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飓风之夕。泊在h港和九龙的轮船都于几点钟前驶避h港内面,四围有山障蔽之处。天上起了极大的变化,一朵朵的红云象睁着眼,浴着血的战士,象拂着尾,吐着火的猛兽。镶在云隙的,是一种象震怒的印度巡捕一样的黑脸,象寻仇待发的一阵铁甲兵。满天上是郁气的表现,暴力的表现,不平的表现,对于人类有一种不能调解的怨恨的表现,对于大地有一种吞噬的决心的表现。
这时,之菲正和秋叶立在一只停泊着在这h港的邮船的三等舱甲板上的船栏边眺望。他这时依旧穿着黑暹绸衫裤,精神很是疲倦,面庞益加消瘦。秋叶穿的是一条短裤,一件白色的内衣,本来很秀润的脸上,也添着几分憔悴苍老。
甲板上的搭客,都避入舱里面去。舱里透气的小窗都罩紧了,舱面几片透气的板亦早已放下,紧紧地封闭,板面上,并且加上了遮雨的油布。全船的船舱里充满着一种臭气,充满着窒闷,郁抑,惶恐,憎恨,苦恼的怨声!
过了一会,天色渐晚,船身渐渐震动了,象千军万马在呼喊着的风声,一阵一阵地接踵而至。天上星月都藏匿着,黑暗弥漫着大海。在这种极愁枪的黑暗中,彼处此处尚有些朦胧的灯光在作着他们最后的奋斗。
这种情形继续下去,每分钟,每分钟风势更加猛烈。象神灵震怒,象鬼怪叫号。一阵阵号陶,惨叫,叱骂,呼啸,凄切的声音,令人肠断,魂消,魄散!
“哎哟!站不稳了!真有些不妙,快走到舱里去!老王!”之菲向着秋叶说。
“舱中闷死人!在这里再站一会儿倒不致有碍卫生。”秋叶答。他的头发已被猛烈的风吹乱,他的脸被闪电的青色的光照着,有些青白。
一阵猛烈倾斜的雨,骤然扫进来,他俩的衣衫都被沾湿。
“糟糕!糟糕!没有办法了,只好走到舱里面去!”秋叶说。
“再顽皮,把你刮入大海里去!哼!”之菲说,他拉着秋叶,收拾着他们的行李走入舱里面去。
舱里面,男女杂沓横陈。他们因为没有地方去,只得在很不洁的行人路的地板上马马虎虎地把席铺上。一阵阵臭秽之气,令他们心恶欲吐。在他们左右前后的搭客,因为忍不住这种强烈的臭味和过度的颠簸在掬肝洗肠地吐着的,更占十分之五六以上。之菲抱住头,堵着鼻,不敢动。秋叶索性把脸部藏在两只手掌里,靠着船板睡着。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是的,忠厚的黄大厚夹着眼泪说的话真是不错!”之菲忽然想起黄大厚说着的话和在由s埠到新加坡的轮船上的情形来。
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在吊榻上睡着的几个女人,在灯光下,非常显现地露出他们的无忌惮的,挣扎着的,几个苦脸。她们的头发都很散乱,乳峰都很袒露。她们虽然并不美丽,但,实在可以令全舱的搭客都把视线集中在她们身上。
“唉!唉!假使我的曼曼在我的身边!——”他忽然又想起久别信息不通的曼曼,心头觉得一阵凄伤,连气都透不过来。“唉!唉!我是这样地受苦,我受苦的结果是家庭不容,社会不容,连我的情人都被剥夺去!她现在是生呢,是死呢?我那儿知道!唉!唉!亲爱的曼,曼,曼!亲爱的!亲爱的!……”在这种风声惨厉,船身震簸的三等舱,臭气难闻的舱板上,他幽幽地念着他的爱人的名字,借以减少他的痛苦。
决定回国之后,之菲便和秋叶再乘货船到新加坡——暹罗没有轮船到上海——在新加坡等了几天船,便搭着这只船预备一直到上海,由上海再到w地去。恰好这只船来到h港便遇飓风,因此在这儿停泊。
“吁!吁!哗哗!啦啦!硼硼!砰砰!”船舱外满着震慑灵魂的风声,海水激荡声,笨重的铁窗与船板撞击着的没有节奏的声音。
“老王!我们谈谈话,消遣一下吧!我真寂寞得可怜!”他向着秋叶呼唤着。
“hnorhnor!hnorhnor!hnorhnor!……”只有鼾声是他的答语。
“这是多么可怕的现象呀,我不怕艰难险阻,我不怕一切讥笑怒骂,我最怕的是这个心的寂寞啊!”他呻吟着,勉强坐起来,从他的藤筐中抽出一技自来水笔和一本练习簿,欹斜地躺下去写着:
亲爱的曼妹:
在s埠和你揖别,至今倏已三月。流亡所遍的足迹逾万里。在甲板上过活逾三十天。前后寄给你信十余封,谅已收到。但萍飘不定的我,因为没有一定的住址,以致不能收到你的复信,实在觉得非常的怅惘!
这一次流亡的结果,令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义和对于革命的决心。我明白现时人与人间的虚伪,倾陷,欺诈,压迫,玩弄,凌辱的种种现象,完全是资本社会的罪恶和显证。欲消灭这种现象,断非宗教,道德,法律,朝廷所能为力!因为这些,都站在富人方面说话!贫困的人处处都是吃亏!饥寒交迫的奴隶,而欲和养尊处优的资本家谈公道,论平等,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一种人的生活,这简直是等于痴人说梦!所以欲消灭这种现象,非经过一度流血的大革命不为功!
中国的革命,必须联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须站在反对资本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上,这是孙总理的遗教。谁违背这遗教的,谁便是反革命!我们不要悲观吧,不要退却吧,我们必须踏着被牺牲的同志们的血迹去扫除一切反动势力!为中国谋解放!为人类求光明!国民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终必成功,一切工农被压迫阶级终必有抬头之日,这我们可以坚决地下着断语;虽然,我们或许不能及身而见。
流亡数月的生活,可说是非常之苦!一方面因为我到底是一个多疑善变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对着革命没有十分坚决的小资产阶级人物,故精神,时有一种破裂的痛苦。一方面是因为家庭既根本不能了解我,社会给我的同情,惟有监禁,通缉,驱逐,唾骂,倾陷,故经济当然也感到异常的穷窘。我几乎因此陷入悲观,消极,颓唐,走到自杀那条路去!但,却尚幸迷途未远,现在已决计再到w地去干一番!
我相信革命也应该有它的环境和条件,为要适应这种环境和条件起见,我实有回到w地去的必要。在这儿过着几个月的流亡生活,一点革命工作都谈不到,做不到;虽说把华侨的状况下一番考察,也自有其相当的价值,但总觉得未免有些虚掷黄金般的光阴,……
你的近况怎样?我很念你!你年纪尚轻,在社会上没有什么人注意你,大概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吧!这一次不能和你一同出走,实在因为没有这种可能性,经济方面和逃走时的迫不及待的事实,想你一定能够谅解我吧!
这十几天来,由暹罗到新加坡,由新加坡到这h港,海行倦困。此刻更遇飓风,海涛怒涌,船身震簸。不寐思妹,益觉凄然!
妹接我书后,能干最近期间筹资直往w地相会,共抒离衷,同干革命!于红光灿烂之场,软语策划一切,其快何似!倦甚,不能再书!
祝你努力!之菲谨上。七月十日夜十二时。
他写完这封信时,十分疲倦,凄寂之感,却减去几分。风声更加猛厉,船身簸荡得更加厉害。全舱的搭客一个个都睡熟了。
“唉!这是一个什么现象!”他依旧叹息着。但这时,他脸上显然浮着一层微笑。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已抱着一个甜蜜的梦酣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