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的惊呼声音自然要引起我的惊异,可是我还来不及问他,早听得脚步声音,从客堂中进来。霍桑用手把我推开些,他自己却站在距离书桌约摸两码的地位,面向着室门。我虽然抱着疑团,不知道他的惊呼因何而发,可是已不便再问。
因为汪银林已引着楼上姓谢的主妇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得很彭亨的老年仆妇。
那妇人已是四十开外,但“徐娘虽老,风韵犹存”那两句老调还着实可以移赠。
伊的皮色略黄,涂着浓重的香粉,深棕色的眼睛也很活泼。伊的穿着白缎绣花鞋的脚一定是缠过的,此刻虽已解放,走路时仍不大自然。伊的身上穿一件浅灰颜色的羔皮袄,腰身窄小,式样也是那时候上海最流行的,但穿在伊的身上似乎有些儿不大称配。总之,任何人一望便知伊是一个从旧社会蜕化出来的时髦妇人。
妇人和我们经过简单的招呼,大家就坐下来。伊操着杭州口音,开始陈说死者的往史。钱芝山是伊的外甥,约在一年半前到上海大学来读书,读的是文科,就寄寓在伊家。芝山的父亲早已故世,有一个嫡母和一个生母都在杭州。芝山是庶出的,又是所谓兼铫子,所以有些遗产。当六个月前,他忽然变志不再读书,预备从事著作事业。他听得俞天鹏招请书记,便很高兴地去应征,希望借此练习练习,为后来自立作准备。自从那时起,他便受了俞天鹏的雇用。一星期前,他忽然辞职。原因如何,伊不知道。霍桑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便道:“他辞职以后可有什么表示?譬如他预备重新读书,或是干其他事情之类?”
谢妇答道:“他不曾说起。三天前他才告诉我打算回杭去一趟。”
“晤,是的,他的一部分书和皮包已经整理好,的确有准备出门的样子。他的行期可曾确定?”
“没有。他没有说。”
霍桑点点头:“好,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情再仔细些说一遍。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妇沉吟了一下,才道:“大约在十一点钟。那时我已经睡着,从睡梦中惊醒。”
“他叫醒你的?”
“不是,我是被狗叫醒的。”
霍桑的眉毛向上竖了一竖:“喔,你被狗叫醒的?谁家的狗?”
谢妇道:“是芝山自己养的一只哈叭狗,叫小黄。”
霍桑的眼光又向四角沼一溜,分明在诧异怎么不见狗。他的视线转到汪银林的脸上时,银林领悟地摇摇头。
他说:“我早先来时也没有看见狗。”
妇人接口说:“松江妈妈告诉我,今天早晨伊就不看见这狗。”
霍桑的眼睑迅速地眨了几眨,问道:“狗是养在你外甥房里的?”
妇人道:“是。那是一只小狗,芝山很喜欢它。”
“它不会跑出去吗?”
“不会。它从来不出门。除非芝山将它带出去。”
霍桑的眉峰皱一皱,又继续他的查询。
他说:“狗既然是他自己养的,怎么他进来时会吠叫?”
谢妇答道:“这也有缘故的。我家前门上装着弹簧锁。他每逢深夜回来,就用他的自己的钥匙,松江妈妈并不等他的门。所以他回来时,狗一听得门响,就在里面叫起来。”
“这样说,每逢他外面回来的时候,你总是要给狗叫醒的。是不是?”
“这也不一定。有时候我睡得很熟,有时候他将狗带了出去,那我也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唉,以后怎么样?”
妇人道:“我醒了之后,还和他交谈过几句。”
“那儿句是什么话?”
“只是寻常的问答。我问了一声‘谁’?他就答应‘是我。舅母,你睡了吗?
‘我听得是芝山的声音,便答道:“是。芝山,你把铁门门好。’他应了一声,我也就重新睡了。”
霍桑道:“以后你有没有再听得狗叫或别的声音?”
妇人略一疑迟,摇头道:“以后我睡得很熟,没有听得什么。但是松江妈妈说,伊似乎听得过两次狗叫。”
霍桑的眼光移转到那个站在主妇背后的老妈子方面去。我也侧过头瞧伊。伊的年纪在五六十之间,头发有些花白,瘦下额,近视眼,面貌似乎尚诚实。伊看见我们向伊注视着:显出惊恐不安。
霍桑温言问道:“松江妈妈,你确实听得过两次狗叫吗?现在你不用慌,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好了。”
者妈子咽了几口口涎,带着松江口音答道:“是的。先生,第一次钱少爷回来,我明明听得,因为小黄叫得很响。但是第二次狗叫和第一次不同,仿佛只叫了一声就停了,所以当时我不在意。”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晤,这一着很重要。……松江妈妈,狗第二次虽只叫了一声,但是你是听得的,是不是?”
“是。我听得。”
“前后‘共叫过两次。对不对?”
“对。”
“那末你可记得这两次狗叫,中间相隔多少时候?”
老妈子眩目地吞吐道:“这个——这个——先生,我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得的,记不得时候。”
霍桑又皱紧了眉毛:“那末你可还听得过别的声音?譬如有人争吵打架,或开门的声音?”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我好像还听得后面自来水开放的声音。那时我翻了一个身,也是在腺肪中听得的,是不是实在,我不敢说。”
霍桑点点头,停一下。汪银林又趁空插一句。
他说:“那也许是实在的。凶手在事成以后既然洗抹过血手,当然要放水。况且那窗口外的水和面盆中的冰血水都是证凭。”
霍桑又用点头的动作肯定汪探长的见解,接着另换了一个话题。
“松江妈妈,你的卧室可是就在楼下。”
“是,在楼梯下面。”
“如果有巨大的声响,你当然要惊醒。是不是?”
“是。不过我在熟睡的当儿,要是随便的谈话,或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不一定会听得?”
“那么你的确不曾听得什么大的声响?”
“没有。”
霍桑摸着下额,自言自语。“这样严重的血案会没有大声响‘太奇怪!”
汪银林接口说:“要是凶手的动作快,一下子就把对方的喉咙扼住了,也不一定会有。”
霍桑不理会,沉吟地似在寻觅新的问题。汪银林又从旁插口,他说:“老妈子,这凶案是你第一个人发现的,你把这一层也向霍先生仔细些说说。”
老妇的口津的分泌力似乎特别强,又咽了一咽,方始说:“今天早晨八点钟光景,阿四出去买菜了。我泡好了洗砖水,照常到钱少爷房里去拿面盆。不料这一扇房门虚掩着没有锁,房里电灯还亮着。我一推进来,就看见那怕人的模样——哎哟!”
伊的语声哽住了,身体也在乱颤。
霍桑道:“你不用伯,镇定些说。那时候他怎么样?”
老妇于停一停,扶着了伊的女主人的椅背,才颤声道:“他——他直僵僵地躺在地板上,满脸都是血!……唉,死得真凄惨怕人啊!”
老妇人索性用两只手都把住了椅背。伊的眼光瞧着厢房的地板,失血的嘴唇兀自在颤着,仿佛那尸体还在地板上的一般。霍桑暂时静默。汪银林似乎不耐,但也不便插口。谢妇体恤似地用手指一指一只椅子。
伊说:“松江妈妈,你坐下来说。”
老妈子摇摇头,仍扶着椅背站立着。
霍桑又缓缓问道:“松江妈妈,以后怎么样?你有没有将这室中的东西移动过?”
仆妇连连摇头道:“没有。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动什么东西?我急忙忙逃出去,上楼去告诉少奶。少奶下来一看,也吓得什么似的。伊叫我出去叫警察。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前门也没有闩。”
“大门上的弹簧锁呢?”
“弹簧锁也开着,门一拉就开。”
“那末你起先从哪里出进?可是有后门的?”
老妈子应道:“是。我早先倒垃圾泡水都是从后门出进的。阿四也走后门。”
汪银林向霍桑举一举手,说:“那门上的弹簧锁,我已经验看过,并没有撬发的异象。不过那是一把普通的廉价弹簧锁,要弄个同样的钥匙也不难。”
访问略略停顿。我对于上夜的情形和早晨发觉的经过已经有一个轮廓。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女房东以后的处置。据说发案以后,伊一面由答士去报告警署,另外派男仆阿四往浦东去通报伊的丈夫谢春圃。但春圃恰正患感冒卧床,故而虽接得了凶报,仍没有回来。伊因着事情太大,伊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重新派阿四去,催伊的丈夫回来。伊又说那阿四是当杂差的,睡在后门口的小间中。
霍桑又问起死者平素的交游和行径。女主人的答话很冠冕,似乎不无夹杂些亲谊的情感。
谢妇说:“芝山的品行总算很好。什么嫖赌的习气一概没有。他希望成功一个文人,志向也很高。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也只有那班上海大学里的同学。他们也都是上流人。”
“他可是常常深夜回来的吗?”
“不,难得的。有时候他和同学们谈天,或是看电影,才回来得迟些,但总不会过十二点。”
“他不是很喜欢跳舞吗?”
谢妇顿一顿:“我不知道。他不曾说起过。我想他不会吧?”
霍桑又换一个方向,问道:“他的性情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和人家结怨?”
谢妇道:“据我所知,他不像会有什么仇人。他的态度很温柔,说话时又亲切和婉,在男子中也少见。先生,你想男子有了这样的性情,怎么会和人家结怨?”
这时我忽然看见那旁边的仆妇的嘴唇动一动,好似要说什么话,忽又忍住了。
这动作也不逃过霍桑的视觉。他忙着回头来。
他道:“松江妈妈,你要说什么呀?”
松江妈妈向伊的主妇瞅了一眼,才嗫嚅着道:“我觉得钱少爷平日对少奶的性子果然不坏,可是发起脾气来也可怕——”
谢妇急急插口道:“唉,你不是指去年那一回事吗?那是你自己不好啊。你把他的文稿塞进了字纸篓里去,惹动了他的火,他自然要发脾气了。你想哪一个人没有脾气呢?”
老妈子低了头,仍在叽咕:“可是上礼拜天阿四给钱少爷冲热水瓶慢了一些,就吃他一个耳括子。”
“你还多嘴!人也死了,这样的小事你还牵他的头皮?”妇人的话声中夹些火气。
仆妇被主人这样一呵斥,便缩手缩脚地低头无言。霍桑便从中解围。
他又淡淡地问题:“谢夫人,我还有一句话。令甥的同学朋友也常有到这里来的吗?”
妇人摇头道:“不,只有他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的。”
“晤,难得来?那不是绝对不来。是不是?”“晤,就是有朋友来,我也在楼上,不看见。”
“喔,那末他的同学朋友中有个女人,谢夫人,你也不知道?”
谢妇忽而抬起目光呆了一呆,用一块白巾按在嘴上,只向霍桑瞧这,不即答话。
霍桑把身子偻向前些,又婉声道:“谢夫人,请原谅。这件案子关系很大。你总也愿意我们查明真相,寻一个落石出,给你的甥儿伸冤。那末,你所知道的,当然也得完全实说才行。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我们的航程上有个暗瞧。这妇人的口气中好像处处回护着死者,只不知原因是什么——为顾全亲戚得面子呢,还是故意掩饰?汪银林耸肩搓手地开始不安于座。霍桑却仍忍耐从容。
妇人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道:“霍先生,我并不是要隐瞒说谎,因为你说的女人,确乎有一个。不过不像他的同学,我本来有些怀疑。这一层也许要牵连人家,故而我不敢乱说。”
霍桑毫不放松地问道:“唉,你也有些怀疑?怎么一回事?”
“他在最近一个月中晚上常常出去,出去时总是打得十分漂亮,我页疑心他有什么女朋友往来。但他非常秘密,我无从知道,半个多月前,发生了一件奇怪得事,我方才知道一些。”
暗礁似乎航过了。霍桑搓着两手,表示出一种惊喜的神气。他瞧瞧汪银林。
汪银林的兴趣也略略提起了些旋过头去瞧着妇人。他的眼光并不和霍桑的相接。
霍桑婉声道:“谢夫人,什么奇怪的事?”
谢妇道:“有一个年轻女子到这里来找芝山。芝山不在家。我恰巧在楼下,我就问伊什么事,不妨代伊转达。伊不回答,掉转头便走。这才使我不得不疑。我猜想芝山和那女子大概有什么秘密纠葛。因为我看见那女子的状态冷淡,不像是友谊的拜访,却像是来找他办交涉的。”
“晤,我想你的猜想一定已经证实了。”
“是。隔了几天——喂,我记得是上礼拜天——有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忽赶来和芝山开什么谈判。他们谈了一会,果然吵起来。我下楼来瞧,他们俩差不多要动手的样子。我吓得在客堂里发呆。正当那时,那先前来过的女子突的从门外奔进来。伊费了好一会工夫,才把那不相识的男子劝出去。”
妇人的故事停一停,伊的灵活的眼珠在霍桑的脸上打一个旋,似在等他的批评。
霍桑点点头,说:“这一次交涉大概不曾办得圆满吧?”
“是,那男人是给女子硬拖出去的。”
“那末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事后我问过芝山,究竟为着什么事。可是他含糊着不肯说。所以这一男一女和芝山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至今还不明白。”
霍桑侧着头,弯着腰,他的右手的肘骨支在膝上,听得很出神。汪银林也听出了些滋味,忽也连连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事实在凶案上已发见了一条线索。
我也感到兴奋。
霍桑又说:“这个女子当真值得注意。但是谢夫人,你不会看错吗?前后两次到这里来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人?”
谢妇道:“是,不会错。那女子昨天上灯时还来过——”
汪银林突然插口道:“喔,昨夜里也来过?”
妇人点点头:“是,不过昨夜我没有见伊,松江妈妈看见伊,告诉伊芝山不在家,伊就不高兴地走了。”
霍桑忙抢回了发言权,问道:“那末这女子是个怎样一个人,请你说得详细些。”
妇人道:“伊的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貌很漂亮,不过身子高些,皮肤也不大白。伊穿一件紫毛葛的薄棉袄,系一条黑软缎的裙子,披一条精致的整只黑狐狸做的肩巾。昨晚松江妈妈看见伊,也一样打扮。”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闪到了汪银林的脸上。汪银林的反应更强烈,几乎张口喊出来。霍桑赶紧摇摇头,才止住了银林。我早也领会到他们俩这一种表现,原因是听到了谢妇所说的那女子披一条黑狐裘围巾。因为警士桑绶丹所看见的女子,汪银林起先认为没有关系,现在却已发生了联系,自然要感到惊喜。
霍桑仍镇静地问道:“谢夫人,关于这女子,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吗?”
伊说:“伊的口音也使我忘不掉。”
“伊说的什么口音?”
“伊是我们的同乡,抗州人。”
“晤,要是你再看见伊,你也认得出?”
“自然,我一定认得出。因为伊的身材比我高,好像气力也不小。伊即使换了服装,我也不会认带。”
情报透露出这个女子确像是案中的要角。但是太空洞。伊是谁?到哪里去找?
黑狐裘肩巾是上海最近流行的一种舶来品,时髦的少年女子披用的很多,也不能看做特殊的线索。可是汪银林很兴奋,目光流转地又想插嘴,却给霍桑挥手阻住了。
霍桑又问:“还有那个男子怎么样?”
谢妇说:“他的个子也不小,年纪快近三十,穿西装,面孔很白肥,也不像是下流人。那天中饭时,阿四放他进来。他一直到这厢房里来看芝山。芝山马上关上门和他谈话。不多一会,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响,好像要打起来。我从楼上赶下来,可是我不便插身进去,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就进来排解?”
“是,幸亏这女子进来,才把他们分开了,没有闹成打局。”
“你看这女子是凑巧进来的?”
谢妇摇摇头。“不,我看没有这样巧的事。这一男一女一定是一起来的,不过女的等在门外。所以我看他们俩一定也有密切关系。”
“你料想得很是。他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我不知道。据阿四说,他们的谈话忽高忽低,有时还夹着外国话。我下楼以后也听不清楚。”
“你一句都不曾听得?”
“我只听得那男子说的是上海口音,和女子的完全不同。”
汪银林又插口问道:“昨天上灯时分这男人也一起来过吗。”
谢妇说:“松江妈妈只看见那女人。”
汪银林的目光射到那老妈子的脸上时,老妇果然摇摇头。
伊说:“我开门时只看见门外有一个女人。伊问了一声,也没有走进来。”
霍桑把身子抬起些,靠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有一着我已经证实。昨晚半夜以前,大约十一点半以后,的确有一个女子到过这厢房中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