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菲本来是住在k大学,黄曼曼本来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为两人间的情热,一半是为着避去人家的暗算,他们在两个月以前便秘密地一同搬到这离c城不到一里路远的t村来住着。他们住的地方,是在一个斋寺的后座。斋寺内有许多斋姨。都和他们很爱好。斋寺内的住持是个年纪五十余岁,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们统称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许多姑(她们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们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个活泼的,聪慧的,美丽的女人。她的年纪不过廿六七岁,瓜子脸,弯弯的双眉,秀媚的双目,嫩腻腻的薄脸皮;态度恬静而婀娜。这半月来,姑大恰好到h港探亲去,斋寺内的一切庶政,全权地交落在她手里。她指挥一切,谈笑自若,大有六辔在握,一尘不惊之意。十一姑是个粗人,年纪约摸三十余岁的样子,颊骨很开展,额角太小,肤色焦黑,但态度却很率真,诚恳和乐天。这次党变,之菲和曼曼得到她俩的帮助最多。
党变前几日,之菲害着一场热证。这日,他的病刚好,正约曼曼同到党部办公去。门外忽然来了一阵急剧的叩门声。他下意识地叫着婆妈三婶开门。他部里的一个同事慌忙地走进来,即时把门关住,望着之菲,战栗地说:
“哎哟!老沈,不得了啊!……”
“什么事”之菲问,他也为他的同事所吓呆了。
“哎哟!想不到来得这么利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时,军警开始捕人!听说k大学给他们拿去两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学生,给他们拿去千多人!各工会,各社团给他们拿去三千多人!我这时候走来这里,路上还见许多军警,手上扎着白布,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似地在叱问着过往的路人。我缓一步险些他们拿出呢!嗬!嗬!”
这来客的名字叫铁琼海,和沈之菲同在党部办事不久,感情还算不错。他是个大脸膛,大躯体,热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进退的青年。
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打门声。开门后,两个女学生装束的逃难者走进来,遂又把门关上。这两个女性都是之菲的同乡,年纪都很轻。一个高身材,举动活泼的名叫林秋英;另一个身材稍矮,举动风骚的名叫杜蘅芬。她俩都在w女校肄业。林秋英憨跳着,望着沈之菲只是笑。杜蘅芬把她的两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娇滴滴地说:
“哎哟!吓煞我!刚才我们走来找你时,路上碰到一个坏蛋军人,把我们追了一会,吓得我啊——哎哟!我的心这时候还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呵!呵!这么利害!”沈之菲安慰着她似地说。
“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戏谑着说。这时她挽着杜蘅芬的手朝着林秋英打着笑脸。
“讨厌极!”杜蘅芬更娇媚地说。她望着之菲,用一种复仇而又献媚的态度说:“菲哥!你为什么不教训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们是主人,偏来奚落我们作客的!”
“不要说这些闲话了,有什么消息,请报告吧,”之菲严正地说。
“哎哟!消息么,多得很呢!林可君给他们拿去了!陈铁生给他们拿去了!熊双木给他们拿去了!我们的革命××会,给他们封闭了!还有呢,他们到k大学捉你两次去呢!第一次捉你不到,第二次又是捉你不到,他们发恼了,便把一个平常并不活动的陈铁生凑数拿去!……我们住的那个地方,他们很注意,现在已经不能再住下去了!许多重要的宣传品和研究革命理论的书籍,都给我们放火烧掉了!糟糕!我们现在不敢回到寓所去呢!……唉!菲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之菲着实地和她们讨论了一回,最后劝她们先避到亲戚家里去,俟有机会时,再想方法逃出c城。她们再坐了一会,匆匆地走出去了。
过了一刻,来了新加坡惨案代表团回国的d君,l君,h君,p君。他们又报告了许多不好的消息。坐了一会,他们走了。再过一忽,又来着他部里的同事章心,陈若真。k大学的学生陈梅,李云光。
这时候,大姑已知道这里头是什么意义了。她暗地里约着之菲和曼曼到僻静的佛堂里谈话。这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了,太阳光从窗隙射进佛殿上,在泥塑涂着金油的佛像上倒映出黄亮亮的光来,照在他们各人的脸上。大姑很沉静而恳切地向着他们说:
“你的而今唔好出街咯!街上系咁危险!头先我出街个阵时,睇见一个车仔佬俾渠的打死路!——真衰咯!我的嗰个阿妹听话又系俾渠的拉左去!而家唔知去左边咯!(你们现在不能上街上!街上是这样危险!刚才我上街的时候,看到一个拉车夫给他们打死了!——运气很坏!我自家的妹妹听说又是给他们拉去了!现在不知去向!)……”她说到这里,停了一息,面上表示着一种忧忿的神气。
“咁咩(这样)?”之菲说,脸上溢着微笑。“我想渠系女仔慨,怕唔系几紧要呱。至多俾渠的惊一惊,唔使几耐怕会放出来咯!至衰系我的咯,而今唔知点好?(我想她是女子,或者不至于怎么要紧的。最利害不过给他们吓一阵,不久大概是可以解放出来咯!最糟糕的是我们,现在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想咁(我想这样),”大姑说,她的左手放在她的胸前,右手放在她的膝部,低着头微微地笑着,“你的而今唔好叫你的朋友来呢处坐,慌住人家会知道你的系呢处住。至好你的要辞左嗰个婆妈,同渠话,你的而今即刻要返屋企呼咯。你的门口嗰个门呢,我同你的锁住。你的出入,可以由我的嗰边慨。(你们现在不要叫你们的朋友来这里坐,恐怕给人家知道你们在这里住着。最好你们要辞去那个仆妇,对她说,你们现在即刻便要回家咯。你们门口那个门呢,我给你们锁住。你们可以从我们那边进出的。)”
“唔知嗰个婆妈肯唔肯去呢(不知道那仆妇肯去吗)?”之菲说。
“点解会唔肯呢?一定要渠去,渠唔去,想点呢?(为什么会不肯去呢?一定要她去,她不去,想什么呢?)”大姑很肯定地答。
“……”
“……”
彼此沉默了一会,之菲忽然又想起另外别一个问题来,向着大姑问着:
“唔知左近有地方番交无?我想今晚去第二处番交重好!呢度怕唔系几稳阵咯!(不知附近有地方睡觉吗?我想今晚顶好换一处地方睡觉!这里怕不稳当了!)”
“有系有慨,不过嗰个地方太腊塔,唔知你中意唔中意啫?(有是有的,不过那个地方太脏,不知你合意不合意哩?)”大姑答,她笑出声来了。
“无所谓嘅,而今榅到地方就得咯,重使好个咩。(不要紧的,现在找到地方便可以,不用什么好的了。)……”之菲说,表示着一种感激的样子。
“我的今晚等到人家完全番交咗,自带你的去。好唔好呢?(我们今晚等到人家都睡觉了,来带你们去。好不好呢?)”大姑低声的说。
“好!多谢你的咁好心!我的真系唔知点感谢你的好罗!(好!多谢你们这样好心!我们真是不知怎样感谢你们好!)……”之菲说,他这时感到十二分满足,他想起戏台上的“书生落难遇救”的脚色来了。……
他和曼曼终于一一地依照着大姑的计划做去。仆妇也被辞去了。门也锁起来了,朋友也大半回去了,并且不再来了。那晚在他那儿睡觉的,只余着铁琼海,章心和才从新加坡回国的p。他和曼曼到晚上十时以后,便被十一姑和大姑带到那藏棺的古屋里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