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太阳光如女人的笑脸似的,夸耀着的,把它的光线放射着在向阳的街上。它照过了高高的灰色的屋顶,照着各商号的高挂着的招牌,照着此处彼处的发光的茂密的树,它把一种新鲜的,活泼的,美丽的,有生命的气象给与全新加坡的灰色的市上。
之菲也和一般人一样,在这恩贶的,慈惠的日光下生活;但他的袋里已经没有一文钱。对于商人的豪情,慷慨,布施的各种幻象,在他的脑上早已经消灭。
但,因为若真这封介绍信的缘故,他自己以为或许也有相当的希望。他把他平日的骄傲的,看不起商人的感情稍为压制一下。
“商人大概是诚实的,拘谨的,良善的俗人,我们只要有方法对待他们,大概是不会遭拒绝的吧。我们在他们的面前先要混帐巴结一场,其次说及我们现在的身分之高,不过偶然地,暂时地手上不充裕,最后和他们约定限期加倍利息算还,这样大概是不遭拒绝的吧!”
他这样想着,暂时为他这种或然的结论所鼓舞着。他从公馆里走到街上,一直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他忽然感到耻辱,他觉得这无异向商家乞怜。他想起商家的种种丑态和种种卑污龌龊的行动来。他们一例的都是向有钱有势的混帐巴结,向无钱无势的尽量糟蹋。他有点脸红耳热。心跳也急起来了。
“是的,自己‘热热的脸皮,不能去衬人家冷冷的屁股!’我不能忍受这种耻辱!我不能向这班人乞怜!”他自己向着自己说,一种愤恨的心理使他转头行了几步。眼睛里火一般的燃烧着。跟着第二种推想开始地又在他脑里闪现。
“少年气盛,这也有点不对。既有这封介绍信,我便应该去尝试一下。该老板既和革命家陈若真是个生死之交,也说不定是个轻财重义的家伙,应该尝试去吧。少年气盛,这有时也很害事的。”
大概是因为囊空如洗,袋里不名一文的缘故。他自己推想的结果,还是踏着不愿意踏的脚步,缓缓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
十八溪曲的×店距离海山街不到两里路的光景。借问了几个路人,把方向弄清楚,片刻间他便发现他自己是站在这×店门前了。经过了一瞬间的踌躇,他终于自己鼓励着自己地走进去。
这店是朝南向溪的一间酒店,面积两丈宽广,四丈来深。两壁挂着许多的酒樽。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这时一眼看见之菲,便很注意地用眼盯住他。
“什么事?先生!”那伙计向着他说,他是个营养不良,青白色脸的中年人。
“找这里的老板坐谈的,我这里有一封信递给他。”之菲低气柔声说,他即刻便有一种被凌辱的预感。
这伙计把他手里的信拿过去递给坐在柜头的胖子。那胖子把信撕开,读了一会便望着之菲说:
“你便是林好古先生么?”
“不敢当,兄弟便是林好古。”之菲答。他看见他那种倨傲无礼的态度,心中有些发怒了。
“请坐!请坐!”他下意识似地望也不望他地喊着。他的近视的眼,无表情而呆板,滞涩的脸全部埋在信里面。他象入定,他象把信里的每一个字用算盘在算它的重量和所包涵的意义。
之菲觉得有无限的愤怒和耻辱了,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完全是站在一种被审判的地位。
经过了一个很长久的时间,那肥胖的,臃肿的,全无表情的,陈若真的生死之交的那老板用着滞重的,冷酷的,嘶哑的声音说:
“林先生,好!好!很好!请你过几天得空时前来指教,指教吧!”
“好!好!”之菲说。这时候,他全不觉得愤怒,倒觉得有点滑稽了。“那封信请你拿过来吧!”
那商人便把那封信得赦似地递还给他。
他把信拿过手来,连头也不点一点地便走出去。那封信是这样写着:
竹圃我兄有道:半载阔别,梦想为劳!弟自归国,叠遭厄境。现决闭户忏悔,不问世事矣。
林兄好古,弟之挚友,因不堪故国变乱,决之南洋,特函介绍,希我兄妥为接待。另渠此次出游,资斧缺乏,一切零用及食宿各项,统望推爱,妥为安置。所费若干,希函示知,弟自当从速筹还也。辱在知已,故敢以此相托。我兄素日慷慨,想不至靳此区区也。余不尽,专此敬请道安。弟陈若真上。
他冷笑着,把这封信撕成碎片,掷入街上的水沟里去。
“糟糕!糟糕!上当!上当!出了一场丑,惹了一场没趣。今早还是不来好!还是不来好!现在腹中又饿,——唉!过流亡的生活真是不容易!”
袋中依旧没有钱,腹中的生理作用并不因此停止。他一急,眼前一阵阵黑!陈松寿方面,他前日写了一封信给他,和他借钱,他连答复都没有。陈若真方面,他自己说他穷得要命,怎好向他要钱。这慷慨的竹圃先生方面,啊!那便是死给他看,他还不施舍一些什么!教书方面,卖文方面,都尝试了,但希望敌不过事实,终归失败。
“难道,当真在这儿饿死吗?”他很悲伤地说,不禁长叹一声。
这时候,街上拥挤得很厉害;贫的,富的,肥的,瘦的,雅的,丑的,男的,女的,遍地皆是。但,他们都和他没有关系,他不能向他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借到一文钱。他很感到疲倦,失望,无可奈何地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回他的寓所去。
在寓所里,他见状似猫头鹰的陈为利在那儿练习英文生字:brokenrice=碎米,fish=鱼,bread=面包,flour=麦粉,egg=鸡蛋;……他见之菲回来,便打着新加坡口音的英文问着他:
“mr,lin,wheredoyougo?(林先生,到那里去?)”
“我跑了一回街,很无聊地回来!”之菲用中国话答。
他检理着他的行装,见里面有一套洋服,心中一动,恍惚遇见救星一般了。
“把它拿到当铺里去,最少可以当得十块八块。我这套洋服做时要三四十块钱,难道不能当得四分之一的价钱吗?”他这样地想着,即刻决定了。
他揖别了陈为利,袖着那套洋服,一口气走到隔离海山街不远的一家字号叫“大同”的当铺去。
他在大学时,和当铺发生关系的次数已经甚多。但那时候都是使着校里的杂役去接洽。自己走到当铺里面去,这一回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觉得羞涩,惭愧,伺时却又觉得痛快,舒适。当他走进当铺里时,完全被一种复杂的心绪支配着。时间越久,他的不快的心理一步一步占胜,他简直觉得苦闷极了。
当铺里很秽湿,而且时有一种霉了的臭气,一种不健康的,幽沉的,无生气的,令人闷损的景象,当他第一步踏进它的户限时即被袭击着。当铺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的表情都是狡猾的,欺诈的,不健康的,令人一见便不快意的。
他非常的苦闷,几乎掉转头走出来;但为保持他的镇静起见,终于机械地,发昏地,下意识地把那套包着的洋服递给他们。
一个麻面的,独目的,凶狠的,三十余岁的伙计即时把那包洋服接住,他用着糟蹋的,不屑的,迁怒似的神情检查着那套洋服。他口里喃喃有词,眼睛里简直发火了,把那包洋服一丢,丢到之菲的面前,大声地叱着:
“这是烂的!我们不要!”
“这分明是一套新的,你说烂,烂在那个地方?”之菲说,他又是愤怒,又是着急。
“这是不值钱的!”他说时态度完全是藐视的,欺压的,玩弄的了。
他觉得异常愤恨,这分明是一种凌辱,也大声地叱着他说:
“混帐东西,不要便罢,你的态度多么凶狠啊!”这几句话从他的口里溜出后,他心中觉得舒适许多。他拿着那包洋服待走出去。那麻面的伙计说:
“最多一元五角,愿意便留下吧?本来经过这场耻辱和得到这个出他意外的低价,他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但,他恐怕到第二家去又要受到意外的波折,只得答应他。
一会儿,他揖别他同经患难很久的那套洋眼,手里拿到一元五角新加坡纸币在街上走着。心头茫茫然,神经有点混乱,眼里涨满着血,手足觉得痒痒地只想和人家寻仇决斗。此后将怎样生活下去,他自己也不复想起这个问题!混乱的!憔悴的,冒失的,满着犯罪的倾向的他在街上走着,走着,无目的地走着!
大海一般的群众里面,混杂着这么一个神经质的无家无国的浪人,倒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