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戏文煞台后,贾母趁一天高兴,到那上房里躺了一会,又邀薛姨妈出来听戏。王夫人等都来陪着,重又点戏开场,晚上并无席面,只吩咐些端整精洁食品,都放在一张茶几上,摆列各人面前,随其自便。
宝玉先于午间散戏后,忽然不见了。宝钗心上动疑,便叫莺儿到贾母、王夫人并凤姐处去看了没见,又叫老婆子、小丫头各处去找。找的人没有回来,见小红来请说:“老太太、姨太太、姑娘们都在那里听戏了,请奶奶快出去。”袭人听见,便道:“请奶奶且陪着老太太们瞧戏,我到园子里去找。”宝钗道:“你不听见小红说,姑娘们都在前头,只有邢大姑娘没出来,也未必在他那里。别处地方不用去找,除非到潇湘馆去了。你去瞧瞧。倘在那里,就拉了他回来。”说着,同了小红自去瞧戏。这里袭人赶进园子里,径往潇湘馆来。推进门去,先到里间屋子里瞧了,又向各处一看,不见有人。那袭人自从宝玉病后搬出园去,轻易没有到此走动,就是那一天跟宝玉祭奠来了一次,慌慌张张的走了,今日进来,满目凄凉,也觉另有一种光景。刚要出去,见一个看屋子的老婆子回来,袭人便问道:“你瞧见宝二爷到这里来吗?”那老婆子答道:“就是林姑娘回家这一天,宝二爷到这里哭了一回走了,再没见来呢。我们就见宝二爷,总遵上头吩咐,不敢胡说。姑娘请放心。”
袭人听了笑道:“谁又和你们翻这些陈年烂话。”一扭头便出了潇湘馆,心里还放不下,便往紫菱洲去一问,岫烟回报没有来,又往稻香村各处问一遍。才出园来,见了刚才打发去找宝玉这几个老婆子、小丫头们,问他都说没有瞧见呢。袭人且不去回宝钗,自己赶到垂花门口,叫人去问焙茗:“二爷到那里去了?”焙茗正同扫红、寿儿这几个人在那里喝酒搳拳,听了连忙放下酒杯,来到垂花门见了袭人,发怔道:“二爷出门,我们总轮替着跟出去的。今儿二爷在里头瞧戏,跟二爷出门的人都在屋里,也没听见二爷要到那里去,多早晚出门,我们实在不知道。”袭人道:“别装糊涂哩,快去门上问罢,我在这里等着呢。”焙茗往外就跑,不多时回来道:“都没瞧见二爷出去,这会儿叫人各处去找呢。”袭人便啐了一口骂道:“都是一班子死人!”说着,转身进内,悄悄的回了宝钗。宝钗也不敢做声,因贾母先已问过:“宝玉为什么不出来看戏?”宝钗回道:“想是多喝了两杯酒,在屋里歇着呢。”贾母道:“这几天也怪乏了,由他歇着罢,别去叫。”当下在座有几个人知道的,也不理会。等戏文散了,各自回去。
宝钗对袭人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太太那里可不能不先回一声。”袭人见宝钗脸色悲中带急,便宽慰道:“奶奶也不用着急,我想起来,不过到那没要紧的地方去走了走,牵扯住了,估量也就回来的。”宝钗一面摇头,又问袭人道:“今儿二爷可和你说过什么话没有?”袭人道:“二爷这儿时,早就和我们不多说话的了。”宝钗道:“你瞧不出二爷中举之后,一时欢喜一时烦恼,行动改常?今儿点的戏、讲的话,大有些古怪。我一时不留神,这会儿才查察起来,已经迟了,保不定他去干出些稀奇新样的事来。我告诉太太去。”说着,一面拭泪,忙起身出来,袭人也跟到了王夫人屋里。
宝钗把这件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也不在意,因见宝钗神色慌张,声势急切,便吩咐叫人赶快找去。接着凤姐、李纨并赖大、林之孝家的这几个管事媳妇,都知道了,陆续来到王夫人屋里听候呼唤。王夫人道:“宝玉往常出门总有人跟着,今儿到底多早晚出去的,难道门上这班人竟没有一个人见的?你们快查去。”赖大家的先应了一声“是”,凤姐接口道:“太太吩咐去查,如果有人瞧见宝兄弟出去,这会儿还有人敢出来承认吗?且先去问他,把今儿大门上该班的是那几个,问跟宝玉出门的这班小厮是谁,通班打伙儿发出去,打了四十再问他呢。”赖家、林家的听了凤姐的话,一面瞧王夫人眼色。王夫人停了半晌道:“且叫他们上紧找寻去,如果找不见,我定要处治他们的。难得老太太欢喜了一天,这会儿去告诉了这句话,老太太定要着急。”凤姐道:“太太且别和老太太说去,等一回宝兄弟回来了,明儿只当没有这件事。这会儿老太太没有叫宝玉,可以瞒了过去,没的要吓着他老人家。”王夫人点头,一面叫彩云去打听老太太睡了没有。彩云回来说:“老太太已经安歇了。”王夫人略放宽心,同凤姐、宝钗坐着等宝玉的信息。宝钗道:“古怪在跟他出门的人不短一个,怕未必就回来呢。”说着,一替一替的人回来,都说世交亲族人家,连宝玉的同年寓所各处找遍,并无踪影。直闹至五更,才各人散去歇了一歇。宝钗与袭人一夜没有合眼。
到了天明,仍不见宝玉回家,王夫人料不能再瞒,只得回明了贾母。贾母听了,惊得脸上失色,十分着急,忙叫人四下找寻;埋怨王夫人不早去告诉;又骂袭人这班人并不留心。闹得荣国府中,如倒海翻江,连日不得安静。各处去求签问卜,有说找得着的,有说一时难找,也有说不用找得,自然回来的,纷纷议论不一。邢夫人、尤氏等都来问信,薛姨妈就是家宴唱戏这一天,戏散后回了家,因染时症卧炕不能起身,一天几趟打发人来探听。宝钗过去请安,又细细盘问缘由。宝钗只得委婉相告。薛姨妈自是记挂,打发薛蝌在外边留心察访宝玉下落。
且说那一天戏文煞台后,宝玉趁热闹之际没人瞧见,溜出府门,也不辨东西南北,见路便走,心中似迷似醒,像不由自主一般。走了半日也不觉困乏,一时站住脚跟,定睛四望,但见四野旷阔,绝少人烟。却喜水秀山清,一洗城市嚣尘之气象,竟是生平从未阅历之所,反觉耳目一新。
渐见金乌西坠,正愁无处栖身,忽听清磬一声,在树林中随风飘送出来。宝玉便望着林子里寻声觅径而入,盘旋曲折约行半里许,见一座茅庵,庵门半掩。宝玉走进里边,有一老僧夜课甫毕,炉内香篆未消。那僧相貌清癯,杖履古朴。宝玉趋步向前,称:“上人,稽首了。”老僧连忙回礼,也不问宝玉来踪,说:“贵人想是来投宿的,小庵方便。”招宝玉就在一张竹榻上坐下。宝玉启口问道:“上人高寿,在此静修有几多年了?”老僧答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贫僧只记进步的功程,不算修行的岁月。花落花开,不知阅几多春秋矣。”
宝玉又问:“此去大荒山青埂峰从那一条路走,有多少程途?”老僧笑道:“只一往向前,不要止步,便是大荒山。并无第二条路径,说近便近,说远便远。”
宝玉听老僧应答,大有禅机,不敢再问。凝神坐了片时,见竹榻上放有新制僧衣僧履,瞧着自己身上,全不像个出家人行径,想就在此披剃了,再到大荒山去见师父,也显得我心意至诚。便向老僧稽首道:“弟子立志出家,因起身忙促,未曾改换缁衣。今见有现成衣履在此,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把身上的衣服留下作抵,未知师父肯赐提挈否?”老僧道:“这副衣履是一位护法布施在此,有佛门的云游到来。那一个有缘,尽管穿去。贵人穿来的衣服,贫僧留此无用。”宝玉听了,自愧失言,忙站起身来求老僧剃度。老僧笑:“贵人出家的缘故,不过要尽一点心罢了,何必定要剃发?”宝玉求之再三,老僧应允,就寻了一把刀子替宝玉落了发。宝玉忙把自己衣服、靴帽脱弃,穿了僧衣、僧履,向佛前拈香参拜,又拜谢老僧。想起出门时候,并没和一个人说明,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怎样在家里盼望,不如把头发衣服寄回,叫他们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也免得着人四处寻访。主意已定,便向老僧告知。老僧答道:“这里常有担柴的樵子进城,这事极便,但请放心。”老僧又去取了两枚鲜桃递给宝玉道:“贫僧不食烟火食已久,不便留斋,奉敬冰桃二枚,聊以充饥。”宝玉捧而啖之,感谢不已。
当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辞别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头,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犹如梦里一般,无明无夜奔往前途。见山中繁花缀树,绿树成阴,心想时交冬令,何得见此花柳鲜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尘凡世界,离大荒山不远了。正走间,忽见前面岔出两条去路,踌躇不得主意。听得山坳里有人歌曰:
芒鞋踏处白云浮,柯烂归来月一钩。
隔断红尘千万里,满山黄叶一肩秋。
宝玉听罢,移时见一老者,肩挑一担柴枝从山坳里出来。
宝玉上前问道:“往大荒山去不知从那一条路走?现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头无岐念,便足下无岐途,何须指迷?你怕走错了路,老汉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着我来就是。”宝玉满心欢喜,随了樵子行去,先后不过数步,心想赶着那老者,还有话问,总赶不上。只见那老者回过头来,指与宝玉道:“从松林里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宝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见樵夫。原来宝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变化,指引他到此。
宝玉盘上山来,见山上寺门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细认,便是从前见过的癞头和尚同跛足道人。当下倒地便拜,那癞僧开口道:“你怎么便能寻到这里?”宝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见二位师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国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癞僧便道:“你的来意,我们已知。但你尘缘未满,此时还不逢皈依的时候,还了你的东西,且回去罢。”
宝玉道:“弟子虔诚削发披缁,今日有缘寻见二位师父,岂肯退步,还祈收纳。”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进寺门,宝玉便跟了进来。癞僧道:“你身虽入了我门,心上总未干净,如何容得下你。”宝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无染,十二时中,一丝不染的了,师父怎责弟子心头尚未干净?”
癞僧道:“魔头正盛,敢在禅门打诳语!”跛足道人道:“弗与多言,试之可耳。”当下僧、道便把宝玉留下,令其执爨洗器,扫地烹茶,--在府中小厮如焙茗辈所不为之事--宝玉甘心供役。甚至责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劳尽瘁不辞。
日则淡饭黄齑,夜则绳床破衲,宝玉处之泰然,如在安乐乡一般。僧、道怜其意诚,便令宝玉打坐参禅。
一夜,在蒲团上摄气凝神,意不旁骛,用起功来。才合眼,见有一只斑烂猛虎,张牙舞爪扑入殿来。宝玉明知是魔,毫无惊悸。虎去了。又见巨蟒一条,身长二十余丈,眼若铜铃,目光如电,张开血盆大口,向蒲团蜿蜒而入。宝玉亦如不见,镇静如前。又见大观园中一班姊妹,湘云、宝琴、李纹、李绮等,红摇翠动,牵裾连袂而来,围绕着宝玉,也有邀他去入诗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风筝的,也有叫他去钓鱼看花玩儿的,宝玉一概不理。湘云等去后,又见宝钗泪痕满面,把他拉住哭诉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罢,自从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载,一味冷淡着我,全无伉俪之情,忍心抛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门也许慈悲为本,莲台座下,容得你这样狠心人吗?”宝玉心头思想道:“你自错认了金玉烟缘,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动。
停了一回,忽听得耳畔有人叫道:“宝玉,宝玉,你被人家哄瞒了。我病好后,已经回到家里,没有死呢。你当真就做了和尚了。”宝玉睁眼一看,见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声“林妹妹“,两手往前一拉,扑了个空,登时从蒲团上跌下来。只听得僧、道呵呵笑道:“好一个八垢皆空,一丝不挂的出家人!”
宝玉听说,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镇摄精神,再做蒲团上的工夫。那知蒲团已无,连屋宇、僧、道都没有了。
此时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见身在孤松树下。那树株礌碐多节,千丈森森,虬鳞浓荫,如厦横庇九亩。又见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耸接云霄。宝玉走过,举手抚摩,山根下显出一片字迹,却模糊认不分明。看至下边,见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争辉。拾在手中一看,惊喜非常,原来就是失去的那块通灵宝玉,连莺儿所结的金线络子依然无恙。心想从前因为失了玉病了,被他们哄弄到这个地步,我若心里不迷糊到十分,岂肯干出这样负心事来?夜儿明明见林妹妹来和我说,他并死有死,就不是当真林妹妹来,师父说我尘缘未断,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来点化我,合该与林妹妹还有见面之日,所以失去的玉复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没有玉,我小时候恨这劳什子,还要把他来砸过,偏宝姊姊有了什么金的来配,闹出这些事来。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应在林妹妹身上。此时,宝玉心里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只得把那块玉系在身上。想如今这个地方,既不能安身,只可把出家的念头暂时中止,且访寻林妹妹再作计较。一时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悬崖峭壁,瞧不见底的万丈深坑。宝玉瞻顾徘徊,心头焦躁。这个所在并无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说过死了还要化作飞灰,随风飘荡而没的话。这里跌下去,虽不到随风飘荡的光景,也与飞灰争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愿意一死,好去遍历泉台,终有寻得着他的日子。倘林妹妹还在,我这一死,反又耽误他了。
正在寻思无路,忽听得半空中鹤唳一声,有人唤道:“宝兄弟不要着急。”宝玉抬起头来,见松梢影里一双白鹤回翔而下,一只鹤背上还骑着一个人。旋看旋近,认得是柳湘莲。一时落地,宝玉便和湘莲握手问讯,喜之不胜,忙叫:“柳二哥,闻说你随了一位道长云游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难通,使兄弟心中怅怅无已。今见鹤背逍遥,想已丹成九转,何不将别后之事细说一番。”湘莲道:“已过之事,何必问他。且说你现在之事要紧。”宝玉道:“我的心事,在家里从没告诉过一个人,今儿不肯瞒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志出家。”
宝玉正要把来踪去迹告诉湘莲,湘莲道:“你心上的事我已尽知,不必再讲。如今我来引你回去何如?”宝玉道:“我家里是不回去的了。”湘莲说道:“谁来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个所在,去了你夙愿就是了。”宝玉十分感激。湘莲便让宝玉跨上鹤背,宝玉摇头道:“这上头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换匹马来骑上?”湘莲道:“这个地方不用说找不出马,也不是马能行走的路。”宝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么马倒行不去?”湘莲道:“你来的时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无坑陷。如今回转去,便不是来的路途了。宝兄弟,你放大了胆跨上去试着瞧罢。”说着,便过来扶宝玉上鹤背。宝玉死命抓住湘莲不放,道:“你瞧我两脚下垂,又没脚蹬踩住,如何骑得稳呢?”湘莲道:“宝兄弟,你在这里说呆话了,鹤背上挂了脚蹬,倒还得去寻一副鞍串来配上才好。你只管放开手,闭上两眼随着他去,再没乱儿。”宝玉只得放心,依言把眼闭了。那一只鹤便展翼凌空而上。湘莲亦跨上了鹤,赶着宝玉,相离左右不远。宝玉连叫:“柳二哥,照应着些。”只听耳畔呼呼声响,真如列子御风而行,爽快绝伦。那身躯犹如粘住在鹤背上一般。约有两个时辰,鹤便坠下地来。宝玉睁眼看时,见往来人迹尚稀,而村庄篱落,已入尘寰。湘莲道:“宝兄弟,你虽无十万贯缠腰,幸上扬州不远了。送君至此,行将别矣。”
一面解下身系宝剑,向宝玉道:“我有鸳鸯剑二柄,其一已为尤家三姐殉葬之物,此柄雄锋,又将万根烦恼丝斩绝,留之无用。古人原有挂剑墓门,以酬知己者,烦足下带回,送至三姐冢上,使雌雄合而为一,五百年再当出世。今交足下带回,将来护送宝眷进京还须借重此物。”言毕,把剑连鞘递与宝玉。
宝玉便问:“后会何期?”湘莲答道:“后会非遥,即在你黄粱饭熟之年。”宝玉一时未能会晤,只是扯住湘莲的衣袂依依不舍。湘莲一面指道:“你看那边焙茗来找你了。”当下哄宝玉回头,湘莲已跨鹤离地,冉冉凌空。
宝玉仰天观看,旋入杳冥,已无踪影,不胜感怅。望见前边雉堞高耸,知是城垣,便将鸳鸯剑系在身旁,慢慢步入城来。
见街市上肩摩毂击,来往行人稠密,不知什么地方。因湘莲有上扬州不远之语,错记林公任所为住宅,逢人便问林老爷家。
众人见他出家人打扮,举止言语俱不相称,引得那一班游手好闲的人都跟着瞧看。宝玉还只顾向人访问,有那老年诚实的向宝玉指道:“小师父问的那一家乡宦,就在前边。要去募化,他家那位老太太最肯结善缘的。”话未完,只见两上人跑得汗雨直淋,来请宝玉。
此时,宝玉并不想来请我的是谁家的人,也不想我才从大荒山回来,怎么就知道有我这个人,因心想林老爷家,一开口便道:“你们是林老爷家来的吗?”那两个人应道:“正是,正是。”当下引了宝玉到一座高大门楼前。正门三间五架,门饰绿油,铜环兽面,气象规模虽略逊宁荣两府,也颇显赫堂皇。
宝玉心想林妹妹家已经中落,焉得有此巍峨门第?心甚疑惑,正要移步上阶,见里面有两个年轻小厮飞跑出来,对着同来这两个人嚷道:“快着些罢,里头催了好几回哩。”说着,进了大门,转过角门,让这两个小厮引了宝玉进内。才至正厅院里面,又有两个小厮掀帘出来,一见宝玉便笑嘻嘻掇身回进,又走出一个人来,见了宝玉四目互睁了一回,那一个人开口问道:“你莫非是贾宝玉吗?”宝玉应道:“我便是宝玉,你是谁?”
那一个答道:“我也叫宝玉。”引得旁边众小厮称奇叫怪。
原来那一个便是南京甄宝玉。刚才引宝玉这两个,就是甄府家人,听见问他可是林老爷家来的这句话,因林字与甄字音声相似,一时错听了,并非有心胡弄宝玉。甄宝玉也曾到过荣府,甄府家人非不知自家宝玉之外,有个贾宝玉。只因出其不意,一时引了个人进来,是和尚打扮,与甄宝玉相见,竟像个《西游记》孙行者斗法,又有一个六耳猕猴前来厮混,看得众人缭乱眼花。
且说两宝玉挽手进内让坐,甄宝玉道:“昨儿接到家书,家君提及二哥鹗荐后忽然隐遁一事,兄弟大为骇异。才间有人进来说起街上见一小沙弥,年纪相貌与兄弟一般,赶忙打发人出去请来一认,不料果是二哥。自从那年到尊府别后,三秋之感,叫兄弟想的了不得。今儿有此奇缘,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不知二哥因何作此遁迹空门之想,还当慢慢领教。”宝玉尚未答言,只听得里头传出话来:“老太太叫宝玉引了荣府的哥儿同进去呢。”甄宝玉道:“想是我们老太太也听见这件事了。”
于是,两宝玉挽着手来至上房,见院子里站着一群丫头、婆子,指五戳六的在那里说笑。甄宝玉让宝玉上了台阶,早有伺候的老婆子掀起门帘。宝玉进内,见炕上端坐一位老太太,起居服色仿佛与贾母相似。甄宝玉便向宝玉指道:“这就是家祖母。”宝玉恭恭敬敬的趋步上前,打了一个千。那位老太太把宝玉瞧了个仔细,道:“你是荣府里宝玉吗?”宝玉应了一声“是”。甄老太太把荣府里的事情细细盘问,宝玉逐一应答。
甄老太太便一手把宝玉拉过,一手摩挲他头上道:“一个大家的公子哥儿,忽然剃了头发做起和尚来,也不怕人笑话!我听见你们老太太疼你,像我疼自家宝玉一样,你们太太越发把你当作的宝贝似的了,怎么就肯放你出来呢?”宝玉道:“我出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呢。”甄老太太道:“打量府上是不知道的,那个更使不得。你自己不打紧,这会子家里不知闹的怎么样在那里呢。”一面叫人吩咐外边打发人进京,到荣府里报信,婆子们应了一声“是”,自去传话。甄老太太又道:“我们的太太那一年从京里回来,说起见这哥儿生得与我家宝玉一模样儿的话,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果然比双生弟兄还像呢。”说着,又叫人去叫了到过荣府这两个女人出来,指着宝玉给他们瞧,道:“你们是见过的,可就是荣府里的宝哥儿吗?”那女人把宝玉细细打量一回,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哥儿呢,幸亏穿了这一身和尚衣服,和我们哥儿站在面前,叫人怎么认得清呢!都说我们的哥儿淘气,老太太看这位哥儿,竟是意想不到的事都闹了出来,只怕在家里比我们的哥儿还淘气呢。”甄老太太笑道:“这也不是他当着玩意儿事干出来的,一定有个缘故。”又向宝玉问道:“听见府上有一位老爷不肯住在家里受享,到什么观里去,干这种修真养性、炼丹守庚的事,连命都送了。这一位是什么辈分?”宝玉答道:“那是我们东府里的敬老爷,长一辈呢。”甄老太太道:“这皆因你们生长官宦人家,在富贵场中混的腻了,看见了这些旁门左道的书,一时动起那成佛作祖的念头来了。”一面又吩咐甄宝玉道:“宝玉,你以后在学堂里,除了四书五经之外,再不许放着别的闲书,我知道了,是不依的。”甄宝玉应了一声“是”。当下叫伺候宝玉的人拿出一副出门衣服、靴帽,停会儿送出去给荣府哥儿更换。又向宝玉道:“还亏到了这个地方,有我们的人瞧见,倘走到别处,被那些游方和尚诱拐了去还了得吗?如今住在这里,就同自己家里一样,爱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我们伺候的人说。宝玉,你陪着到园子里去逛逛。来的是客,要有个尽让才是,别玩的淘气了。”说话时已摆上茶果,甄宝玉便让,宝玉点景用了些,然后同了出去。
这里,甄老太太疼爱自家宝玉,原与贾母疼爱宝玉一般,今见宝玉生来与自己的孙儿无二,偏又穿着这一套出家衣履,更觉可怜可爱,就把疼自家宝玉的心肠去疼他。听说宝玉在家里离不得女孩子们陪伴,便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伺候。那些丫头们也上都也愿意,口里只说:“他不是自家的宝玉,又是个和尚,怎么好去伺候他吗?”甄老太太笑道:“管他和尚也罢,姑子也罢,叫你们出去有什么避忌呢?”当下便选定了两个人,后来虽没出去,却留下话柄,都和这两个丫头取笑,叫他们是香伙闲言少表,不知宝玉住在甄府干出什么事情来,再看下回分解。