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床上,被间壁的淫声挑拨得不能合眼,没有方法,只能起来上街去闲步。这时候大约是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样子,上海的夜车早已到着,羊市街福绿巷的旅店,都有已关门睡了。街上除了几乘散乱停住的人力车外,只有几个敝衣凶貌的罪恶的子孙在灰色的空气里阔步。我一边走一边想起了留学时代在异国的首都里每晚每晚的夜行,把当时的情状与这中国的死灭的都会里这样的流离的状态一比照,觉得我的青春,我的希望,我的生活,都已成了过去的云烟,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只剩极微细的一些儿实味,我觉得自家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幽灵了。我用手向身上摸了一摸,觉得指头触着了一种痛苦。
“还好还好,我还活在这里,我还不是幽灵,我还有知觉哩!”
这样的一想,我立时把一刻前的思想打消,却好脚也正走到了拐角的一家饭馆前了。在四邻已经睡寂的这深更夜半,只有这一家店同睡相不好的人的嘴似的空空洞洞的还开在那里。我晚上不曾吃过什么,一见了这家店里的锅子炉灶,便觉得饥饿起来,所以就马上踏了进去。
喝了半斤黄酒,吃了一碗面,到付钱的时候,我又痛悔起来了。我从上海出发的时候,本来只有五元钱的两张钞票。坐二等车已经是不该的了,况又在车上大吃了一场。此时除付过了的酒钱外,只剩得一元几角余钱,明天付过旅宿费,付过早饭账,付过从城站到江干的黄包车钱,那里还有钱购买轮船票呢?我急得没有方法,就在静寂黑暗的街巷里乱走了一阵,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又被两脚搬到西湖边上。湖上的静默的空气,比前半夜,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严肃。游戏场也已经散了,马路上除了拐角头上的没有看见车夫的几乘人力车外,生动的物事一个也没有。我走上环湖马路,在一家往时也曾投宿过的大旅馆的窗下立了许久。看看四边没有人影,我心里忽然来了一种恶魔的诱惑。
“破窗进去罢,去撮取几个钱来罢!”
我用了心里的手,把那扇半掩的窗门轻轻地推开,把窗外的铁杆,细心地拆去了二三枝,从墙上一踏,我就进了那间屋子。我的心眼,看见床前白帐子下摆着一双白花缎的女鞋,衣架上挂着一件纤巧的白华丝纱衫,和一条黑纱裙。我把洗面台的抽斗轻轻抽开,里边在一个小小儿的粉盒特和一把白象牙骨摺扇的旁边,横躺着一个沿口有光亮的钻珠绽着的女人用的口袋。我向床上看了几次,便把那口袋拿了,走到窗前,心里起了一种怜惜羞悔的心思,又走回去,把口袋放归原处。站了一忽,看看那狭长的女鞋,心里忽又起了一种异想,就伏地去把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我把这双女鞋闻了一回,玩了一回,最后又起了一种惨忍的决心,索性把口袋鞋子一齐拿了,跳出窗来。
我幻想到了这里,忽然回复了我的意识,面上就立时变得绯红,额上也钻出了许多珠汗。我眼睛眩晕了一阵,我就急急的跑回城站的旅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