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梦玉听见五儿说素兰咽了气,他赶忙要去瞧瞧。秋瑞叫住道:“他是痨病死的,你断不可去瞧!你依着我,同我到园里吃饭去,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是我的知己兄弟,你若不依,定要去瞧,咱们就打这会儿起一刀两断,你也别认得我,我也别认得你,凭你哭瞎了眼,也不同你好。”梦玉叹息道:“可怜!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就去瞧瞧,也无妨事。既是姐姐这样说,我同你到园里去。”秋瑞道:“很好。”叫五儿照应屋子,同着梦玉一直走出院门。到怡安堂棚下,看见婉贞同几个丫头们在那里说话,秋瑞笑道:“你忙完了吗?”婉贞道:“早着呢,帮朱姨娘那儿忙的使不得。”梦玉忙问道:“你这会儿打那儿来?”婉贞道:“我打凝秀堂来。”梦玉道:“你听见有什么事故子没有?”婉贞笑道:“有是有的,要仔吗还没有仔吗。”秋瑞道:“这会儿呢?”婉贞道:“这会儿查大爷们进来将他挪出垂花门,绕到承瑛堂的后墙外那个大空院子里。我听见说,就在那靠着后门一溜儿的空屋里,不知是那一间。拨了个老妈儿去服侍。看那光景不过是今儿晚上的事。咳!直是可怜。这会儿刚挪了出去,我妈妈叫我出来逛一会,再到凝秀堂去。”梦玉听了莹莹欲泪。秋瑞道:“婉姑娘,同咱们去吃饭罢。”婉贞道:“我没有空儿,姨娘们等着我去帮忙呢。”秋瑞就将梦玉拉着道:“咱们去罢。”梦玉只得跟着同去。
走进园门,正是月明如昼,花影纷然。来到竹香梧影山房,听见那些姑娘们燕语莺声,谈的有兴。见他两个进来,起身让坐。秋瑞叫丫头们添个坐位,拉梦玉坐下。修云道:“你两个在那里遇着一堆儿的来?”秋瑞道:“我在怡安堂下来,看见他正要来找你们,我叫住同走,他说到这儿来吃饭呢。”郑汝湘笑道:“刚才修姑娘说彩芝已得青钱,我又来一知己,咱们坐中人都要满饮一杯。”梦玉未及回答,只见陆春漪、程佩兰、张云裳、孙孟祺、江秋白、蒋心如、魏芳林、沈若素这几位姑娘笑道:“汝湘饶舌,何得以非分之言挠我们的雅兴?”那边坐的董晓霞、邹文若、余双金、李彩凤、李彩鸾、陈梦云、陈梦芬、周蕙芳这一班姑娘们都说:“春漪姐姐说得很是,该罚汝湘一杯。”江秋白道:“汝湘酒量甚雅,取一荷叶,令其饮两荷盘,以戒多口。”众人都说:“很是。”修云命双梅取荷叶作碧筒饮酒之具。秋瑞对梦玉道:“你吃点东西,该出去照应一会再来吃饭。魏芳林道:“玉大哥来了还没有饮几杯酒,咱们倒闹了一会子的寡话,让他再饮两杯去罢。”修云道:“玉哥今儿的差务甚忙,不可过饮。秋姐姐,你将那一大杯给玉哥吃了去罢。”梦玉道:“我也只好喝半杯。”秋瑞道:“我同你分吃,省得你推我让的。”拿起杯来倒了一半,梦玉一口饮干,起身说道:“我去去再来。”往外就走。秋瑞赶忙说道:“兄弟,你不许往别处去,到厅上去照应照应就来。”梦玉应道:“我不往那儿去。”一面答应,转身出去。
众位姑娘笑道:“秋姐姐,你真多管闲事。这是他家里,你怎么管起他来?”秋瑞满面飞红,无言可答,拉着修云附耳说了几句。修云惊道:“原来如此!姐姐说的是,这是断惹不得的。玉哥真是个傻子,必得要去管住他才好。”修云对着秋瑞拜了一拜道:“姐姐,你真是我家的亲姐姐。我们一家子都感你不尽,还是你去管着他罢。快去,快去!”席面上的姑娘们看见修云大惊着急,不知为的什么。秋瑞又在郑汝湘耳边说了几句,郑汝湘也大惊说道:“是极!快去,快去!”原来郑汝湘同松彩芝是嫡亲两姨姐妹,他同梦玉深相契合,所以也十分关切。连忙站起身来,将面前一大杯酒端着,说道:“敬姐姐这杯酒,以此奉托。”秋瑞道:“笑话,怎么说’奉托’二字!”汝湘道:“因姐姐是闺门侠士,不拘形迹,故敢说此一言。”修云道:“秋姐姐快喝了去罢。”秋瑞接过来一气饮干,说声暂别,转身就走。修云对着吴瑞的媳妇说道:“吴嫂子,你跟着鞠姑娘去罢。”吴家的答应,跟着出去,都且慢表。
且说梦玉出了如是园,走到怡安堂,只见各处灯里都在换蜡,东西两溜的群芳以及听事值宿房那些跟来的姑娘、嫂子们都吃过了酒饭,走的走,坐的坐,无处非人。心里想着到承瑛堂去瞧瞧老太太。走进介寿堂的院门,比那元宵挂的灯还要热闹。顺着西廊下慢慢走着,看那些外来的姑娘、嫂子们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刚走到介寿堂的值宿房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梦玉站着听听,是个老妈儿同两个丫头、嫂子们的声音。听见那老妈儿道:“咳!像你们这些姑娘、奶奶们,前世不知是怎么修来的,才遇着这样好主人!成天家鱼儿肉儿不离口,穿的是绸儿绢儿,要个什么就有什么。老太太们又好服侍,连个热气儿也是不呵一口的。不像咱们大奶奶,直野了一天只烧三块煤,他还叨叨说过费了。本情也难,大爷是任什么事儿也不干,成天家说古儿词给小婶儿听。咱们大奶奶也不管闲事,打早上起来坐在炕上,同着相公、姑娘们就是一路烧饼、麻花子、甜浆粥,吃完了这才下炕,也不管这个也不管那个,各自各儿梳着光光的头儿,擦着一脸粉儿,点上厚厚的胭脂,换上一件衣服,穿着双木头底儿的青布鞋,拿着枝长烟袋站在门口望个街儿,引得那些过往的爷们走过来走过去的瞧。可怜家里是当了个精光,一天只喝一顿儿小米子粥。大奶奶嘴馋着呢!任凭你没有钱,搜搜寻寻的找点儿东西,在打鼓儿上卖几个钱,不是买羊肉汤下面,就是买羊肉吃片儿饽饽。那个卖烧肠儿烂肉的老刘,就欠下了五吊几百钱。前日端午,一个大钱也不给人家,叫老刘堵着门子好骂。他倒不依,要同人家打官司。奶奶同姑娘们不知道,咱们那大奶奶凶着呢。”有一个嫂子问道:“你大奶奶也不做个活儿吗?”老妈儿将嘴一努道:“臊死我了!他做活?十个指头儿同我一样,也是连着的,那里拿得起一个针儿、一条线儿来?只剩了会养孩子。二月间养了六姑娘,还没有满月就有了喜。这会儿又怀着几个月的身子呢。”又一个问道:“到底你们大爷也不找点儿事务干干?成天家闲着也不是个事。”老妈儿道:“他会干个什么?写也写不上来,做也做不上来。他自家说,有个官儿在身上,是个老爷。我瞧着也是个二五眼的老爷,不过是个行货官儿,也算不了什么事。”
有个丫头说道:“我瞧着你们大奶奶的那双脚倒很小,也同咱们家奶奶、姑娘的差不多。”老妈道:“罢呀!全是装的。脱出来比姑娘你的还肥些儿。你说起他的脚来,真叫我恶心!今儿要到这里来,换下一双裹脚交给我替他洗,真脏着呢!你没有瞧见,上面的虱子都长满了,至小的也有豆儿大。那双脚,再也没有这么臭。那天大爷实在闻不过,逼勒住他洗脚,叫我舀水进去,他正解着裹脚,我闻了那股味儿,直恶心了两天也咽不下一点儿东西。呸!脏着呢!他这几天因为要来给这里老太太拜寿,叫大爷东借西借的,好容易才借了这几件衣服、首饰。一来是拜寿,二来还为着借银子。我听见说,大爷赶七月间要进京去找花二爷。那花家同咱们大爷是两姨弟兄,我在花家待过一年多,他们的交情我是知道的。那花大爷叫做花子虚,娶的大奶奶是李氏,长的很俊的一个人儿,脚手儿也很见得,做人又和气,写也写得,算也算得,做出来的那一手儿针线,真个是谁也赶他不上。我服侍了他一年,真真待咱们不错。除月间一吊工钱,还三不知儿的一百儿八十儿、三百五百的给我添补点儿衣服,到冬月间还要赏一两匹布,再给几斤棉花。像这样的主儿,那里遇得着呢?后来花大爷要回山东去,是我家老头子有病我丢不下,没有跟去。临动身的时候,丢下好些家儿伙儿,都赏给了我。谁知花大爷没有福气享受这位奶奶,回家去了不到一年来的,就不在了。丢下这位花枝儿似的大奶奶,又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真是可怜!二爷又没有娶亲。后来我听见人说,大奶奶往前走了一步,嫁了一位有名儿的大财主。我想着这么美人儿似的一位大奶奶,怕他没有福气嫁个财主吗?谁知我前儿打听打听,说是大奶奶嫁了过去很得意,养了一个哥儿,月子里得了病,新近说不在了。咳!可怜神佛爷不叫这样儿的好人多活几年。这花二爷因他哥哥不在了,嫂子又出了门,他就将那些房粮地土拢共拢儿卖掉,带着几千银子进京开了个大油盐铺,兼卖着些儿杂货,近来很发财。娶了一位二奶奶,我听见说是行户中出身,过得很好。”有个丫头接口问道:“什么叫行户?”老妈儿笑道:“是做买卖的。”丫头道:“是做什么买卖的?”老妈儿被他问住,只得笑着应道:“是贩阿胶的。”内中有一个丫头道:“我父亲当日也卖过阿胶,后来折了本,穷的过不得,才将我卖到这里来。你们别瞧我不起,我也是个行户中出身。”老妈儿们都笑将起来,赶忙说道:“姑娘快别乱说,这是说不得的。”有两个嫂子道:“你别混打岔,让他说话。”老妈儿道:“这会儿花二爷本钱大了,我听见说同着一位孙太太开了个放官利帐的印子局。前儿有书子来叫大爷去帮着管帐。那个门子,我也站不住,等着大爷弄得了盘缠,叫他还了我的七八个月的工钱,我要出来。现在那个做媒的吴大妈给我说着一门亲事呢。”众人惊问:“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还嫁个什么劲儿呢?”那老妈道:“我今年也才五十九岁,人家瞧着我不过像四十来岁。不怕姑娘同奶奶们见笑,我已经嫁过七磨儿了。我原想着不嫁罢,谁知那天大奶奶叫进瞎子来算命,我也花了几个大钱算算,他说我老来的运气很好,今年冬月间是红鸾天喜,要嫁个属马的才是对儿。我细想想真是好,嫁了七磨儿都是属狗的,再也遇不着个马。那先生说我的命硬,别的都对不住,必得要个属马的才对得住呢。”
内中有一个嫂子笑道:“本情那个马同狗站在一堆儿,你瞧瞧马多大,狗多大?别说七个狗,就是十个狗凑在一堆,没有一个马大。”那些老妈儿、丫头们都哈哈大笑。
梦玉正听的出神,只听见背后“嗤”的一声笑,梦玉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是秋瑞、芳芸同着吴瑞的媳妇。三个人握着嘴笑的面红面胀。秋瑞一只手握着嘴笑,一只手拉着梦玉,三个人同吴家的走上甬道,放声大笑一回。秋瑞道:“老祖宗,你不把个人活急死!我同吴嫂子到了垂花门,查大奶奶们都说没有见你出去,我是不信。槐大奶奶叫外听事的到席面上四处瞧过,总不见你。周瑞们也说没有见你出去。我同吴嫂子见人就问,大金嫂子说,他站在怡安堂卷棚下瞧着你到这院里来,那些跟来的嫂子、姑娘们都说瞧见打这儿来了。我同吴嫂子想着,你一定是瞧老太太去,赶着走甬道上到承瑛堂,叫开门进去,章先生正唱着《双封诰·碧莲姐打草鞋》的这回书。我进去见老太太很欢喜,一个人儿喝着酒,紫丫头靠着炕沿儿坐在矮脚踏上,给三叔剥莲米儿。我敬了老太太两杯酒,搭讪着走了出来。芳姐姐问你在那儿,我说正在这里找呢,他说我也出去瞧瞧热闹。刚走到这卷棚底下,倒是吴嫂子瞧见你背着身子站在这儿。叫咱们找了一个难,谁知你在这儿听八角鼓儿呢。”
梦玉笑道:“我原要去瞧老太太,等着二叔叔同丈人进来跟着敬酒,谁知走到这里,听见戚大嫂子家的侯妈说疯话,我就听出了神,你们站在背后,我也全不知道。”芳芸道:“老太太不叫敬酒,早就叫人出去对二老爷、松大老爷、姑老爷、梅大爷说过了,一个也不许进来敬酒。这会儿连两位太太、姑太太、二姑娘这三处都知会过了,谁去敬酒,老太太就要动恼。”
秋瑞道:“我方才进去敬了三杯酒,糊里糊涂的,倒没有惹老太太动气,瞧着老太太很欢喜。”芳芸道:“老太太何曾将你看做外人!今儿还同三老爷说了一会子。”梦玉忙问道:“说他些什么?”芳芸道:“老太太对三老爷说鞠老爷同鞠太太可怜五十外的人,只有这位姑娘,真是心坎儿上的一块肉,一天也离不开的。鞠老爷又古道,又是大老爷的同年。老太太的意思,要将..”芳芸刚说到这里,秋瑞将芳芸一推道:“你去罢,我要同梦玉去看热闹呢。”梦玉道:“芳姐姐,老太太要将什么?”秋瑞将芳芸一路混推,笑道:“任什么话我也不要听,我倒有句要紧话对你说。”回过头来对梦玉道:“兄弟,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同芳丫头说句话。”梦玉笑道:“我也听听。”秋瑞道:“姑娘们的话,与你不相干儿。”一面说着,将芳芸拉在一边儿,对着他耳朵将素兰的事同自家管他的缘故说了一遍。芳芸惊出一身大汗,忙说道:“这是碰也碰不得的,你千急管住他。别说后院子不叫他去,就是凝秀堂也别叫他去才好呢。你不知道素姐儿的病为他起的吗?他一天至少也要去瞧他几遍。这会儿就是咱们两个四只耳朵,我对你说了罢,真个老太太同三老爷商量了,要将鞠太太搬到这里来,同鞠老爷住在蕉雨山房。老太太的意思,要将梦玉给鞠老爷、鞠太太做个招赘女婿,一辈子总在这里养老。”秋瑞此时心不由己,扑扑乱跳。芳芸道:“这个人,不但是咱们的性命,也是你的性命。”秋瑞道:“外人面前休提一字,明日咱们到六如阁去焚香,拜个同心姊妹。”芳芸道:“很好。”秋瑞道:“老太太这话还有谁听见?”芳芸道:“晌午些儿八角鼓的出去了,老太太叫唱南词的歇歇儿再进来。那时候只有老太太同三老爷娘儿两个谈心,旁沿儿就是我同紫妹妹伺候。今儿连紫丫头的事也有几分信儿。”秋瑞道:“紫妹妹的事怎么有信儿?”芳芸道:“三老爷指着我同紫丫头道:‘妈妈,我有这两个好媳妇,同大房的两个也对得过。’老太太道:‘你这房比大哥那房还多一个。’三老爷道:‘我知桂老三肯不肯呢?’老太太说:‘有你松大哥做媒,二哥哥、二嫂子作主,况且换门亲,有什么不肯呢?’底下就接着说你的话,说道:‘秋姑娘,我瞧他人也很好,我原要说给魁儿,就是年纪太大不相对,况且鞠太太老夫妻两个是一天也离不开的。我的意思,请鞠太太搬了进来,就同鞠老爷住在蕉雨山房。将梦玉给了鞠老爷夫妻做个养老女婿,他两个老人家也有了个倚靠。’三老爷道:‘妈妈见得很是。’”秋瑞道:“不用说了,任什么人面前也别提。后日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照会紫妹妹,咱们三个到佛前结一个同心姐妹。”芳芸点头。
秋瑞回过头来不见了梦玉,他就头也不回一直出去。来到怡安堂,连个影儿也不见,瞧瞧吴嫂子也不看见,忙忙的绕过景福堂到了垂花门口。见吴家的站在那里同查大奶奶说话,秋瑞忙问道:“大爷呢?”槐大奶奶道:“到席上让酒去了。”
秋瑞就将找他的缘故对门上两位奶奶说知。他两个大惊,说道:“不亏鞠姑娘细心,我们那里想得起?真个这是件要紧事,必得管住他才好。”说着,走到门边,连忙高声吩咐道:“你们都照应着,别叫大爷到后院里去。瞧见走到夹墙门口就赶紧止住着,大爷若是不依,你们赶着来对我们说。”外面的众人齐声答应。查大奶奶又说道:“再差个人,外面去照应着大爷。”
众人也响响的答应了。秋瑞听着,这才放心。槐大奶奶道:“姑娘请进去罢。”秋瑞同吴嫂子走着,心中十分自慰。来到景福堂后卷棚底下,对吴家的道:“你去对二姑娘说,已经有人瞧着呢,只管放心,我在景福堂照应,一会儿就来。”不言吴家的到园中之事,秋瑞在景福堂照应各位夫人、太太。且说梦玉在这四处席上,俱极意欢让一回,闹的周身皆汗,拿着把扇子站在春晖堂院子里不住乱扇。东院里住的顾师爷,字蓼洲,是专画小照美人的,梦玉也同他说得来。梦玉画了一幅小照,因去接松大人,就忘了取进去。这会儿,顾蓼洲散了席,洗澡乘凉,换了件纱衫子,拿着一把大芭蕉扇,走出院门来看热闹,谁知正遇着梦玉在院门站着扇扇。蓼洲笑道:“大爷今儿忙坏了!”梦玉转过脸来,笑道:“二哥还没睡吗?”蓼洲道:“早着呢,那幅小照画得了,大爷也不来龋”梦玉道:“很好。我这会带进去,同你到屋里去瞧瞧。”蓼洲道:“就在架子上。”
梦玉同顾蓼洲刚进院门,后面有人叫道:“请大爷。”梦玉回过头去,见是垂花门外听差的金映。梦玉道:“我在顾师爷屋里看画,就进去。你到敬本堂去等着罢。”金映答应去了。
梦玉到顾蓼洲屋里坐下,蓼洲将灯拨亮,就在小书架上取下一幅绢画的小照,梦玉接着,问道:“你桌子上的这些扇子是谁的?”蓼洲道:“都是里面姑娘们的,尽要画美人儿。还得十来天可以全有了,横竖也不等着扇。过了明日,还要给松大人画小照。”梦玉将手中的小照打开,看那画的是“独立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景致。梦玉要了面镜子,左看右看,笑道:“补起景来,越发像极了,真是妙笔传神!容日再谢。”
卷起来站着道:“我还要画幅大横披,且等你的完结,完结咱们再说罢。”说着,走出房门。
蓼洲道:“你这会儿还要到那里去?”梦玉道:“不到那里,我拣直的进去。”蓼洲笑道:“我倒教你一个走法,咱们这后院的那堵墙塌了,还没有砌上,你只要一直过去,不多几步就是垂花门口。”梦玉道:“怎么你这里的后墙又通垂花门口?”蓼洲笑道:“这堵墙就是夹道,这头通马棚,那头是后院子,中间是垂花门的腰墙。那里有夹墙门,你到那里一叫就开,又省走多少道儿。”梦玉听了大乐,说道:“很好。有人找我,你只说我上去了,别说我走夹道儿。”蓼洲笑允。
梦玉拿着小照走到后院,跨过塌墙,顺着月光忙忙的往里一直进去,竟到后院子来。只见一个大院子荒荒凉凉的堆着几大堆马吃的稻草,还有些盖房子剩下来的木头、砖瓦。满院的青草倒有几尺来深。远望去,后门口倒像有些屋子,慢慢走去,一脚高一脚低,那些怪鸟虫声与那空中蝙蝠忽飞忽止。将要走近屋子,只见那土墙边一溜儿站着五六个人,十分看不清楚,梦玉问道:“是谁?”忽然不见,登时间满身毛发皆竖。
此时,甚觉进退两难,正在着急,隐隐听见有人叫道:“梦玉!”听了听,又无动静。只得大着胆子走近屋边,瞧见有间屋里隐有光亮,走到门边,里面有人又叫一声。梦玉听得明白,是素兰的声音,连忙应道:“素兰姐姐,我来瞧你。”说着,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破半桌上,点着个半明不灭的瓦灯盏,挨着靠窗的这个大炕。素兰坐在炕上,靠着个大枕头,穿着一件水红单绸子的短衫,水绿单绸裤,大红鞋。云鬓上戴着两枝儿夹竹桃花,一张俏脸只剩了手掌大,檀口上犹点着胭脂。
原来这素兰本姓秦,今年已二十三岁。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因见他性格温和,品貌又长的清秀,且年纪又大,所以将他调到凝秀堂,叫他在那里,倘或老爷要他服侍,生下一男半女,也就将他做姨娘。这也是老太太因为丁单子弱广延后嗣之意。谁知这素兰自有高见,他一心只看上了梦玉,任凭在老爷面前伺候,毫无一丝苟且,真个是守身如玉。二老爷见他如此端庄,心中也甚欢喜,每逢到凝秀堂,从不叫他伺候。素兰颇觉相安,他就一心一意的在梦玉身上。凡是梦玉到他屋里来,他分外亲热。
这梦玉又是个惹人多情的一个宝贝,粘着了叫人丢他不下。谁知梦玉是天生成的情皮情骨、情血情内、情心情肝、情肠情肺、情肚子情舌头,连周身的头发、寒毛都是有情的。但梦玉虽是在情海里浸过了三千年泡透的情人,他与色字是毫不相干。情与色,竟是两途,离的远着呢!人家的多情是男贪女爱,朝云暮雨,粘皮贴肉,如鱼似水,这是好色,并非多情。
梦玉是粘不上这些字,他的多情,又是独开生面的一个样儿。
他也没有别的情法,只就他自己情起。他要吃饭,想着人也是要吃饭;他要穿衣,想人家也要穿衣;他怕冷嫌热,想人家也怕冷嫌热;他欢喜大乐,想人家也欢喜大乐;他心中委屈,想人家也心中委屈。不但一人如此,人人如此,就是大千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如此。所以同这些姑娘们搅在一堆,并不知自身是男,他人是女。觉得他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就是他的身子。以至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如此一个中了情毒的道学,也就忘了他是位爷们,不拘是什么事,从不避他。那怕遇着擦身洗澡呢,大爷来就来,要去就去,听其自然。他不但在这些人面前不动色念,就是同海珠们做了夫妻,那鱼水之欢也是慢不在意的。实在这天风清月朗,春意满怀,偶而高兴也不过学那画写意画儿的先生,不求工拙,随便拓上几笔聊以适兴。
这海珠姐妹们也不在枕席之爱,反以为是个知己丈夫,所以夫妻们分外的恩爱。就是那些要嫁他的,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欢喜他会养孩子。
谁知这素兰将梦玉的情字儿解错了,就入了情魔,害了情病,吐了情血,消了情肉,断了情肠。临要情终,还望着情人。
此时正在情想,忽然见梦玉进来,就像得了一粒救命仙丹,连忙坐起来,叫一声“梦玉”,底下也就说不出话来。梦玉瞧见十分伤感,赶忙过去扶住道:“姐姐,我特来瞧你。”素兰点点头,将嗓子里的一口痰吐了出来,然后说道:“梦玉,我为你死,你知道不知道?”梦玉道:“怎么姐姐是为我死?”素兰道:“这里没有外人,将我死的缘故说个明白。我实在是不能够嫁你,想成了吐血。可怜我保身如玉,一心在你。我如今还是个二十三岁未成人的闺女。我方才因为人多心里发烦,忽然晕了过去,心里是明白,老太太的寿日,厌厌气气的成个什么道理?所以挣扎着醒过来。他们搬我到这里倒也罢了。查大妈派老陈妈来服侍,这会儿叫他带着菱儿给我去取我的衣服、被褥来做装裹,我也等不到天亮。”说着,将手拉住梦玉道:“兄弟,我这会是要死的人,也顾不得害臊,我保住的身子我今儿要交给你,同你成了夫妻,我死也暝目,也遂了我二十三岁的心愿。”梦玉道:“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不肯遂姐姐的心愿呢?只是病体如此,且保养几日再订佳期。我此时同姐姐相亲相抱,就是夫妻。”说着,解开衣服,将素兰抱住说道:“姐姐,等你病好,定如心愿。”素兰道:“可怜我一片痴情,我这身子果然是你的。将来逢年遇节你烧张纸钱儿给我,我受你的也不害臊。”梦玉道:“或者好起来也论不定。”素兰摇头道:“断不能。兄弟,我同你这会儿是谁?”梦玉将他抱住,口对口儿说道:“我同姐姐是夫妻。”素兰点头道:“好兄弟,我真死的不委屈。你那卷子是什么?”梦玉道:“是顾老二给我画的小照。”说着,就打开来给你瞧。素兰道:“真个像极,一丝儿也不错。我有个主意,你依我不依?”梦玉道:“我这会儿同姐姐是何等恩爱!有什么不依的事。”素兰道:“你将这小影儿全挖了下来,我要咽下肚去。”梦玉叹道:“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夫妻。”说着,在身上取出一把小刀,将小照儿铺在破桌上,接着那小影儿周身挖了下来,递与素兰道:“姐姐,你瞧,越看越像。”素兰拿着这五寸来长的小梦玉,眼泪汪汪的道:“这才是我解相思的仙药。”放在手心里搓成一个小团儿,噙在口中说道:“兄弟,将那口凉茶递给我。”
梦玉赶忙递了过去,素兰喝了一口,将一个梦玉刚咽了下去,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梦玉瞧是菱儿同着老妈抱着东西一路说着进来,菱儿瞧见梦玉说道:“外面老爷送客,各处找大爷呢。太太们也快散了。”
梦玉听见,赶忙拿着扇子,回过头来说道:“姐姐保重!我再来瞧你。”刚跑出门,听见素兰叫道:“梦玉休忘今日!”
梦玉一面答应,飞跑的出去。到了夹墙里,一直往外飞奔。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