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感到幸福的时间,总不能长。一时觉得非常满足之后,其后必有绝大的悲怀相继而起。我站在车台上,正在快乐的时候,忽而在万绿丛中看见了一幅美满的家庭团叙之图,一个年约三十一二的壮健的农夫,两手擎了一个周岁的小孩,在桑树影下笑乐,一个穿青布衫的与农夫年纪相仿的农妇,笑微微的站在旁边守着他们。在他们上面晒着的阳光树影,更把他们的美满的意情表现得分外明显。地上摊着一只饭箩,一瓶茶,几只菜饭碗,这一定是那农妇送来飨她男人的田头食品。啊啊,桑间陌上,夫唱妇随,更有你两个爱情的结晶,啊啊我啊!我是一个有妻不能爱,有子不能抚的无能力者,在人生战场上的惨败者,现在是在逃亡的途中的行路病者,啊!农夫啊农夫,愿你与你的女人和好终身,愿你的小孩聪明强健,愿你的田谷丰多,愿你幸福!你们的灾殃,你们的不幸,全交给了我,凡地上一切的苦恼,悲哀,患难,索性由我一人负担了去吧!
我心里虽这样的在替他祝福,我的眼泪却连连续续的落了下来。半年以来,因为失业的原因,在上海流离的苦处,我想起来了。三个月前头,我的女人和小孩,孤苦零仃的由这条铁路上经过,萧萧索索的回家去的情状,我也想出来了。啊啊!农家夫妇的幸福,读书阶级的飘零!我女人经过的悲哀的足迹,现在更由我在一步步的践踏过去!若是有情,怎得不哭呢!
四周的景色,忽而变了,一刻前那样丰润华丽的自然的美景,都又好象在那里嘲笑我的样子:”你回来了么?你在外国住了十几年,学了些什么回来?你的能力怎么不拿些出来让我们看看?现在你有养老婆儿子的本领么?哈哈!你读书无术,到头来还不是归到乡间去啮niè祖宗的积聚!“
我俯首看看飞行的车轮,看看车轮下的两条白闪闪的铁轨和枕木卵石,忽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死的诱惑。我的两脚抖了起来,踉跄前进了几步,又呆呆的俯视了一忽,两手捏住了铁栏,我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在脚尖上用了一道死力,便把身体轻轻的抬跳起来了。
啊啊,死的胜利!我当是时若志气坚强一点,早就脱离了这烦恼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脚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气力没有用足。我打开眼睛来看时,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旧在火车的四周驰骋,车轮的辗声,依旧在我的耳里雷鸣,我的身体却坐在栏杆的上面,绝似病了的鹦鹉,被锁住在铁条上待毙的样子。我看看两旁的美景,觉得半点钟以前的称颂自然美的心境,怎么也回复不过来。我以泪眼与硖石的灵山相对,觉得硖西公园后石山上在太阳光下游玩的几个男女青年,都是挤我出世界外的魔鬼。车到了临平,我再也不能细赏那荷花世界柳丝乡的风味。我只觉得青翠的临平山,将要变成我的埋骨之乡。笕jiǎn桥过了,艮山门过了。灵秀的宝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门外贯流着的清浅的油油溪流,溪流上摇映着的萧疏的杨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遗物,参差婉绕的城墙,都不能唤起我的兴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