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十日星期一早晨,云阵稍见稀薄,但天气依旧严寒,华氏表降到零下三度,连书桌上的水盂都连底冰冻。我吃过早饭,加了一条毛质围巾,依约往霍桑寓里去,预备瞧瞧这件凶案的结局。据霍桑预料,这案子当天就可以了结。不过他上夜里既已指定行凶的是俞天鹏,为什么再要等待?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性质?或是对汪银林的托词?
我在路上买了一张上海日报,翻开来一瞧,果然有关系钱芝山凶案的新闻。
这一定是陈霖春的成绩,他已把前晚钱芝山和天鹏的纠葛和盘托出,语调中也明明怀疑俞天鹏的女儿秀棠。新闻中虽然写着某名小说家的字样,并不指明天鹏和秀棠,但前晚上参加宴会的文化人很多,明眼人一见便知。这是一节惊人的新闻,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这案子究竟是不是俞天鹏干的?或者竟是他的女儿秀棠干的?
假使属实,平空里失掉一个健笔的作家,岂不要使许多人失望。就替天鹏本人着想,暮年盛名,却没有善终,也觉得帐然。我又回想霍桑的态度,分明也怀疑俞天鹏,而且像确有把握。因此我越想越觉得郁郁不乐。我到了霍桑寓里,见他正在看《上海日报》,忙问他对于这新闻的见解。
霍桑放了报,答道:“这新闻既然假定俞某的女儿是凶手;我却以为俞某本人比较更可疑些。”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坐下来。
我道:“你可已确信是他?”
霍桑应道:“我的设想如果不错,相信如此。”
“你只凭着设想?可有证据?”
“自然有。你昨夜回去以后,我又搜集得两种确证,足以证明这父女俩前夜的行动。”
“什么证据?”
“一只杯子和一只鞋子。少停你自然会知道。”
“如此,俞天鹏的余生只能消磨在铁窗之中了!”
我虽还不明白内幕,但已感到万分失望。霍桑秉性严正,公和私的界限绝不容丝毫混淆。他的眼光一经集中在真理的鸽的,他便像一架机器,断不许感情来移动。
我若请求他顾全私谊,他一定不会允许。他也不禁长叹一声。
一会,他忽喃喃自语道:“虽然,世界上的事情变幻难测,真像秋天日暮时的云片,霎时间便会有异样的变态。包,你姑且不要太伤感。”
这慰藉未免太无聊。我低头不答,脑室中开始幻想俞天的凄惨的结局。
霍桑忽然问我道:“包朗,俞天鹏的体格不是很高大的吗?”
我应道:“是啊。”
“那末他的气力一定也不小。”
“这却难说。你总知道他是执笔的人,身材虽高大,可不能和寻常人一例而论。”
霍桑不答,取出表来瞧一瞧:“九点钟了。我约汪银林八点半来。他怎么竟失约?”他从书桌面上取过一张白纸,写了几句,又叫施桂进来。他吩咐道:“回头汪先生来时,你把这张纸交给他。我们先走了,叫他马上到俞家去。”
我和霍桑离了寓所,直接往白杨路俞天鹏家去。霍桑摸出自己的名片,在名片后面写了两句话。那名片给弯背的老毛送进去后,约模五分钟工夫,果然传言请见。
我们就被引到那一间布置幽雅的书房里面。
书房中虽生着火炉,但俞天鹏的身上仍穿着那件深紫色的狐皮袍子,头上也还是那顶红结绒帽。他的脸色焦黄,眼圈也陷落了些,比昨天越发憔悴。他一见我们,忙着从沙发上立起来让坐,一壁向霍桑拱手招呼。
他说:“霍先生,我已久慕大名,可惜到今天才得相见。”
霍桑也弯了弯腰,很恭敬地答道:“彼此,彼此。我也常和包朗兄谈起,你实在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作家。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才——”
俞天鹏忽现出一种强笑,接嘴道:“你说今天你才有机会来看我?……唉!二位的来意我早已明白了。你们不是为着报纸上的新闻吗?”
霍桑应道:“是啊。俞先生已见过那新闻吗?”他的锐利的目光注射着对方的脸。
天鹏的双眉锁着,故意避去对方的目光,答道:“是,我刚才读过。真是一派胡言!”
“正是。那新闻记者的推测实在是走错了路哩。”
“唉!霍先生,你也以为这新闻的推断不实在?”
“是。我知道这件事决不是令爱干的。”
俞天鹏忽连连点头道:“对啊!我女儿素性温柔,怎么会干得出这样可怕的事?霍先生,你可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
霍桑瞧着他,答道:“我想这问题最好由你自己答复。”
俞天鹏呆了一呆,低声道:“哦,我怎么能答复这个问题?”
“俞先生,我想我们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哦——哦。我——我委实不知道。我——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仍注视着他,缓缓地答道:“那末,俞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件事不就是你自己干的吗?”
俞天鹏的,身子向后一仰,靠住沙发的背。他的眼睛突的张大,眼珠似乎要突出来。
他略停一停,摇头道:“霍先生,你误会了!”
霍桑的目光仍不旁鹜,答道:“俞先生,我想我不会误会。我有证据。”
“喔?什么?”
“请问前天晚上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以后,宾客们一哄而散,那时候可是在十一点钟相近?”
俞天鹏低头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啊。”
“请问你在十一点钟以后干过什么事情?”
“我就回到房里去睡。”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出去过?”
天鹏顿了一顿,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出去过?”
“是。”
“那末你上床以后可是就立刻睡着的?”
俞天鹏的目光注视着地毯。他分明觉得霍桑的问题越逼越紧,他的答话也不能不加意审慎。
一会,他才说:“那也不是。起初我反反复复地不能合眼,直到深夜才睡着。”
霍桑点点头:“这是实话。你受了那股怨气,当然不能够立刻睡着。但在你反复的当儿,可曾听得什么声音?”
天鹏又仰起些身子,搓了一会手,终于目定口呆地答不出。其实霍桑这句话有什么用意,连我也莫名其妙。
霍桑又微笑地说:“你不能回答吗?这就是证明你回房以后曾重新出去过的一种有力证据,也是我对于你的第一个疑点。”
俞天鹏仍呆瞧着不答,但他的脸色却在和他的白发掩映媲美。
霍桑又淡淡地说:“俞先生,我告诉你。当前夜十二点钟缺十分的时候,我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你,竟没有回话。我略略有些疑讶。等到十二点敲过,我又打第二次电话,仍旧没有人接。论情,电话箱既然在这书室中,你的卧房就在隔壁,当然听得见。我已经查明,电话并没有坏。可是两次不答应,可见那时候你并不在卧室中!”
这是一个新的揭露。我才知道霍桑所以怀疑天鹏,还有这一个疑点。但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天鹏?他既从不曾和我说起,所以我始终困在疑团中。霍桑含着笑容,先回头向我瞅了一眼,又瞧到俞天鹏的死灰色的脸上去。
他又婉声说:“俞先生,我刚才已经表示过。我是佩服你的著作的一个人。因为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小说作者,只知道迎合一般读者的卑劣心理,把他们所需要的种种、肉感、神怪之类的颓废作品尽量供给。若要找几种有意义、有思想、足以指示人生道路的纯正读物,真像风毛麟角。你就是风毛麟角中的一人,值得我的敬仰佩服。所以前晚上我听得包朗兄讲起了那件事情之后,便料是钱芝山因着某种怨嫌,含血喷人。我觉得很不平。所以我在包朗兄回去以后,就打一个电话给你,一来慰问你一下,二来还准备毛遂自荐,打算和你接洽一下,把那个无赖钱芝山做戒一番。不料两次电话都没有打通。我起先还只私自诧异,想不出什么缘故。第二天芝山的凶案突然发生,我推度情势,就不能不想起上夜的事情而开始怀疑你。”
俞天鹏低倒了头,握紧了拳,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两种证据,都足以证明你前夜到过钱芝山家里去。第一,有人看见你在十二点钟时分从钱家里出来。”
天鹏忽然拾起头来:“有人看见我?喂,这是谎话!”
霍桑道:“不是谎话,同样有凭据。你自己瞧吧。”他从衣袋中摸出那封匿名信来给他。
俞天鹏接了信笺,蹄筋地展开来,急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他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接着,他又把信笺凑近眼睛,似要辨认信上的字迹。他忽惊异地失声道:“哎哟!怪事,怪事!……霍先生,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是谁写的?”
霍桑道:“这信是昨天傍晚投到钱芝山的母舅谢家去的。瞧信封上的邮印,是在昨天早晨十点钟方才发出。发信人的姓名,我们还没有查出。你可是已经辨认出来?”
老作家张开眼睛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会,忽举起右手拍他自己的额角,又冗自摇头。霍桑的目光在闪动。他瞧瞧天鹏,又瞧瞧我。
他又问道:“俞先生,你可是认得出这笔迹?”
天鹏摇头道:“不,我不认识!”
霍桑又瞧我:“你呢?”
我异诧地答道:“你问我这笔迹吗?我怎么会认识?”
霍桑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好像很失望。他的视线又回到老作家的脸上去。
天鹏大声说:“霍先生,别相信。这——这话是完全捏造的!”
霍桑依旧瞧在他的脸上:“喔,捏造的?俞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首畏尾地用谎话骗人?你说前夜里你没有往钱芝山家里去过吗?喔,我还有第二个证据。”他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硬纸包,打开来,是一把假象牙的小刀,那就是我在尸室中的门背后发见的。“俞先生,这东西你带到芝山的卧室中去后,无意中遗落在那里。现在我给你带回来了!”
俞天鹏震了一震,身子又靠住椅背。他的嘴唇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但他仍抵赖不认。
他摇头道:“不!这刀不是我的!”
霍桑仍用和婉的语调,辩道:“刀明明是你的。你何必赖?这是一把书桌上应用的裁纸刀。你当时怀着杀机,一时没有适当的凶器,就顺手带了这把裁纸刀去。但你看见了钱芝山,在动手的当儿——”
俞天鹏突然直立起来,双手叉在腰部,怒睁着双目,他的呼吸也急促异常。
他厉声说:“霍先生,你不必再说下去!你的话完全不实在。这把刀是普通的东西,你怎么说定是我的?”
霍桑紧皱着双眉,似乎也失去了忍耐力。他把刀放在沙发上,也立起身来。
他庄言道:“俞先生,我很可惜。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必也学那些没勇气的懦夫?你须知我们做事,完全凭着公道,所希求的是真实,可是不愿受骗。
我们固然不赞成那种询私情而抹杀正义的态度,但你如果有什么委屈,也不妨据实说明。
我们在公道范围之内,也当尽可能给你设法,决不会使你含怨到底,做法律的牺牲。
现在你一再说我的话不实在,好像我故意要诬陷你。这未免太过分了。那末,请你瞧瞧这最后的证据:“霍桑又从大衣袋中取出一只白瓷金花的茶杯。他指着茶杯继续说:”这杯子总是你家的东西吧?瞧,那边茶几上的瓷盘中还有同样花纹的五只,那分明是一组。昨夜里你喝牛奶时所用的就是这一只杯子。因此,你在这杯子上留下了三个显明的指印。“他又取起那把刀来。”这刀上也有几个指印,内中一个很清晰。经我比对的结果,它和杯子上的三个中的一个两两相同。你如果再不报,不妨将你右手的中指再印一个下来比一比。”
这时候俞天鹏的抵抗的态度已没有维持的能力了。他的头垂得很低,两只手撑在椅子背上,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石像。这情状看了怪可怜。我恨不能替代他。
他已到了无可辩赖的地步,唯一而且聪明的举动,只有把事实的真相完全告诉我们。我一眼不眨地瞧着他,希望他会马上仰起头来,直供他的罪史。可是他似乎没有那股勇气,兀自低垂着头站着。他的鲜红的帽结也似减了些色彩。
笃笃!……笃笃!……
在这情势紧张的当儿,书室门上忽然有弹指声音。第四个人进来参加这幕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