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霍之远和林妙婵在章杭生的住房里坐谈。那卧房约莫二丈见方,里面放着一只办公台,台上放着许多安那其和其他的社会主义类的书;靠窗处,高高地放着一个**女人的石膏像,窗框里贴着一些标语式的格言。此外室之他端还放着座椅,书箱,行筐,等物。卧榻是一只行军床,占着一个很小的面积。
“老章!你这间房子真是漂亮啊!——这尊石膏像尤其是动人!”
霍之远带着笑说。他倚着林妙婵坐在办公台前。
“哎哟呵!老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苦呀!还亏有这位女朋友和我相伴,要不然我可要急死了!哈!哈!”
章杭生作势把桌上的石膏像接了一个吻,不禁大笑。
“老章!赶快讨了一个老婆吧!你这样害着性的苦闷,便拿着石膏像出火真不是办法!”
霍之远随意地在案头上掀开一部书在看着。
“哎哟呵!老霍!讨老婆!哈!哈!现在的女子都是慕财爱色的多,我想我此生一定没有希望的了!——哎哟呵!你们真好!你们真比池底鸳鸯,天上神仙还要快活得多!哎哟呵!又是温柔!又是缠绵!又是多情!哎哟呵……”
章杭生像母牛一般叫着,又是想向石膏像作吻。
这时候,从门口走进两个人来;他们进来后,便和霍之远,章杭生握着手,都在椅上坐下。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陈白灰,一个是李田蔼。陈白灰年纪约莫二十三岁,是个大脸膛,身材粗壮的人。他的眼睛很大,有点像水牛目一般;颧头很阔,胡子很多,但日常都是刮得很光滑。他的性格是热心而多疑,迟滞而寡断。他说话时的态度,老是很矜持,很像演说式,但很容易令人厌倦。他是这训练班里面的职员,——文牍员。李田蔼年约二十六岁,身材很矮,面部的构造,像千年的树根团成一样,眉目嘴鼻,额头,颧骨,下颏各处都有一种坚苦卓绝的表情蕴蓄着。他是个真正的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者。他绝对不坐手车,绝对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他是个绝对孤独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妻子,——他三岁时便是一个孤儿,以后便由这个社会的恶毒冷酷的锤把他锤炼长大起来的。他是章杭生的好友,这次才在南洋被逐回国;他被逐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一个高小学校做校长,和那校的校董的女儿发生恋爱;他和她曾经偷偷地接了一回吻,不料被人家发觉,因此便被驱逐出校,被驱逐出境了。他现在每晚也在这卧房里睡觉的。
“霍先生!林女士!你们在这儿坐了好久了!”
李田蔼向着霍之远和林妙婵点了一下头说。
“好啊!好啊!我们今天便在这房里开个谈话大会吧!哈!哈!”陈白灰说。
他们几个人拉杂谈论了一会之后,章杭生忽然向着林妙婵说:“miss林!你们g校的同学褚珉秋女士你认识吧!请你替我请她到这儿来坐一坐吧!”
“褚珉秋女士吗!我认识她的!她是你的朋友吗?好的!我便去替你请她到这里来!”
林妙婵说,她望着霍之远一眼,立起身来便走向距离这里不过数十步远的g校去。
“褚珉秋女士真漂亮!老章!你便讨她做老婆吧!”陈白灰说。
“哎哟呵!老陈!褚女士如果肯做我的老婆,我便是死了亦是甘心!哈!啥!”
章杭生的近视得几乎瞎了的眼睛闪着一线情火。
“你是个堂堂的党校的教务长和她求婚,难道她还不答应你吗?”霍之远说。
“哎哟呵!便请你帮忙吧!我的心真是着急呢!哎哟呵!我如果和miss褚能够达到目的,你这位可怜的女朋友,便要被我摈弃着了!哈!哈!”章杭生对着石膏像说。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时候,林妙婵便和褚珉秋一同走进这房里来。
“章先生!有什么事体?”
褚珉秋女士朝着章杭生很羞涩地问着,她的脸即时飞红了。但,她态度却是很大方,很是天真活泼。
她的年纪约莫十七八岁,肌肤圆盈腻润,一眼便知道她是个江南人。她穿着一套黑绉旗袍,踏着一双平底的皮鞋。脸部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一样,又是嫩稚,又是丰满。她的一双眼睛特别生得美丽;当它们在闪着时,无论那一个男性都会为之**迷醉的。她的口亦是很美的,它的两片唇在说话时一张一翁的神态,特别惹人怜爱。她的整个脸部的轮廓有点太大;她全身的姿势,也有点太矮胖。但,因为她的年纪很轻,神态又是很天真活泼,故此,令人一见,便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可爱的女人。
“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褚女士!褚女士!哎哟呵!坐下吧!坐下吧!今天是礼拜天,我想请你和他们到黄花岗逛逛去!”
章杭生高兴得跳起身来。他跑过来,跑过去,身上像是发热,又像是很忙的样子。
“坐下吧!请来参加我们的谈话会!”
霍之远望着她一眼,心里觉得和她亲热起来了。
她望着霍之远一笑坐下来了。她坐在林妙婵身边,林妙婵又靠着霍之远坐着;故此他们坐位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先认识了林妙婵,而且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关系她已经知道的缘故吧?她对着他很不客气,很亲热的样子。
她时常望着霍之远笑着,很天真娇憨的笑着;霍之远的心给她搅乱了;他只是跟着她笑着。他们两个人的四只眼睛,时常经过一个很久的时间在灼热地相瞟着。霍之远有点搅乱了,但他表面上,却故意表示得很镇静。
“miss褚!我们都是革命队里的同志,再用不着什么客气了!随便谈谈吧!”
霍之远和她日语了一会,便这样说着。
“我是最不会客气的!你们倒像很客气似的!”褚珉秋抿着嘴在笑着。
“哎哟呵!不客气才好!哎哟呵!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高兴呢!哎哟呵!今天天气好得很,我们到黄花岗逛一逛去吧!哎哟呵!到黄花岗,好极了!”
章杭生高声叫喊着,他的麻脸亦给情热涨红了。
“不!我不能够跟你们到黄花岗去!对不住得很啦!”褚珉秋娇滴滴地说。
“事体很忙吗?miss褚!再坐下一会不要紧吧!”
霍之远的眼又是和她的眼相遇,两人都笑了。
“坐多一会倒是可以的!但是,我不能够到黄花岗去,我的事体忙得很哩!”褚珉秋含笑着答。
“一道去吧!章先生诚心诚意请你去,你偏不去,未免太难为情了!”
霍之远用着恳挚的态度央求她。
“去吧!miss褚!……”李田蔼拍着掌鼓噪着。
“miss褚!去吧!”陈白灰跳起身来说。
“哎哟呵!去啊!去啊!miss褚!我们先到东郊花园饮茶去;饮完茶后,便雇一架汽车坐到黄花岗去!哎哟呵!好极了!好极了!今天的天气好得很呢!”章杭生叫喊着。
“和你们一道去!本来是很好的!但,实在话说,我的确有点事体哩!……”
褚珉秋只是笑着。
“有什么事体,今晚再办!一块儿去吧!”
霍之远用眼睛向她的眼睛央求着。
“这么着,也好,和你们一起去吧!”
“哎哟呵!好了!褚女士万岁!黄花岗万岁!哈!哈!”
章杭生抟着拳,挺着胸,用着嘶破的,粗壮的,喊口号的声口叫着。
“万岁!……”
李田蔼,陈白灰响应着。他们都在欢跳着。
这日的天气,的确是很美丽,蔚蓝的天宇,像积水潭一样的渊静,像西洋少妇的眼睛一样的柔媚。在这碧空里面,挂着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那太阳光艳红可爱,把天地笼罩得清新灿笑,浮彩耀金。
他们从章杭生的卧房里走出来,一路踏着绿色的草径,望着晴空皓日,各人心中都觉得十分高兴,脸上都燃着笑容。不到十分钟,他们便都到了东郊花园了。
东郊花园里面,花木的点缀,房座的布置,都有了一些幽趣。他们在这花园里面选了一个清洁的大厅,吃了几味点心,和几碟青果之后,便在门首雇了一只汽车,一直到黄花岗去。
在茶室里和在汽车里,霍之远和褚珉秋都挤得紧紧地坐下。他们两个人好像一见便钟情了似的,禁不住依依恋恋的在谈论这个,谈论那个。
“郑莱顷这人真可恶!真反动!他所组织的四y团,专在笼络一班浮薄青年,专在笼络一班想升官发财的投机份子!他的革命的目的是在出出风头,坐坐汽车,吃吃大餐!唉!可恨!”
“真的!我也觉得他真可恨!他在他们g校演说,老实不客气地宣传我们去加进他的四y团。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不愁没有饭吃,没有衣穿!他说加进四y团之后,稍一努力,不愁没有官做!你说这种人是多么坏呢?”
“林殃通这狗屁不通的奴才尤其可杀!他倚仗自家是吴争工的契儿子便无恶不作!他所组织的三k党,比较郑莱顷的四y团尤其是右倾,尤其是向后走!唉!k党有了这样人物,真是糟糕!真是倒霉!”
“唉!这种人说他做什么呢!他们迟早都要在淘汰之列啦!……”
约莫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黄花岗了。
黄花冈是缔造民国捐躯的七十二烈士的埋骨之场。它的位置是在c城的东门外三四里路远的地方。在墓道的第一度门口,竖着两支石柱,石柱上挂着两个髑髅的头颅,那两个头颅,在软软的阳斜里面倒映着光。在这两支石柱之旁放着许多尊大炮,那些大炮已经有一半埋没在野草和泥土之中。从这儿朝前走去,约莫几十步远,便见蓊郁的林木,灿烂的黄花之上,一位自由神高高地站在半空。那自由神的态度,是多么威武而闲暇,它好像是在飞翔着。在自由神下面,用石筑成一座石室,石室的门首,题着“七十二烈士之墓”。墙上由k党的总理题着“浩气长存”四个大字。在这自由神之前十几步,是烈士们埋骨的坟场。这坟场不够一亩地宽广,四面围着铁栏。这坟场前横着祭床,左旁竖着一亭,亭里面竖着一面石碑。
他们下了汽车来到烈士的坟前默哀了几分钟之后,便尽量地在逛游着。
“哎哟呵!好极了!这儿的景象好得很!miss褚,跳舞吧!请你唱歌吧!请你唱歌给我们听!”
章杭生,在自由神前的草地上跳着。
“哎哟啊!好极了!好极了!miss褚,跳舞给我们看一看!”
李田蔼怪叫如猿,他情不自禁地自己跳起舞来,他的态度好像戏台上的丑角一样。
“好的!好的!我赞成请miss褚唱歌和跳舞!”
陈白灰用他的拇指头作势,把眼睛张得异常之大。
“……”
褚珉秋沉默着,她只是用着笑脸去答他们的请求。
“唱吧!唱歌吧!miss褚!你怕臊吗?……”
霍之远又是把她含情地盯了一眼。
“褚!唱吧!这么多人喜欢你唱!”
林妙婵附和着,她这时候脸上溢着笑,心里很是快乐。
这时,像情人的眼波一样温暖的日光在各人襟颜上荡着。像女人的吸息一样低微的风丝在各人的耳边掠过。一切噪杂的声音都没有了,只一二声禽鸟在远林传来的清唱。一切俗气的,令人厌恶的颜色都没有了,在这幽旷的草地上浮动着的只有山光云影。
“啊!啊!投到自然母亲的怀抱中来吧!不革命也罢了!革命真是太苦和太没有趣呀!……不!这种思想是狗屁不通的;你看那些工农群众怎样苦痛!他们由白天到黄昏,由春夏到秒冬都是把穷骨头煎熬着,便结果只有警察的棒杆,工头的藤条,资本家的榨取,大地主的压迫,贪官污吏的剥夺,饥寒和冻馁的赐予是他们的总报酬!是他们的幸福的总和!我能够离开他们,放下他们自己走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面来享受清福吗?……”
霍之远忽然感触到这个问题来,他把头低下去了,把两只眼睛望到想像里的工农群众的惨状,他眼上一热,几乎淌下泪来!
“唱着《月明之夜》吧!唱着《葡萄仙子》吧!哎哟啊!快乐得很啊!miss褚唱吧!唱歌吧!”
章杭生在草地上打滚地这样叫着。
“他妈的!跳舞吧!你们不跳,我自己来跳吧!哎哟呵!快乐得很呀!快乐得很呀!”
李田蔼一面叫着,一面笑着,一面跳着,状如猢孙。
“mr.霍!你的身体有点不好吗?你的脸儿有点苍白啦!”
褚珉秋走到霍之远身边恳切的问。
“没有!谢谢你!”
霍之远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褚珉秋完全是他所有的了。
“老霍!哎哟呵!不得了!不得了!你和miss褚这样亲热起来了!哎哟呵!哈!哈!”
章杭生有点醋意说,他仍然是在打滚着。
他们在这儿玩耍了半天才回去。不知怎样地,霍之远和褚珉秋以后便非常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