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床上暗泣了一阵,半日来旅行的疲倦,征服了我的心身。在朦胧半觉的中间,我听见了几声咯咯叩门声。糊糊涂涂的起来开了门,我看见祖母,不言不语的站在门外。天色好象晚了,房里只是灰黑的辨不清方向。但是奇怪得很,在这灰黑的空气里,祖母面上的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表情不是悲哀,当然也不是愉乐。只有一种压人的庄严的沉默。我们默默的对坐了几分钟,她才移动了那绉纹很多的嘴说:“达!你太难了,你何以要这样的孤洁呢!你看看窗外看!”
我向她指的方向一望,只见窗下街上黑暗嘈杂的人丛里有两个大火把在那里燃烧,再仔细一看,火把中间坐着一位木偶。但是奇极怪极,这木偶的面貌,竟完全与我的一个朋友面貌一样。依这情景来,大约是赛会了,我回头来正想和祖母说话,房内的电灯拍的响了一声,放起光来了,茶房站在我的床前,问我晚饭如何?我只呆呆的不答,因为祖母是今年二月里刚死的,我正在追想梦里的音容,那里还有心思回茶房的话哩?
遣茶房走了,我洗了一个面,就默默的走出旅馆来。夕阳的残照,在路旁的层楼屋脊上还看得出来。店头的灯火,也星星的上了。日暮的空气,带着微凉,拂上面来。我在羊市街头走了几转,穿过车站的庭前,踏上清泰门前的草地上去。沈静的这杭州故郡,自我去国以来,也受了不少的文明的侵害,各处的旧迹,一天一天被拆毁了。我走到清泰门前,就起了一种怀古之情,走上将拆而犹在的城楼上去。城外一带杨柳桑树上的鸣蝉,叫得可怜。它们的哀吟,一声声沁入了我的心脾,我如同海上的浮尸,把我的情感,全部付托了蝉声,尽做梦似的站在丛残的城堞上看那西北的浮云和暮天的急情,一种淡淡的悲哀,把我的全身溶化了。这时候若有几声古寺的钟声,当当的一下一下,或缓或徐的飞传过来,怕我就要不自觉的从城墙上跳下城濠,把我灵魂和入晚烟之中,去笼罩着这故都的城市。然而南屏还远,curfew今晚上不会鸣了。我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的立了好久,看西天只剩了一线红云,把日暮的悲哀尝了个饱满,才慢慢地走下城来。这时候天已黑了,我下城来在路上的乱石上钩了几脚,心里倒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我想想白天在火车上谋杀的心思和此时的恐怖心里一比,你的感情思想,原只是矛盾的连续呀!说什么理性?讲什么哲学?
走下了城,踏上清冷的长街,暮色已弥漫在市上了。各家的稀淡的灯光,比数刻前增加了一倍的势力。清泰门直街上行人的影子,一个一个从散射在街上的电灯光里闪过,现出一种日暮的情调来。天气虽还不曾大热,然而有几家却早把小桌子摆在门前,露天的在那里吃饭了。我真成了一个孤独的异乡人,光了两眼,尽在这日暮的长街上行行前进。
我在杭州并非没有朋友,但是他们或当科长,或任参谋,现在正是非常得意的时候,我若飘然去会,怕我自家的心里比他们见我之后憎嫌我的心思更要难受。我在沪上,半年来已经饱受了这种冷眼,到了现在,万一家里容我便可回家永住,万一情状不佳,便拟自决的时候,我再也犯不着讨这些没趣了。我一边默想,一边看看两旁的店家在电灯下围桌晚餐的景象,不知不觉两脚走入了石牌楼的某中学所在的地方。啊啊,桑田沧海的杭州,旗营改变了,湖滨添了些邪恶的中西人的别墅,但是这一条街,只有这一条街,依旧清清冷冷,和十几年前我初到杭州考中学的时候一样。物质文明的幸福,些微也享受不着,现代经济组织的流毒,却受得很多的我,到了这条黑暗的街上,好象是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样子,心里忽感到了一种安泰,大约是兴致来了,我就踏进了一家巷口的小酒店里买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