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黛玉梦中被迅雷惊醒,二人叫了一声,昏厥过去,唬得宝钗心慌意乱,将两人自上至下细细摸索,一惊不小,所以也叫起来,忙合着黛玉的口度气,又合着宝玉度气,二人渐渐醒回。
宝钗问黛玉:“妹妹,这会儿可好了些?”黛玉道:“好了。”宝钗道:“只怕你乏了。”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宝钗问宝玉:“你可乏?”宝玉道:“我不怎么样。”宝钗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个样儿呢?”宝玉道:“我因为妹妹发厥才唬的那个样儿。”宝钗道:“阿弥陀佛!我这才放心,你们可不怎么样。”宝、黛齐说:“不怎么样,姊姊放心。”宝钗道:“虽不怎么样,你们夜里到底是怎么样了?”宝玉望着宝钗笑,宝钗瞅着黛玉笑,只见黛玉满面泛红。宝钗道:“昨夜你们到底是怎样?”黛玉道:“姊姊别问我,只问他。”宝钗笑向宝玉道:“妹妹叫我问你,昨夜必有别的原故才那么着。”宝玉笑而不言,宝钗又问,宝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问他。”宝钗道:“可是混闹?老实说罢。”宝玉道:“罢了罢了!不必问了,从此改过了。”
三人起来,盥沐之后,宝钗道:“我上去请安,代你们告个不舒服的假,只说略受点子凉,要养息两天。老太太、太太叫人来问,照这么回就是了。你们虽说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参膏子,养两天才好。”宝玉道:“姊姊回来也吃些。”宝钗道:“我为什么吃呢?”宝玉道:“姊姊今儿预支了,免得明儿再吃。”宝钗笑道:“我可不傻。”宝玉指着黛玉道:“他为什么傻呢?你难道傻不得吗?”宝钗瞅着宝玉一笑,径往上房去了。
这里黛玉悄问宝玉:“昨夜你到底是怎么样?我竟糊涂住了。”宝玉道:“一言难尽。此话只可告诉你,若告诉他,那道学话就多了。所以先前他严究穷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实告诉你罢!”宝玉即将梦与香菱、凤姐、妙玉相接的事,从头至尾和盘托出。黛玉笑道:“你们存心已久,以致梦中如此绸缪。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无辜。”宝玉道:“是我不是,带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梦与他们通,他们亦梦与你通。你们这精诚相结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儿试探他们,必与你同梦。”宝玉道:“这话怎好去问?”黛玉道:“谁叫你当面去问?背地里他们遇着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时候不谋而合,语意之间可想而知。”宝玉道:“若见着他们,还有些害臊。”黛玉道:“妙、香二位见了你还更燥呢!”一面说,伸着两个指头道:“你只防着这个人,他若见着你,老皮老脸的挟制你几句,你还没有法儿呢!”宝玉“嗳”的一声,叹了口气。黛玉道:“这又为什么?”宝玉道:“我怕明儿会期,大家都在一处,我见着他们三个实难为情。”黛玉道:“却虑得是。你们各自心虚面腆,相见时或红或紫,或燥或羞。一经旁观猜疑,倘有别的物议,那可了不得了。你们昨夜虽是子虚一梦,比干了实事的还格外情浓,明日见着都要害燥。”宝玉道:“你说这话,真正比我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黛玉道:“我有个主意:妙、香二位要我过《寻梦》一套,单约他两个就到这里来过曲。你去白撞遇见他二人,弥缝好了,以后大众相见就不怕了。”宝玉道:“妹妹掩饰咱们的过,阴功莫大。”黛玉道:“代你掩过,你需要改过才是。再往后任意贪玩,我怕搁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紧,清心寡欲,安静养息才好。”宝玉道:“你的话我都依。”这且不表。
再言宝玉听说凤姐卧病,忙来问安。平儿道:“奶奶还没有起来,请二爷到房里瞧瞧。”宝玉到炕边,凤姐拉他坐下;叫平儿去泡茶。宝玉道:“嫂子为什么不舒服?”凤姐拉着宝玉,附耳说道:“我那天在园里回来,晚上乱梦颠倒,在你那里合你混闹。估量这个梦,你我都是一个样儿。”宝玉假意道:“我并没有什么梦。你做的梦,我如何也梦呢?”凤姐乜斜了眼瞅着宝玉道:“我不信。你不说,我说给你听。”就把梦中如何若何备细说了,又道:“这两夜都梦合你闹,乏了,扎挣不起。只怕你也乏了。”宝玉道:“我倒不乏,养息一天就好了。因为记挂着你,所以来瞧瞧。我那里熬的参膏,明儿送些把你。”凤姐道:“很好。还有事托你:明儿饭后来代我写东西。”拉着宝玉的手,有无限言语,不知从那句说起。平儿端了茶来,‘宝玉站起接道:“怎么劳动姊姊?二哥哥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来?”平儿道:“有月半耽搁。”凤姐道:“你哥哥撂下许多单子,还托你代我写写。”宝玉道:“我闲着就来。”吃过茶即回去了。
凤姐叫平儿掩了房门,坐上炕沿,拉着平儿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瞒你。你瞧我这病还了得吗?”平儿道:“正是这话,奶奶不说我不敢问。到底是怎么着?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搁的住?”凤姐道:“实告诉你,我是梦与宝二爷……”说到此,脸一红。平儿聪放过人,早已谅透凤姐心事,佯为不知,故意问道:“与宝二爷怎么样?难道宝二爷竟无礼混闹吗?奶奶就该拒绝他。还像从前那么闹,如何使得?”凤姐心虚意乱,被平儿正言一弹,反没了主意,理屈词穷。停了一会,只得编派些话,委婉动听,句句总推宝玉来挑他,其情万不能回。平儿素知凤姐爱慕宝玉已极,只得迎合其意,叹口气道:“说起宝二爷这个人,性格,文才,少年荣贵,做人又好,谁不爱他?最爱死人系那个模样儿,真正世间有一无双。上头的人我不敢说,底下这些丫头,个个都是《西游记》上的妖精,谁不想吃这块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爱他。”凤姐估量平儿言中有意,爽性探个实在,又道:“他向来合我很好,你说叫我拒绝他,可是万不能够。他待你如何呢?”平儿道:“也是极好的。”凤姐道:“这会儿他要合你闹,你怎么样?”平儿心内付度:“他要私通宝玉,将我钩同一路,又不明说,只探我的口气。”一面想毕,便使乖弄巧,假意说道:“向来宝二爷合奶奶闹惯的,合我也平行平坐,并不避忌。倘若借着玩笑混闹起来,要撑他几句,不理论,脸上万下不来。只有这个法不禁自绝:往后凡宝二爷来,我合奶奶半步不离。倘若奶奶走开,叫个丫头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开,叫丫头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们面前总不离人,宝二爷没奈何,只好罢了。”
凤姐听说,心中一急,直喷出血来,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平儿连忙扶住叫唤,用帕揩抹,半晌方苏。却是何故?原来凤姐欲通宝玉,指望钩串平儿,只以巧言引诱平儿上路。那知平儿更乖,正言反扑,说了几句经纬的话。凤姐一想:若依其言,万不能私通,一腔无名欲火上攻,以致喷出血来。此时平儿亦复懊悔,忙向凤姐道:“奶奶,我不过是这么混说,算得什么?”凤姐不则声,只是昏沉的唾。平儿一面捶着,坐在炕沿不敢走开。小丫头来请平儿吃饭,平儿道:“你没瞧见奶奶这个样子?我怎么离得开?把饭拿到房里来。”凤姐睁着眼道:“冤家,你去吃罢咧!我那里就死了吗?”又低声道:“你死监着我,这会儿宝二爷来了吗?”
平儿听说,心中了然,出去吃过饭,进房刚至炕前,只见凤姐身子一挣,鼻子里哼声不绝,又昏沉去了。平儿这一惊不小,对着半天才醒过来。平儿问道:“到底是怎样?”凤姐道:“又梦见他合我大闹了一阵,你救我的命罢!”平儿道:“我有什么法儿?咱们二爷又不在家。”凤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时常来瞧瞧,我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于是平儿请宝玉时常过来看视。
一日凤姐又昏晕极盛,宝玉看过病回去,平儿收拾被褥,不看则已,一下看见,不禁叫声:“阿呀!这还了得!”凤姐惊问:“做什么?”平儿只得含糊其词。凤姐一面听,只觉眼前几点火星一冒,又昏过去。自此得了遗精带血之症,时刻淋漓。王太医等诊视,互说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痨,只怕难治。不久因此绝命,后话预先交代。
且说宝玉看病回来,黛玉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宝玉道:“合你睡下再说。”于是二人收拾安寝。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么样了?”宝玉道:“大夫说,遗精夹血已成色痨,万不能治。”黛玉伸着两指道:“此人应得此病,这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又说了些话,两人再睡。
次日,黛玉请妙玉、香菱过曲。香菱早来园中,一人往做梦之处独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丽娘惊梦、寻梦,笑他太痴。那夜我自己领赂着这情味,怨不得他痴情如此。”一面想着出神,痴痴迷迷寻到梦中好处坐下,只觉虫声树影,风景凄凉。心内又想:“丽娘梦见柳生,乃是末见其入,先有其梦。我与宝玉燕好,虽系一梦,实有其人,况且以前合他亲密。这么比来,我幸于丽娘多矣。那晚惊梦,今儿寻梦;既寻不着,惟有待之而已。”一人自言自叹,不知不觉,顷刻间,朦朦胧胧,好像宝玉拿着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一心要释前解,一面想道:“今儿请他们过曲,若见着他们,怎么好开口?”信步走过几处,突然困倦,走进蓼风轩歇息,躺在炕上打了个哈欠。只见妙玉袅袅娉娉,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宝玉一见,心中撩乱。妙玉见了宝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颜红晕。四日相注,默无一言。两人心中无限密语,说不出来。妙玉心想:“我与他,从前只春风一度。前儿梦中欢会,他说两度春风,究竟不解。仙姑示我与他尚有凤缘,但不知这旧缘可能再续。夜来叩坛祷卜,仙乩示我:当为尔结再生缘。毕竟来生尚有可续之缘,又胜于无缘可续。”想到此际,心地已明。宝玉心想:“自从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断念。前夜的梦虽属于虚,已慰数年积慕。”此特两人相对相忆,不知该怎样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对立。
还是妙玉先觉,笑推宝玉道:“二爷尽只站着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吗?”宝玉道:“却有些心事话,怕嫂子嗔怪,不敢说。”妙玉道:“言重!心病心医,心事须对知心人说。何怪之有?”宝玉道:“没有别的,不过几句心中梦话,问你一问。”妙玉听说“梦话”二字,触着心思,忙道:“说梦乃是痴人,你如何也说梦呢?”宝玉道:“不然。情极反痴,我所说的乃情好之至的事。”妙玉急欲追问,便道:“你究竟梦见什么?”宝玉道:“你梦着什么?且说给我听,大约你的梦合我一样。”妙玉会意,凑到宝玉耳边说道:“那些事,我怎么好说?你说罢。”宝玉道:“我只记着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么?”妙玉点点头,亦将梦中之事撮其要者说出。宝玉道:“这个我合你系同心的了。”于是同入迷香洞,旧缘再续,积念复倾。
事讫,宝玉将行,妙玉道:“我还有
话说。”宝玉转身回来,妙玉瞅着宝玉又不则声。宝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着了,莫不是欲图再会?”妙玉道:“今日一会,欢洽平生,焉蒙屡望?”宝玉道:“我也是侥幸于万一了。”妙玉叹口气道:“你我各为名分所拘,出于无法。”一面说,一面掉泪,向宝玉道:“我有几句肺腑的话合你说了罢!前到尊府,原为图君而来。你病革之际,我乃槛外之人,无由为你死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难中背负,要报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于他。我已作两岐之人,固与你情缘难割,亦不当任意欺他。若图后叙,何以平心?咱们诗友往来,与你结再生缘罢!”说毕,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宝玉亦含泪道:“难得今儿合你明决,这再生缘是结定了。宝玉一面走,又回过头来望着炒玉道:“你回去歇罢!”
不言妙玉回去,再说宝玉恍恍忽忽又来到山石面前,听见山石后有鼻息之声,只当是个丫头在此睡觉。看见石凳头好出一只小脚,穿着红绣鞋,平正尖小。宝玉端详了一会,再看其人,原来还是香菱,细看又不是香菱。宝玉心内喜道:“不料他先来这里躺着,难道又是做梦不成?”要叫醒他,又怕惊断他的好梦。转念一想:“不管他,还是叫醒他。”正打算去推,只见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间,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图。越看越爱,轻轻用舌条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将脸在此人脸上贴贴,心内又想道:“且别惊醒他,看他梦到正好的时节是个什么样子。”又轻轻去揭裙,那知裙门被雌压住,掀不开。只得用力一扯,将此人惊醒,一转侧又向里睡去了。
宝玉仔佃一想:“与其虚看,不若实欢。”决意推醒他。正要动手,忽又触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头道:“了不得,了不得!亏的没有动手。若惊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说了句‘娶了夏家嫂子过来,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脸来,撑了我几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儿梦里那么亲密,到底算不了什么。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变起封来,又根他撑几句,反没趣了。”一面对着出神,忽听此人说道:“嗳呀!你往那里去了?园子里都找遍了,总找你不着。先前你合我说的那些话,你我同梦还不算奇,后首大家同做了一个大梦,到群芳殿瞧见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们梦的一样?大家都被那个乍雷惊醒了,才知道是个梦。你我同梦的那事儿还是梦里的梦,你说奇不奇?”宝玉心想:“他还在梦中说梦话,并没有醒。”又想:“原来他合我今非昔比,听他的话十分亲密,还要弄醒他才好。”于是伏在身上,双手掰着险,吮其唇上胭脂。此人惊醒,将身子挣了几挣,挣不动,要扭头又扭不动,只得口里“唔”、“唔”的叫了两声。
宝玉笑着,将他从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见是宝玉抱着他坐在石凳上,因与宝玉梦中亲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带笑说道:“我正好睡,被你闹醒了。你多早晚来的?”宝玉道:“我等侯已久,你梦中合我说话的那会子,我就来了。”此人说道:“我因为前儿晚上梦与你……”说到这里,脸一红,又咽住了。宝玉道:“你梦中已合我说明白了,这会儿又害燥。那些话不用说,我都知道。横竖我的梦与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说现在的话。”此人道:“想起前儿的梦,来寻一寻。我想梦是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寻得着?不如坐在这里等待,守着那梦中的人来,好合他质证。”宝玉笑问道:“你那梦中的人是谁呢?”此人低低说道:“我那梦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个人儿,叫做你。”一面说,一面搂着宝玉的颈,用个指头在宝玉眉心中轻轻指了一下,对着宝玉嬉嬉的笑。宝玉道:“我合你梦中乐趣是虚的,这会儿合你实在乐一乐,使得么?”一面说、抱着此人抚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凉。”宝玉一面抱着向翼边细细嗅香,脸贴着脸,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点风流汗就好了。”此人道:“我害怕。这露天底下,若跑个人来瞧见,我这命可不丢了?”宝玉道:“蓼风轩套房里炕褥齐全,从没人到,我合你到那里去,同做一个合欢梦,可好么?”两人入了蓼风轩,果然幽静。
宝玉哼了一声道:“你这个人,可做了薛老大房里的人。”此人道:“我虽把了人家,还没有出嫁。你怎么混说我做了什么薛老大房里人啊?”宝玉道:“不好了!你糊涂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里人呢?”此人道:“还混说这话,你把我当作谁?”宝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吨。”此人连忙哼道:“真正你糊涂了。我姓叶,名字叫做苓香。怎么把我的名儿又颠倒起来了?”宝玉惊讶道:“怎么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时记不起在那处会过的。”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里,表姊把你那通灵宝玉摘下来给咱们细细瞧的,你倒忘了吗?”宝玉想道:“丝毫不错,我想起来了,那天姊姊穿着红袄子。”苓香道:“别提红袄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宝玉道:“我爱煞你,实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个庞儿,只可惜差了一点。”苓香道:“差一点什么?”宝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点朱砂红痣,如血红宝石一般,你明儿点一点胭脂膏就同他一个样了。我实爱你这个人,你可也有心于我?”苓香“嗳”的叹了一声,说道:“自从那年见你之后,这些年来眠里梦里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这里来找你呢?找了许多趟,好容易今儿才找着了。”于是两人燕好起来。正在难解难分,忽听外面一阵号喊,许多人执着杆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声响。
宝玉惊醒,睁眼看时,却是一梦。连忙出来查问,乃是轩外几株大柿,惹着一窝松鼠来食,管花果的妈子邀了一群人执着杆棒乱打,一面吆喝赶散鼠子。宝玉问明才罢。
原来宝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风轩,忽然困倦,进去歇息,一人闷坐盹睡,不觉做了这个美梦。醒来追溯其情,历历犹在,心内依依。想这梦魔,料去不远。不管他,再去寻着找补,一纳头又睡沉了。
宝玉的魂又往各处找寻,忽见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在荇叶渚边玩耍。宝玉近前仔细一看,人人面熟,一时再想不起,内中一个圆面的最熟,宝玉记起,忽又诧异问道:“你是芳官吗?怎么又俗家打扮了?这几位可是龄宫、藕宫、蕊官们?”众人连忙答应:“是的。”宝玉此时喜出望外,只见芳官说道:“自从太太撵了咱们出去,在底里末久,师父将咱们卖了几百银子。难得天老爷护佑咱们,同局的几个姊妹,今儿都做了一家的妯娌。”宝玉问:“你们家在何处?”芳官道:“在城外作庄,每年收的粮食很够使用。”宝玉道:“这就很好,我也替你们放心。只是许久不见,你们更出跳的好了。”一面指着一个人说道:“这位却也面善,不知在那里见过的没有?请教芳名。”此女见问,脸一红,低了头不语。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头,是咱们的亲戚。因咱们记挂着二爷,说起来他也认得,所以同来瞧瞧二爷,请请安。”宝玉忙邀芳官等到梨花春雨屋里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里缠绵了一晌,又拉龄官进去絮聒多时,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后拉着二丫头到房里再四温存。正在得意,忽见焙若闯进房来说道:“二爷快走!孟老爷来了。老爷陪他在梦坡斋,立等二爷去会他。”宝玉只得撇下二丫头,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块石头,一交绊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寻续那前梦,讵料找补着这个新梦,足见梦境之奇,不能端拟,只得回去,暂且按下。
且说香菱在原梦之处寻梦、待梦、入梦,不知与宝玉所梦同与不同。梦醒后到了红楼,先合黛玉过曲,又要按下。再说妙玉因赴曲约走至绛雪楼,不觉神思困倦,急急进去假寐,亦复入了宝玉所梦的梦中。此次大概梦神儿戏,使他三人梦境迷离,或同或异。妙玉醒后,亦来到黛玉处过曲。香菱、妙玉的梦先醒,所以先来。宝玉因复入新梦耽搁,所以迟来。及至走到,见着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问宝玉:“你往那里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过曲,候了半天。”宝玉此时心神撩乱,未曾思索,随口答道:“我原系合二位姊姊说话耽搁了。”黛玉道:“你在这里说梦话呢!”宝玉一时解不过来,脸上并不怎样。惟有妙、香二人听了黛玉这句话,犹如当心一刺,登时面泛桃霞,一直红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刚刚触着机锋,只得用别话岔开。又向宝玉道:“两位姊姊的曲已合我过了两十遍,可以明儿再唱。先前老爷叫人来找你,也该上去了。”宝玉趁此转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辞了黛玉出来,妙玉对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边园里逛逛。”于是二人携手偕行,走至一处冷静从无人到的地方,几间小厦,匣上题着“桐叶秋风”。香菱道:“怎么走到这里来?”妙玉道:“这里很静,我因为有要紧的话问你,还有些衷肠委曲从未合人说过,今儿同你谈谈。”香菱道:“我也有许多心事话儿无人告诉,咱们说说,比闷在心里好多着哩!”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宝二爷说话,因他回答得糊涂,湘妃说:‘你在这里说梦话呢!’我想这句话原也平淡,怎么你我听着惊心动魄?什么原故?”香菱本爱妙玉,近来时常结社吟诗,二人格外亲厚。今见妙玉问这话,遂将诸人大梦之中,伊与宝玉如何梦遇,今早又如何梦遇,倚妙玉为知己,细细告诉出来。妙玉见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将自己前后梦遇的情节告诉了香菱,彼此你嗟我叹,正是愁人惟对愁人说。香菱说到自己终身难于了局,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妙玉再三劝解,两人又将各自的肺腑细细表述。妙玉道:“咱们这干人,两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说了。其余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筹。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的际遇,不能挽回,无可如何。”香菱叹道:“你这一说,我心眼里都是服的,这会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二人说毕,各自回归。
再说宝玉夜间同黛玉拥被谈心,宝玉将迎撞妙玉、香菱不着,在蓼风轩打盹,梦与妙、香二人相遇后,又梦遇芳官等人细细说出。黛玉笑道:“原来你又新入佳梦。今儿指望你碰着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当着众人见面时害躁。那里知道你我问答,倒被我一句
话说得他们脸红。足见造化弄人,都有定数。”又叹口气道:“可惜妙姊姊这个人实在迫于无法,他合你明决的话至情至理。当日被劫的时候,他若死贞于你,人不过说他不肯受污,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没了,又恐人讥诮,他因恋着你,不肯就死,反贻不美之名,左难右难,还是偷生以待。幸亏造化好,遇着柳二爷救了他,其时只得还俗改适了柳二爷,以报救命之思。若不从柳二爷,于名分上断无从你之理。所以他既适了柳二爷,自当从一而终,但与你的旧情一时万不能断。他的难处,较之‘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后香菱你也不必恋他了。你们三人因为情魔相结,以致叙于梦寐。做梦原属虚无,长久这么着,诚恐无中生有,漏泄出实迹来,关乎你们三人的名节,岂不罪孽吗?日无思,夜无梦。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宝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时刻在心。因你这话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来,无大罪过,就是不该与小蓉奶奶、凤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忏悔呢?”黛玉道:“我替你解释:你幼时,小蓉奶奶诱你开知识,那是他的罪孽,亦系蓉哥儿通婶子之报。凤姊姊与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诈骗挟制,实他自作之孽;况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琏二哥想通大老爷房里人之报。香菱与你私相爱慕,情解红裙,这一节,你两人均有不是,毕竟他的年纪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抢买来的,与你潜通,乃蟠老大强夺人妻之报。至于炒姊姊与你情结缘悭,又当别论,两人的过乃迫于不得已,况乎你们相好在前,他适人在后,缠绵之情,一时不能割断,亦系人情之常。从前柳二爷疑尤三姐与你们有染,并未访实,冒冒失失决意退婚,可怜将一个贞烈佳娃顿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与你情好,此未非报应不爽之理。他们爱恋于你既深,你何能拒却。我秉公评论,他们的过重,你的过轻。非袒护你而贬他人,你却情有可原。虽曰可原,究竞蹈以非理。既非理,过则大。今后勉力自悔自修,末为晚也。”宝玉道:“你说的切肤沦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节,阴功莫大,我再忘不了。”黛玉道:“听说凤姊姊的病昨儿又狠些。”宝玉道:“我明儿去瞧瞧。”不知瞧后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