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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推己及人咸成佳偶 以真为假错认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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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贾母、贾夫人正然劝慰巧姐,只见尤二姐从套间内走了出来,叫道:“姥姥快来罢!”刘姥姥听了,就往里跑。又听里面小孩儿呱喇呱喇的啼哭,就知是平儿已经分娩了,忙向尤二姐道:“姑娘,你进去瞧瞧,是大喜呀,是小喜?”尤二姐听了,连忙转身进去。不多一时,走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大喜,是个小子儿。”贾母听了欢喜,道:“今儿真是三喜临门:姑娘出嫁,平儿养儿子,凤丫头又生日。再算上宝玉房里放人,这就是四喜了。”贾夫人笑道:“今儿是凤姑娘的生日么?我也不知道,也没备了上寿的礼物来。”凤姐笑道:“嗳哟!姑太太,再别折受我了。这两日没忙成个浪鸭子,那里还记得什么生日呢。要不是老祖宗提起来,连我自己也忘了。”王夫人笑道:“真真的老太太的好记性,我们那里记得这个没要紧儿的事情呢。”贾母笑道:“我那里是什么记性好。我也是瞧见鲍二家的,才想起来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只见刘姥姥从套间内走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姑太太们,大喜!大喜!养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哥儿。”贾母笑道:“姥姥有劳你了,你难道不喜吗。产母上了炕了没有?”刘姥姥道:“诸事俱停妥了。不瞒老太太说,我是干这一行儿的老把势。这会子老太太、姑太太们,只管进去看看去罢。”贾母道:“既是这样,我和姑奶奶、两个太太进去瞧瞧去。他们姊妹们,过了三天再进去罢。”于是,贾母并三位夫人自到套间去看平儿不提。

这里凤姐向宝钗、黛玉道:“二位婶娘,你们也行点好儿罢。把我这满地的东西,也替我拾掇拾掇呢。也让我叫个人来,给月子里的人熬点粥儿吗!”宝钗道:“我们昨日送过来的箱子、匣子里头,这些东西都是有的。况且嫁妆已是过去了,你这会子好好儿的,可又翻腾什么呢?”黛玉又道:“你要不怕我们看了你的老包儿去,我们就替你帮个忙儿。”凤姐笑道:“嗳哟!我还有什么老包儿呢。这要不是平儿霸揽的紧,这点子东西早被你琏二哥哥鼓荡净了。”李纨也笑道:“宝妹妹,林妹妹,咱们替他帮一帮罢!论起理来,我是个老嫂子人家,不该替你做事。但只是今儿又是狗长尾巴尖儿的日子,又累成个浪鸭子的样儿,我又瞧着怪心疼的。”说着,便同宝钗、黛玉一齐动手,替他拾掇完了。凤姐叫道:“小红,给奶奶们冲了好茶来,今儿可都累着了。”说未说完,只听门外鼓乐喧天,娶亲的到了。

贾母和三位夫人听见鼓乐之音,也都从套间内走了出来。

只见贾琏走了进来禀道:“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在这里呢么,新亲们都来了。太太上房里一个人儿也没有,亏了这个当儿上,姨妈带了他两个婶娘和三妹妹、史大妹妹多来了,我才教姨妈他们把新亲们都让到太太上房里去了。周家原是个乡下的人,也请不起什么高官显宦。娶亲的来了四个男客,都是些举人秀才;四个女客,都是乡间的闺秀,模样儿却都长的怪得人意儿的。”贾母冷笑道:“偏是你的眼睛儿尖,怎么可就偷着瞧见人家的模样儿了呢。”说的贾琏笑着伸了伸舌儿。贾母又道:“既是新亲们来了,我们的两个太太和珠儿媳妇、凤丫头,你们快过去照应新亲们去罢。四丫头、宝丫头,林丫头在这里照应着巧姐穿衣梳头。我想他们那里娶亲来的,既然没有什么官员,我们这里送亲去的,也不必请人家部院里的老爷们,就教姨太太家的蝌儿--他也是个监生,和我们宝玉、蓉哥儿、兰哥儿--他们也都是有顶戴的。送亲的女眷,也就教我们三姑娘、史大姑娘、菱姑娘、邢大姑娘四个人去。我和姑奶奶、刘姥姥都在平儿屋里坐着躲会子就是了。你们说好不好?”邢、王二夫人听了,笑道:“老太太想的很周到,我们就照着老太太吩咐的办就是了。”说毕,便领了李纨、凤姐都过那边上房去了。这里贾母、贾夫人仍旧到套间和刘姥姥说闲话儿。

宝钗、黛玉、惜春三人,服侍巧姐穿好了衣服。大家坐在炕上,又陪着巧姐淌了会子眼泪。只见王夫人领了娶亲的四位女眷前行,后面跟着送亲的史湘云、香菱、邢岫烟、探春,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走了进来。惜春、宝钗、黛玉一齐迎了出来。

大家相见,各道寒暄,彼此心中互相赞羡。王夫人便让娶亲来的四位女眷上坐,其余的姊妹各按次序列坐两边,自己主位相陪。钗、黛二人一旁侍坐。三道茶毕,娶亲的女眷中一人向王夫人笑道:“亲家太太,我们才在那边喜酒也吃过了,时候儿也不早了,我们早些儿给新人上头罢!”王夫人听了,即命人取了妆奁盒儿来,女眷们一齐动手与巧姐上头开脸。诸事已毕,便起身告辞。大家送了出来。

凤姐、贾琏领了宝玉、兰哥儿进来,又将巧姐安慰开导了一番。遂命宝玉、兰哥儿用红毡抱到荣禧堂,蒙上盖头,安坐在彩轿内。但见灯笼火把,鼓乐喧天,娶亲、送亲的女眷坐轿,男客骑马,十分热闹。出了荣国府,差林之孝讨了锁钥出城而去。

此时已有丑末寅初时分。贾母、贾夫人仍旧回到自己的上房,嘱咐王夫人,将前边的屏风门封锁了,不许家中上下男妇人等白昼往来行走。俟宝玉送亲回来,即与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开脸上头。先就给你们磕头,等到黄昏人静之时,再开门来见。王夫人都一一的答应了。

不言贾母、贾夫人在上房白昼养神。且说邢、王二夫人出来亲自看着封好了屏风门,邢夫人向王夫人道:“咱们大家也散一散儿罢,整熬了一夜,到底也要躺一会子养养神儿。”王夫人道:“可不是呢,我也撑不住了。大太太回去差人问问二姑娘,今儿能来不能来?我好拿车接他去。凤丫头回去告诉琏儿,把王大夫请来,也给平儿他们娘儿俩看一看,也吃个调养的药儿。宝丫头和你林妹妹回去躺一会子,起来就张罗着给他们四个人上头,开了脸也打扮起来,等宝玉送亲回来,老爷下了衙门,把大老爷、大太太、珍大老爷、珍大奶奶都请过来,教他们都磕了头。到了晚上,再见老太太,岂不又省点事儿么。”众人听了,一齐答应了。这才大家散去。

且说宝钗、黛玉二人只因熬了夜,身体乏倦,一路缓步而行。宝钗向黛玉笑道:“妹妹,你看明儿把他们四个人都放在房里,咱们两人连一个伺候服侍的人儿也没有了。昨儿晚上那么热闹,我教跟一个儿过来,四个人一个儿也不肯。你说怄人不怄人?”黛玉笑道:“这也难怪,他们大明大白的知道今儿给他们上头,他们怎么好意思面光光的出来见人呢?再者,你知道大嫂子、凤姐姐的脾气,又爱和人嗷着玩儿,他们越发不敢来了。”宝钗笑道:“可不是呢。我想你的雪雁,已经是太太给了四姑娘,换回紫鹃来的,这会子也不好意思再和四妹妹要。秋纹、麝月两个人,桂哥儿那里又离不得,这却怎么好呢。”黛玉道:“那个雪雁,我也不甚待见他,索性教他伺候四妹妹去罢。我记得当日还有个柳五儿来着,怎么如今不见这个人了?”宝钗道:“说起来话长。自从你宝哥哥出家之后..”刚说到这里,黛玉笑着将宝钗的肩上捏了一把,道:“姐姐你信着嘴儿,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宝钗也笑道:“这有什么呢,难道是你没叫过的吗?”黛玉笑道:“我偏要教你说宝兄弟。”

宝钗笑道:“就是了。自从宝兄弟出家之后,老爷嫌家里人多了,就要打发他的。后来有赵姨娘的个什么亲戚,名字叫个钱槐,他老子在咱们银库上管过帐,当日就给他儿子说柳五儿,柳嫂子执意不肯。后来钱槐打听出老爷要打发他,他就撺掇他老子,硬求了老爷,把五儿娶到他家去了。谁知道五儿到了他家,晚上总不脱衣裳,和钱槐闹死闹活的,闹的他们没了法儿,仍旧送到柳嫂子家来了。这会子再给婆家,人家听见这个信儿,都不敢来说,把这个丫头竟自耽搁了。”黛玉道:“这么说起来,这丫头竟是个有志气的人儿。等你宝兄弟回来,咱们商量仍旧把他要进来罢。”宝钗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偏要教你叫宝哥哥,我才依呢。”黛玉笑道:“你也太认真了,让妹妹这一句儿罢。”

二人说说笑笑,已到了怡红院的月门。早见晴雯、金钏儿、紫鹃、莺儿、秋纹、麝月、奶妈子抱着桂哥儿迎了出来。晴雯笑道:“二位奶奶,今儿可乏透了,我们预备了些儿莲子桂圆汤,喝了早些儿躺一会儿罢,天也不早了,鸡也叫了好一会了。”宝钗道:“桂哥儿怎么今儿醒的这么早呢?”奶妈子道:“才刚儿锣鼓喧天吵的那里能够睡呢。我才抱着满地走了会子。”

宝钗道:“这会子安静了,你再哄着他睡会子去。秋纹、麝月,你们两人也歇歇去罢,你们也乏了。”奶妈子听了,便抱了桂哥儿回房而去。秋纹、麝月在后相随。

刚一转脸儿,只听秋纹骂道:“没脸的浪蹄子,你等到明儿再叫奶奶,我也不生气。”麝月道:“你也不用生气,过会子等我问他。记得那年,二爷给我篦了一篦头,他在那边玩钱,一掀帘子进来看见了,就说,‘还没开脸,就上起头来了!’这个话,说的气人不气人。等我过会子问问他,可看今儿是那个浪蹄子、小养汉精儿上头呢。”晴雯听了,气的脸儿刷白。

向宝钗、黛玉道:“奶妈们听见了没有?”宝钗道:“你们不用理他,咱们都进来罢。”金钏儿道:“奶奶们还不知道,昨儿晚上,他们两人就是这样指桑说槐的骂了我们一夜。我们都不敢哼一声儿。后来莺儿姐姐气不过,问了他们两句,他们就说,你堤防着,宝二爷今儿晚上把你怎长怎短,说的对不上牙儿。”黛玉笑道:“罢哟,你们不用理他们就是了,都进来睡觉罢。”金钏儿听了,便不敢再言语了。于是,大家回到房中,莺儿、紫鹃端了桂圆汤来,每人喝了半碗,这才服侍他二人安寝。之后,四人也就各去睡了。

约有一个更次,黛玉一觉睡醒,早见红日东升,满窗弄影。

瞧了瞧宝钗,尚在熟睡,忙推道:“姐姐快醒醒儿罢,日头都出来了。”宝钗惊醒,在窗上望了一望,笑道:“你莫要惊怪,昨儿是寅正才睡的,这会子只怕合家的人还都没睡醒呢。昨儿一天一夜,闹的人腰酸腿疼的,且躺着舒服一会儿再起来也不迟。”黛玉道:“可不是呢,到底睡了这一会子,又觉着好些儿。才刚儿咱们商量,要把柳五儿仍旧叫了进来,也还只是他一个人儿,咱们两人也不够用的。我前儿听见他们说,芳官、藕官他们现在馒头庵出家,我想把他们这几个也叫了回来,就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宝钗道:“你想的这些个,全不合我的意思。当日五儿在家时,咱们那个小爷因为你去世之后,总没梦见你,定要在外间等你的魂。晚上服侍的就是五儿,我在里间听着他们就有点子鬼鬼崇崇的。这如今若要把他仍旧叫进来,只怕服侍不成咱们,倒又给小爷弄下挂心的了。至于芳官他们虽说是伶俐,好到底,是唱过戏的女孩子,那里能够像紫鹃、莺儿服侍咱们贴心呢。我想,四妹妹那里,还有入画、翠墨两个丫头呢,雪雁虽说不好意思和他要,我们若和他开个口,他也断然没有不肯给的理。我的意思,莫若明儿依旧把雪雁要了过来服侍你,我明儿把我妈妈的丫头,要一个过来服侍我也就是了。至于他们四个人,不过说是跟上咱们,还像个丫头似的,似乎不通理些;咱们回到房里,他们该服侍咱们的地方儿,也还要照旧服侍才是,难道收在房里,就算升了天了吗!”

黛玉听了,笑道:“我的意思却不在芳官他们身上,我想柳五儿他和钱家闹死闹活的不肯失身,到底是为谁呢?万一这丫头一辈子说不出婆家来,我心里觉得怪不忍的。”宝钗听了,沉吟了半晌,道:“你想的也很是。原该推己及人,存心忠厚,才是你我的为人,也不枉咱们读书一常只是如今切不可告诉宝玉。目下将他们四个人收在房里,老爷就不喜欢的什么似的。不过是不敢驳老太太的回儿,那里还敢再提柳五儿的话呢。且等收了他们四个人之后,宝玉如果很好,不致教老爷、太太操心生气,那时再想法儿办就是了。”

黛玉听了笑道:“姐姐说的很是,就这么着罢。今儿给他们四个人上了头,晚上圆房可把他们都安置在那里好呢?”宝钗笑道:“我的意思,把这西边的两个小套间打通,把他们四个人都安置在一处,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嗳哟哟,咱们两人在一块儿,晚上遇见宝玉涎起脸来,我就觉着脸上怪不好的。若把他们四个人放在一起儿,越发没个意思了。”宝钗听了,把身子向黛玉跟前凑了一凑,笑道:“你那里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呢。我且问你,你我二人自从与宝玉成婚以来,也都一个人儿和他单住过的。你如今仔细想去,咱们一个人和他住着,他是怎么一个涎脸的样儿?如今咱们两人同在一块儿,他又是怎么一个涎脸的样儿?彼此比较起来,那个与他有益,那个与他无益,你可就知道了。”黛玉听了,握着嘴笑道:“可是呢,我瞧着自从咱们搬在一块儿,他虽然也是照旧的涎脸,可就比咱们一个人儿的时候安静多了。”宝钗笑道:“何如?你想,如今若把他们四个人放在四处,不但宝玉恣情纵欲,无所不至的闹起来,他们四个人,势必也要各出所长,讨宝玉的喜欢。将来闹的亏损了身子,咱们两人可拿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不说是他们闹的来,倒像是咱们两人,也不知好歹似的。”黛玉听了笑道:“姐姐你说的很是。妹妹的愚见,不过说他们四个人在一块儿,面光光的没个意思。”宝钗笑道:“这有什么呢。譬如咱们姊妹俩,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情同骨肉,如今又同嫁了一个人,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普天率土,莫不皆然,有什么没意思的呢。我们如此,他们自然是一样的了。若说不论尊卑贵贱,我们也和他们都搅在一块儿,这个自然是没意思,还用你说么。”黛玉听了,不觉欢喜道:“这件事,真是姐姐明见万里,独出心裁。妹妹佩服之至。如此办理,不但与宝玉的身子有益,抑且与他们也好。凡宝玉之一举一动,皆四人所共见共闻,免得吃醋拈酸,鸡嗔鹅斗的。”宝钗听了笑道:“颦儿你真是透极了的个人儿,告诸往而知来者。”二人俱各大笑起来。

正然说笑,忽听外面有人叩的月门上的铜环儿啪啪的乱响。

二人听了,连忙起来穿好了衣服,跳下炕来。只听莺儿在院子里问道:“谁叫门呢?”只听门外答道:“是我回来了,怎么这早晚儿还不起来么。”莺儿听了听,像是宝玉的声音。因为眼看着就要上头,自己不好意思出来开门,忙走进来向晴雯道:“姐姐,二爷回来了,你快开门去罢。”晴雯笑道:“你们都听,这个人疯了不是?你的手教猪咬了,怎么巴巴儿的从院子里进来,教我出去开门呢。”莺儿红了脸道:“到底你和二爷比我们又熟些儿。”晴雯笑道:“自己姊妹们里头,又撇的是什么清呢。若论和二爷熟,金钏儿是在太虚幻境陪着二爷睡过的。”金钏儿听了,发气道:“你不用混嚼舌根了,我那天晚上问过二爷来。二爷说,你那年夏天撕扇子的时候儿,已经和二爷那个话儿了,这会子又充正经人儿来了。”晴雯听了红了脸,道:“小蹄子,你等我开了门,回来再撕你的嘴就是了。”

说着便走了出去,“哗啷”一声,把门开了。

宝玉在外站了良久,正要发火,忽又转念想道:记得那年叫门开迟了,误踢了袭人一脚,至今后悔。正在思想,忽听“哗啷”的开了门,抬头一看,见是晴雯,不觉喜形于色,亏了不曾造次,忙拉了他的手,笑道:“今儿晚上,我可再放不过你去了。”晴雯忙打了个手势儿,不许他乱说,怕人听见的意思。宝玉笑着拉了晴雯便往里走,问道:“二位奶奶起来了没有?”晴雯道:“我们也是才起来,梳完了头,还没上去呢,也不知奶奶们起来了没有。”宝玉笑道:“好一对儿懒人,等我进去揭他们的被窝就是了。”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进内室来。

只见宝钗、黛玉二人对面儿在炕上坐着梳头,紫鹃在地下取脸盆并肥皂盒儿。一见宝玉进来,宝钗忙问道:“回来的好快啊,新亲家也没留你们吃酒么?”宝玉道:“酒也吃了。新亲家的酒,无非是个意思儿,那里有久坐的理呢。”黛玉道:“史大妹妹、三妹妹他们也都回来了么?”宝玉道:“他们坐的是轿子,那里赶得上马呢。我是大颠着马回来的,连薛老二、蓉哥儿、兰哥儿还都在后头呢。”宝钗笑道:“你这又是牵挂着给他们上头,所以飞马跑回来了,也不怕侄儿们笑话。”宝玉笑道;“他们都不会骑马,蓉哥儿还好些,薛老二、兰哥儿那里能跑马呢?所以他们才落了后了。”黛玉听了笑道:“这么说起来总没有你的不是。别人是非敢后也,马不进也;你竟是非敢前也,马大颠也。”说的众人都笑了。宝玉道:“罢哟,你们不用一递一句儿打趣我了,全当我是为这件事跑了回来了,也没有什么怕人笑话的。”宝钗笑道:“咱们说正经话罢,太太这会子起来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时,上头还关着门呢,是我把太太才请起来了,只怕这会子才梳头呢。”宝钗、黛玉二人此时已梳完了头,听见宝玉说王夫人也起来了,连忙跳下地来。紫鹃、莺儿端了脸水来,忙忙的洗了脸,他二人本是天生的丽质,敷粉施朱,无非点缀而已。

梳洗完毕,正要同过王夫人这边来请安,忽见王夫人差了玉钏儿来说:“太太说,奶奶们梳洗完了,先不用过去着呢,就赶着给他们四个人上头罢,怕老爷下衙门回来的早,恐怕迟了。”宝钗听了笑道:“你来的很巧,我正等个人儿呢。你去把你妈和柳嫂子叫来,教他们帮一帮儿。”玉钏儿答应。去不多时,只见白老婆子、柳家的都来了,手里端着个棒盒儿。打开乃是几碗鸡皮鸽蛋汤,柳家的先端了三碗,放在宝玉、宝钗、黛玉的面前,笑道:“二爷和奶奶们都熬了眼了,这是我的一心儿穷心。”宝玉道:“你可有什么多余的钱呢,以后再不必了。”柳家的又将其余的分散晴雯等四人并秋纹、麝月、奶妈子们吃了。这才取过妆奁匣儿来,柳家的便与晴雯开脸,白老婆子便与金钏儿上头,宝钗便与莺儿束发,黛玉便与紫鹃扫眉。

宝玉在四处往来,指点弄粉调脂,奶妈子抱着桂哥儿哄他玩笑,秋纹、麝月在一旁撅着嘴生一会子的气,又打牙撩嘴的奚落一会子。

不多一时,妆饰已毕。钗、黛二人便将他四人都带到王夫人上房来。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一个个青蛾皓齿,较从前尤觉丰韵,心中不胜欢喜。约有巳末午初时分,贾政下了衙门,遂请了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暨合族人等过来。按着长幼的次序儿,命他四人磕过了头。贾政便让男客们都到书房,王夫人便让女眷们都在上房,大排筵宴。此时,探春、湘云也都回来了。王夫人又差人接了迎春来。宝玉又留下薛蝌,整热闹了一天。

到了黄昏人静之时,邢、王二夫人同薛姨妈以及众姊妹,领了晴雯等四人,开了屏风门,都到贾母上房来。早见上房点的灯烛辉煌,贾母同贾夫人在正中榻上对坐吃茶,一见众人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我们等了你们好一会了。”众人见了,忙走了进去一齐道喜。王夫人便吩咐地下铺了红毡,命晴雯等与贾母、贾夫人磕头。贾夫人忙将他四人叫到跟前,一个一个的仔细端详了一遍,心中甚是欢喜。便向黛玉道:“姑娘,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他们的,你可把你的尺头捡个好的颜色、时兴的花样的,每人给他们一匹;时兴新样的簪花,每人给他们一对,就算我的拜钱罢。”

黛玉听了,正欲答应,只听史湘云笑道:“姑太太不用教我姐姐取东西了。昨儿听见万岁爷有旨意,教我们给姑老爷、姑太太承嗣呢,名字都钦赐下来了。只为身子尚弱,不能下地行走,所以还没到姑老爷庙里磕头去呢。这一点儿赏赐他们的东西,我替姑太太拿出来就是了。”贾夫人听了,忙拉了湘云的手笑道:“我的儿,你不用多这个心,你们的这件事,我才刚儿也和老太太商量来,等明儿你女婿身子将养的壮朗了,带领引见之后,看万岁爷赏个什么差事。那时,把你们的旧房子拆变了,就在老太太那边房子的前头,另盖一院新房居祝我们也没什么产业可给你们的,就是万岁爷赏的几顷祭田,交给你们掌管。除了春秋祭祀之外,下余的帮你女婿当差就是了。至于这一点儿赏赐--你姐姐的东西也多着呢,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罢。我的儿,你也是没娘、没老子的人,估量着你叔叔、婶娘还能够照应得了你们许多么?”湘云听了,这才不言语了。黛玉笑道:“我这如今,可是你的大姑子了,你可要时时刻刻的敬我才是。再要像从前在我跟前那样的放肆,我可就要叫我兄弟狠狠的管教你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于是,贾母让薛姨妈同贾夫人炕上坐,邢、王二夫人在炕沿儿上坐,湘云、探春姊妹等在东边椅子上坐,尤氏、李纨妯娌等在西边椅子上坐,晴雯等四人侍立一旁,自己盘膝坐在一张罗汉椅上。丫环献上茶来,茶罢,王夫人欠身向贾母道:“请老太太的示,我们再伺备点喜酒儿吃吃罢。”贾母道:“可以罢了。你们同姨太太白日里都是吃过酒的了,我和姑奶奶也是才吃了饭了,倒是大家坐着说会子话儿,早些儿散了,送云丫头回去,他女婿没人照应。再者宝玉房里收了人,也该趁着好日子,让他们成缘才是呢。”薛姨妈听了,笑道:“这个老太太,不拘什么事儿,再没有那么想的周到了。”贾母又道:“怎么宝玉也不进来给他姨妈、姑奶磕头呢?”王夫人道:“外头的酒席也是才散的,只怕送了客也就来了。”

正说时,果见宝玉笑嘻嘻的走了进来。见地下铺着红毡,不知所以,便向宝钗丢了个眼色,宝钗故意的努了个嘴儿,宝玉信以为实,忙站在红毡中间,点手儿招呼晴雯,急的晴雯红了脸笑着只是摇头儿。招的满屋子的人,一齐都笑起来。贾母笑道:“没见世面的,谁家房里收人也双双的拜堂么。你只给你姑妈、姨妈磕头就是了,难为他们替你养了两个贤惠媳妇,准你四个四个的收妾,这还不该磕头么。”宝玉听了,果真与贾夫人、薛姨妈磕了头。起来又听贾母的吩示,贾母道:“收妾原没有男家与尊长磕头之说,我们俱各不用罢。你只给你两个媳妇,每人作一个揖就是了。宝玉听了,笑着果向宝钗、黛玉深深的作了两个揖。招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行礼已毕,便亲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贾母的身旁,笑道:“我有一件心事要求老太太呢。”贾母笑道:“又有什么心事呢?难道房里收了四个人还不够么!”宝玉笑道:“不是为我的事。我想我们如今,仰邀上天的眷佑,托赖老太太的洪福,生生死死的闹了一场,现在是娇妻美妾逐队成行,天恩祖德无可以为报,立了一个推己及人的愿心,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如今,环儿岁数也大了,兰哥儿的年纪也不小了,都该是成家的时候了。还有我大嫂子的妹妹绮姑娘,虽说给了甄宝玉,如今尚未过门,我也要替他们成全成全这件事呢。”贾母道:“这三件事,你该对你老爷说才是,怎么求我来了。”

宝玉道:“这三件事,我才刚儿已经回过我老爷了。老爷恐怕环儿不成器,未必有人肯把女孩儿给他。我说环儿自从服了孔圣枕中丹,较前好了许多。我想赵堂官的女孩儿被鬼所缠,是姑老爷替他治好了的;如今差了媒人去说合,只怕赵堂官也不好驳回儿。范学士素日最爱兰哥儿,他现有个女孩儿,年纪与兰哥儿相仿,遣媒去说,断无不允之理。惟有甄宝玉,现在随着他父亲到边疆外任读书去了,求老太太差人和甄太太说,教他差人到边疆接了甄宝玉回来。这三件事也就妥当了。还有三件事,也要禀知老太太,人生的情缘都有个分定:当日梨香院有个龄官,他和蔷儿有情缘之分;我凤姐姐的丫头小红,和芸儿有情缘之分;东府大嫂子的丫头名字叫个万儿,和焙茗有情缘之分;这三件事求老太太和大嫂子、凤姐姐说一说,把他们两个丫头放出来。再和馒头庵的老居姑子说说,把龄官也放出来,叫他们各遂所愿,这就把我推己及人的愿心还了。”

尤氏听了,笑道:“宝兄弟,我不信你这个话。我们丫头们的事情,你怎么都知道了呢?”宝玉笑道:“大嫂子,你们万儿和焙茗,是那年大哥哥新春唱戏,我在小书房里亲眼儿捉住的。”尤氏道:“你那会子怎么不告诉我们呢。”宝玉道:“这是什么好事,何苦告诉你们又闹饥荒,所以我就忍在肚子里了。”凤姐道:“宝兄弟,我们小红可又是多早晚儿和芸儿有缘故?我那里知道个气息儿呢?”宝玉笑道:“这是宝姐姐告诉过我,他也不知是在那里听见来着。”贾母听了,向薛姨妈道:“姨太太,你们都听听,我素日最恶的是这些男女不安本分的事,谁知道这会子全都出在我们家了。这些事,怎么教宝丫头都知道了呢?”宝钗听了,便将那年在滴翠亭扑蝴蝶,赶到蜂腰桥,听见小红在槅子里说捡了贾芸的手帕子的话,说了一遍。宝玉又将那年在梨香院瞧见龄官在地下画“蔷”字,并贾蔷给他买雀儿戏台的话,也说了一遍。

贾母听了,向邢、王二夫人道:“你们听听,这些勾当真是咱们梦想所不到的。罢了,秦钟、智能儿、司棋、潘又安在地府里,姑老爷尚且成全他们的好事,何况这些人现在人世呢。既是宝玉有这一番好意,珍哥儿媳妇,凤丫头,就把你们的两个丫头放出来罢,等宝玉将来由翰林补了什么官儿,教他每人赔你们一个丫头就是了。”尤氏、凤姐二人俱各满口应许了。

当下大家又坐着说了会子闲话,贾母便催着大家散去,即命套车将湘云送了回去。宝玉是夜即与晴雯等成缘,无庸琐述了。

到次日,贾政果然差了媒人到赵堂官、范学士家提亲。范学士原是个读书人,又素日最爱贾兰,一说便应许了。赵堂官虽与贾府不睦,他女儿为鬼所迷,又是林公救的,又且贾政虽系工部侍郎与刑部无涉,究属上司,是以也就无不乐从。贾政深为喜悦,回明了贾母。先下聘礼,只等甄宝玉到来,然后迎娶。贾母又差了林之孝家的,到甄府上将接回甄宝玉来与李绮完婚的话,告知了甄夫人。甄夫人也十分欢喜,便求贾政写书一函,择日差家人包勇前赴边疆而去。诸事俱妥,贾母、贾夫人仍旧回庙不提。

且说包勇本是忠义健仆,领了主母之命,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过月余,到了边疆。见了应嘉甄公,投了书启。甄公看了来书,也觉欢喜,择日打发甄宝玉起身回京。甄宝玉叩辞了他父亲,自己坐了驮轿,带领包勇并贴身的小厮四名,俱各骑了大走骡起身回京。

一路披星带月,沐雨栉风,又走了有月余光景,时当残腊。

这一日走的离京师只剩二十余里,忽觉天气聚寒,大雪缤纷,甄宝玉忽觉身体不快,思避风寒,望见前面有一府村堡,十分雅趣,便命包勇前去借间房儿,暂且歇息歇息,避避风雪。包勇听了,颠着骡子上前。去不多时,回来禀道:“堡内有一家姓蒋,房屋十分幽雅,主人不在家,我已向他家老苍头借下了。”甄宝玉听了,满心欢喜,催动了骡轿进了堡子门,但见上写“紫檀堡”三字。又走了一里多路,果见一家房舍,盖的精致,只见老苍头开了门,让甄宝玉在客堂上坐定,火盆内添了些炭,奉上一杯热茶来,各自去了。包勇与四个小厮,也自去照应行李、马匹,躲避风雪去了。

这里甄宝玉独自一人,手擎茶杯往四边墙上观看那些名人的字画。冷不防忽见一个少年的美妇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大哭道:“我的狠心的小爷,你往那里去来,害我得好苦啊!”未知此妇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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