上再说吧。”

海亮、龙华、张子重三人,随同各代表出席会议。只有志兴一个人,因为精神恍惚,大家怕他在议席上不定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只好婉言请他在旅馆中安心养病。志兴心中本担着一种惊恐,因为大家全在一处,他有仗胆的,还不至十分害怕,如今大家走了,却要将他一个人撂下,他如何受得了,摆手摇头,执意不肯。后来还是海亮出主意,把他送到旅馆老板屋中,请老板代为照应,俟等他们回来,再开屋门∠板姓滑字季柳,为人倒是非常圆通,慨然应允。将志兴让到自己屋中,陪着他谈闲话。大家这才安然去了。志兴因为昨天的事,时刻在心,便向滑季柳一再问:“上海这地方,还有刺客吗?”

滑老板道:“啊呀!说起刺客来,真可怕得很呢!来无踪,去无影,不拘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全可以发现。好好的人,在屋里睡着,第二天便把头颅丢了。再不然,在路上走着,不定从哪方面飞过一个枪子儿来,打穿了胸膛,人倒在地上,还不知道放枪的是谁。你看凶不凶呢?”

志兴心里本来存着一腔恐慌,再听滑季柳这样说,更是心胆俱碎,直着两眼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了。季柳让茶让烟,他也不知接受,仿佛木雕泥塑一般。季柳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病,还一再问道:“志大人,你老心里莫不是有些不愉快,在下同你出去游逛游逛可好吗?”

志兴仍然不答。又过了一刻,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向季柳笑道:“你不是好人!你为什么要向外诳我?你同刺客勾串好了,单等我一出门,你们就放冷枪打我,是不是呢?”

滑季柳听了他这话,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白瞪着两只眼睛,说:“我的志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一个买卖人可担不起啊。”

正在捣乱,忽从外边进来一个红头子印捕,是要向滑季柳来借钱的。才一踏进屋门,便把志兴吓坏了,“哎呀”一声,就向床底下钻去,嘴里还喊道:“不好!刺客来了!”

闹得印捕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弯下腰去,便想拉他。季柳忙拦道:“使不得,这是北京派来的钦差,你如果冒失了,连领事也担不起呢!”

印捕这才停住,向季柳借钱。季柳掏了两块钱,将印捕打发走了,然后亲手从床底下把志兴搀出来,说:“我的大人,你何必这样胆小呢?方才来的是洋巡捕,并不是刺客,你不必害怕。实对你说,刺客绝不敢到我这里来,你只管放心养病,绝没有一点舛错,我敢作保的。”

滑季柳一面安慰,一面将他扶到床沿上坐下,又沏白糖水给他压惊,极淋旋∠板的意思总算很不错了,哪知志兴是精神受了病,无论怎样开导,他只是有耳不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季柳耐着性儿对付了半天,直到日落西山,各代表方才回来。季柳迎着龙华,便说道:“龙大人,请你快快开门,将志大人让到自己屋中去吧,我可实在陪伴不了啦。”

龙华捏着头皮,将自己屋门开开。此时季柳已将志兴陪至门前,龙华手拉着志兴一同进去。还让季柳在屋里少坐,季柳推说有事,连头也不回便去了。

海亮同张子重先开自己房门,沏上茶来,顾不得喝,便先到志兴屋中看望。三人见他那种如醉如痴的样子,知道受病已深。彼此商量,得请个医生给他诊诊脉,或者吃一两剂药,也许平复。但不知上海的医生谁最高明,只得又请教季柳。季柳保荐了一个姓丁的,说这人在上海二十年,医名甚著,把他请来一定能治得好。海亮便叫旅馆伙计去请。去了很大工夫,直到掌灯以后方才回来。说:“要请丁先生,必须上午挂号,下午他已经出门,便无处去请。我在他门房已经挂好了号,明天午后一准可以来。今天可赶不及了。”

大家听这话,很失望的,但也无可奈何。滑季柳说:“他这病乃是一时惊吓,神志丧失,你诸位只劝他早一点安歇。等到夜半时候,龙大人拿他的衣裳,在地上慢慢摆着,一面喊着他的号道:某某快快上床睡觉。这样,便可把他已失的灵魂从地上招至衣中。然后再将这件衣裳罩在他的身上,等他足足地睡过一夜之后,第二天一定神志清爽,精神照旧。这再灵不过的法子,就请龙大人试验一回吧。”

海亮笑道:“你说的这法子,我在北京时候办过不止一次了。可是,全为小孩子偶然受了惊吓,才这样办,从不曾听说三四十岁的人还闹这把戏,岂不是笑话吗?”

季道:“海大人,你不要这样说。人无论大小,灵魂全是一样的。不信只管叫叫看,如果没有效验,我情甘受罚。”

大家听他说得这样活灵活现,便也赞成,总是有益无损,何妨试验一回呢。龙华老早地便催志兴睡觉,自己伸手替他宽衣解带,服侍他躺在被中,专等到三更时分,好如法办理。志兴闹了一天一夜,确是有些困乏了,躺下不大工夫,便睡着了,众人略为放心。好容易盼到三更,龙华拿着他的衣服,弯下腰去,在地上来回走着,嘴里还不住叫着志兴的号道:“仲祥仲祥,快快随小弟到床上安息。”

他此时真是聚精会神地办理这件事。不料正当这时候,屋门外忽然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龙华听了,已经吓得心神不定。不料紧跟着,从屋门外闯进两个怪物来,一黑一白,直扑到龙华面前,嘴里还不住地发那奇异怪响。这一来,可把一位足智多谋的龙子春给吓坏了,“哎呀”一声便摔倒在地上。他这一摔倒,声音很大,因为地板底下是空的,所以格外震得山响,将那酣睡正浓的志兴,也给惊醒了。他睁眼一看,见地上倒着一个人,旁边有两个毛茸茸的东西,一黑一白,正在那里乱叫。他看了,当时神经一错乱,认为是刺客来了,嗷的一声,便从被中蹿出来,身上一丝不挂,直蹿出屋门。隔壁是海亮住的屋子,张、海两人虽然睡在被中,因为悬心隔壁疯子,尚未睡着,正在被中彼此谈闲话。忽听房门一响,蓦地钻进一个人来,赤条条一丝不挂,直眉瞪眼便向海亮被中钻去。口中还大喊道:“不好不好!刺客来了!海二哥快快拿被子把我盖住!了不得,还有黑狗白狗,已经把龙二咬倒了!”

一壁喊着,一壁低着头向海亮被中乱钻。吓得海亮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寻找衣服。张子重一看这情形,也不敢再安睡了。立刻起来,披上衣服,又搬了一把椅子去顶门,恐怕刺客随着进来。三个人,在屋中乱作一团,早把店中值夜打更的伙计给招来了,大声询问:“是怎么一回事?”

此时龙华已从地上起来,才将黑白二物看清,原来是两只大猫,在门外咬架,白猫咬不过黑猫,一直闯进屋中,黑猫在后面直追过来,嗷嗷乱叫。龙华眼差,认作是什么怪物,竟自吓倒。直到这时才看清,不觉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瘟猫!几乎没把我吓杀。”

一仰头道:“哦怪啊!老志跑到那里去了?”

向四下一望,忽听隔壁大喊大叫,是海亮的声音,说:“你许是疯了吧!怎么半夜三更,连衣服全不穿,就一直向人家屋里跑?这是哪里的晦气,龙老二为什么也不管你呢!”

龙华一听,知道志兴是跑到街坊家去了,心中暗暗称愿,到底叫你两人也尝一尝疯子的滋味。他索性将电灯捻熄了,自己躺在床上,假装睡觉,却暗听隔壁的笑话。少时,吵得本馆老板滑季柳也来了,进门便问:“龙大人在那里?他不是半夜给志大人招魂,怎么魂没招来,倒把他本人招到这屋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真真叫人不解。”

海亮埋怨他道:“你还说呢,那不是你胡出主意,半夜三更招的哪一门子魂!魂不曾招来,反倒把这疯子招到我屋里来了。你看他赤条精光的,硬向人被里钻,还成一种什么体统。”

子重在一旁插言道:“咱们先不用吵。方才疯子说,他那屋中倒了一个,你们快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倒了?说不定张冠李戴,龙子春被刺客刺死了,也许有的。”

龙华在隔壁听着,心中暗暗发恨:我同你姓张的有多大仇怨,你无缘无故地咒我,这是何苦呢?但是滑季柳听了这话,却非常动心,连说不好,我快到那屋里看看吧。他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只听嗷的一声,又摔在地上了。滑季柳本是来看龙华,因何又倒在地上?这事上文已经叙过,因为龙华把电灯捻熄,屋里黑洞洞的。两个大猫,只跑出一个黑的去,那个白猫依然还伏在地上。季柳哪里看得见,一只脚正踏在猫的身上。猫被踏得嗷嗷叫了一声,季柳不知是什么东西,心中一害怕,脚底下一滑,扑通又摔倒了。龙华躺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偏是大气不出。隔壁人听他倒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依着海亮要过去看看,张子重却拦着不放他出来,说提防刺客,不是闹着玩的。本店伙计听见老板在屋中摔倒,忙招呼四五个人,手中全拿着刀棍之类,一同拥进屋里来。用手电灯一照,见老板已经爬起来,地上只撂着一件衣裳,什么也没有。再看两张床上,一张是被褥凌乱,阒然无人;一张上躺着龙华,鼾声大作。伙计随手把电灯捻开,滑季柳见大家进来,屋中并没有什么,这才放了心。再看龙华,还在那里熟睡,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走过去轻轻推了两把,说龙大人醒醒。龙华一伸懒腰,睁开眼还假装打哈欠,问道:“老板,什么事叫我?”

季柳冷笑道:“我的大人,你还装没事人呢。这半天,天都要闹塌了,你屋中失了盗,难道不知道吗?”

龙华听说失盗,立刻把眼瞪大了,问道:“失了什么?你快说!”

季柳道:“失了最值钱的宝贝了。”

龙华听见“宝贝”二字,自以为是他在上海买的东西丢了,一翻身坐起来,问道:“什么宝贝?许是我的金珠首饰吧。如果丢了,你非赔偿不可。”

季柳笑道:“龙大人,你先不要着急。我说的这宝贝,比珍珠首饰还值钱呢。”

龙华利令智昏,始终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还寻根究底的,问他到底是什么。季柳道:“这宝贝是活的,是带着腿能走的。我请问龙大人,你屋里住的志大人,到哪里去了?他也是堂堂钦差,倘然要丢了,这个于系,我们买卖人可担当不起,只好问你龙大人吧?”

龙华听了,啐了一口道:“呸!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你说的就是那个疯子啊,他不是跑到隔壁去了吗?你去问海大人,为什么来问我呢?”

季柳道:“你方才不是睡觉,一概全不知道吗?怎么这时候又知道疯子跑到隔壁去了。这样看起来,你龙大人是假装睡觉,却静听我们捣乱,你好寻开心,也太对不起朋友了!”

龙华被人家问住,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当时恼羞成怒,用手捶着床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于涉我睡觉!疯子跑不跑,与我有什么关系,却用你来啰唆!”

季柳见他急了,自己也不肯饶,依然用话顶撞。他两人越说越急,几乎要动武。海亮听不过了,叫张子重看着志兴,自己跑过来解劝,很派了龙华一身不是。说:“你既然伴着疯子睡觉,便有保护他的责任,却为什么放他满世界乱跑?你既不随在后边,反躺在床上装睡觉,我们隔壁全要闹塌了天,你在屋里连大气也不哼,也未免太老练了。人家滑老板,听说你在屋中摔倒,赶忙过来看你,连人家也跟着挨了摔,你不说赶紧起来安慰安慰人家,反倒闹脾气,张口骂人。世上哪有这样不讲理的?”

海亮毫不客气,仿佛叔父教训子侄一般,教训了龙华一顿。按情理说,龙华一定更不肯受了。哪知他竟自服服帖帖的,一句也不敢抗,反倒和颜悦色的,连说:“二哥说的是,是小弟一时鲁莽,实在对不起滑老板。请你老千万不要生气,总怨兄弟吓迷惑了,一时辨不出东南西北来,才说那冒失话。咱们还是赶紧治疯子要紧,要不然,恐怕还有大笑话呢。”

海、滑两人见他自认不是,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一同又到海亮屋里,看志兴到底怎样。只见他蜷伏在被中,连一动也不动,嘴里却不住地喊叫:“有刺客!”

大家看这情形,彼此唉声叹气,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乱哄哄的直闹一夜。第二天早晨,大家略为安息了一刻。下午丁先生来了,诊过脉,对海亮说:“这位先生,因受惊恐过甚,脑筋错乱,心气又亏,要专指着吃药,恐不能见什么大功效。最好将他送回原籍,他自见着家中的亲人,这病便可减去大半;再静养一个月,自然会复原的。要长久在这旅馆住着,必定一天比一天加重。我这当医生的,与他们性质不同:他们抱定来一趟拿一回钱的宗旨,什么叫耽误人家的病,一概不管;我是但求病人早好,不必一定得吃我的药,我也不希望多拿钱。他这病乃是心病,决非药力能够收效的,只要送他早早还家,把心里的惧怕全都去掉,这病自然就会好了。我开一个清心平郁的方子,吃了可以安静一点,要想完全收效,是不能的。”

说罢草草写了方剂,便去了。花了八块钱的诊费,两元钱的车钱,一塌糊涂,还说不到治病。不过大家听他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只得彼此商量,还是早早送他回北京为是。但是谁负这护送的责任?海亮当然不能走,只好就龙、张两位中选择一个。两人也都不乐意于这差使。依海亮的意思,想叫龙华走一趟,龙华却执意不肯。张子重说:“我同志二爷是代表外务部来的,外务部的旗员,只有我们两人,我再送他回北京,便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对本部的公事,似乎有点说不下去。”

海亮见他两人相持不下,心中盘算着:这事还得洋钱来解围。好在也花不着我的,等回京之后,向老王爷多报一笔,便有了。想到这里,便向龙华道:“子春,这回京是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呢?你前几天置衣服、打首饰,不是说眼前就是嫂夫人寿诞吗?你正好拿了这些东西,回京祝寿。再者你要带志二回京,我情愿赠送一千元路费。你来回有二百就够了,可以白得八百块钱。似这样便宜事,真是打着灯笼没地方去寻,你为什么不去呢?”

龙华听见有一千块钱,他的心早就动了,但是还不肯遽然答应,故意作态道:“海二哥,你不要拿小弟当财迷看待。我果然乐意去,便是一个钱没有,我也一定去;我要不乐意去,便是三千五千,也打不动我,何况是一千呢。我同志二爷,既住在一个屋中,论理本应当我送他回京。只是有一节,目前和议正当吃紧之时,我随便一走,公事如何交得下去?难道说志二爷害病,我也害病不成?倘然钦差不乐意,随便加上几个字的考语,我的前程可就牺牲了。这事海二哥能替我想法子吗?”

海亮笑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头咱三人具一张公呈,就说志二爷病重,公推你护送他回京,往来请半个月的假,钦差决不能不准。只要他准了,你放心大胆前去,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出席会议,那还不是遮掩耳目吗,议席上哪有咱们发言的份儿。多两个人,少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海亮出的主意,说的话,龙华心里全有。他是故意逼出海亮这一套词儿,自己好下台。所以海亮说完了,他拍手称妙,极端赞成。

当日写好了公呈,三个人一同去见唐绍怡,又当面说了说志兴的病情。绍怡批准:志兴给假一个月,病愈急速到差。由龙华护送回京,途中勿要耽搁。往来给假半月,该委员等着迅速启程。海亮见上司批准了,果然拿出一千元来交给龙华,又派了一个长班,名叫于升的,跟随他们一同回京。趁便将两箱大土带回京去,进呈王府。志兴自己长班,名叫都尔贵,一共主仆四人,搭了招商局新铭轮船,直开天津。好在途中并没有什么耽搁,三天半就到了天津,住在日租界德义楼旅馆。志兴本害的是精神病,终日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龙华便叫都尔贵陪伴他在一间屋中,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吃过晚饭,便出来在大街上闲游。一抬头,见广告牌上贴着很大的金字戏报,戏报上写着:“北京新到超等清客串管君天下、黑君巨鹰、苟君一鸣、牛君致远,准演拿手好戏《徐天麒》。”

旁边写着:“包厢两块加一百铜子,池座三毛加铜子十枚,两廊一毛五加五枚。”

龙华看了,不觉心中一动——哪管天下同黑巨鹰,全是我们旗人中的大名士,我在北京时候很会过他们几次,怎么如今跑到天津唱戏来了?再细看报上写的是丹桂茶园,龙华晓得,丹桂茶园坐落在南市平安大街。心说,我何不看看他们演戏,倒借此可以消遣消遣。想到这里,便信步游行,顺着日租界一直走到三不管,向西一拐,几步便是丹桂茶园。他走进去看,园中尚未开戏,冷清清的,只有六七个人分坐在池子中间。他便在池子第二排座上,寻了一个于净座头坐下。紧跟着看座儿的给他沏上茶来,又摆了两碟瓜子花生。龙华慢慢喝着茶,专等听戏。不大工夫,新戏开幕了。好在这种新戏,一没有锣鼓,二没有丝弦,唱戏的人也不穿古装行头,只是随身便衣,在台上随便乱说,先唱了几出淡而无味的滑稽戏。龙华看得不耐烦,想要立起身来,再到旁边去游玩,偏偏冤家路窄,被戏台上一个人望着他,便高声喊道:“子春子春,请台上坐!快请台上来坐!”

龙华一看,正是他在北京时常会着的黑巨鹰。黑巨鹰他本来不姓黑,是满洲镶蓝旗人,姓顺名喜,字奉清,也是一个世家子弟。他祖父做过副都统、科布多办事大臣,倒是很剩了几个钱。到他父亲这一辈,弟兄三个争强斗胜,比赛着花钱,把家业花个精光,可怜顺喜过了没有十年舒服日子。后来他父叔三个分家,他这一门虽然分了几处房产,几千银子浮财,怎奈嚼用过大,坐吃山空,不到三年工夫已经报光。顺喜的父亲过不得穷日子,窘迫了不到半年,一病不起。自从他父亲死后,他连书也不念了,终日随着一群顽皮子弟练少林五虎棍。这种少林会,在北京很出风头,凡是山场庙季,必有人约他们出会。内中的会员,人人能打,什么真刀真枪,全都练得很熟。虽然是些花招数,无济实用,但是打在一处,非常热闹好看。顺喜在少林会中,也是一个硬角色。他每逢出会时候,总是用油墨将脸抹得漆黑,又因为他身体捷便,能手使两把板斧,蹿起一丈多高来,头朝下,脚朝上,翻一个跟头,然后落地,真好似一只搏兔的花鹰由天空下降。他手中的两把板斧,恰好似鹰翅一般。因此本会中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黑巨鹰,他便居之不疑。从此,顺喜两个字倒没人知道,黑巨鹰却传遍九城。他在会中玩几年,虽然交下不少朋友,但是家中贫寒,他母亲两只手替人缝做衣服挣几个钱,还不够母子俩吃饭的。他被迫无法,只得跳出少林会,投到仓中,替人充一名打手。北京仓库,在当年本是个是非坑,几乎没一天不打吵子的。这种情形,本书前文已经详细表过。那时金戈二正在仓中管事,黑巨鹰便投到他门下。戈二见他年力精壮,遇上事又真能勇往直前,便将他收下,不时给他几个钱,拿回家去养他母亲。后来仓库的事全完了,金戈二在辩很露头角,黑巨鹰便也因缘着入了辩,戈二荐他到一家小报馆中充当校对。黑巨鹰当他父亲在世时候,倒也很读过几年书,总算粗通文义,当一个小报馆校对,确乎可以胜任。不料他为人不安本分,自入辩之后,便借此招摇撞骗,无所不为,闹得声名狼藉,被人辞退。从此金戈二再也不管他了,可怜他又成了无主游魂。那时恰赶上王钟声在北京演新戏,他便投了去,拜王钟声为师,跟他学唱新戏。他们同门的,便有管天下、苟一鸣、牛致远。这四个人,全是王钟声的高足弟子。后来又跟着钟声到外埠唱过几回,借着王钟声的名儿,也自称新戏大家。后来又转回北京,便不是从前的面目了,居然自命为八旗名士,也不时同龙子春一班人互相拉拢。尤其是黑巨鹰,拉一手好胡琴,凡票房中走戏,十有九次叫他托弦。他便妄自张狂,居然以梅二锁、孙老元自居。

这一次因为武汉革命,项子城来到北京,事事用专制手段防患未然。尤其是对于一班旗人,格外注意,从拱卫军中挑选了二百名少年精于,派为稽查,专门查北京城内外各旗人的机关。旗人普通嗜好,就是皮黄戏,差不多西东两城旗人组织的票房,至少也有四五十处。自从拱卫军稽查分头取缔,这些票房全有点存立不住了。在一班有饭吃的,虽然无处消遣,还可以回家吃一碗现成饭;唯有那些穷光蛋,平日专指着唱票戏,好伴上一班哥儿,吃饭花钱的,如今全没有指望了,只可另想方法,别谋生路。黑巨鹰原想投入戏班子,去拉胡琴,偏偏各戏班子全不肯收。说尊驾的胡琴,只能去拉票戏,要打算登台,一板一眼地给各名角托戏,还差得远呢。黑巨鹰碰了这个钉子,便去寻管天下商量,要一同到天津去唱新戏≤天下自从穿了文伯泉一套衣服跑出门去,不到十天工夫,便把衣服当净,连当票子全卖掉了。有心再去寻伯泉,实在觉着不好意思。正当为难,忽然遇见巨鹰,要拉他一同到天津唱戏≤天下听了,自是恰合孤意。便先问黑巨鹰,盘费是否预备停妥。巨鹰说:“我手中没钱,只有几件衣服,还能当十几块钱。”

管天下说:“十几块中什么用,咱们还得想旁的法子。我记得当日唱新戏,咱旗人中有两个叫什么苟一鸣、牛致远的,他们全是世家子弟,家中很有几个钱。你快去将他两人搬弄出来,这事就好办了。”

黑巨鹰立时去寻牛、苟二人。这两个人虽也是王钟声的徒弟,但他们并不以唱戏为业,不过甘赔几个钱,以此消遣而已。自从票房取消,他两人在家中,正在郁郁寡欢。黑巨鹰寻了来,假说:“天津丹桂园老板,特到北京来约角色,此次是别开生面,专约唱新戏的角色,不约唱旧戏的角色。因为天津朋友,旧戏全听腻了,要另换换眼光,听一听新戏,特特托管天下,向咱们几个人接洽。我想你两位,在家里也闷得慌,何不一同走一趟,在天津住上几个月,又费不着咱们什么,又可以借此出出风头,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一席话把两人说活了心,立时应许前往。所有唱新戏的各样行头,苟、牛两人家中差不多都有。黑巨鹰又说:“丹桂老板因为有要事,赶回天津,这里的事托管天下完全代表∠板本要留几个钱给咱们做盘费,管天下执意不要,为的是不叫他们小看了咱四位。好在京津相离不远,这有限的盘费只好先由你两位垫办,将来由包银中再扣还你们,是决然不会吃一个钱亏的。”

这两人本也是纨绔子弟,只要出风头露脸,花几个钱倒也很不在意,当时全答应了。第二天早晨,四人在车站候齐。牛、苟两人还另外带了七八个副手,新戏行头也装了两大箱子,在车站上很受了严厉的盘查。偏偏箱子里有两支手枪,这原是唱新戏必须用的,被护路军警搜出来,硬说他们是革命党,便要扣住,交执法处讯问。幸亏管天下的口齿灵便,极力剖辩,说:“我们全是唱新戏的,手枪俱系假造,不能伤人,不信请当面试验。”

他随说随把假手枪拆开给大家看,这才证明了是假的。军警开恩,不追究了,但是早车已经开走了,只好等午后的车,这才开赴天津。到了天津,天已掌灯时分,众人下车,住在西门外一个小客栈里。当天晚上,管天下便分头去接洽。天津几家报馆,差不多全认得管天下。他先央托人家在报纸上替他们鼓吹:说北京新戏大家某某现来天津,住在某某客栈,各戏园万不可失此机会。然后又由管天下自己去寻戏园老板,商量改唱新戏的事。恰恰丹桂茶园近来生意不甚好,老板想:唱新戏可以俭省开销,第一是角色少,第二是这些人又不计较包银多寡,比旧戏名角实在好对付得多。有此种种利益,老板欣然允许。第二天便贴出红纸金字的海报:“新到北京清客串新戏大家某君某君,准于某日在本园登台开演。”

不料这个报纸才贴出去,河北某茶园也贴出新戏的报纸来。这个演新戏的主角,较比管天下一干人名望又大得多了。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开创新戏的大家王钟声。王钟声本是留学东洋学生,并且是民党一分子。他回国后本想运动差事,在宦场中鬼混,将来有了机会也学步徐天麒,轰轰烈烈地做一场。无奈中国自徐天麒的事件发生以后,自中央政府以至各省政府,无不畏留学生如蛇蝎,再想运动做官,是很不容易了。因此王钟声抛弃了做官思想,要在普通社会灌输一点革命思想。别的事业全不能引人注目,唯有看戏却是中国人一种公共的嗜好。钟声在外国时很留意戏剧一道,对于一切布景表情,颇能体贴研究。并且还实地演过几次,颇得观众的赞许。于是毅然决然地献身舞台,而且专门扮演女角。他的化妆手术非常高妙:未上妆以前,他本是一个黑胖汉子,及至上了妆,居然变成一个时髦女子。他演了几年新戏,最得妇女的欢迎,妇女同他交朋友的也很多。因此外边乱纷纷的,发生了许多议论,到底是否实有其事,记者既非目睹,也不敢妄下断语。

如今但说眼前事实,在辛亥秋冬之交,因为各省独立风行,天津为北京门户,当道防范手段,自然要特别加严。此时天津的巡警道是杨德林。这位杨先生,乃是项子城特别赏识的人才。他做北洋大臣,杨德林还是当小差事的末僚,项子城见他为人特别精干,亲自派了他几次很棘手的差事,杨德林全办得非常周妥。于是项子城专折保荐,由一个小僚佐的前程,便一直保到知府,由督署特委为侦探局总办。干了二年侦探局,很立了不少功劳,破获了许多重案,于是又保他过班道员。后来天津南北段巡警局取消,并成了一个巡警道,杨德林便补授了这个道员。对于地方的事,倒很是励精图治。自从武汉起义,项子城来京,很关心天津的治安,生怕革命党混迹其间,发生了什么意外。因此给杨德林来了一封密电,叫他时时注意,处处留心,如有不轨之人,不妨取严厉手段。特授以全权,准其自由疵,并特派张庆澜师长为天津戒严司令。这张庆澜,便是三十一回书中所述的北洋健将,现带着一师劲旅驻扎天津。张本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的人,心目中只知有项宫保,不知其他。所以项子城倚为心腹干城,把这看守北洋门户的重任,交给他同杨德林两人。张庆澜本也是一位老军务,他自奉到戒严司令的委任,不动声色,在暗地里调兵遣将,布置一切。这时候,恰恰赶上倒霉王钟声想唱新戏。自从他的报子贴出来,军警两界便格外注上意,暗地派了十几名密探监视他的行动。王钟声平日本好交游,上至官场下至贩夫走卒,全同他交朋友。因此他的寓所门前,往来不断总有人来看他,内中并夹杂着有妇人女子。张庆澜部下有一名军探,姓栗名周,为人极其精干,张庆澜也很重用他。此番调查王钟声的差使,便派到他名下。他平日同钟声也有一面之识。心想,我就这样前往,岂不被人看出破绽来,于是化装成一个做小生意的,篮子里放了些糖豆烟卷之类,专在王钟声住址左右往来叫卖。这一天,正在同一个小学生交易之际,忽见钟声送出一个妇人来。这妇人妆饰得很时髦,栗周仔细打量,认得是他朋友皮鼓一的姨太太,唤作什么金宝的。原来这皮鼓一名叫皮得胜,也是军界中人,在张庆澜部下当营长。为人性如烈火,倒是一员虎将,同栗周彼此很要好,内眷不避,因此栗周认得他的姨太太。可是栗周化装一个老头子,金宝如何能认得他。两人巧遇之后,栗周心中便有了主意。第二天早饭前,他便来到皮得胜的寓处,也明知此时皮得胜必不在家,好在彼此交情很近,也用不着护兵去回话,他便一直来到金宝的住房。嘴里喊着:“嫂子,大哥可在家吗?”

金宝铆出来,说请到里面坐□周毫不客气,进至屋中坐下。金宝笑道:“今天叔叔为何来得这般早,你的差事不忙吗?”

栗周冷笑了一声说:“公事倒不忙,只是私差忙得太狠。”

栗周说完了这话,又对金宝面目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可惜!”

金宝见他这种举动,简直摸不着头脑,很惊诧地问道:“栗叔,你有什么事?不妨对我明说,为什么做出这种嘴脸来?”

栗周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有点不乐意说。到底不说不好,说了更是不好。”

金宝听他这话中有话,心里更发怔忡不定,遂一再往下追问□周道:“嫂子,你在外边事事要机密一点。难道不知道大哥那种脾气吗?”

栗周这两句话不要紧,金宝立时吓得粉面焦黄,禁不住瑟瑟地抖起来。她嘴里却还要强硬着,问栗周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大哥究竟听见了什么话,好兄弟,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栗周道:“我不问你旁的,只问你可认得一个姓王的吗?”

金宝听见这个王字,早吓得软瘫了,立刻向栗周跪下,哭着说道:“总怨我一时糊涂,被人勾引,只求兄弟替我设法遮盖,千万别叫你大哥知道。他如果知道了,我的性命立刻就完!”

栗周道:“不知是什么坏人,向大哥透了一点风声,依着他的性子,便要立刻回家同你算账。是我把他拦住,应许替他调查,如果实了,再办不迟。今天我寻嫂子,同你约法三章,你如果全答应了,大哥那一面我敢保险,决然不至同你过不去,你要有一件不应,我只好将实话对他说,应当怎么办也只有由他好了。”

妇人忙回道:“休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一齐应,就请你对我说吧。”

栗周道:“头一件,从今天起不许你出家门一步,必须将来经我许可了,才准你出门。”

金宝连声应道:“使得使得!”

栗周又说:“第二条,你要一心一计侍奉我大哥,既不可稍存不良之心,更不得略露惊惶之意。至于今天我对你说的话,尤不许再对第二人说。这事你可以应许吗?”

金宝道:“这乃是我应负的责任,还劳叔叔吩咐吗?”

栗周又说:“第三条,你既同王某有往来,当然知道他的秘密,你须要和盘托出,将一切情形完全告诉我。我不但不宣布你的隐秘,并且能在大哥面前替你掩饰遮盖,使你们夫妻感情比从前还要加厚。这事你一定乐意应承了。”

金宝听到此处,眼珠一转,不肯遽然作答□周是何等精明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来〓哈大笑道:“嫂子,你不要糊涂了。你要知道,此时姓王的废了命,方才能保住你的生命。你要再想顾全他,可就要随着他一路走了。”

金宝听了这样惊心动魄的话,立刻对栗周说:“叔叔你不可错会了意,我并非不肯说,实在因为关系重大,说了恐怕于自己不利。”

栗周忙插言道:“你只管说,我敢担保,决牵连不着你一丝一毫。”

金宝道:“我同他本是新交,过于机密的事,他也不肯对我说。但我在一旁冷眼观察,见他的朋友实在不少,并且这些朋友,多半是夜聚明散,其中哪一界的人全有。还有外省的军界代表,此地的警界科员,至于学界辩的人,也很有几个。只是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却不知道。这一层得要求叔叔原谅我,因为我虽然看见过这些人,却不曾同他交谈,张三李四,我全说不上来。不过听他们谈话,可以猜度一二罢了。”

栗周又问他们所谈的,都是些什么话?金宝说:“我也记不甚清。只有一次,他们几个人会议,说在天津下手很难,杨德林同张庆澜全不是好意的。又商量泺州石家庄,全是起事的好地点,只是运动军界很不容易。只说到这里,以下因为声音太低,便听不清了。”

栗周点点头说:“有这几句谈话,就够用的了,其余听得清听不清,也没什么关系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临行又再再嘱咐:千万别出门,千万别对第二人说。金宝满口答应。

栗周离了皮家,便一直到师部报告。张庆澜听了,立时调了二十名马队,四十名步队,交给栗周带领着去捕拿要犯。只嘱咐这些人,专事要听栗稽查的调遣,却不说明到什么地方捕人□周已经打听明白了,今天夜间王钟声在河北某茶园开演了,自己仍扮作叫卖生意人,在他住址左近监视着;却派那四十步队全换便衣,晚七点在这一带聚齐;马队等到九点,取包围形势一拥而上。“只听我的胡哨一响,大家便动手向前,休叫跑走了一个!”

众人领了令,各自分散开了□周一个人挎着篮子,来回走了几趟,见钟声寓所门前停了几辆很漂亮的人力车,看神气便知是某局所科长、科员的包车□周心中算计:“钟声的运动力真不小,居然把官场人全拉拢进去了。回头来个滚汤泼老鼠,一个也不留。”

天有掌灯时分,见他家的厨子出来,手中拿着一把小银元分散给众拉车的,说:“上边正开饭呢,你们众弟兄拿这两块四毛零角子,吃饭去吧。吃完饭快点回来,他们还等着上园子呢。”

众车夫接了钱,拉着车子慢慢散去□周一想,这正是好机会,趁他们吃饭,一个也跑不脱。于是取出哨子来,尽力一吹,转眼工夫,四十步兵,二十马队,如风驰电掣一般,将这一条胡同全包围了□周只带着二十名步兵,直闯进他的寓所。寓所中有四五个雇佣,全吓得手足无措□周对大家说:“你们主人在哪屋?快快说,不干你们的事。”

雇佣手指上房,说全在北屋中□周带着人直奔上屋,见东屋中一个圆桌,硒着八九个人,正在那里吃饭。因为外面有了风声,一个个全站起来看,神气是预备要跑的样子。唯独王钟声仍然端坐在主位上,连一动也不动□周进来,冲钟声道:“王先生,我们是戒严司令部的。无事也不敢擅造尊寓,因为奉了总司令的命令,请你们诸位一同到司令部谈话。这就一同走吧,外边车都备好了。”

钟声道:“贵司令请我们,也犯不着这样小题大做,何必派许多兵呢?难道还防备我们拒捕吗?”

栗周道:“这一层,你先生得原谅。因为有人告发你,说你这寓处是革命党的机关,里面藏着有手枪炸弹,总司令为慎重起见,当然要有一种防备。你诸位不必废话,快快随我们走,我们决给诸位留面子。诸位要不识趣,可就别怪我们不情了。”

说罢一使眼色,各步兵全从怀中将铁锁掏出来,哗啦啦抖得山响。钟声冷笑道:“丈夫做事丈夫当,不要说铁锁,便是刀锯鼎镬,也算不得一件事!”

说罢便挺身在前,并向众人说:“对不起诸位,随兄弟走一趟吧。”

内中有两三位全是局所的科员,他们的意思不乐意走,向栗周说明履历,并声言:“我们不过喜欢研究新戏,并没有其他关系,请看在同寅分上,高高手放我们走吧。”

栗周笑道:“对不起!王先生的案情因为过于重大,诸位既同他在一处吃饭,便不能说没丝毫关系。等到总司令部,如果证明了确无关系,自然立时开放。要说在外面徇情私纵,在下是担当不起的。”

众人听他这口风很硬,只得一个个垂头丧气,随着钟声向外走。这里栗周又指挥众人,在屋中搜查函件证据,果然查出不少的私信来。多半是南方民党,托他调查北方军政各界的情形,并委他蛊惑军政界的人加入民党,以便相机起事。另外还有南京政府委他为高等侦探的一件公事□周得着这一件东西,如获至宝一般。然后派了一名什长,十个步兵,看守他的住址,自己却押着这一群人,回戒严司令部。

此时已到夜间九十点钟,张庆澜听见捕获了革命党王钟声,便立刻传令,自己审讯。设好了公堂,预备好了朱盒笔架,并派师部文案书记等在一旁画供,自己巍然升了公座,书记将点名单呈上来。这位张师长本来识字不多,手中擎着朱笔在人名上乱点,下边便一迭连声地喊带犯人。第一个钟声上来,挺而不跪。张庆澜见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一个臭唱戏的,见了本师长公然敢立而不跪!左右取大杠子来,先轧折了他的腿,看他到底跪不跪!”

钟声一见这神气,知道眼前便要吃苦。俗语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只得屈膝跪下,口中却诉道:“在下虽然唱戏,如今为国事被捕,便是政治犯。按各国通例,政治犯是要受特别优待的,请师长不要以寻常罪犯相待才好。”

张庆澜听了,哈哈一阵狂笑,说:“你死到眼前,还要咬文嚼字。本师长没念过书,不懂得什么叫政治犯。我只问你是革命党不是,是要造反不是,你就痛痛快快地说,不必绕弯子了。”

钟声回说:“我是革命党一点也不错,但造反两个字,却不能承认。我们革命,所为是推倒满清,兴复汉族,师长也是汉人一分子,理应赞助我们才对,怎么倒逮捕我们呢?”

庆澜大笑道:“你说革命是排满兴汉,那么你们引诱良家妇女,做种种无耻勾当,那也算是排满兴汉吗?本师长今天逮捕你们,就是为地方除一害。并且我的为人,向来办事痛快,决不会挨延时刻。现在人证俱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来来!你们把这几个人一律给我绑上,拉到疙瘩洼,每人送给他们一粒黑枣吃吃,是再痛快没有了。”

他这一声令下,众人威吓一声,立时全上了绑绳,拉出营门以外。若问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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