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注视在那小鬼的身上。其实那里是鬼?只是一个穿蓝绸皮袍黑缎马褂和带一个黑色假面具的小孩子。
当芝英和周妈们诧异出神的当儿,那孩子早已一手把一个硬纸做的面具拿下来。
面具是张飞型,不过几条白纹给墨涂没了,变成了完全墨里。周妈忽然失声呼叫。
“唉!样官,是你?”
我才知道这孩子就是芝英的堂弟宝祥。
宝祥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自己不是常常说不怕鬼的吗?现在怎么样?我跟你玩一下,你怎么就这样害怕起来?哈哈哈!”他放下了面具,拍着裴芝英的背。
裴芝英僵立在书桌旁边,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又是惊喜又是惭愧。
裴宝祥又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把雪亮的洋铁做的玩具刀。
他又道:“这把刀不是你同我一块儿到城隍庙里去买的吗?你想这把刀可能够杀人?”
宝祥把刀挥舞一下,向芝英扮一扮鬼脸,便格格地笑个不住。周妈和芝英呆木地面面相觑,都窘得说不出话。霍桑便拍拍芝英的肩,解围道:“小朋友,现在你可以明白了。世界上那里有什么鬼?我早料是你的弟弟们跟你玩,你不相信。
好了,现在你安安逸逸地睡罢,不要再自吓自了。“他又回头向周妈道:”
你的忠心爱护小主人,动机本来是不坏的,不过你为了偏爱的缘故,无中生有,胡乱猜疑,那是要不得的。现在你得了这一次教训,不可再存着无意识的贰心,反而引起家庭间的纠纷。‘疑心生暗鬼’你应当切记着这一句老话。“他穿上大衣,向我点点头。
“包朗,你今晚已经得到一种很好的资料,总可算不虚此行罢?你先回去,我还要和裴景贤先生谈一谈。”我等霍桑回寓以后,照例要叫霍桑解释他的破案的经过。
他也并不留难。
霍桑说:“我起先听了裴芝英的话,就觉得这孩于的神经有些异征,已经深信有鬼。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用言语可以解释的了,就跟他去走一趟。我见了芝英的叔叔裴景贤,觉得他虽然脑筋守旧些,却是一个和善的旧式商人。不像会干吞产残害骨肉的勾当。我又把管门的招弟问了几句。招弟人还诚实,只喜欢看那害人的连环图书。他也还有些孩子气,我寻不出他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故意要惊吓他的小主。后来我在芝英卧房中发见一盏走马灯,客室中还有许多掷炮的散纸,都是新年中儿童的玩具。除此以外,窗口下面的白粉墙上,又寻得一个被衣服磨擦过的痕迹。因此种种,我就确定了我的推想,料定芝英在窗上所见的黑脸,一定就是儿童们在新年中所玩弄的假面具。”
我说:“这个理解你当时就想到的。你曾怀疑芝英的两个弟弟闹把戏。”
霍桑应道:“是啊。可是那孩子所处的环境太陈腐恶劣了,先后两个仆人都是讲鬼话的专家。做家长的非但不加干涉,竟也参加旁听。学校教育的力量又太浅薄,因此鬼怪的印象便深深地印刻在孩子的脑海中,渐渐地入于执迷的境界。
唉,包朗,家庭教育是多么重要啊:“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同情地点点头,又问:“你确定了这推想之后又怎么样?”
霍桑继续解释道:“我从那粉壁上的痕迹推想,似乎那人带了面具,立在窗口外面,还及不到最下一块玻璃,故而仰歧了足尖。身子贴着墙边,才留下那磨擦的痕迹。我把芝英的两个堂弟宝兴宝祥叫来问一问。他们俩起先还抵赖,后来我到楼上去寻得了那假面具和假刀,宝祥方才承认。他说他因着听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装鬼的意念,跟他的哥哥玩一玩。”
“那末宝祥的来踪去迹怎么样?怎么会无影无踪?”
“那也是很简单的,说破了不值一笑。你也看见过那客堂,大而空虚,夜间既不点灯,自然更容易躲藏。宝祥是从客堂里走入天井的,事后就藏匿在黑暗的客堂角里。芝英和周妈在惊慌中追寻,自然瞧不见了。”
我不禁笑出来。“如此说,这一件案子完全是儿戏。你因此就也发明这一个儿戏的方法做结局。是不是?”
霍桑忽然沉下脸,正色道:“包朗,你说这话未免太简单了!”
“晤?简单?难道你这样做法,内中还有什么大题目?”
“是啊。这一着从一方面说,解除了家庭间的一重疑障;另一方面,还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你怎样竟不能了解?”
“喔,这样子严重?”
“你可知道方才裴芝英来的时候,神经上所感受的恐怖已经到怎样程度?他差不多已经踏到疯狂的边缘,进一步就要发狂了。因此,我起初向他一再譬解,毫无效果。如果我不这样实地试给他瞧,只凭着口头的解释,你想他能够相信吗?他的脑室中所留的鬼影可能完全消灭吗?还有那个愚而忠心的周妈,抱着一种芝英的叔叔要图吞产业的成见,你想可也容易疏解吗?没有教育的妇女们本来最容易发生这种偏见。若不用我的实地表现的方法,我敢说谁也劝伊不醒。因着这两层意思,我才和裴景贤陈说利害,叫他今天晚上勉强宝祥再如法炮制地表演一回,以便解决这个莫须有的疑团。他赞成了我的计划,我就再向芝英和周妈约定,事实的真相却并不宣布。接着我就辞别出来,到翠乐居去打电话叫你。”
我沉吟了一下,说:“这样说,你的用意是不错的。但我们在翠乐居里的时候,你怎么还守着秘密,不肯明白告诉我?”
霍桑笑道:“这一着只能怪你自己。”
“晤?为什么?”
“你的性子太率直了,缺乏演戏的天才。要是你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真相,串演起来,决不会如此真切,说不定要露出马脚来。那就要弄坏大事了。”
我有些不服气。“我几时坏过你的大事?”
霍桑走近来拍我的肩肿,笑道:“好了,你别这样责难我了。我当初若使就和盘托出,以后捉鬼的举动,便不免要减少兴味。那末你将来执笔纪述起来,那里会有今晚这样身历其境的警切动神?我供给你这样一个好材料,你非但不谢我,却反而责怨我。真是岂有此理!”
我想了一想,也笑道:“你的口才好,我说你不过。但那宝祥这样恶作剧,究竟也有些不是。你可曾警戒他几句?”
霍桑摇头道:“这不是那孩子的过失。这事的来源是鬼故事,而鬼故事是招弟讲出来的。所以我曾把招弟申斥过几句,不该看这种害人的鬼怪小说,把迷信吓人的故事讲给小主们听。刚才我又曾和裴景贤恳切地谈过几句。因为孩子们当这年龄,脑筋最脆弱易感。他们的耳儒目染,做家长的断不可完全抱放任主义。景贤很觉抱歉。他已经应许我以后一定尽力注意这问题。”
我觉得若把这一件事归纳起来,主因果真还不在招弟身上,实在是因着裴景贤的不明儿童心理,失于督教,才险些儿肇出大祸。这样看来,当家长的对于儿童的家庭教育,实在不可不给予严格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