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他们踏上了阳台,在凭栏闲眺,只见大路两端,绝少行人。路旁的榆树,有几片落叶在金红色的晚霞中飞舞。这里似乎张着一口幽静的网,把都市间的喧嚣完全拦住了。黄令德指着栏外说:“这里真是一条最荒凉的路。”
“但我以为这是一条可爱的milky way。”
“milky way?乳白色的路,什么意思?”黄令德有点不懂。
“西方人把银河叫作milky way。”
“这银河太寂寞了。”黄令德笑笑说。
“然而它是美丽的。”
“那么,在这美丽的银河的对岸,该有一颗美丽的vega(织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看吗?”黄令德游目四顾地说。
这座cc小楼,是在苑东路的最狭的一段。路的对方,有一排单间双层的住屋,一共是五宅像积木似的一小堆。每宅屋子的楼外,有一座狭长的阳台,栏杆是绿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阳台以内,那两扇落地长窗,悬着洁白的窗帘。钱锦清悄然指着这窗帘说:“vega就在这个窗子里。”
“她美不美?”
“你看戏剧里所扮演的织女美不美?”
“你为什么要把她称为织女呢?”
“在春天,她的长窗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卧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张方桌前编织绒线,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称作织女。”钱锦清一面解释,一面又说:“她长得真美。有时,她走出阳台,凭栏闲眺,她的纤细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无法描绘的手指。她的秀发常梳成不同的式样,据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黄令德怕他从第一天美说到第三十天,慌忙说:“世间的美,应该有个限度,太美了,那会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常常到阳台上来纳凉,穿的是一种乳白色的轻绸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还是什么,衣角上,绣有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风吹过来,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飞起来,她的苗条的身子跟着那些蝴蝶也像要飞起来。”
“于是你的身子跟着也快要飞起来。”黄令德第二次打岔地说。
“我的身子不会飞,但至少,我的灵魂快要飞起来。”钱锦清堆上一脸轻佻的笑,他点头承认。
“有了这样的奇遇,怪不得,这里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这不能说是奇遇,因为这颗vega,已经有了她的altair(牵牛星)。”
“那么你,只能算是一个古代的观星家,可怜!但那位有幸福的altair又是一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憔悴,很带点忧郁感的人物,看样子,有点像一个美术家。”
“哈哈,你在为你自己写照了。”黄令德向那个白色窗帘呶呶嘴:“那个长窗以内。除了那颗vega跟她的alair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态度很佻的家伙,看来像是一个悬挂汽水瓶盖的人物。”
“悬挂汽水瓶盖的人?”黄令德有点不懂。
“枉为你是红领带集团里的人。”钱锦清笑笑说:“连这个也不懂,汽水瓶盖,那就是证章呀。”
“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看来像是那位美术家的密友,他跟那个vega好像有一种越轨的亲密。”
“听你的口吻,好像吃过柠檬酸。”黄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钱锦清自顾自说:“在夏天,这窗子里真热闹。”
“他们有些什么新奇的节目呢?”
“那三个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纸牌,有时候,玩纸牌的人增加为五六个。他们叫闹着heart与diamond,可能是在那里玩bridge。”
黄令德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来,但结果,他只说出了玩纸牌,他有点失望。于是他说:“你太没有常识了。bridge不可能由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玩。并且,这是一种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你所描写的这一伙人,看来不像会玩这个。”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轻?”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钱锦清笑着摇摇头。黄令德说:“不要管这个。但今天,这颗美丽的vega,到什么时候才会在银河的对岸出现呢?”
“不要提起吧,”钱锦清忧郁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颗美丽的星,连那位美术家也不再看见,总之,这两扇长窗现在是关着的时候多,开着的时候少。”
“那又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很有点惘惘吧?”
“欣赏一颗美丽的星,那是人类的天性哪!”
他们的谈话暂止于此。总之,他们为了太闲,才会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可是,就为这一席谈话,却引起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这怪事就发生在谈话的下一天。
这一天,钱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黄令德独自一个,留守着这寂寞的小楼,独自一个闷得发慌,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眠,因为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又无聊地,踏上了那座阳台。
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漆黑的长空,只有少数几颗星星,在疲乏地眨着眼,夜风吹来,带些凉意,远处,偶有几声犬吠,穿过了无边的黑暗,凄厉地送向耳边,景象真是萧飒得可以。
为了上一天的谈话,他不免向着对方的屋子,多注意一点。但是,对方那五幢积木似的屋子却已盖上了深黑色的被单,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
夜凉渐渐加深,黄令德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屋来睡眠。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这突然而来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块。
对方第五幢屋子的楼面上开了灯。
那长窗的窗帘,被耀成了银白的一片。
有个影子,在这银白的光芒中一闪。
一个意念立刻闪进了黄令德的脑内,他想,会不会这影子就是那颗美丽的vega,会不会这美丽的vega,揭开了窗帘,走上她这绿色的阳台。
他不禁凝视着这银白的窗帘。
白色窗帘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闪。
在他的想象中,以为那个影子,该有一个匀称的轮廓与柔和的线条,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但是,当那闪动的黑影贴近白色的窗帘而停止下来时,他看出这影子,并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颅,一张尖锐的嘴,跟一对竖起着的小耳朵,说得清楚些,这影子像是一只支起两条后腿而直立着的狗。但是,狗的身躯,决不会有如此庞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想念之顷,只见那片怪影,在窗帘上一纵一跃,像在那里舞蹈,一会儿,这怪影又高举着一条臂膀——不,该说是前爪——爪内紧抓着一件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挥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这短刀,却使黄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只神秘的白熊,因为,白熊不见的时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连带也不见了。并且,钱锦清曾在电话里说起,那只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里又常常出现,而出现的地点,就是在这苑东路的附近一带。
那么,难道对方窗帘上的怪影,就是那只白熊吗?
寥寂中,远处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风,吹着路旁的树,在瑟瑟地作响。
四周还是漆黑成一片。
这时,似乎整个的宇宙之内只有对方这个窗口里有一点光,而这有光的所在,竟会发现如此怪异的事情。黄令德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深宵,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遇见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点发跳,他忍不住向屋里轻轻地喊:“cc,快点,你来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后,方始记起他的同伴并不在屋子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窗子里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呆怔了一会儿,带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匆匆回进屋子,开了电灯,一眼望见那具电话机,他赶紧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他这电话,是打给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边,装有一架电话机,只要他睡在家里,电话是可以打通的,一会儿听筒里有一个疲倦而恼怒的声音在问:“谁?”
“是我,歇夫。”
“啊,令德。难道你把你的手表失落了!”那个疲倦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歇夫,请你原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黄令德请求着。
“好,能说得快点吗?我在做梦,梦见跟水手星巴德斗剑,我快要获得胜利。等你说完,我还要去寻找我梦里的胜利哩。”
“歇夫。那只白熊……”刚说了一句,对方立刻恼怒地说:“梦话!我在做梦,难道你也在做梦?”
黄令德怕他把电话挂断,赶快说:“你曾听过cc的报告吗?据他说,最近,那只白熊,常常在苑东路一带出现。”
“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梦话!”
“但是,”这边慌忙说:“但是今晚,我,我也亲自看见了!”
“什么,你也亲自看见了!”对方的语声,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说下去。”
于是,黄令德把即刻所见的怪事,简单地报告了一气。只听对方惊异地说:“真有这样的事,现在呢?”
“毫无动静。”
“好吧,你把屋子里的电灯熄掉,守候在阳台上,看对方窗子里的灯光还亮不亮。”
“我照办,您呢?”
“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了。
黄令德遵守电话中的嘱咐,再度熄灭了灯,再度踏上了阳台,悄悄地,用心注视着对方那个窗口。
天,依然是那样黑,四周,依然是那样惨寂,对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状态之中。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吧。
他听得三五十码的距离以外,有一个汽车的喇叭,呜,呜,呜,响了三下。但是那汽车并没有驶进前来。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口哨的声音,轻轻起于楼下。他立刻听出,吹口哨的人,并不是钱锦清,而是他们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预备下楼去开门。可是楼梯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来,那位红领带的绅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间办公的技巧,自由地进入了屋子。
黄令德掩上了阳台的门,垂下了窗帘,扭亮了电灯,只见那位贼首领却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电灯光之下。虽然是在深夜,这位刚跟星巴德在梦里比过剑的绅士,西装还是穿得笔挺,胸前的那条领带,照旧艳红得耀眼。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医生出诊时所用的东西。
黄令德望着那只皮包在微笑,他知道,这皮包里藏有许多精致的外科医生用具,包括撬门的凿子、开箱笼的锥、划玻璃的钻石,等等,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这就是说在这个贼世界上,你想做成一个出色的人物,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随时随地,不可不备的。
那位红领带的人物站在屋子里问:“有动静没有?”
“没有。”黄令德摇摇头。
“可有人走进那幢屋子里去?”
“没有。”
“出来呢?”
这边还是摇头。
“那么,”歇夫说:“你陪我到阳台上看看去。”
说时,他从他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袋。黄令德依着他的话,把他领上阳台,悄悄地把那个怪异的楼窗指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