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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玻璃窗外,夜已完全笼罩住了那片场地——这是一个澄明的深秋黄昏——一个八分圆的月亮,刚自偷偷爬过了围墙;月光从树叶空隙中钻进来,把那三株银杏,钩成一片混合巨大的剪影。

大侦探凝滞的目光,被这鸦鸣所唤起。他从玻璃窗中仰射起他的视线,在那沉浸在银色月光下的树顶上,他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形:一头孤独的乌鸦,撑着它的疲倦的翅膀,正在低低地盘旋。咦!这小生物并不曾遭逢到人间的乱杂,为什么它也表演出这种“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姿态呢?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

一种夹有南国口音的清脆的娇叱,蓦地浮现于这红领带的大侦探的耳边;同时,白昼地下室中的几个活跃的镜头,又在他的眼底闪动。

因这不相干的回忆,却使他的紧张的脑筋,暂时获得了一种轻松的舒散,于是,他把他的身子从旋椅里面轻轻旋转过来,他重复地无目的地游目四瞩着这室内的简单的一切。

当他的视线,接触到壁间的一座镜架上时,他忽然想起在一些外国的影片中,常见一种小型秘密银箱,被镶嵌在墙壁之中,而用一种画片挂在外面作为掩蔽物。

“会不会在这座镜架之后,也有这种秘密的设备呢?”他有意无意,好玩似的这样想。

“哼,好一个幼稚的想念!哪里会有那种事?”他立刻自己驳斥,一面自觉有些好笑起来。

可是,他虽想着不会有这种事,而他的身子,却已从旋椅里面站起,一脚踏上了靠壁的一张软椅之上。他居然开始动手,搜索着这镜框后面的墙壁。当他把这悬挂在壁间的镜框双手轻轻揭起时,立刻,他已感到一种失望——一种意料轻微的失望——他发现这洁白的墙壁上,并无半点异状。

他虽觉他这举动的可笑;可是他还放不过对方壁上那个镜框。他又轻轻地跳跃上了对方的软椅,在第二个镜框之后,施行无聊的检查。结果,当然,他看到那墙壁上是天衣无缝;即使要隐藏一枚针,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至少,他在这第二个镜框的本身上,已找到了一种可注意的东西!一种意外欣悦的情绪,迅速地控制了他,他的一颗心,立刻感到有点怦怦然!——原来,这镜框背后的木板上,附属着一方三寸宽尺许长的厚纸片,用一些细小的铁钉,钉住在那里——看样子,分明这是一种出于匆忙中的设计,做成了一个简陋的信插的样子;而这信插的长度与阔度,恰好可以藏进一枚大号信封。

啊!这是一个相当巧妙有趣的秘密设计呀!如果,你把什么重要文件,隐藏在这里,即使有人移动这镜框,只要那人忽视这镜框的后部,那么,那人一时仍不会发现这秘密。

“呵!毕竟找到了!”大侦探站在那软椅上,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可是,且慢高兴呀!他把他的手指,挤进这秘密的信插时,一秒钟内立即使他感觉到一种严重的失望,原来,很不幸的!里面竟是空无所有!

大侦探站在高处,呆住了。

可是他想:无论如何,那个可恶的老家伙,曾经把这些信件,在这镜框之后隐藏过,那是无疑的事!

现在,他又把这东西搬到哪里去了呢?

他从软椅上颓然跃下,举起一种沮丧的视线,怅惘地看着这壁上的镜框只管出神。这镜框配置的两张西洋的风景画:左方一张,画着一片旷野;远处有一带秃枝的树株,被笼罩在一抹绯红的霞影里,紫色的天空间,涂着两行黑点,那是一群薄暮归鸦。

右方的一张。画的是几株巨树,当前最大的一枝,一枝粗而横斜的枝干上,缀有一个鸦巢。两头轮廓清楚的栖鸦,被安插在在危巢的一隅。树后嫣红的夕阳,抹上的辽远的天际。

总之,这两壁间的两幅画,却是取材于同一景色,而用远近两种镜头所绘成的两个不同的画面。

由于这时较精审的注视,他方始觉察这镜框中的两幅画,并不是印刷品,而是一种笔致极细的油画。想到“油画”,有一种字画相近的东西,立刻间上了他的脑膜。他的眼珠一阵溜转,突然想到两三小时前,那个矮个子曾向他这样说:——他看见他把一张整张的“油纸”,叠作四层,包在那个信封之外。另用根麻线,十字式的扎在包外——(至此,读者们当然早已明白:这一个红领带的漂亮的大侦探,他的真面目是谁?)

蓦地,这位大侦探像在大海之中抓到了一块木片,又像在万黑中发现了一道微光。他想:那个狡猾的老家伙,倘不是怕那封信受到潮湿,为什么要用一张油纸,包在外面呢?

他不等想完,立刻匆忙地奔出室外,他把双手插进口袋,站在屋前的走廊之下,举起他的锐利的搜寻视线,四向搜寻着他所要搜寻的地点。

咦!一头飞鸣的乌鸦,背负着月光,还在树顶上面盘旋。

水一般的光华下,看到一种情形很有些可异!只见一头孤独的乌鸦,飞鸣盘旋了一会儿,疲乏似的落到一个高高的树枝上,另一头乌鸦,却继之而起;第二头乌鸦在树头盘旋了一会儿,刚自停下来,而第一头乌鸦,却又张翅起飞,它们轮流地像在举行什么“换班守值”的工作。

咦!很可怪哪!这个时候,别的乌鸦都已归了巢,而这两个小东西,为什么会例外的放弃着它们应有的休息,而流浪在外面?难道说:它们也在它们的亭子楼头,受到了二房东的气了吗?

“嘘!你们这些臭嘴的乌鸦,哇哇哇!讨厌”——一个清脆的娇嗔,再度浮上了这大侦探的耳边。可是随着这幻觉而来的并不是先前那种轻松的回忆,而却是一种很奇诡的意念——月光之下,他急忙举起他的视线,飞掠到那条煤屑走道左侧的墙垣之下——前面说过的:那里的一隅,堆着竹帚与泥铲,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他的锐利的目光在那堆杂物上面掠了一下。立刻,他又很匆骤地奔向居中那株较高的银杏树下,俯身察看树下的泥土。这时候,当空虽有澄明的月色,可是,被当头披离的枝叶所掩蔽,地下铺满了一大片漆黑的剪影,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奔向他的那辆停放着的自备车边,取下了他那盏手电灯,重复回身走到树下,借着这强烈的手电灯光,低头细细察视。果然,这里至少已有些可注意的东西,被他轻轻发现了!

在那温软的泥地上,他找到了两个比纸烟听子略大的圆印,这两个圆印,成一平行线,其间的距离,约有一尺多阔。而这圆印和居中那株银杏树的相距,却有近三尺的地位。(这里,请读者们试猜一下,这两个圆印,却是什么东西所留下的印边呢?)

当这大侦探进行他这神奇的侦察时,哇哇,当头又是两声飞叫。

大侦探高兴地抬起头来,向这飞鸣于月光下的乌鸦招呼着说:“啊!多谢你的报告,现在,我完全明白了!”

一面,他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可怜的小东西,耐心些,让我解放你们!”

喂!他明白了什么事呢?还有这树头的乌鸦,它们遭遇到了何种的不幸,而需要他的解放呢?不错,以上的问题,的确是需要加以说明。

原来,因这神秘的鸦鸣,却使他迅速地记起了以前所听到的关于乌鸦的一些故事;这小小的生物,有几种习性,确乎是相当有趣的——

其一,记得有人说起:这种“外貌不扬”的小动物,它们具有一种聪明而机警的习惯,当大队的鸦群,飞向郊野中去觅食时,内中必有一头乌鸦,单独栖在前方,充当巡察的前哨。逢到有什么敌人,要向它们进行什么“恐怖”的动作时,这一头机警的前哨,便会“哇!”的一声,吹起它的天然的警笛,而使它的大伙的同伴,预先获得防备——即逃跑——的机会。

呵!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方法哪!想不到远在人类发明自警团的聪明方法之前,这些小小生物们,居然早已实施了这种伟大可爱的制度!那真足以使自命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想想有些自觉惭愧的!

此外,还有咧!

其二,乌鸦除了上述的机警习性之外,很不幸的,它们还有一种胆小的脾气,就是每逢它们归巢之际,它们一看到家内,有了不论什么大小的东西,它们便会吓得不敢归家,而只在树头飞鸣盘旋。据说:住在乡下的那些顽劣的孩子们,他们常常爬上树头,实施这种残酷的试验,他们只要把一些砖块或者蛋壳之类,放进了乌鸦的公馆,于是,那些可怜的小生物,便会受到严重的麻烦。

这些小生物,为什么会养成这种胆怯的习性呢?依据笔者的推想:也许,它们的巢穴里,曾经发生过“定时炸弹”之类的东西吧?以上这种聪明的推想,读者们也许是同意的?

当时,大侦探所想到的,便是这些乌鸦们的第二种习性。

而眼前,这树头上的两头可怜的小生物,不是正有着这种不敢归家的可异状态吗?那么,他们的巢内,不是已被人家借作囤积私货的栈房了吗?这样一想,这事情几乎完全明白了。

而最显着的证据,在这巨树之下,不是清清楚楚,还留着两个竹梯所留的圆印吗?

大侦探又很聪明地想:还有一件事情非常显明,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最初,他一定曾把这个信封,在那画架背后隐藏过。后来因为感到不妥,所以才想迁地为良,而在当时,他又一定因为看到那幅“图画中的乌鸦”,方始触动了他的藏进鸦巢中的意念。关于这种推测,那也似乎很合乎逻辑咧。

在这以后的几分钟内,这聪明而神秘的大侦探,他已很容易地进行了他所必须进行的事,并且,他也很容易地,取获了他所必须取得的东西。——读者们是很细心的,你们当然记得,在那围墙的一隅间,堆置着些泥铲、竹帚、与巨剪,那里不是还有一架高高的竹梯,现成横在墙垣之下吗?

似乎由于宿命的注定:那宾主二人、不会再有二度握手的机会,当那红领带的大侦探吹着口哨跳上车子还不满五分钟,那头老狐狸,却带着满腹的困扰回来了,他这一次外出,在一去一来的遥远的路途——自地丰路的三杏别墅赶到威海卫路××中学;复启××中学赶回三杏别墅——中,却已费去了他九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一他的心头忐忑不宁。他觉得这里面,必已出了一些什么新鲜岔子。至此,他对于那个自称为是大侦探的霍桑的家伙,越想越觉可疑!原来,即刻那个沙哑的声气,所谓××中学的舍监,在电话里向他说:他的儿子姚小雄,突然患了急症,情势相当严重,要他即刻到学校里去看看,不料,他急匆匆地,赶到××中学,方知完全没有那么一回事,其时,他的十四岁的完健的儿子,正在自修课上,和一个同学打架。那小英雄伸出了他小小的一拳,却把一个年龄较长的同学,打得满脸青肿。这勇敢的孩子,正自撅起小嘴,准备接受教师们请“吃大菜”的光荣请柬咧。

老家伙问明情由,就觉事情不妙!他不及多说话,急急跳上车子,吩咐车夫飞速赶回。路上,他已想到那个可疑的侦探,就是那个“耳上挂商标”的家伙。他想,如果所疑不错,那么自己分明已中了人家调虎离山的妙计。

他越想越觉恐慌!可是,他还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淡蓝色的信封,收藏相当严密,或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况且他又想起:他曾注意那人的耳朵,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记识,也许是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那也说不定。

但是如此,他一想到电话中的恶作剧的玩笑,他的一颗心,却按捺不住的非常的慌张。

回到三杏别墅,一足刚跨进门,他带着喘息向那年青的男仆发问:“喂!宝生,有什么人来过吗?”

“有的。就是那位霍桑先生。”仆人以最恭敬的声调,报出了那位大侦探的名字。

“他——他重新又来过吗?你——你让他进来吗?”

“他说是你叫他来的。”仆人擎视着他主人的患着急症似的面色,嗫嚅地回言。

“他——曾取去什么东西吗?”他的虚怯而着忙的语声。

“没有。”仆人说,“他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

“有一件东西,留在这里了?”他又困惑了。

“是一个狭长的油纸包,放在写字台上。”

“油纸包?”他说了三个字,一手推开了仆役。他以消防队员出发救火时的姿势,抢进那间屋子。只见在那钢质的写字台上,有一个狭长扁形的纸包,赫然映上了他的眼膜,这正是今天早上差遣开了仆役偷偷爬上银杏树顶而亲自把它寄在鸦巢内的东西。

纸里的式样,似乎原封未动,只是在扎成十字形的麻线下,嵌着一张洁白的卡片,上面用钢笔潦草写着四个字:——蔺相如留——

“蔺相如留!这是什么意思?”在一秒钟内,立刻,已醒悟:“啊,蔺相如!这不是当初表演‘完璧归赵’的家伙吗?”

他的手腕有些震颤,他的脸部有些热辣,他的心头有点刺痛!至此,他不再需要拆开这外层的油纸,十分之九他已看到这纸里面裹的是什么东西——也像前文那个红领带的家伙,不等他的同伴报告下文,而早已预料到那个蓝信封中不是真的信件一样。

但虽如此。他终于把这纸包匆忙地拆开。不出所料!在这原式未改的纸包里,赫然显露了隔日在路上被劫夺的那个蓝色信封;里面,不用说,正藏着那大半张“原璧归赵”的旧《申报》!

一个重大的霹雳,打在这千年老狐狸的头上,使他完全感到了呆怔。好半晌,他把卡片翻过来看,只见背面两个细小的宋体,赫然印着大侦探的伟大的名字。

一种无可形容的忧愤,使他“怒发冲冠”!他跳起来猛拍着桌子,喘息地怒吼:“嘿?霍桑?倒运的恶鬼,我中计了!”

正当这老家伙独自暴跳如雷的时候,有两个流线型的车轮,在静安寺路灯影之下疾转。车上的人,正是那个具有神秘性的红领带的家伙。车子驶过大新公司门口,那座巍然的巨厦,早已静悄悄地,拉下了它的垂帘形的铁门。这时,几个红嘴唇的小姑娘的影子,又在这车上人的脑内轻轻掠过。于是他想:“无论如何,今天下午,几瓶橘汁的代价,总算没有白费。那么,自己可能凭着一种‘长辈’——如义父之类——的资格,买些小小的礼物,送给那些天真有趣的姑娘吗?”

当他这样想时,偶一分神,他的车头一偏,那邓禄普胎的前轮,几乎和道旁的一支电线杆,接到一个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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