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芬一定要随桐冷出家,桐冷执意不肯带他去,后来实在被他磨急了,说:“我替你想一条法子吧,你在这青岛住着十分危险,眼看德日两国就要开火了,德国兵力虽然雄厚,对于青岛却有点鞭长莫及。日本离青岛很近,他若派兵来,可以朝发狭。将来的结果,一定是日人战胜。这一块土地,终须落于日人之手。他将来占了青岛,对于青岛德侨的房屋财产,一定全部没收,那时候你李大人也决然讨不出公道。若不趁此时早想法子,恐怕临时挽回不易。”
几句话提醒了李镜芬,秒教:“道长,可有什么法子,能够防患未然。”
桐冷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镜芬鼓掌道:“果然是妙计。”
当日便请了吴玉孙来,对他商议,将这所房子作为卖在玉孙名下。写了一张杜绝字给吴玉孙。他在德华银行还存着十几万现款,要一气提,是决然提不出来。只好同老板商议,情愿送给他两万作为酬劳,这才全数提出。第一步是镜芬也改装道士,随着桐冷坐一辆车,先到崂山暂住。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家眷也运出青岛境外,一同来至崂山。崂山有旱路,可通即墨县境。他此时又不敢公然乘坐火车,恐怕被德国人查出来,落一个私自逃走,便有性命之忧。只可偷偷地坐船先到烟台,在烟台也未敢停留,又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两天,便来至北京。他不敢贸然去见项子城,恐怕记挂前嫌,彼此面子上全不好看,只得先去寻他本家哥哥李镜喜。镜喜一见他面,便大发牢骚,说:“你不就参政,总算有志气,但是因为什么又入了德国籍呢?我们无论如何是中华大邦的人,却甘心奉夷狄为主,你难道就不惭愧吗?我看你此次来,这种狼狈样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你不妨对我实说,凭咱们的世家阀阅,不能丢这种人。”
镜芬只可把已往的情形对镜喜说了。镜喜道:“他们这明明是做成了圈套,专为骗你的银子,你为什么要上这个当呢?幸而是逃出来,如果不逃出,将来再叫日本小鬼敲一杠子,那更冤枉了。你此番来北京想做什么打算呢?”
镜芬说:“我入德国籍,并不是本名。如今倒得拿我的本名,实行加入参政,也好洗一洗以往的羞面。但是我写信骂项子城,如今再去俯就他,也有点难乎为情,还得求二哥替我先疏通一番,然后再去见他,也免得彼此怪僵的。”
镜喜哈哈大笑,说:“你这过于多虑了,凭咱们家的门第,要肯俯就他,这是赏他脸。他欢迎还来不及,难道还敢拒绝吗?你不信可随我一同到公府,倒看他对你是一种什么样儿?”
镜芬执意不肯,说:“还是二哥先见一见他的好,我在家里候信吧。”
两人分手。当天晚上,镜喜到公府求见。项子城听说是他来了,亲自迎出屋门外,一见面便招呼二哥,拉了镜喜的手,表示十二分亲密。镜喜到屋中,先谈了几句闲话,然后说:“舍弟镜芬新从青岛来,想到公府给总统请安。他自己又怪惭愧的,当初因一时闹气,写信太不检点,开罪了大总统,实在觉得太对不住。”
项子城大笑,说:“令弟也做了多年官,怎么还不脱书生气?凭我们两家的交情,不要说写信,便是当着面骂我几句,也是很平常的事,还值得记在心上吗?我此时正急于要知道青岛的情形,他来得正妙,求二哥为我速驾,就请他明日务必前来。如果不来,那我可真要恼了。”
镜喜答应下来,顺道到镜芬家里,把项子城的意思对他说了。
第二天午后,镜芬坐着马车到公府求见。名片拿上去,传宣官即刻出来,请李大人到总统办公室会见。不让到会客室,偏要让到办公室,意思间是拿当自己人看待,决没有丝毫客气。子城并在屋门外相候,趋前握手,说:“老弟为何姗姗来迟,真叫愚兄望眼欲穿了。”
镜芬道:“疏狂之罪总统不加责罚,已经万幸,何敢再劳总统盼想。”
子城让他坐下,说:“贤弟哪里不好住,为何单要住青岛?那种险地,当日德交涉决裂,我就很惦念你。难得你居然脱离虎口,这真是可喜可贺。”
镜芬说:“此次日德交战,也实在出人意料之外。好在镜芬早有预备,一听见消息不好,即刻携眷北上,仰托总统洪福,居然安抵北京。以后在总统帡幪之下,倒可以常常领教了。”
子城笑道:“老弟你还得帮愚兄的忙。目前青岛形势危急,国际风云四起,我有许多事得要向你请教。你还是到参政院屈就一席,于公于私均有裨益。”
镜芬本是为就参政来的,如今经项子城这样劝驾,面子总算十足。便毫不客气地说:“总统既然有命,镜芬明日便去报到出席。”
项子城道:“这样好极了。你从青岛来的时候,德日两方对于战事,想来全有充分预备∠弟亲目所睹,当然知道得详细。我们中国虽然保持中立,但是青岛那一块地方,究是我们中华国土。我们虽不能对军事有所致力,但是外交方面,我们总要早下手才好∠弟你看那两国形势,究竟最后胜利属于某方,我们也好事先有一个准备。”
镜芬道:“总统是最圣明的。假如德国的实力,真能保守那一块土地,镜芬就不必到北京来了。这还不是最好的一个比喻吗?”
项子城点头微笑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一语破的。我此后也有了外交方针了。”
镜芬见他很忙,不肯久坐,辞别项子城,出了公府,特到象坊街参政院报到。这个参政院是一位议长,两位副议长。议长是李天洪,副议长是溥伦同王大和。王大和也出于李家门下,同镜芬是兄弟,见他来报到,觉得十分诧异。立刻将镜芬让到副院长休息室中,大和亲自迎出来,一见面就大笑说:“你为何这时才来?愚兄哪一天不盼望你,大概要没有炮响,还催不了你来呢。”
镜芬到屋中对大和说:“一言难尽。”
把自己的事约略谈了一番。大和说:“你老弟太固执了。咱们无论如何说是中华民国的人。项子城虽然不好,究竟是民选的一国元首,并非历史上谋国篡位者可比。你何必因为他一个人,连中华国民的资格都自己取消了,这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劝你,从此在北京忍着吧,不要胡颠乱跑了。”
镜芬果然听大和的话,在北京一住,再也不敢到外省去了。
却说项子城他在满清时,曾任外务部尚书。他所抱的外交政策,向来是远交近攻,以夷制夷。他平日同德国最为接近,他最佩服德皇威廉二世,称为世界上第一伟人,意思间很想以德皇为法。因此他在北洋练兵时候,一切编制操法,无不取法德国。北洋六镇的将官,也多半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各镇的练教官,德国人也占去一部分。他最反对的,却是日本,因为他当年在高丽,同日人结下了不解之仇。他如今做了总统,这种芥蒂,依然不能消化。此番日德在青岛作战,他满心是希望德国胜利,将日本打得一败涂地方才趁愿。他虽不敢明目张胆帮助德国,然而在暗中,便想助德人一臂之力。他这种精神,虽不曾明白向人表示,然而在日本一方面,却早已了然于心。这时候,日本的内阁总理正是大隈重信,大隈在本年已经八十四岁了,真是一个狠心辣手的老外交家,他何尝把项子城放在眼里。
此番日德交战,他料定项子城对于德国,一定有暗中帮忙的企图。便预先定好了锦囊妙计,授之于驻华日使小帆,叫他依计而行,不但可打破项子城助德的企图,而且还能使项子城转而助日。小帆受命之后,一步一步地做去,他先运动好了项子城左右几个亲信的谋士。有时候子城问到青岛战事将来结果何如,他们就是替日本铺张扬厉,说德国决不能长久支持。始而项子城还有点信不及,后来经李镜芬现身说法的一个解释,项子城的意思才有点活动了。小帆知道这个机会,便亲身来见子城,先说了许多奉承话,把这位项总统拍得十分满意,然后才慢慢说到青岛的事。小帆说:“青岛的事,敝国完全是给总统帮忙。按照情理说,德国既同英法开战,在远东方面,就不能再把持中立国的军港,他本应当把青岛土地完全交还贵国,那才合乎道理。要不然,贵国中立,是决然无法保持的。然就目前的形势而论,贵总统既然宣布中立,决不肯同德国开衅,久而久之,必然引起英法的责言,贵总统那时左右作难,必至无法应付。因此敝国才仗义执言,愿助一臂之力。好在我们同英国是同盟,别的国也无可借口。将来青岛收过来,敝国并无丝毫野心,仍然双手奉还贵国。大总统认清此点,对于敝国的军事行动,自然要表十二分同情。并且敝国的大隈首相同总统是多年老友,他抱定十二分热诚,将来无论遇着什么问题,一定帮总统的忙,要帮到底。”
他这样撒开一灌米汤,把项子城灌得晕头晕脑,反倒把日本看成了最亲切的好友,一来二去,将助德的心,竟转移过来,变成了助日。
德国在青岛方面,所存的军火本来不多,预料开战之后,最多不过能支持两个月。黑华便给天津德国领事去电报,叫他赶紧预备四车军火,却打洋行的旗号假冒土产,由津浦路运至济南,转车运往青岛。天津德领已经完全预备好了,假借大礼洋行的字号,说运的全是牛羊毛。这个消息,早被日本的侦探刺探明白了,以急电报给日使小帆,叫他快想法子制止。小帆即刻去见项子城,说:“德人私运军火,却借贵国的铁路运行,这明明是破坏中立。请大总统赶紧给济南都督去电报,叫他快截住,完全扣留。这是关系国际的大问题,总统千万不可大意。”
项子城答应了,立刻叫机要处拍电到济南。此时济南都督是金云鲲,乃是项子城的心腹大将。他接到这个电报,不动声色,特派了两营步队,暗中把住了津浦车站。等津浦的车开到了,两个营长,一个叫王得胜,一个叫孙得功,两人一同跳上火车,见一连四辆车,全载的是德国出口的货物。孙得功问是什么人运的,立刻过来两个德国人,一个是大礼洋行跑外的,名叫巴里金,一个是津浦路跟车的,名叫柏可纳。原来那时因为津浦路曾借洋款,济南以北,归德国监视,济南以南,归英国监视。所以德人能利用这条路,私运军火,并派本路服务的人,暗中随车保护。只要能运到济南,再转车到胶东,自然就没有阻挡了。哪知济南方面,人家已经有了预备。他们一开进站来,见站上有不少的中国兵,便断定十分八九是泄露了机关。他们却沉住气,一声也不响,将火车停住。才要指挥接货的人往车上向下运,王孙两个营长早跳上来,问车上运的货是什么东西。巴里金会说中国话,说:“这里面都是牛羊毛,我们从天津办了来的,预备运往青岛工厂。”
王得胜说:“我们不管是什么毛,必须打开验看,方能放行。”
巴里金说:“岂有此理,你两位是军界中人,怎能干涉我们通商运货的事呢?”
王得胜笑道:“皆因我们是军人,所以才来干涉;假如不是军人,倒可以不必干涉了。”
巴里金拿出强硬态度来说:“我们行里的货,在半路上,无论何人也不能开看。不要说你是一个小小营长,便是你们的都督来了,也做不到!”
孙得功说:“你既是文明国的商人,就应当懂得国际法,尤其是战时的国际法。你们在青岛,同日军开战,我国严守中立,对于你们两方,无论是谁,也决不偏袒帮助。你运这许多东西,用的是我们中国车,走的是我们中国路,我们怎能不检验,就放你过去?比如日本也照样运了四车来,要把他轻轻放过去,你们贵国一定要提出抗议吧。”
一席话将巴里金问得无言可答。柏可纳又过来搭话,说:“这四车土货,已经由我们车上检验过了,确确是牛羊毛,并无违禁之物,请你二位婉言回复都督,可以免验吧。”
孙得功连连摇头,说:“这是军令,丝毫也不能通融。”
他一壁说着,一壁招呼兵丁,将包拆开,当面验看。急得巴柏两人,恨不掏出手枪来同孙王对命。孙王派了八名兵士,将他两人监视住了,然后拆开一包,见里面子弹占其多数,子弹外却用牛羊毛裹住。一包如此,其余各包,当然可想而知。这一气便没收了四车军火。
德国失了这一批接济,军事上受的打击很不轻。假如这四车军火,一律转至青岛,日本虽然胜利,也得多费两个月时间,多出几千人命代价。总算是他们走红运,得了项子城这大的助力。当时连英法各国,都异口同声赞美项大总统疵得当。项子城在国际上,得了这意外的名誉,心中很感念小帆,是对他诚心要好。哪知日本人是得寸进尺,他见项子城既肯为他们利用,截取了德国四车军火,便认定中国已经由中立而变为帮助日军。他们的海陆两军,在青岛正面施行总攻击,打了一两月,不能攻入分毫,反倒牺牲了两三千军人。这实在因为德人防御工程,最为坚固,他们的炮台,是费了三年之力方才造成的,直然是铜墙铁壁。日本海军虽用大炮轰了多日,不能损其毫末。他们带兵官一看这神气,知道从正面攻,再攻三年也是无效的。他们一眼便看定了我国的龙口,如果派兵从龙口登岸,自侧面蹈瑕刺隙,必能事半功倍,青岛不难唾手而得。但是龙口乃中立地带,要明明假道,中国决不能允许。他们便来了个自由行动,特用战舰载着大批陆军,突然开至龙口,贸贸然一拥而上,先占了我国的地方,作为他们的军事根据地。项子城得着这种消息,当然大不满意,立刻叫外交部向日使小帆提出抗议,赶紧制止日军,不得在龙口自由行动。一面又电知驻日公使,向日政府抗议,不得故意破坏我国的中立。日政府对于这种抗议,直然置之不理。小帆公使,亲去见我国的外交总长路呈祥。他说得更好:“贵国大总统,暗中同我国有默契,情愿帮助我们夺取青岛,当然予我国以军事上种种便利。龙口进兵的事,正是仰承贵大总统的意旨,好早早驱逐德军,使贵国恢复故土◇总长抗议,当然是表面上有的文章,我们尽可以置之不理。就在这延宕期间,青岛军事,当然也可以结束了。请贵总长少安毋躁吧。”
路呈祥听了他这套词儿,真有点哭不得笑不得,只好含糊其辞,说:“贵公使的话,究竟是一面之词,本总长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只可同我们总统再商议一番。不过这种军事行动,在邻国领土内,太以的自由了,不但破坏中立,直然是妨害我国主权。本总长责任所在,当然不能坐视不问。为两国邦交计,我劝贵公使还是电达贵政府,总要遵守万国公法,稍稍收敛收敛才好。”
小帆哈哈大笑说:“本公使哪有权力干涉我国的军事◇总长这番意思,我得有机会,必为转达好了。”
他说罢便告辞而去,路呈祥越想越有气:这哪是两国交涉,简直是滑头无赖。他赌气去见项子城,将小帆种种无理的话学说了一番。项子城摇头说:“岂有此理,他竟自由行动,侵犯我们的主权,还要说是本大总统愿意这样,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我们不能听这一套,还得再提严重抗议。”
路呈祥答应下来。第二次抗议尚未提出,山东都督金云鲲又拍来十万火急电报,说日军不止在龙口登岸,而且还占了不少民房,又抓本地人民,做种种军事工作,因此闹得黄县人民纷纷逃避。请示总统,对于他们这种行动,是否可以强疗止。项子城见了这电报,心中虽然痛恨,但是统观全局,又不敢公然允许金云鲲用强疗止。因为强疗止,便是宣战的头一步。假如我国军队,也一样开至龙口,强制日军不许在这里进兵,他们一定不肯接受,必至同我国军队闹起冲突来,彼此立时开火。这一来,无形中反给德国解了围。我们中国,倒成了日本攻击的对象了。张冠李戴,是顶不合算的一件事。我岂可因为一时沉不住气,上了他的大当。想到这里,便吩咐秘书厅,即刻与济南去电,严嘱金云鲲,务必约束自己军队,不得与日军开衅。只需令黄县知事,妥为应付好了。
这个电报拍去,未过一个星期,日军已经完全占领青岛。因为龙口的兵,由旁面推进,德军无法再守。日方司令官又给黑华下书,劝他退让,说将军以孤军困守青岛,至三个月之久,这种忠诚勇敢,已经显名于世界。目前我国军队,已由龙口登岸,两面夹攻。将军虽有贲育之勇,也无法应付,最好善自为谋,早行退让。本军对于贵军,决不妄伤一人,将军仍可全师回国,不亦美乎?黑华接到这封信,自己一想:再抵抗吧,已经力尽筋疲。再说日军两面夹攻,人家的子弹又充足,自己已经弹尽援绝,又何必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呢?况且当日德皇曾有电旨,电旨上也不是叫他死守,不过叫日人出一种代价而已。这三个月的战事,日军已经死了三四千人,消耗了好几船的军火,所出的代价,也实在不算少了。就此罢手,我们仍然可以全师回国,这岂不是最好的下场吗?黑华想到这里,便复了日军司令一封信,提出几个条件:第一不得以俘虏看待;第二须准德国军人自由回国;第三所有德国侨商,愿留青岛者,须一律保护,不得歧视;第四所有德人财产,除属于公家者,须一律让渡日本外,其私人财产,日军不得没收;第五青岛贺并不属于德人,乃是中华民国的机关,日军入青岛后,不得占领或把持,以柄际信义。这五样条件,日军对于第一第二完全允许,对于第三第四第五,允许斟酌办理,也没说允许,也没说不允许,大体总算是妥协了,日军这才完全开入青岛↓了没有几天,黑华带领他的军队乘船回国。日军得过青岛之后,第一注重的是德人建筑的炮台同船坞,炮台被日本海军已经打得七零八落,船坞也被他们自己摧毁了。
只有山上的提督楼巍然存在,并不曾损着分毫。日政府也照样派了一个提督来,发号施令,俨然变成了他们的征服地。什么公私财产,凡带一点德国色彩的,一律被他们没收。甚至从前给德人服务的中国人,也被日人挨着个儿地搜检了一番。至不济也得花几个钱,在他们手里运动运动,才得罢休,要不然休想有好日子过。尤其是日军此次在青岛作战,凡阵亡将士,政府特特把他们的家眷,都迁到青岛来,将没收德人的房子,一律全给他们居住。不但不收他们的房租,而且还给予他们一种特别权利。什么特别权利呢?凡阵亡将士的家里,一律准他们私运军火,及鸦片吗啡种种毒物。这种种买卖,本不为国际允许,他们这种人,却可以公开贩运。因此日人得过青岛之后,那几年胶东土匪格外众多,完全是由他们亲手制造的。土匪所恃的唯一利器,便是枪械子弹。
然而在本国官力所及、法律所管的地方,谁也没有那大胆子,敢公然卖给土匪枪弹。自从日人占据青岛,可就成了一种公开的交易。他们想买多少枪支,多少子弹,只要来到青岛,也不必有人介绍,自己按图索骥,便能寻得这个供给军火的大公司。因为这一班阵亡将士的家眷,他们家屋门前,全有一种特别标志,可以使人一望而知,知道他们是贩卖军火的去处。什么标志呢?一个很大的炮弹,足有二尺多高,立在门前,那便是贩卖军火的幌子,美其名曰旌功美表,就如同我国立贞节牌坊、挂贤孝匾是一种性质,其实骨子里却是招徕生意的标记。他们全发了财了,胶东各县人民可就遭了孽了,这就是日人在青岛的德政,总算替我们中国造了不少土匪。我们中国人,当然得要永感不忘。
闲话休提。却说日军占了青岛之后,他连中国的贺,也一齐占领了,所有贺中外服务的官吏,全被他们一律驱逐,他们自己派人经营。对于日商,出口入口各税一律免征,对于欧美各国商人出口入口的税格外加重,随便紊乱贺的章程,不过就是为求他一国的便利。这样做法,不但中国不能容许,连各国当然也愤愤不平。北京政府立刻向日使小帆提出抗议,东京方面的中国公使,当然也向日政府抗议此事。大隈首相立刻又发出第二次锦囊妙计,叫小帆如此进行。小帆接到了这个训令,第二天便到外交部,面见外交总长路呈祥,才寒暄了两句,没等路呈祥开口向他质问贺的事,他便先掏出一封正式公文来,很庄重地递在路呈祥手里说:“这一纸公牒乃是敝国政府,特令本使当面呈递,因为这公牒内容关系重要,在四十八小时以内,必须有正式答复。如无正式答复,对不起,敝国军队可就要自由行动了。”
这一席话,把路呈祥吓得手足无措,忙抽出公牒要仔细观。小帆却不肯等候,立起身来,便告辞而去。路呈祥手里拿着公牒,把他送出去,一壁走着一壁观看。才看了两三条,便摇头咋舌,说这哪是国际交涉,简直是趁火打劫嘛。要照这样,我们整个的中华民国,还不得割给他一半吗?他回到办公室中,又仔细看了一遍,连一刻也不敢迟疑,立即进公府见项子城,将日本的公牒当面呈上。项子城接过来,还认着是为贺的事呢,及至翻开才看了两三行,不觉跳起来,大声说道:“日人欺吾太甚,我破出这个总统不做了,非同他拼一下不成!”
路呈祥道:“大总统先不必生气,请您先仔细看一遍,然后再讨议对付之策。”
子城仍旧坐下,将这一封公牒,从头至尾,逐字逐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向路呈祥说:“他这明明是趁火打劫,眼前欧战勃发,各国的均势已破,他明知道此时决没人帮助我们,可以放开量地欺侮。他这是错打了定盘星了,我中国虽然懦弱,到底我们北洋,还有数十万不可侮的军人。我索性同他宣战,打胜了,可以雪耻报仇;打败了,我豁出这一条命去,也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要照他这种要求,我如果签字允许,不但民党反对我益发有可借口,便是全国民众,也不能甘心啊!此事你先下去,不必理他。今晚在本府,我先以大元帅名义,召集一次武人会议,倒看各将士做如何主张,然后再决定对付之策。”
路呈祥先退出来。
项子城立刻传令,将驻在北京的武人领袖,如蒋贵禔、曹虎臣、段吉祥、路成章及各部长之流,一律全召集到府中来。特特提出日本的公牒,向大家宣布,说:“你们看这事,究应如何对付?”
头一个是蒋贵禔,先跳起来骂道:“不知进退的东西,又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老蒋今年快八十岁了,还活上几天,乐得同这些小鬼子,拼一拼吧。大总统你就以我为前部先锋,我情愿带着我那一万老毅军,去打前敌。倒看看咱这老黄忠老也不老?”
项子城见他这样告奋勇,妹好言安慰说:“老将军休要着急,我们如决定对日本用兵,一定请老将军出马。但是眼前还说不到这一步,请老将军少安毋躁。”
蒋贵禔撅着嘴,呼呼地生气不再说什么了。王士真起立发言说道:“若论日本人这种无理要求,在我国实在无忍受之余地。便是正式同他开战,我们在国际上,也很有充足理由,不患不能占时为壮的地步。不过古人有一句话,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此时要同他开战,头一步是得知己。以目前我国兵力论,陆军方面,最多只能选十二师,可以开到前敌,实地作战。其余杂牌军队,虽然为数很多,然而训练不精,军械不齐,实无一战之价值。至于说到海军,我国人数既少,军舰又多腐旧,与日方相较,连十一的比例全说不到。至于海线太长,沿岸炮台,经庚子之后,多被铲平,更有随时随地被他击破的危险。这样看起来,是知己二字,在我们没有一点把握。再说知彼,日本行的是征兵制度,别看他现役军人尚无我国之多,然而到了缓急之时,续备后备都能动员。实际上他的陆军,比我国陆军多着好几倍,海军更不必提了。这是在知彼方面,我们也不可不格外慎重。士真所见如此,还请大总统裁夺。”
士真的话尚未说完,蒋贵禔先跳起来,说:“照你这样说,我们对于日本,只好忍气吞声,人家怎样吩咐,我们就怎样答应了。我看你就是第一个大汉奸,专替日本说话,什么东西呢?”
蒋贵禔自恃他的资格老年纪大,不高兴便要张口骂人,有时候连项子城他都要骂。项子城因为他倚老卖老,也不同他计较。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他又张口骂人,项子城只得用调虎离山计,说:“昨天青海活佛,特特派专员给我送来十几匹番马,颜色个头,都很有可观。我知道蒋老将军是最爱马的,而且对于马的身份,你也很有阅历,我就烦你替我相相马吧。”
一壁招呼左右侍从,快带老将军到马号去走一趟。蒋贵禔哪知道是计,立刻站起来,随着从人真到马号去了。项子城哈哈大笑说:“这个老怪物可把他打发走了,他在这里乱嚷乱骂,哪里还能议正事呢?”
众人也随着一笑。项子城又说:“方才王将军所言知己知彼,实在是不刊之论。但是我们虽不能战,也不能就这样容容易易地承认他的条件。倘然要是这样,同卖国还差得了许多吗?况且卖国犹可得个人利益,照这样,既不图个人利益,却把国家权利凭空白送给他,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冤蛋吗?”
曹虎臣说:“我们一面回复他不能允许,一面在暗地里备战。他如果真不讲面子,我们也只好同他一拼。”
段吉祥笑道:“你真是老实人专能说老实话,日本既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可知他对于战事早有充分预备。我们只要不允所请,他是先下手为强,头一步便要占领我们东三省;第二步便要破坏我们沿江各口岸,决不容许我们有还手的工夫。我们虽欲备战,却向哪里去备呢?”
项子城一听,段王两人全是北洋大将,他们的口气却是如此,心中的壮气,早已消灭了一大半。又议了多时,始终也议不出一个具体方案来。大概主战者都是后起的小将,至于那一班自命为老成持重的领袖人物,总是多所顾虑,也不说可以战,也不说不可以战,只开陈战与不战的利害,请项大总统自己决定。闹得项子城也没有一点准主意了,只可宣告散会。
第二日午后,再召集一班文人谋士,商量对付日人有何妙法。是日出席的人,还是非常众多,所有一个公府内,属于知识阶级一班人,差不多全数召来,一个也不曾落下。项子城又照例宣布了一番。他这一班谋士中,除去几个老官僚外,多半是些留学生,而且是东洋留学生尤占多数。内中如杨修、顾黾、金国安、陆绍祖、胡杰之流,全是资格最老的东洋留学生。项子城所以召集他们,也就因为他们在日本多年,深知该国内情。如今遇着这重要关键,他们当然要说几句良心话。对于这种要求,是允许还是反驳,能否避开交战一途,而实际上还不至吃这个亏。这又完全是一种取巧而又讨便宜的心理。项子城一生,专能乘机取巧,无论什么事,他总想占两面便宜,在自身一方面,是丝毫不肯牺牲的。他这种心理,直过了二十多年,在当今各要人,还奉为传统的衣钵。
别听他们嘴里大骂项子城,其实方寸中的神机妙算,宗宗样样,总不脱项子城的窠臼。不过项子城想占便宜,他还有种种手段,足以济之。到后来那些北洋军阀,空有项子城占便宜的心理,却没有项子城占便宜的手段,所以闹得捉襟见肘,连现状都维持不下去了。项子城对于日本的无理要求,根本上本不想承认,但是衡量自己实力,确乎不能同日本开战。如果贸然开战,一定要失败到底,因此他的雄心,无形中早已消失了一半。然而当这时候,北京的民心士气,确乎激昂到了极点,居然有许多下级军官,联合请缨,情愿攻打日本,大有不同他并立之势。尤其是人民方面,街谈巷议,都说日本人太欺负我们了,他向中国提出条件,隐然把东三省权利一网打尽,附带着还要侵略我们的山东福建。我政府如果答应了,这同卖国还有什么分别呢?有的说:项大总统同日本有仇,日本人是成心为难他,他无论如何,决不能允许这种要求,占八成是同日本正式宣战,连军饷都预备好了。要不然,凭空把全国盐税,都押给人家,换了这许多钱做什么用呢?更有一班少年激烈的,说项大总统如果同日本宣战,我一定入伍当兵。这种洋洋溢溢的,轰动了九城。哪知骨子里边,人家日本早把项子城的野心大欲,全侦察明白了,特特备好了圈套,净等着引他向里钻。
原来项子城自当选正式总统之后,他时时刻刻想要再上一层,把中华民国改成中华帝国,他便随着变成皇帝陛下。别看他雄才大略,究竟未受过新潮流的淘洗,脑筋思想,依然是古式腐旧一流。他的图谋帝制,固然是为一己尊荣,及子孙帝王万世之业,然而一半也是因他那旧眼光中,看共和民主总不适宜于这数千年的专制君主国家。他以为人民这种东西,只能使他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哪里说到民治民权呢?最好是实行开明专制,有一个万能的皇帝,在上面负起全责来,这一个国家,便不愁不能达到富强地位。在中国历史上,固然更仆难数,就是外国,如德皇威廉,日皇明治,俄皇尼古拉,哪一个不是以君主致强?凭我的才识魄力,自问并不在三君之下,何必一定要行这劳什子的民主制度?闹得事事掣肘,空抱强国志愿,而实际达不到呢?
看起来,倒莫如趁着我正在当权得势,全国统一的时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效法拿破仑,由总统一跃而为皇帝,这又有什么不可的呢?他心里虽然迸这种大志,但是面子上从来不肯向人表示,甚至对于他的夫人公子,都不曾露过一点意思。只有他随身的老家人谢大福,同他一个本家的侄儿项可忠这两人知道。因为谢大福不离他左右,他每逢高了兴,左右无人的时候,便同大福叙家常,倾心吐胆,无话不说。项可忠是他的私人买办,他想购买什么东西,要避讳他人眼目,不使外间知道,便叫项可忠去办。可忠采买好了,专等左右无人时,偷偷地交给他的叔叔,他再也不对第二人说。因此项子城对于这两个人格外表示亲密,仿佛比他的妻子还近一步。有一天批完公事,回到休息室中,谢大福给他斟过一杯参汤来,他慢慢地喝着,长叹了一口气。大福道:“老爷(按:世家的规矩,主人无论做到什么地位,家人只称爷,自称奴才),你又因为什么叹气?莫非又遇到不顺心的事吗?”
子城道:“我一天到晚,哪有顺心时候。两院议员才遣散走了,国务卿又想独揽大权,什么事他都硬做主张。有时候商量都不商量,立逼着叫我盖印,你想这种气我如何能受得了呢?”
大福道:“老爷不会不受吗?近年这种事,奴才也看清啦,全因为老爷事事退让,专敷衍别人的面子,因此把他们全纵起来了。甚至他们公然说,总统是人民的公仆,人民是总统的主翁,这简直是要造反啊!说白了,全是因为没有皇帝的缘故,最好老爷把总统两个字取消,你就毫不客气地做一回皇帝,倒看他们还敢怎样?我想到那时,不用压制,自然就老实了。”
项子城微微一笑,说:“你这是呆话,做皇帝哪有这样容易的→内的人还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外国人,不用说旁的,他们不承认你,你就没有办法了。”
大福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各国公使,同老爷都是多年好友,难道这一点忙都不能帮吗?”
子城道:“别的国都好办,唯有日本小鬼,实在不易通融。当年我同他们结的恶感,你也是局中人,还能瞒得过吗?如今要想叫他们帮忙,那如何做得到呢?”
大福笑道:“这话也不见得,日本小鬼天生的好贪小便宜,将来遇着机会,给他一点小便宜,避他比别的国,还格外肯帮忙呢?”
子城哈哈大笑,也不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他忽然把项可忠唤至密室,对他说:“我要置几件衣裳,还有靴子帽子,你秘密置备齐了,送进府里来,千万不要当着人交给我。等屋里没有人时,你就放在我身旁,也不必交代什么话,你明白我这意思?”
可忠道:“总统的吩咐,我一定照办,决不会再叫第二个人知道。”
子城便将要置的衣服冠履,略略对他说了一遍。项可忠本是久历官场的干员,对于项子城的话,真是耳入心通,举一反三,他当时便完全了解,即刻下去预备一切。他预备好了之后,果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子城休息室中。子城接过去,便锁在铁柜中。这一具铁柜,是项子城专放机密文件的,无论何人,不敢擅开。并且铁柜的钥匙,也在他自己手中,随身带着,决不假诸他人之手。自经置备衣裳之后,项可忠心中算是彻底明白了,但是他守口如瓶,绝不敢再对第二人说。这一天项子城退到休息室中,很是高兴,把左右侍役全支出去,只留谢大福一人,却又叫他将屋门关上,将窗帘挂好。然后将锁铁柜的钥匙,交付大福手中,吩咐他将铁柜开开,把里面的衣包取出,伺候自己换在身上。大福见了这一套衣裳,欢喜得连嘴都合拢不上来,伺候他穿戴好了,赶紧跪在地上讨封。说:“我的皇上,万岁爷,你大小封奴才一个爵位,也不枉我伺候了你四十年。”
项子城笑道:“太早一点,我这不过是游戏而已。”
大蛤在地上不起来,闹得项子城也没有法儿了,只可随口说道:“你这人忠心不贰,我就封你为忠义侯吧。”
大福忙磕了一个响头,说:“谢主隆恩。”
项子城也没工夫理他,自己穿着这一套衣裳,对准了穿衣镜,照了又照,只见镜子里这位皇帝,头戴闹龙冠,身披赭黄缎子平金龙袍,腰系羊脂玉带,足登富贵无忧龙头靴,果然真有开国天子的气度。他照了多时,不觉捻髯微笑道:“大丈夫不当如是耶?”
掉过头来,吩咐谢大福替他脱下来,仍然折叠好了,放在铁柜中。却至再嘱咐谢大福,千万不要对人说,连本府的太太姨太太及公子小姐等,都不许叫他们知道。大福连声答应,说奴才晓得。
到底他心里很明白这一套衣裳,一定是项可忠给买来的,当日他便寻项可忠,一见面便埋怨道:“你一个人做的好事。”
可忠吓了一跳,说:“我的老大爷,你什么事又怪罪到我头上了?”
大福说:“你既替皇上置办冠袍带履,为什么还瞒着皇上左右的近人,难道怕我们同你争功吗?”
可忠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为这个。实对您说吧,万岁爷有旨,不许对第二人说,我有多大胆子敢抗旨啊?”
大福道:“你这话我也信,不过瞒着旁人可以,瞒着我大可不必;你就是不瞒我,万岁爷也绝不会怪罪你的。”
可忠笑道:“您这话我也信,本来连万岁爷都不瞒您,我又何必瞒呢?不过我们当臣子的,不敢不谨小慎微,这事还得求老大爷格外原谅。”
谢大福笑道:“我还真能怪罪你吗?大概除去你我两人之外,也决然没有第三人知道。我今天来寻你,是有紧要事同你商量,我想现在欧战正打得凶,外人无暇及此,日本最近又得了便宜去,当然不再说什么,真是天造地设的好机会。不趁此时进行,更待何时?”
两人在默地里商量了一番:这事万不能由大总统亲自张口,必须有人发起,然后大家随声附和,这事才容易成功。但是领头儿说这话的人,却向哪里去寻呢?头一样大总统的心事,只有我两人知道,人家不知底的,谁敢冒昧说这种话?一张口便担了个背叛民国的罪名,这是闹着玩的吗?纵然有人敢说,要出自一个寻常人的口中,人微言轻,也决然引不起大多数的注意。必须寻几个在社会上有名的人物,先出来做一种宣传,自然慢慢地就不难成为事实。谢大福说:“有名的人物,也分几等几样,到底寻哪一门哪一类的人呢?”
可忠想了想,说:“这个问题,真还有一点不好决定。凭你我的见识,实不配讨论这事,咱们先寻一个智多星,领教领教自然就容易入手了。”
大福道:“谁是智多星?得在咱们圈里面去寻,可别跑到圈外边去,轻易泄漏天机,可要担很大罪过的。”
可中道:“哪里用得着到圈外去寻呢?现放着阮瘦子,连大总统都称他为智多星,我们何妨先寻他去商议一番。”
大福连说有理,两个人刻不容缓去寻阮中书。
中书一个人在内史处的一间密室里,正在料理文牍,一抬头见这两个人推门而入,连忙起身招待,让座让茶,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周旋他们,本来这是御前的近臣,谁敢轻慢。说:“难得二位今天居然有工夫来到我这小去处,真要蓬荜生辉了。”
谢大福说:“阮大人张口是文,合口是文,足见他肚子里的文章,真是太多了≈不得大总统拍发文电时,总得先招呼你呢。”
中书大笑,说:“你二位是口衔天语,较比我这耍笔杆的,身份高贵多了。我们空会诌几句酸文,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忠笑道:“这也不见得,古人说得好:宰相须用读书人。照阮先生将来,不为房杜,必为张许。太平宰相一席,非你莫属,我们怎能跟你相提并论呢?”
阮中书本是一个最机警的人,他在公府住了几个月,用冷眼观察,早就看出项子城的行径,是想恢复君主,好将一顶皇冕戴在头上。不过没有机会,自己总张不开口。然而他的种种动作,早已就是变相的皇帝了。今天又听可忠这样说,触类旁通,更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便索性揭开了说道:“我阮中书确乎想做房玄龄杜如晦,只可惜当代没有唐太宗,也就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了。”
可忠道:“阮先生,你说这话真该打,请问咱们的大总统,哪样儿比不起唐太宗,你怎么愣敢说没有呢?”
中书长叹了一口气,说:“咱们大总统雄才大略,度量恢宏,岂止可比唐太宗,直驾乎汉高之上。只可惜这个时候太不对了,好好的君主国家,偏要改成共和民主。闹得咱们大总统,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这个拿笔管的,还能提到话下吗?”
谢大福不等可忠还言,先抢着说道:“管他民主不民主呢,比如大总统一定要做皇帝,谁还敢拦着不叫他做吗?”
中书拍着巴掌说道:“着啊!不过这里面还有一种难处,在我们固然是这样想,到底总统什么意思,谁知道呢?假如总统认定了只愿做总统,不愿做皇帝,我们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叫他改变方针呢?”
大福到此时,可真有一点忍不住了,便脱口而出,说:“大总统何尝不愿做皇帝,只可惜没有能帮他忙的人,他是孤掌难鸣。虽有此心,也不敢轻于出口啊!”
阮中书一聆此言,立刻将左右的侍役一律屏退,又亲手将屋门关上,然后以极郑重的态度,向两人问道:“你们二位此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问题与阮某商榷,如今出你二位之口,入阮某之耳,决无第四人知道,就请你二位直言无隐吧。”
可忠笑道:“阮先生,你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怎么见景生情,就知道我两人有重要问题同你商议呢?”
谢大福道:“少爷,你不要尽管说那些不相干的话啦。咱们直截了当,把心腹事对他说知,也好商量一个办法啊!”
可忠点头,遂将以前种种经过,全对中书说了。中书不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亏你二位不耻下问,肯来同我商量,还不至撕出旁岔来。要不然,便要误了总统的大事。将来把总统的嘴封住了,不但不能成功,只怕从今以后,连皇帝两个字,都提不出来了,那才真糟糕呢。”
几句话说得他两人一愣,谢大福道:“阮大人的话,我实听不懂,请你解释一番,也叫我这糊涂人开一开窍儿。”
中书大笑,说:“这个哑谜,说破了不值半文钱。你们要知道,君主民主这完全是国体问题;皇帝总统,是个人地位。若不从根本上变更国体,怎么能够产生出皇帝来?况且变更国体,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比如原来是君主,硬要改为民主,或原来是民主,硬要改为君主,这都叫作叛国。你们不信,请看满清时代,对于提倡民主的人,一律呼为革匪,罪在不赦之列。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们的主张,是变更国体,国体一变,君主的地位,自然随之而倒,哪里还有什么皇帝呢?如今既想要扶保皇帝,第一步便须推倒民主,如不推倒民主,皇帝何从而生?我们第一步必须为变更国体的准备,只要能把这一步做到,皇帝的帽子决不能落到别人头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趋势。我们如今先不必谈皇帝两字,只从研究国体入手,研究些日子,是君主优于民主。经多数认定了,然后第二步再说请愿。请大总统毅然决然地取消民主,恢复君主。那时候只需用一点手法,以假民意实现真君主。等实现之后,再施行第三步。第三步是什么呢?便是上表劝进,到了上表劝进,便是大功告成,净等登极坐殿了。这三步要一步一步地去做,万不能躐等而进。照你两位这样心急,那岂不是笑话吗?”
两人点头赞叹,说:“到底是智多星的见识格外高明,我们哪知道这许多呢?如今先说第一步,是怎样地筹备,讲不了,还得阮先生决策出奇。”
中书想了想,说:“这事还不是咱们三个人能够决定的,只好求你二位,将我介绍到眼前总统将来皇帝的驾前,这事才好商量。因为有许多地方,得要借重金钱借重权力,咱三人决然做不到。莫如直截了当,同主座去商量,倒可以免去许多周折。”
项可忠明知道有这一步,本来这是多大的事,岂能将功劳让给旁人?好在进贤受上赏,我们将他荐至总统面前,将来大事办成,饮水思源,总统也当然忘不了我们。他想到这里,便完全应许立刻去见总统回明,今日晚间必有好音,请你千万不要出离公府。中书道:“这是自然,我在这里静候。”
项子城此时进行帝制的心,急于星火,只是对左右近人,如阮中书杨志奇之类,面子上总有点不好意思揭开。正在筹划怎样召集他们公开讨论,项可忠同谢大福却跑了来,将阮中书的意思,委曲婉转,对子城说知。子城刻不容缓,叫可忠将中书陪到自己燕息室中谈话。这时候天已快掌灯了,子城叫把自己的晚膳,就开到这一间屋里,留中书一同吃饭,可忠在下首相陪。酒菜上齐,子城把左右侍从,一律支出去,非呼唤不准进来。中书一壁饮酒,一壁同总统献计,子城捻髯微笑,说:“果然是妙计,这样可以不着一点痕迹,出自外国人口中。一者无人反对,二者也格外的有斤两、有价值,但是外人全是鬼灵精,谁肯无缘无故地当这种顶门棍呢?”
中书想了想,不觉大笑,说:“我已想出一个最适当的人来了,此人说话,比别国的人说话,格外有力。因为他是民主国家的人,他如果赞成君主,足见是发于良心之论,无论何国人,也不能目为偏私。再者他是一位专门政法的老博士,资望很有可观,他如果肯做一篇文章,提倡君主,比我国千百文人的话,都格外有力。我们只有寻他去吧。”
项子城笑道:“你说的可是古德诺吗?”
中书大笑,说:“总统真是天亶聪明,怎么一猜就对呢?”
子城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他肯做不肯做,这还是一个问题。”
中书道:“他怎么不肯做?常言说得好:食人之食者,忠人之事。他既给总统当政治顾问,每月一千六百两白花花银子,不劳而获。这一点事,他还好意推脱吗?”
子城道:“这可难说,我们顾问的合同中,并不曾定明有替我们做文章鼓吹君主的字样。他如果不肯做,我们还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中书道:“这一层总统不必发愁,中书凭三寸不烂之舌,保能说得他服服帖帖,为我们执笔。不过他做了以后,还得预先埋伏下一堆应声虫,立时响应,然后才格外有力量,可以轰动全国。要不然,空空洞洞的一篇文章,怎能成得了事实呢?”
项子城道:“你所虑的都很有道理,我想应声之人,第一不要武人;第二不要旧官僚;第三不要那些腐旧的学者。因为前两种人,在社会上没有信用;后一种人,在眼前新潮流中,更没有信用,决不能引起全国人的注意。最好是侧重新人物,又得平日同我没有什么密切关系,然后叫大家看着,是出于他们自动,并不是被动,然后才显着光明正大,可以闭执反对者之口。你想我这话可是吗?”
中书道:“诚如总统所谕,不过一律要寻新人物,也怕没有那么许多。再说新人物中,有肯做的,有不肯做的,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梁启超汤化龙等,这是最有名的新人物了,然而他们决不肯赞成这种事,只有求他们消极不反对,那就很好了。中书意中,已经想出几个人来,这几个人里面,新学者也有,旧学者也有,武人也有,官僚也有,可全都有个名儿,绝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大总统自管放心,我必能叫您可心如意。不过内中还有一个重大问题,得先向总统回明。这些事发起之始,全得需用大批金钱,似乎又不便向财部支领,作正开销。请示总统,究竟有什么权宜的法子,可以暂资挹注?”
项子城大笑说:“你虑在后头了,我已经全替你预备停妥。方才你不曾看见我叫谢大福出去吗?所办的就是这一件事。”
正在说着,大福已经进来,把一个纸条儿交在项子城手中。子城又交给阮中书,说:“这是交通银行十万块钱的支票,你先拿了去,如不足用,可随时向本府账房支领,在十万以内,不必向我回话↓了十万之数,再禀我知道。”
阮中书接过来,不觉点头叹息,说:“大总统这是以陈平待我,真不愧是汉高的风度,中书敢不竭尽所能,以报国士之知?”
项子城笑道:“但愿早早成功,我必封君以曲逆十万户。”
中书屈膝说道:“谢主隆恩。”
彼此相视一笑,中书慢慢地退下。子城此时,真是志得意满,飘飘然仿佛做了皇帝。
要说到阮中书的本事,实在不弱。也不知他怎样同古德诺接了头,未出三天,这位老博士,居然堂哉皇哉地发表了一篇大文章,而且现身说法。他说欧美所以不能长治久安,多因为侧重民主的缘故。每有一次选举总统,必有一次捣乱,既耗国家金钱,且长人民浮嚣之气。不如君主立宪,或是虚君共和,可以免去纷争,易求国家进步。并引英吉利比利时意大利这三国做比例,这三国全行的是虚君共和制度,他们国内,永远不起风潮,人民永远过着安乐的日子。为什么不跟这三国学,而偏要跟美利坚法兰西学呢?他发了这一篇空议论,要在欧美人士眼光看去,本没有一顾的价值。也不知是怎么运动的,北京一家外国大报,居然把全文登出来。这一来可就引起中国人士注意来了,紧跟着是严复、杨修、刘师道、李致和、孙玉金、胡子英这六个人结合到一处,公然发起了一个筹安会。直截了当地,标明了是要研究国体,究竟民主君主哪一样适合于中国现势。这六个人各有各的历史,各有各的面具。那严复本是一个资格最老的海军留学生,还是当年李鸿章倡办海军,把他派到英国去的,他在英国海军学校曾考列第一名。他同日本的伊东裕亨同过学,后来伊东回国,直做到海军统帅。
甲午一役,我国海军,全部被他歼灭,人家总算不负所学。我们这位严先生回国之后,清廷只赏了他一个进士,又叫他到刑部去做主事。这位先生所学非所用,赌气不做官,只在家中学习汉文。下了十五年工夫,他的汉文,居然高出一切,便以翻译英文书籍作他谋生途径。后来又指了一个道台,分省候补,始终也不曾得过差缺。直把他蹲到六十岁,偏偏又赶上了中华民国。项子城看他怪可怜的,特特聘他为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高等顾问,每月送他一千二百银子干薪。这位老先生感恩知己,便做了筹安会的发起人。那个杨修,本小说初集中曾说过他,他本是一个东洋留学生,回国之后,很受项子城的提拔,在北京外交部中署过丞参。他是湖南大名士王湘绮的学生,新旧学全有相当根柢。在时髦人物中,很负有一点声望。这次发起筹安会,他便也踊身加入其中。那个刘师道,是一个研究汉学的大师,外号叫书箱子。
因为他腹笥便便,异常博洽,作出文章来,能够叫人看不懂。因为他句句字字,都有来历,都有典故,所以一班普通学者,一听说是刘师道的文章,无不望而却步。如今作文讲的是通俗,照刘师道那种手笔,真无人敢领教。当初孔子曾说过:词达而已矣。言其作文第一要诀,是得叫人看得明白,也不必拘于一定格律。只要看得明白,文言也好,语体也好,如其看不明白,文言语体全都不好√然像刘师道那种文字,是看不明白了,可是眼前流行的新语体文字,又何尝叫人看得明白。语体总要简明流利,不失白话的精神口吻,要是引经据典,触目饤饾,再加上许多蜂腰趸尾的英文句法,叫人越看越糊涂,那还不如用浅文话,倒可以不挡眼呢。刘师道本是一个腐怪的书呆子,也不知怎么一时高兴,也加在筹安会里☆致和本是海军将士,胡子英却是陆军中人,孙玉金是一个世家公子,他们六个人,结合到一处,真有点不伦不类。但是他们这一出头,北京可就喧嚷遍了,有那不知底的,还在猜疑:怎么中华民国,竟会有人敢鼓吹君主呢?不但商民这样疑惑,甚至官府中,有那不知底而脑筋又欠一点灵敏的,也这样疑惑。
此时的步军总领,就是相沿未改的九门提督,还依然管着九城地面。那位提督军门,姓江名叫宗海,倒是一位老军伍出身,只是头脑简单,连字都不认得许多。就因为项子城在小站练兵时,他曾充过卫队哨官,子城见他忠实可靠,后来保举到总兵。这次子城做了总统,便任命他为步军统领。这位先生办事非常认真,每天早晨,他必叫秘书把当日报寻来,看一看九城内外,有什么事件,甚至商民琐细之事,都得念给他听。他听完了,凡为提督衙门权力所及的,他是刻不容缓,亲自去调查一番←然事实相符,他便要出头干涉,以为必须如此,才算尽了他的职务。这一天早晨,秘书又拿过报来念给他听,念到北京名流发起筹安会,江宗海一听见这个题目,便觉着诧异,问秘书道:“什么叫筹安会?这个名字,我听着很新鲜。”
秘书道:“军门不要性急,容我把下面详细念给您听。”
接着又念道:“自古德诺博士发表论文,极言民主国体不适宜于现代,欲求长治久安,以恢复君主为宜。并引欧美目前政治状况,以为比例。因此颇引起名流学者之注意,闻现有严复、杨修、刘师道、李致和、孙玉金、胡子英等,拟发起一会,名曰筹安,意欲筹划中国永久治安也。现已租空房间正式成立,以便召集各学者共同研究,为将来实现之预备云云。”
江宗海不待读完,便跳起来说:“这还了得,他们是想要造反啊!谁不知现在是中华民国,主权在民,有主张变更国体的便是叛逆。在首都之下居然发现叛逆,我这九门提督,岂能坐视不管?将来倘被总统知道了,一定要说我放弃职责,我担得起吗?”
他说到这里,便传话备马,待我亲身去调查一番。又传谕要带二十名箭手,预备逮捕这一群叛逆。幸亏这位秘书沙君久历官场,颇有心计,他委婉向江宗海进言,说:“军门对此事宜稍持慎重态度,千万不可遽然逮捕。这些人他们在总统府多半都兼着差事,多少总要留一点面子才好。”
江宗海气哼哼地说:“我到了看吧,倘然他们不服教训,我一样把他们抓来≤什么面子不面子呢?”
秘书道:“军门就是抓他们,也无须这许多官役。因为他们多半是文弱之人,决不至于有拒捕的危险,哪里用得着带箭手呢?”
江宗海算是采了他的建议,把二十名箭手取消,只带了两个随身的家人,一直到筹安会来。
这筹安会的地方,距离总统府不远,江宗海真不愧是一个糊涂虫,他就不想一想,这些人如果不得府中同意,谁敢在他眼前研究国体?他竟自跑了来要实行干涉主义。一见六君子的面,便沉着脸质问:“你们筹的是什么安?怎么连国体也要摇动起来?难道不怕大总统怪罪吗?”
这几句话把六个人都问笑了,大家心里想:难为他这样人居然也做头品大员,我们正好拿他醒醒脾,开开胃。严复本是老奸巨猾,故意作出一种踌躇害怕的神气来,说:“真是多亏江军门你虑得很周到,我们发起这个会也不曾向大总统说明,求你格外关照,千万可别去对总统说,我们过一两天自然取消了。”
江宗海哼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走出来。自己想着:你们怕总统知道,我偏去向总统回,倒叫总统看看我对于地方事有多么关心,这样大问题连总统都不知道,我能先知道,以后他更得看重我了。自己越想越是急,连马也不骑步行着便进了总统府。他同一班侍从武官全都非常熟悉,到了武官处打听,这时候总统可有工夫。大家笑着对他说:“总统正同一个人在屋中披阅文牍,别提有多清净了。你要见正是时候,也无须传宣官去回,我们把你带进去,只悄悄地向总统说一声,你就能见着。但是你可得有正经事向总统回,要是拉闲呱说废话趁早可别去,因为他老人家一刻千金没有同人闲谈的工夫。”
江宗海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得向总统去回,就求你几位多偏劳吧。”
侍从武官将他领到总统办公室外,先进去在项子城旁边一站,子城问道:“有什么事吗?”
武官回道:“江宗海说有重要事急等向总统回,因此末弁将他带进门外,候总统示下。”
子城说:“好,叫他进来吧。”
武官出来说总统有谕召你进见,宗海随着进来深深请了一个安,然后垂手侍立在一旁。子城道:“有什么事?”
宗邯身回道:“现有严复、杨修、刘师道,李致和、张玉金、胡子英六个人,竟敢在中华民国都城之内,发起筹安会研究国体,想要推倒共和恢复帝制,这种叛逆行为,想来总统一定不知道。宗海既耳闻目见不敢壅于上闻,因此特来奉报,请总统的示下,以便相机疵。”
项子城听他说了这么一大套,又是好兄是好气,向宗海脸上望了望,发出一种轻藐的笑意问道:“你打算怎样疵呢?”
宗海一看这神气,心中觉悟了一半,立刻觉着有一枝铁箭刺在他的脑子中,嗡的一声,头昏脑晕,底下的话,哪还能答得上来,整个儿立在地上,额角上汗珠儿已经下来了。子城看他这样,又怪可怜的,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难为你也做了这些年官,怎么连事理全不明白。人家发起筹安会,研究的是学理,并不是立刻要变更国体,怎么能加上叛逆两个字呢?再说他们全是文人,不过口头纸篇上的议论,实际上哪就影响到国家了。连本大总统都持一种放任主义,不去理他们,你却多的是哪一门事呢?”
几句话说得江宗海汗流浃背,满面羞惭,恨不得寻一个地缝儿钻入,他只得老着脸自认不是,说:“宗海不学无术,愚昧无知,抱愧已极,求大总统格外原谅。”
项子城脸上的颜色,略为和霁,说:“你原是武人不明白政治,我也绝不怪你,但以后总要小心谨慎,不可无知妄作愚而自用,你就下去尽你应尽的责任去吧。”
江宗海抹了一鼻子灰,羞羞惭惭地退下去,到了侍从武官处,又被大家嘲笑了一番。说:“难为你还是总统的心腹干城,却不知道总统心里的事。那筹安会是秉承总统意旨,然后成立的,你怎么竟敢出头干涉呢?”
江宗海是越想越难过,方才在筹安会里边,那种声音颜色,倘然他们心里不痛快,到总统面前给我说上几句,我这步军统领地位,恐怕就要保持不住。看起来我还得再见见他们,抹几句稀泥,求他们不要记恨才好。
他想到这里,刻不容缓,又跑回筹安会。一见了严复的面,便深深作了一个大揖,连说恭喜贺喜。这位严老先生扬着脸拉着腔调问道:“喜从何来?”
江宗海道:“你们六位将来都是开国元勋,凌烟阁上标名的人物,怎么不喜呢?”
他以为这几句话立言得体,哪知竟把严复招翻了,瞪起眼来向他问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不过是研究学理,也并非提倡君主,想要捧出一个皇帝来。你第一次来到气势汹汹的,仿佛拿我们当反叛看待,恨不即刻捕了去,才解心头之恨。怎么一转眼工夫,你又提出这样话来?如今又没有皇上,哪里来的凌烟阁,你自己想一想,这是不是背叛民国?难道说你当提督军门的,就可以时而民国时而君主,梦见什么说什么吗?还是故意来侦探我们,预备到总统驾前告密,好擎功受赏呢?”
这套话如雨点一般地淋到江宗海头上,他真觉着有点不得劲儿,只可老着面皮,向大家抹稀泥说:“算了吧,你六位都是宰相肚量,还恕不过我这大粗人吗?”
杨修明知道他是到总统府碰了钉子回来,故意问道:“军门这样来去匆匆,许是从总统府来吧。”
一句话问得江宗海满面绯红,只好遮掩其词说:“方才倒是见着一位总统府的朋友,我也曾向他打听,据他说总统对于筹安会,很表示赞成。我们全是帮总统的人,总统既然赞成,我们当然更赞成了。兄弟意思是想同六位商议,从明天起,我派一名擒带几个兵,在贵会门前值岗,免其闲杂人等,在这里搅闹。不知六位先生,能否赏我一个全脸?”
孙玉金、胡子英异口同音说:“我们用不着保护。”
倒是严复上几岁年纪,不肯过为已甚,拱手致谢,说:“难得军门想得这样周到,有劳诸位替我们助一助威风,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不过我们组织这会是一个穷机关,并没有一个钱的经费,贵部弟兄们要是来了,我们这里可不能管饭,更不能关饷,一切还是得由军门操心。”
江宗海大笑说:“我们但求着您肯赏脸收下,那就好极了。怎么还能朝着您要饷要饭呢?”
严复道:“既然这样,我就代表大家谢谢你了。”
江宗海告辞,才出了筹安会的门,只见吴必翔骑着马,带着十几名警察,已经来到筹安会门前。必翔一见宗海,连忙下马拱立道旁说:“军门来得很早。”
宗海道:“你带来这许多警察,可是预备站岗伺候的吗?”
必翔笑道:“正是,您想这是御用机关,我们敢迟来一步吗。”
宗海点头说:“好好,你真成。”
只说了这一句,便腾身上马,回他的提督衙门去了。必翔心里诧异:这位先生许是有神经病吧,怎么来了一句你真成,便跑得没有影儿了。我拿他当老前辈恭敬着,他却拿出这种面孔来,真真可气可笑。吴必翔把十二名警察,安置在筹安会门前,同六个人略谈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
第二天午后,总统打来电话,叫必翔赶紧去。必翔一刻也没敢停留,跑去见了总统。只见总统手中,拿着几份报,气哼哼地对必翔说:“你看这几种报,文言也有,白话也有。他们对于筹安会,不是明目张胆地直言反对,便是冷讥热嘲地胡乱批评。尤其是梁启超,太不应当,我待他总算不薄。你看看他这一篇文,直然是给筹安会封了门,这还了得吗?你赶紧下去,对于那些反对的报馆,要取一种严厉态度,随时地监视他们。一方面在辩中,寻几个负有文名的人,叫他们做文章,替筹安会鼓吹,将来大功告成,我决不亏负他们。内中如有坚持反对,不肯为我效劳的,你自管放开手疵几个,惩一警百,以后的事自然顺手,不致再发生什么阻力。”
必翔连声答应,回到厅中,特派了十几名侦探,凡北京各报馆,持反对态度的,对于总理总编辑,全派有专差,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尤其是那位梁先生,前后左右,凭空来了许多保镖大将,闹得他寸步难行。这时候作小说的也是北京辩一分子,终日如坐针毡。偏偏这位吴必翔先生把我看成了善作剧秦美新的大手笔,一声令下,直吓得我魂飞半天。幸亏这时候正赶上我们《益世报》出版,我便溜出北京,以后的事也就不知道了。本小说便也从这一百零一回,暂告一个结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